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程長思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這世上存在外星人,他們被扮成地球人的模樣,和地球人生活在一起,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可能中的某一天的到來。
走進博物館的那天中午,程長思被西門那個電梯模樣的東西吸引了??瓷先ハ袷怯^光電梯,連接著每一層的走廊,可二樓、三樓,一直到六樓,每一層都沒有出口,也就是說一旦坐上去,到了二樓,玻璃門或許會打開,人卻出不去。程長思站在一樓大廳中央,陽光猛烈。他揉了揉眼,再睜開,確定沒有看錯。
真是太奇怪了!一個稚氣的聲音傳來。
循聲而去,那個身著白色短袖、藍色背帶褲的男孩正站在程長思左后方兩米處。男孩約莫十來歲,皮膚白凈,臉圓圓的,不大的小眼睛顯得格外精神。程長思突然想到自己去世的弟弟,臉上露出喜愛之情。
程長思打量著他,你又來了?
怎么了?我不能來?
不是。我是說咱們有緣分嘛,你還記得我不?說著,程長思走向他,想在他肩膀拍一下。男孩一抬胳膊,將程長思的手打開了,少套近乎。
程長思的胳膊竟格外疼,這孩子還挺有勁。
這個像是建造失敗了的奇怪電梯正對著“宇宙奧秘”展示區(qū),那是個開放型的展區(qū),沒有隔墻,所有的展品都是擺在大廳地上而已,觀眾去往任何一個展廳都必須經(jīng)過那里?!疤剿骱棋钪?,建設航天強國”的電子展示屏被火箭模型、衛(wèi)星模型、返回器及返回器主降落傘原件等包圍著。在開放的火箭倉展示里,被裝在特殊裝置中的“月壤”立在中央。作為一個航天發(fā)燒友,程長思充滿好奇,走過去時,他盯著那個裝置仔細看了一會兒,“月壤”像裝在黑色玻璃球里,他想看看究竟是什么顏色,卻沒看出所以然來,玻璃球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見。程長思忍著劇痛抬起手,將手伏在那個“玻璃球”一樣的東西上,隨即觸發(fā)了警報提醒,他的意識在那一刻像是被吸了進去。
先生,不能觸碰。工作人員忙不迭過來提醒。
你在干嗎?盧靜鈺不滿地過來拽程長思,你快點!別磨蹭!光“古代中國”一個展館就夠看的,咱就只有一個下午時間。
被盧靜鈺拽著往負一層走時,程長思意識到右手和右胳膊出了問題,胳膊疼得厲害,手則有點癢。他偷偷瞄了一眼手心,那里出現(xiàn)了一塊黑斑,生命線的下半段竟正在一點點變灰,有股灼痛感。
“古代中國”確實很大,程長思走馬觀花都看了一整個下午,他走到清代展區(qū),立在乾隆帝的巨幅畫像前時,盧靜鈺才剛剛看到宋代部分,程長思簡直崩潰。盧靜鈺學古代史出身,喜好研究宋代文化,這一看又不知要多久。
博物館并非第一次來。一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點就在博物館。程長思清楚地記得,她立在一面宋代的傀儡戲青銅鏡展品前發(fā)呆良久,像是自言自語又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們都是婚姻的傀儡吧?
程長思聽得真真切切,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或者說要不要回答她,只好聽而不見,心里卻不大高興。她這是沒看上自己吧?沒看上也好辦,見完面不再聯(lián)系就是了。這種事程長思見多了,他自己都沒少干。
誰承想,看展的間隙,他們坐在食品區(qū)喝咖啡,盧靜鈺卻表現(xiàn)出對他挺有興趣的模樣,大大方方地介紹說,她叫盧靜鈺,是學古代史的研究生。她說她來自江西撫州。程長思表示沒聽過,她就挺不高興似的說,就是古臨川,沒聽過?那里古文化發(fā)達,尤其是宋代,晏殊、王安石都來自那。盧靜鈺對宋代極為推崇,尤其是北宋,她說北宋是中國古代歷史上經(jīng)濟文化最繁榮的時代,儒學復興,科技突飛猛進,政治也開明,經(jīng)濟文化也繁榮。她說她看過一部宋代的電視劇,女性也算被尊重,比較自由。說完,她問程長思,你呢?你來自哪?
