亞歷山大·麥考爾·史密斯

他倆跟從前一樣，坐在露臺上吃午餐。她切了好幾片白面包——薩博迪娜夫人把厚厚的面包烤出了硬殼——跟火腿、橄欖和馬蘇里拉奶酪一起擺在盤子里。這是他最愛的午餐——他說過，只有在意大利才能吃到。他們父女倆就坐在花架下，俯瞰山谷、眺望遠山。她喜歡把橄欖核扔到矮墻外面去，希望它們能夠生根發(fā)芽，長出一片橄欖園；前幾年扔下的果核已經(jīng)在墻外冒芽抽枝了。他笑瞇瞇地看著她，慢慢地抿葡萄酒，午餐時他總會喝上一杯，她只喝大瓶裝的礦泉水，瓶身上裝點著檢驗員出具的各種證明?！芭翣栺R大學水生生物研究所，愛德華多·米利特洛教授證明，本瓶裝水所含成分包括：鈣……”

她很喜歡這些名稱念出來的聲音，也喜歡這些簽名和這一門復雜又華麗的語言?！八锝淌凇钡降赘尚┥叮克谀X子里構(gòu)建出一幢古老的大學樓，大樓幽冷的深處，隱藏著一個個冒著泡泡、飄著硫黃味的王國。

“我一到這兒就忍不住想睡覺，”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取面包，“意大利對我有魔力。”

她微微一笑：“啥也不干也沒啥不好的。”

“我真的應該退休了，”他說，“這個地方就適合長住。一年幾個月根本不夠，住就要住上一輩子?！?/p>

他擱下酒杯，倒在躺椅上。

“你有什么計劃??？真打算上大學前就一直待在這里了？想好了？”他的聲音聽著懶洋洋的，卻依然透著關(guān)切和焦慮。

她點點頭。“我喜歡這里啊，”她說，“一直都很喜歡。你剛剛不也說，要多花些心思在這里嘛?！?/p>

他的表情有些猶豫?！暗沁@一年里你是不是可以多做點兒事情呢？去別的地方，像——澳大利亞啊，加拿大啊。那邊我認識很多人。一定會很有意思，你也知道的?！?/p>

他又補上一句：“人生苦短啊。不騙你?！?/p>

“可我不想去其他地方啊，”她說，“很可能我再沒有機會在這里待這么久了，其他那些地方都可以今后再去嘛。”

“但你成天干啥呢？這里都沒什么事情可做的。你會無聊死的?！?/p>

“不會啦。我可以看書，可以坐公交車去錫耶納（意大利托斯卡納大區(qū)城市?！g注），還可以報名上音樂課。我會理順的?！?/p>

“你要真想好了……”他的聲音里還是有些疑慮。他并不想干涉她的自由，可他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啊，他現(xiàn)在唯一的親人就是她了。

“我想好啦?！?/p>

這棟房子是17世紀就建起來的，至少主體部分已經(jīng)有那么老了。這些年里又擴建了不少，新建的部分都已經(jīng)跟舊屋合為一體，分辨不出來了，現(xiàn)在整棟樓看上去奇特又迷人。屋子里藏著各種驚喜，有的房間大得需要拐彎，有的走廊似乎走不到盡頭，還有的櫥柜居然變成了地窖。

這房子經(jīng)歷了漫長的法律糾紛之后，才被他買了下來，可他在房子到手的時候就有感覺——自己并沒能成為這棟房子的主人；它不屬于任何人，至少不屬于任何一個在世的人。

有許多動物跟他們共享這棟房子。蝙蝠有一小窩，它們牢牢地貼在一堵磚砌的外墻上，傍晚時分會尖叫著從空中飛降。貓有好幾只，他頭一次來看房子的時候就看見了幾只半野生的貓，現(xiàn)在這幾只是它們的后代，已經(jīng)讓照看房子的薩博迪娜夫人養(yǎng)得肥溜圓了。狐貍有一家子，就住在依著儲藏室的一面墻支起來的舊棚子里；當然還有神出鬼沒的耗子，總在天花板縫里和踢腳板背后窸窸窣窣地跑來跑去。

他買下這棟房子是為了哄妻子開心，因為她喜歡托斯卡納。他原本以為一切可以從頭來過，有那么一段時間也確實起了點作用。這就像又有了一個孩子——兩個人得共同承擔責任——可惜還是沒能維持多久。她已經(jīng)厭倦了他，這一點他很清楚，她的心不在焉真是藏也藏不住。兩人最后在這里共處了一星期，無話可說、假意客氣帶來的折磨，讓這最后的日子變得無比沉重。離開的時候，他明白，他們不會再回來了，他們的婚姻已經(jīng)走到盡頭，而她會回到美國開始她的新生活。那里有喜歡她的人。他從來就沒看懂過他們，最終他想通了，他們根本不在乎。他發(fā)現(xiàn)，對于任何不熟悉的人，對于任何跟他們的想法、口音（這也算他們獨有的文化了）和關(guān)注點不一樣的人，他們完全沒能力去了解。他甚至覺得，他們都有點訝異于世界上——美國以外，居然還存在著其他人。

