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永盛

醉過方知酒濃，愛過方知情深。

我醉與不醉，都深愛自己的故土。我的涼州，我的不落的日頭。

醒著，我在心的蓮花座上落定。誦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入定，覺悟，尋找永恒的彼岸。

醉著，我以萬物為鐘杵，為木魚，敲唱“天竺飄來一朵清云，瀟瀟灑落細(xì)雨甘霖。卷卷經(jīng)文法音傳布，潤澤眾生同登玄門……”

羅什，就那個與涼州結(jié)有千年重緣的鳩摩羅什，便從佛史上走來。

醒著，我看到的是美麗的羅什寶塔。一幅端莊，一尊巍峨。

醉著，我看到的是穿行在絲路上的法師羅什。只有一地的滄桑。

那一日，那一夜，醉遇羅什。

天竺飄來一朵清云，瀟瀟灑落細(xì)雨甘霖。那朵清云，就是您，東土的人叫您童壽。大智大慧的您呵，來自1700多年前的龜茲古國。逃出美麗公主忘情的子宮，你可知天漢雄風(fēng)掠過的東土正處在一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動蕩時代？遙遙的天冥之中，是誰注定將你的細(xì)雨甘霖灑向東土？

一任袈裟萬里游，歷盡風(fēng)霜至東土。一個很好的緣起啊。經(jīng)年之后，你注定將自己永遠(yuǎn)地留在東土。一位叫神清的人給后世記下了這樣的對白。圣者說，若慎無適東土，將有大不利焉。你說：什乃不顧而來，啟非良臣死國計？

一個很輝煌的昭示啊。蒼蒼鴻荒里，有誰能夠成為國家的大寶？又有幾人能夠成為一場戰(zhàn)爭的籌碼？

就這樣，您來了。您知道有個“福地”叫涼州，可您知道嗎，那里是否也是您的福地？

那時的東土，一方唱罷，一方登場。群雄爭鋒在尋找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永恒。您不是也在尋找嗎？不過，他們在征服的游戲中尋找，您在莊嚴(yán)的思考中尋找。

您怪呂光嗎？那個驍勇的將士。他的七萬精兵征服了西域的三十多個國家，包括您的家鄉(xiāng)。他有些看不起三十幾歲的您，他不相信您會成為那場戰(zhàn)爭最大的戰(zhàn)利品。他讓您娶了年輕貌美的龜茲王女。

當(dāng)佛性遭遇情欲的時候，您是怎樣的一番心性呢？

站在涼州，西域向西，中原向東。您將在這里完成十七個春秋的輪回。您把嬌妻帶來了嗎？呂大皇帝為您建造的煌煌大寺還好嗎？和您一同來到大涼國的那些金銀珠寶、那些龜茲樂舞又到哪里去了呢？

當(dāng)佛性遭遇權(quán)勢的時候，您又是怎樣的一番心性呢？

長煙落日處，您是否還在想著遙遠(yuǎn)的家——那個佛的天國？您還想著自己的弘業(yè)嗎？走進(jìn)您曾駐足的地方，聽不到法號聲聲，聽不到您的嘆息。

您感恩姚興嗎？那個尊您為國師的后秦國王。為了能夠得到您的佛法，他同樣發(fā)動了一場針對后涼的戰(zhàn)爭。為了能夠讓您的佛種落地生根，他為您送去了10位宮女。

智慧之子啊，您是佛嗎？無邊的法相背后，為什么一直同行的是戰(zhàn)爭、美色、名利、困苦、業(yè)障……世相種種。

還能回想起在東土的日日夜夜嗎？我記得呢。面對思想的荒原，您長嘆說，秦地深識者寡啊，您只能折翅于此了。在恣意輝煌的巔峰時刻，您卻在長安城的草堂寺里發(fā)出這樣的嘆息。

還記得那位叫佛馱跋陀羅的伙伴嗎？我記著呢。就是那位對您的權(quán)威提出最嚴(yán)峻挑戰(zhàn)的僧人。當(dāng)他被僧眾逐出長安的那一刻，您在想著什么呢？

還記得您的小乘佛教的師父在東土見到您的情景嗎？您說，東土“三千徒眾皆從什受法，但什累業(yè)障深，故不受師敬耳?！?/p>

非凡的智力，對您而言，就是一柄雙刃劍。一邊是恩賜，一邊是詛咒。您信嗎？

釋迦如來曰：汝起欲想，即生悔心。

利彼忘軀的您呵，人生自古苦多情。我知道您是一個精神自由而不拘小節(jié)的僧人?？稍谀斓姆ㄏ嗪竺妫局嗌倥?？您說。

苦而無恨的您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堅信您會成為那個時代的舍利弗?？赡鷧s以“才明俊義法師”“譯界第一宗匠”留名于佛史？您說。

哀鸞孤桐上，清音徹九天。唱吧，九天之音注定是天籟之音。

羅什，您以印證天才的奇跡開始，又以印證天才的奇跡結(jié)束。那尊不爛的舌頭，難道是一個不破的偈語，還是關(guān)于您的美好的東土傳說？

蓮花可能是美麗的，但淤泥可能會更長久；肉身不會永恒，但精神不會消退。

羅什啊，您是和我一樣寂寞的人。

羅什啊，您是和我一樣郁郁而不能得志的人。

羅什啊，您是和我一樣難覓知音的人。

羅什啊，您是和我一樣最終難得正覺的人。

羅什啊，您給世人留下了不爛之舌。我給后生們留下怎樣的緣果呢？

風(fēng)鈴起，君無語，我已醉。但聽：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我醉，您醉，驚起一泓碧波。

博大精深的涼州呵，舍宮置寺，舍監(jiān)亦為寺。我的和涼州的靈魂依怙，正在鐫鑄著《金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的西北第一銅鐘里穿越，穿越……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