至少艾瑪留在了他身邊。她跟她媽媽一向不親（她對女兒也沒興趣），雖然對母親的離開感到遺憾，似乎并沒受多大影響。現(xiàn)在就剩下他們爺倆了，倒也自得其樂；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做著各種見不得光的買賣，辦公室設(shè)在倫敦市，手下有一幫人，日子過得無滋無味；她才十九歲，一路念的都是最貴的學校，從來沒有吃過苦，但總覺得會遇上大事情、真正的人生就要開始了，而且會照著她自己想要的方式來。

他原本指望她過一周就會改變主意、答應跟他一起回去，可她并沒有走的打算。他又去找了薩博迪娜夫人，她的小屋就在他買的那塊地的邊上。他知道她很喜歡艾瑪，也相信她怎么守住房子不讓任何人闖進來，就會怎樣拼盡全力保護她，這也算讓他寬心了一點。如果艾瑪是完完全全一個人待在這里的話，他是絕對不會同意的——他甚至還跟她吵了一架。

如他所料，薩博迪娜夫人聽說自己有伴兒了，非常開心。他的意大利語不太夠用，不像艾瑪，所以不太聽得懂薩博迪娜夫人說的話，可是她的開心是明明白白掛在臉上的。

“我會提醒她給你寫信的，”她說，“每周都寫，你能聽懂吧？她會給你寫信的，你就等著吧。”

他笑了笑?！昂玫??！彼f著，暗暗提醒自己多付點錢給她。她負責照看房子，所以也不用交房租，但他知道她過得挺拮據(jù)。對他來說，幫她改善現(xiàn)狀其實易如反掌，可是這么久以來，他雖然知道情況，卻啥也沒做。這下真的需要依靠她了，他才來幫忙，實在是讓他覺得過意不去了。離開的前一天，他們溜達著去了圣科西莫教堂。這是父女倆最喜歡的地方——一座小小的教堂，雖然神父和教眾都不來這兒了，它還是保持著完好的模樣。小教堂緊挨著一座小山，順著一條白土路便能走過去，再繼續(xù)往前就會看見一大片葡萄園。緊鎖的側(cè)門旁邊是一面石墻，墻上有一道狹縫，上方還刻著傳說故事（“請獻愛心”），經(jīng)年的字跡都已模糊了。他倆每次都會往石縫里塞一枚硬幣，剛開始是覺得好笑，慢慢就有些迷信的味道了。塞進去的硬幣究竟掉哪兒了，他們始終也想不明白。一點兒聲音都聽不見，完全沒有金屬的叮當聲，就好像這座悄無聲息的教堂吞下了他們的供奉一樣。

“在意大利，損壞、拋棄貨幣屬于刑事犯罪行為”，他以前讀到過這個信息，還非常吃驚。早些年意大利出現(xiàn)過錢幣短缺的情況，結(jié)果是因為日本人把意大利的硬幣偷運回日本做紐扣了。這就牽涉到了國家榮辱，還有人喊著要動用法律手段。不過他想到自己秘密的捐贈竟也是違法行為，還覺得挺開心。這就好比是在宗教壓迫時期，他卻尋到了一個有神父藏身的“神父洞”。

那天，父女倆在教堂外面坐了幾分鐘，然后順著小路朝葡萄園走。平時常常會看見有人在園里勞作，修剪藤蔓的，或是在粗枝旁刨土的，可這天一路上竟然一個人也沒遇上，只有一輛老推車，輪胎還是實心橡膠的，車板上到處都是紅酒漬。她坐到推車上，接著又躺下去望著天空。

“真希望你不用回去啊，”她說，“我們就在這里住著，一直住下去。我可以像簡·奧斯丁筆下的女兒那樣，住在家里照顧她的父親?！?/p>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說，“等你哪天嫌煩了，就會跟著一個浪漫的那不勒斯小伙兒跑了。”

“到時候你就娶了薩博迪娜夫人吧，”她說，“她肯定會接受你的。你還可以幫著她養(yǎng)小雞?！?/p>

這個提議把他聽笑了，薩博迪娜夫人屋子里那張備受珍視的寬大雙人床（這可是農(nóng)舍里最舒適的家什了），還有自己躺在床上的樣子瞬間在腦子里閃過。不過，即將分離的痛楚立刻襲來。他明白，從今往后他們的狀況就是這樣了；她已經(jīng)長大成人，她的生活不再會以他為中心，他對她而言也將只是一個訪客了。趁著自己還有事可做，放手也許會好受一些，他心里想著。

父親剛走那幾天，她覺得家里就自己一個人，非常不習慣，實在太孤單了。她老是睡不好覺，白天屋里靜得嚇人，夜晚屋里又有太多讓她害怕的聲響。夜間熱氣漸漸退去，屋頂就開始嘎吱作響、搖搖晃晃，像是忙了一天要開始歇息了一樣，一開始這些聲響很像有人在開門或者在敲窗。不過她漸漸地適應了，開始早睡晚醒、慢慢能睡上完整的覺了。

令她激動不已的是如今的無拘無束。上學的時候，她的生活是有嚴格安排的，能自己拿主意的機會像海上零星的孤島一樣難得。身邊的雜音無處不在；鈴聲、走廊里的腳步聲、別人的收音機發(fā)出的嗡嗡聲，還有爭論聲?，F(xiàn)在，她什么事都可以自己決定了；想起床才起床；什么時候愿意了，才去村里買東西；想散步就去散步，不想走路就在屋里待著或者看書。這樣的自由仿佛觸手可及，就像是一塊自己可以隨性織就的布料。

第四天，她去了趟錫耶納。村子里有大巴車過去，路上只需要一個小時?；氐匠抢锏母杏X挺奇怪的，不過她對錫耶納很熟悉了，并沒覺得不自在。她在露天廣場里坐了一個來小時，喝了好幾杯濃黑咖啡，就這樣看著廣場里的人來人往。廣場里有小孩拿著色彩鮮亮的旗幟（那是錫耶納分區(qū)的旗幟顏色），有女士在聊天，還有鴿子聽到鐘聲就拍著翅膀從噴泉上飛起或從塔樓上沖下來。

她走著去了大學的課程注冊辦公室，被領(lǐng)進等候室，又在一幅彈琉特琴（一種曲頸撥弦樂器?！g注）的男人畫像下的長椅上坐了20分鐘，然后才被叫進辦公室。

書桌后面坐著的男人看上去氣色不太好，穿的是意大利行政人員夏日常穿的薄西服，倒也整潔精悍。他欠身起來，示意她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

“你是對我們的哪門課程感興趣嗎？”他問得很溫和，不過她有點沒太聽懂他的問題。

“需要我用英語講嗎？”他很快又問。

“不用。”

他跟她說明了課程的內(nèi)容和安排，又遞給她好幾份宣傳冊。有一門三個月的課程看著非常適合她——14到19世紀的意大利音樂史。

“可以的，”他說，“你可以選這門課，對你很適合?！?/p>

然后他們好一會兒都沒說話，他就一直盯著她看。他的注視、他那雙棕色的大眼睛仿佛在搜尋著什么，這讓她很不舒服。接著，他又開口了。

“天真熱啊，”他說，“真希望能去別的地方待著，海邊就很好，隨便哪兒都行。只要別在這兒坐著。你也想去別的地方吧？”

她沒說話，只是把他遞給她的表格填了，又遞回給他。他嘆了口氣。

“手續(xù)齊全了，”他說，“音樂學院會寫信告知你討論結(jié)果的。不過我相信他們會錄取你。他們從來沒拒絕過學生的申請?！?/p>

他露出淡淡的笑容，好像在暗示自己雖然是行政人員，卻很清楚學術(shù)圈的自由風氣。她起身的時候，他快步走到門邊，替她把門打開了，在她經(jīng)過的時候，他特別近地朝她湊過來。她留意到了他手上戴著的戒指和他眼角的魚尾紋，想不通這些意大利男人到底為什么要這樣折騰。這樣做有意思嗎？

課程得一個月之后才開始，這一點也很適合她。她計劃了一下：可以讀書——她在錫耶納買了些書——在上課之前自學一點音樂史的知識；可以漫無目的地一直溜達，跟薩博迪娜夫人學學烤面包；還可以寫信。反正不會無聊啦，這一點她是確信的。

她住下來后，薩博迪娜夫人的生活也隨之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每天早晨，這位看門人都會放一籃子水果和蔬菜在廚房里，隔個兩三天還會送雞蛋過來，都是母雞新下的蛋，蛋黃顏色深黃，吃起來全是干干的鄉(xiāng)村味道。

她們一聊起天來就是幾個小時，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老婦人對她的了解越來越深，她從前不為她所知的生活也開始向她攤開了。薩博迪娜夫人的哥哥，原本是一位神父，卻做出了讓家人蒙羞的事情，最終被遣去埃塞俄比亞傳教了。夫人的舅舅，在法西斯時期被當成共產(chǎn)黨人遭了槍殺。夫人自己，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卻因為一樁突如其來的事故成了寡婦。她還有一個遠房的表姐，在羅馬淪為妓女，是夫人到妓院去把她從一個又是尖叫又是咒罵的鴇母手上救出了火坑的。

震驚之余，艾瑪意識到，自己的生活一片空白，真的什么事情都沒經(jīng)歷過；如果要把自己那些小事拿出來跟薩博迪娜夫人的人生去比較，自己的生活實在是蒼白無力。好在，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脫離了學校的桎梏，真正的人生就要開始了。

她們倆的日常相處變得很愜意。傍晚時分，她就走著去薩博迪娜夫人的小屋，然后坐在廚房里看她準備晚餐。

屋里沒有通電，她們就坐在油燈的柔光里，吃著木灶上煮出來的意面。吃完飯、洗了鍋盤，艾瑪就拿著手電筒走回大宅，再坐到床上看書。

她給爸爸的信中寫道：“一切都好。

“時光在不經(jīng)意間就流走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來得及做什么事呢。不過，這也不打緊，不是嗎？薩博迪娜夫人每晚都會做飯，她把我也訓練成廚師啦。下次你來的時候就知道了。很快我就要開始在錫耶納上一門音樂課了。學費貴得要命，不過你不會介意的，對吧？我很快樂，爸爸，真的很快樂。但是我總有一天會回去的，別擔心……”

她仍然會步行去那座廢棄的教堂，每次還是會往捐贈箱里塞一枚硬幣。接著她會走到葡萄園，然后折返回去?，F(xiàn)在葡萄園里的人都認得她了，看見她時會朝她揮手，她還跟他們聊過一兩次。

一天早晨，她正在路上走著，快要走到教堂的時候，突然看到什么東西往路邊閃去。她停下腳步，以為是哪頭在山下吃草的牛，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男的，一個年輕男子，就在一棵樹下的石頭上坐著。她走上前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仰起臉在看她了。

她頓住腳步站了好一會兒，沒覺得害怕，但是很吃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遠處有一戶農(nóng)舍，看上去溫馨又凌亂，她估計他可能是住那兒的。他站起身向她走過來，還沒走近已經(jīng)抬手跟她打招呼了，不過他說的話她剛開始并沒有聽清，只聽見最后一句問的是：“你去哪兒?。俊?/p>

她看著他，這一刻他離她如此之近，他的俊美樣貌簡直令她震驚。他的個子很高，但絲毫不顯得笨拙。他的臉頰是太陽曬過的橄欖色，一雙眼睛柔和又明亮，額頭也高高的。她覺得他簡直就是從她在錫耶納看見的那些16世紀畫作里走出來的青年男子，體格健美，仿佛隨時可以上戰(zhàn)場，渾身散發(fā)著成熟男人的氣息與男孩子的天真。

“我就是隨便走走，”她說，“我每天都會走著去那兒的?！?/p>

她指了指教堂，他露出了笑容。

“我覺得我見過你的，”他說，“你住那頭，對嗎？”

她點點頭?！斑@段時間是的?！?/p>

兩人安靜了片刻，她聽見自己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她所有的感官都仿佛莫名其妙地通了電，只希望與他的相處能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你住哪兒呢？”她問，“你是從那個農(nóng)場過來的嗎？”

他微笑著說：“不是，不過我就住在附近?！?/p>

她看著他，突然有一股緊張興奮的沖動。

“我明天要野餐，”她說，又弱弱地補上一句，“明天是周日。你要不要一起啊？”

他好像思考了一下，她頓時無比失望，擔心他會拒絕，好在他接受了邀約。

“明天我們就在這里見面吧，”他說，“我們可以去葡萄園里野餐。這樣行嗎？”

“那就明天見！”她說，這時候，他轉(zhuǎn)身朝樹下的石頭走去。她仍舊去了教堂，再回來時已經(jīng)找不到他出現(xiàn)過的痕跡。她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一蹦一跳、一路奔跑起來，滿心都是激動和愉悅。她感到自己的心已經(jīng)醉了，坐下來告訴自己：“冷靜一點。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以前也不是沒見過男孩子?！?/p>

可她真沒遇見過他那樣的男子，那樣耀眼的俊美、優(yōu)雅，他的英俊不凡已經(jīng)直擊她的靈魂、灼穿了她的心。

她給爸爸打了個長途電話，線路噼啪直響，不過她沒有提起這個男子，也沒說野餐的事情。

“你好像很激動啊。”他說；她的腦子里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他在天色灰暗的倫敦、孤單一人待在屋里的樣子了?！鞍l(fā)生了什么事情嗎？有什么事嗎？”

她發(fā)現(xiàn)說謊挺容易的，因為這個謊言的內(nèi)容全是真的：

“啥事兒都沒發(fā)生啊。我今天又去教堂了?！?/p>

“你替我塞了硬幣的吧？”

“那當然嘍?！?/p>

“不錯?！?/p>

他倆又聊了一會兒，然后就掛電話了。她關(guān)掉了樓下的燈，走進她樓上的房間，屋里空蕩蕩的，可她一點也不害怕。

她精心準備了一籃筐的野餐食物，帶上了肉卷，周五才跟薩博迪娜夫人一起做的水果餡餅，葡萄酒（一瓶冰鎮(zhèn)的白葡萄酒，用一只真空套子籠著保溫），還帶了巧克力、水果和潘芙蕾（一種扁形硬蛋糕，加有堅果和肉桂、豆蔲等香料?！g注）（這是她完全無法抗拒的美食）。她把野餐籃子放在自行車后座上套牢了，然后就出發(fā)去赴約了。

她到的時候他還沒出現(xiàn)，不過她并不感到吃驚，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到早了。她把自行車靠在樹干上，走到教堂下方的斜坡上，這里長著一小片橄欖樹叢。坡上的草被夏日的暑氣烤得又干又脆，不過這里有一片樹蔭，還挺隱蔽，他們可以坐在這里。

她等待著，不時地看看手表，滿心焦躁。這會兒他已經(jīng)遲到了，一定是不會來了——她幾乎是確信了。這個主意本來就太蠢——跟一個才見過一面的男孩子一起野餐，還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這實在是太荒謬了。他肯定不會來了啊。

可他還是來了。她突然一抬頭就看見了他，跨過草叢向她走來，她的心一下就漏跳了一拍。他沒有為遲到而道歉，只是挨著野餐籃子坐了下來，對著她微笑。她伸手從籃筐里取出葡萄酒，倒了兩杯晶瑩透涼的酒，再遞給他一杯。他好奇地看著酒杯，就像沒喝過酒一樣，可這怎么可能，這里到處都是葡萄園啊。

他舉起酒杯送到唇邊，抿了一小口，輕輕皺起了眉頭。

她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的臉龐。他的模樣跟她昨天記憶中的一樣——也許還更俊美些。他的身邊環(huán)繞著光芒，在他身上投射出了明暗對比，他的一抬手、一動臂，都似乎把身邊的光芒散布開了。

她又往他的酒杯里添了酒，再給自己也倒上了。她遞給了他一個肉卷，他就鄭重其事地吃起來，仍舊一言不發(fā)，她也完全不介意。她又給他一個梨，他細細地削了皮，很開心地吃了。她吃了一塊潘芙蕾，可他滿臉猶疑地看著這個糕點，她也就沒硬叫他吃了。

接著，他站起身來，擱下酒杯，示意她也站起來。她暈暈乎乎地照做了，他朝著她走近了幾步，張開雙臂摟住了她。她絲毫沒有抗拒，只是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抵住他孩童一般滑嫩的肌膚，將他緊擁。她感到了拂過發(fā)絲的風，看見了亮光、越來越耀眼的光芒；她已經(jīng)被帶上天空，可她什么也看不見，她的雙眼仿佛已經(jīng)被亮光閃瞎了。

他將她放下，她就躺倒在地上，雙眼緊閉。待她再睜開雙眼時，他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雖然他只與她相處了幾分鐘——野餐的東西四散在地上，像是被大風刮過一樣。酒杯已經(jīng)翻倒在地，卻沒有碎；別的食物撒得滿地都是，亂七八糟。

她對他的離去一點不吃驚；甚至，他如果還在這里可能會更讓她驚訝。她沒覺得自己被拋棄，也沒感到難過；她心里充滿了異乎尋常的平靜與堅定。她撿起地上的野餐殘渣，擦掉酒杯上的灰塵，重新把野餐籃子裝好，走到自行車旁，回首看了幾眼，就順著白土路騎車回家了。

她回到家，把野餐籃子放到廚房的大桌子上，然后走上樓，脫下衣服，沖了一個涼水澡。她的肌膚灼熱發(fā)燙，涼水灑上去像針扎著一樣疼，她就這樣讓涼水沖去塵土、澆走燥熱。穿好浴袍后，她走到床上躺下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沒有去想，直覺告訴她，有神秘的事情降臨到了她的身上；她能記起的只有當時拂過的風，以及環(huán)繞在他倆身邊的光芒。

接下來幾天她都沒出門。薩博迪娜夫人過來看了情況，確認一切正常才離開。她就看看書，坐在花架下發(fā)發(fā)呆。要寫的信很多——都是寫了個開頭就停筆了的，她總是忙著寫信。不過現(xiàn)在她不想寫了，占據(jù)她心靈的事情只有一件，可她沒法兒跟任何人說起。該怎么說?。克撛趺锤酥v述這一場相遇??？

終于，過了大概一周的時間，她又走著去了薩博迪娜夫人的小屋，問她“自己能不能跟她一起晚餐”。

“當然可以。我們一起來做一頓特別的晚餐吧。你來就是了?！?/p>

于是，她在黃昏時分離開家，鉆進了薩博迪娜夫人家溫馨的老廚房，看著木頭在灶里燃燒發(fā)光，她就感到心安。她倆坐著聊天，可她的心思并不在她們瑣細平淡的交談上，終于她如釋重負地說：

“我出去野餐了。是跟一個男孩子一起的，我邀請他和我一起去的?！?/p>

薩博迪娜夫人正埋頭揉面，一下抬起頭來。

“是誰?。俊?/p>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

她又說：“發(fā)生了一件事情——我也不太明白是什么事。我……”

薩博迪娜夫人看著她，立刻明白了。

“在什么地方？”她問，“你怎么遇上這個男孩子的？”

她一五一十地跟她講了，然后等著她的訓誡和責備。但她沒等來批評——只聽到她嚴肅、慎重地說：“那一帶常有天使出沒，你知道嗎？一直都有。我媽媽以前還見過好幾次——我的幾個舅舅也都見過。你太幸運了。你遇見的這個男孩子是個天使啊，你沒看出來嗎？你明白沒？天使?。　?/p>

很奇怪，她聽到真相時沒有一絲驚詫，可能是因為她自己或多或少已經(jīng)猜到了。薩博迪娜夫人說得沒錯——意大利當然是有天使的，一直都有啊。那些畫作就是證明——那些出現(xiàn)在古典風情的托斯卡納鄉(xiāng)村的天使的畫像——波提切利（15世紀佛羅倫薩著名畫家。——譯注）和弗拉·安吉利科（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畫家?！g注）畫筆下的天使?？罩杏刑焓?，有的展開了如正午日光一般雪白炫目的巨大羽翼，有的拍著小小的翅膀；唱詩班里有天使，風暴中、烏云下有天使；有的是單飛的信使，有的是天空中耀眼的一隊。在薩博迪娜夫人看來，遇見天使沒什么好意外的。在別的地方也許不尋常，可在這里，真算不上多神奇的事。

沒過多久，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她沒覺得身體不舒服，實際上感覺還特別好，格外神清氣爽、身輕如燕，這讓她對自己的狀態(tài)起了疑心。很快，大自然就幫她確認了。她搭公交車去錫耶納，在大教堂附近的藥店買了一個小小的驗孕包。柜臺里的藥劑師——一位女士——滿臉遺憾地看著她，猶豫不決地低聲問：“需要找人幫忙嗎？有修女，你也知道，她們可以抱走……”她沒說完；一個男的走進來看牙刷了。

“謝謝，我很好。”

“我也就是問問。沒有惡意的?！?/p>

“謝謝你，我明白。”

顏色變了，跟說明書里講的一樣，她坐在浴缸沿上，透過小窗望出去，盯著村外的山巒發(fā)呆。她覺得這不是自己的事兒，驗孕的結(jié)果就好像是別人的似的。從某種角度看，這件事跟她根本就沒關(guān)系；它降臨到她身上了，就像誰被閃電擊中或者誰買彩票中了獎一樣；也跟誰不幸身染重疾差不多。她沒做任何事情——完全沒有——如今卻懷孕了。

若是在以往，這會兒她已經(jīng)冷靜又理智地在梳理所有的可能性了。她可能已經(jīng)去找醫(yī)生——這是肯定的——做了正常人都會做的事情。她有權(quán)那樣做，有錯嗎？更何況，那樣才是正確的選擇。她還有大好人生在等著她——大學里的課程，等等等等——根本沒空撫養(yǎng)小孩，至少還沒到時候。意外的狀況是可以得到解決的，只要去家診所秘密行事就行。

可現(xiàn)在的情況不是那樣。整件事情沒有出錯，沒有沖動的親密帶來的悔不當初。她是被選中的對象，被挑出來的人；這是天使送來的喜報。她會留下肚子里的孩子，把孩子生下來，不會離開意大利。然后呢？當然是把孩子撫養(yǎng)長大。她絕不會把這樣一份饋贈轉(zhuǎn)送給別人，這是天使之子。

這件事不能瞞著薩博迪娜夫人，跟她講也不難。老婦人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后起身將她摟在懷里，流著眼淚輕撫她的頭發(fā)，口中喃喃低語著她聽不懂的話。

接著，她說：“我會照顧好你的。我搬到大房子里來住，這樣方便些。”

她沒有反駁。

“我會把一切準備得妥妥的，好好迎接寶寶。我去請產(chǎn)婆——不遠處就住了一個女的，她會干這個。我提前請好她?！?/p>

她發(fā)現(xiàn)這個計劃讓她很向往，女性之間的情誼、關(guān)乎生育的無形的紐帶，這樣的感覺讓她感動。這一切都與男性無關(guān)；整件事情都只是圍繞著女性而存在。想到這里，她覺得很心安。同為女人，她們不會問長問短的；她們在意的只有她和寶寶。

“別跟任何人提起孩子的爸爸，”她聽見自己在請求，“就讓其他人覺得，他只是個尋常的男子?！?/p>

薩博迪娜夫人點點頭，用一根手指壓住嘴唇，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議論天使是不對的，”她說，“他們都很害羞，過多的談?wù)摃樑芩麄兊?。不過孩子的父親可能會來看寶寶，他會知道的?！?/p>

過了一周，她恢復了每天去教堂和葡萄園的散步。她不覺得焦慮，也沒有指望遇見他。她會在教堂停留，向那個無底洞里塞一枚硬幣，然后順著來時的腳印走下山。她看得見他們坐著野餐過的地方，不過沒有走過去；她也沒在那個農(nóng)場停留，當初她還以為他就住在那里。

到了下午，她就躺在床上看書，不出去曬太陽。只有等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她才會下樓去跟薩博迪娜夫人聊天，或者坐到屋外去聽蟬鳴。她已經(jīng)能感覺到胎兒了；寶寶在她肚子里的動靜讓她無比激動。她讓薩博迪娜夫人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老婦人一感覺到胎動就在胸前飛快地比畫十字。

幾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到了十月，她的身子越來越沉，行動也漸漸地不方便了，還把薩博迪娜夫人給她做的直筒裙穿上了。在薩博迪娜夫人的堅持下，她去醫(yī)生那兒做了個仔仔細細的檢查，醫(yī)生戳了戳胎兒，寶寶就踢了踢肚皮，一下把她逗笑了。一切正常，醫(yī)生告訴她，不過希望她能做幾項檢測，如果有畸形，能夠查出來。她很不上心地聽著；他們想測就測吧，可他們的設(shè)備再精密，也測不出這個孩子是怎么懷上的。

薩博迪娜夫人陪她去了錫耶納的醫(yī)院。

她倆靜靜地坐在長椅上等候，接著她被叫進了潔白的無菌室，換上一條寬松的袍子，躺到了檢測臺上。他們把設(shè)備推進來，又跟她解釋了一陣，可她都沒太在意。突然，他們讓她看屏幕上的胎兒，一個小小的、不怎么清晰的圓圈，在她眼前有規(guī)律地搏動著。

一個醫(yī)生凝神看著屏幕，然后出去了。他領(lǐng)著幾個醫(yī)生一起回來，都盯著屏幕上的圖像看，還低聲地交談起來。之后他們又做了些別的檢查。她被叫到X光屏幕前，根據(jù)指令擺出這樣、那樣的姿勢，而醫(yī)生們在旁邊瞪大眼睛指指點點。

所有檢查做完以后，醫(yī)生當著她和薩博迪娜夫人的面，把壞消息告訴了她們。他們說得非常委婉，其中一個醫(yī)生還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非常抱歉，”他說，“這個消息可能會讓您非常失望，但是我們認為胎兒有畸形?！?/p>

她一句話也沒說，不過薩博迪娜夫人生氣地回應了。

“胎兒的背部有問題，”一個醫(yī)生說，“我們不能準確地做出判斷，但背上長了東西。這種情況不是沒有過。我們認為，您有必要仔細考慮終止妊娠，盡管已經(jīng)有點晚了?！?/p>

他們等著她給答復。她看向薩博迪娜夫人，老婦人的眼睛瞇了起來，然后傾身過來跟她說話。

“這就是我們要等的，”她悄悄地說，“別忘了，這是天使之子，有翅膀的。別跟他們講，他們不會懂的。我們走吧?！?/p>

她點頭同意了。

“謝謝你們，”她轉(zhuǎn)向醫(yī)生們說，“我會好好考慮你們的意見的?！?/p>

她站起身，一個醫(yī)生沖上來拉住她的胳膊。

“您還不能走，”他說，“您得留下來。等您明天想清楚了，我們可以……我們可以安排?！?/p>

她瞪著他。身上的袍子讓她覺得自己可笑又脆弱，似乎很難拒絕醫(yī)生的建議。不過，她明白自己不能答應他們的要求。

“不用了，”她說，“我現(xiàn)在要回家了。謝謝你們?！?/p>

她給父親寫了一封信：“這件事我感到難以啟齒。我只希望你能夠順其自然。如果你執(zhí)意不聽，我就只能去別的地方了。我說到做到。

“再過三個月，我就要生孩子了。我不想跟你解釋經(jīng)過，也不想告訴你孩子的爸爸是誰。請你永遠不要問起。如果你愛我，就請接受現(xiàn)實，不再追問。我希望你不要勉強我做什么，也不要干涉我的任何安排，尤其不要給我打電話。你如果想看我，就請過來，但不要白費力氣做什么。不管你做什么都沒用的?！?/p>

她以為信寄到他手上得要四天時間，他會在第五天就現(xiàn)身。結(jié)果，他第六天才趕到，還是從比薩機場租車、一路風塵地開過來的。她透過窗戶看著他把車停在屋外，背著包上了臺階走到大門口。她聽見他在樓下跟薩博迪娜夫人講話，還聽見了他的吵嚷聲。

接著，他來到她門前，胡亂敲了兩下門就直接擰開把手進來了。他走了兩步又頓住腳，她發(fā)現(xiàn)他哭了，淚水從臉頰上淌下來，掉到襯衫上，暈出一團團的污漬。她的心一酸，趕緊跑過去擁住了他。

“我的寶貝兒，”他抽泣著說，“我親愛的小丫頭?！?/p>

“我沒事的，爸爸。我很好——真的。”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這是怎么……”

她伸手撫上他滿是眼淚的臉頰。

“沒啥壞事情。我懷孕了，就這么簡單?，F(xiàn)在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你知道的?！?/p>

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你應該告訴我啊——早就該說了?！?/p>

“那樣就可以把它解決掉了？”

他又看看她的身子。“如果有必要的話。”

她認真地看著他。“我要留下這個寶寶。你明白嗎？我要留下寶寶?！?/p>

他背過身去，用一條皺巴巴的白手絹擦著眼淚。

“我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他努力控制著聲音說，“你總不能給我一個這樣的結(jié)果，卻什么也不告訴我?！?/p>

“你想知道什么？”

“當然是孩子的父親。誰是孩子的父親？他在哪兒？”

“這不重要，”她說，“他已經(jīng)走了，不在這里了?！?/p>

“他叫啥??？你至少讓我知道他的名字啊，對吧？”他一下扯開嗓門，痛苦地喊了出來。

她憂傷地看著他，他的腦子里慢慢浮出了一個殘酷的念頭。他用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是嗎？”

她沒吭聲，只是向幾乎要在她面前癱倒的他走近了一步。他本能地往后退開，像是被她嚇著了一樣。她不再往前，沒有想到自己給他帶來了這樣的痛苦。

他在這兒待了三天。第二天早晨，他們又談了話，他已經(jīng)接受了她在信中提出的全部條件。

“我不會再問你孩子的事了，”他說，“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什么時候你愿意講出來了，一定會來告訴我。我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寶貝，什么都可以。你明白的，對嗎？”

她跑過去，伸出胳膊摟住了他。

“我答應你，”她喃喃地說，“我保證會的?！?/p>

“我跟薩博迪娜夫人談過了，”他說得很慢，好像每個字都讓他心痛不已，“她講了一件讓我放心的事情。她說你沒有……沒有被侵犯。我就想知道這個，其他什么我都不在乎。只有這件事——唯一的一件事——是一個父親絕對無法接受的。你明白嗎？”

“我明白?！?/p>

“我們說說我能幫上什么忙吧。你確定要留在這里嗎？”

“我想留下來，”她答道，“我在這里真的很開心?！?/p>

“那好吧。要不要請個護士？我安排一個護士吧，讓她，我看看，在寶寶出生前幾周過來？”

她搖搖頭?！八_博迪娜夫人在照顧我。她比誰都好。”

他不大相信?！八呀?jīng)有點兒……”

“她沒問題的?！?/p>

他倆沉默了一會兒?！澳愦蛩闳ツ膬荷兀咳ュa耶納生嗎？”

“有可能，”她說，“聽醫(yī)生的建議吧。有個產(chǎn)婆的，她可以過來。我更愿意在家里生?！?/p>

“你還是會聽醫(yī)生的意見吧？”他不安地問，她輕輕拍拍他的背，讓他別擔心。

“一定會的，爸爸。我又不傻?！?/p>

談開以后，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再緊張了。她覺得他已經(jīng)接受了現(xiàn)實，他們也聊起了其他事情。他保證只要生意不那么忙了，得空就會過來，她也答應他每周給他打電話。分別的時刻充滿溫情，她站在車道上，目送他開著車慢慢消失在進城的路上，等到他的車再也看不見了，她又不再是爸爸的小丫頭了。

臨近生產(chǎn)的幾周里，她越來越懶怠。整個孕程都很輕松，她沒怎么遭罪，也完全沒料到這樣滿足的感覺會突然變成疼痛。第一次陣痛襲來的時候，她嚇了一跳，但還沒覺得有多難受。她喊了薩博迪娜夫人，她趕緊沖過去打電話叫產(chǎn)婆過來，接著又回來扶她躺到床上，握著她的手陪著她。

產(chǎn)婆一到就開始忙前忙后做準備。她塊頭很大，衣袖卷起來露出了結(jié)實有力的手臂。她用刺鼻的液體清潔了手和胳膊，從衣兜里掏出一塊手表，掐著時間給艾瑪測了脈搏，又讓薩博迪娜夫人取出毛巾來煮沸消毒，然后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以前在這棟房子里接生過一個嬰兒，”她說，“很久以前的事兒了。那個嬰兒個頭兒可大了。”

她閉上眼睛。陣痛又開始了，像火舌一樣噬過她全身；但她一點也不害怕。光芒又出現(xiàn)了；她能感受到；它將她整個籠罩住了。血肉撕扯的痛楚，巨大的痛苦，都被光芒掩蓋了。

就在火焰般的疼痛仿佛開始沖她咆哮、那片光芒也一下亮得刺眼的時候，她聽見了一聲啼哭。產(chǎn)婆回到她的床邊，身后站著薩博迪娜夫人。她看見一個白色的包裹，里面又發(fā)出了一聲啼哭，接著薩博迪娜夫人彎下身來，從產(chǎn)婆手中接過包裹送到了她懷中。

“是個兒子，”薩博迪娜夫人說，“你的兒子！你看他！”

她摟著孩子，看著他皺巴巴的小臉兒，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想要看清什么。她的眼淚流了下來，產(chǎn)婆拿布給她擦了擦臉頰。

“干得漂亮，”她說，“真是個勇敢的姑娘。真是個勇敢的姑娘。”

她伸手打開了裹起的毛巾，露出了小寶寶的身體，紅彤彤的皮膚上都是小褶子。她摸摸他纖細的四肢，摸到的地方都會輕微地動一動，她往他的后背摸過去，背上有兩處細長的隆起，摸著光滑但濕潤，就好像皮膚里又疊了一層濕漉漉的皮膚。她抬頭看著站在她和產(chǎn)婆之間的薩博迪娜夫人。

“沒錯，”老婦人輕呼，“他長了的。他長了天使的翅膀?！?/p>

她給他穿上了薩博迪娜夫人為他縫制的金色小袍，因為他的父親很快就會降臨了，她能夠感覺到，小寶寶一定要打扮得體才行。他已經(jīng)安安靜靜地睡過了人生的頭三天，只在吃奶的時候才會醒過來。這會兒他躺在小床里，身邊伴著兩位女士，一位躺在自己的床上，一位坐在椅子上做著針線活兒。

他是在傍晚降臨的。忽然之間，屋外出現(xiàn)了一道光，風聲隨之響起。薩博迪娜夫人默默起身開了門，他走進來，也穿著金色的長袍，腰間系著一條淺藍色的腰帶。她轉(zhuǎn)過臉來望著他，微微露出了笑容，他走過來，伸手撫過她的臉龐。他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到小床邊抱起了孩子。薩博迪娜夫人拜倒在地上，在他走過時伸手觸到了他那身長袍的邊緣。

又進來了兩位穿著銀色長裙的女天使，他把孩子遞給了其中一位，又轉(zhuǎn)身看著孩子的母親。

“總有一天，你會再次見到他，”他說，“他不會走遠的?！?/p>

她點點頭?！拔颐靼??！?/p>

“你沒有不開心吧？”

“沒有?！?/p>

他朝身穿銀裙的兩位天使比了個手勢，自己走到門口，遲疑了一會兒，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接著就邁步出了門。屋里屋外的光芒持續(xù)了好一陣，終于慢慢淡去。夜色重新降臨。

（龍梅：電子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