我來自外太空。哈哈。航空發(fā)燒友難得開個玩笑,盧靜鈺卻根本沒笑出來。這個留著披肩發(fā)、戴著金屬框大眼鏡的女孩顯得古板又拘謹。
程長思卻怎么也沒想到,這次,她連遠古時代、連秦漢和魏晉南北朝都看得那么仔細,不僅一件展品一件展品地讀介紹,動輒還用手機掃碼聽解說,程長思快被她弄瘋了,只得甩下她各看各的。眼看快閉館了,她才剛剛看到她喜歡的宋代。時間不等人,兩個人只得微信上相約,她看完宋代就直接從中間出口出來,在食品區(qū)會合。
廣播提醒響起時,兩個人站在食品區(qū)外,各拿一罐咖啡。博物館里窩一下午,不知窗外事,不承想天已黑成這樣,落地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竟下起了雨。
怎么辦?沒看完。盧靜鈺不甘心。
誰叫你磨磨蹭蹭的?
你還說我?本來說好早上來,你又加班。整天加班加班加班,煩死了!
你一句我一句,這就吵了起來。
快走吧,要閉館了。程長思拽著她往外走。
盧靜鈺試圖掙脫他,我不走,沒看完。
你沒看完能怎么辦,下次再來吧!
下次,下次?每回都說下次。下次你什么時候休息?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為了寫畢業(yè)論文才來的。
這一問,倒把程長思問住了。
好不容易咱倆都有假。盧靜鈺感慨。這話沒錯,他們是相親認識的。作為一名研究生,盧靜鈺的時間尚且還算充裕,可程長思在醫(yī)學研究所工作,平時忙得腳打后腦勺,下一次真不知是什么時候,怕是真的難以趕上她的畢業(yè)論文。
雨越下越大,兩人都沒帶傘。
站在四樓,順著傾瀉而下的樓梯,程長思又看到了“宇宙奧秘”展區(qū),一個巨大的星球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脫口而出,要不今晚咱們住這?
盧靜鈺瞪大眼睛看著他。
走。躲廁所里。他拽著她往旁邊一閃,躲過了所有人的視線。
程長思是在廁所里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起了一個又一個黑灰色的斑塊,它們連在一起,像滴在宣紙上又暈開的墨汁,連接這些黑斑的是真真切切的血管,他看到血液在里面流動,骨骼和肉則被透明膠狀物質包裹著,正一點點慢慢消失。程長思始終沒想明白,這一切是源于他碰了“月壤”,還是源于被那個奇怪的小男孩打的那一下。一開始,程長思害怕極了??蛇^了害怕那股勁兒,他卻被一種莫名的興奮包圍著,他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霸氯馈弊∵M了大腦里,他看到另一個自己在一片空曠之地行走,那里有土坡、有丘陵、有石塊,周遭卻一片死灰。他就一個人那么走著,直到小男孩的出現(xiàn),接著,盧靜鈺也出現(xiàn)了。
他試圖用左手掏手機,想給躲在女廁所里的盧靜鈺發(fā)短信,商定個出來的時間,卻看到右手的情況開始通過右胳膊、肩胛一直向左手蔓延,左手控制不住地顫抖,剛打了幾個字,手機就摔在了地上。
燈猛然熄滅了。燈是聲控燈,程長思不敢出聲,他看到自己兩支通紅的手臂,成了這小空間里最亮的顏色。
過了很久,手機閃了兩下,盧靜鈺說她已悄悄從衛(wèi)生間出來,潛回了負一層的“古代中國”展館,她要繼續(xù)去宋代展區(qū)找一件展品。
到處漆黑,能找到嗎?你在哪個位置?我過去陪你吧。這句話程長思發(fā)了好幾次,卻一直發(fā)不出去,他發(fā)現(xiàn)手機竟然沒有網(wǎng)絡了。
周遭黑漆漆的。程長思從衛(wèi)生間出來,那個小男孩的身影在身前閃了一下,消失了。
程長思靠在大廳的墻壁上,他知道興許保安還在做最后的檢查,為此不敢輕舉妄動。他似乎聽到了關門聲和卷簾門拉下的聲音。又過了很久,他將雙手從兜里掏出來,借著橘紅色的光,他后背貼著墻一點一點移動,從墻角移動到火箭模型、衛(wèi)星模型和返回器那邊。他碰到了什么,再次想起了警報聲,他嚇得急忙亂跑,他確信他是再向中午看到的那個奇怪的電梯的方向跑。按亮按鈕,程長思走進去,那個玻璃電梯卻自動升了起來,一下就來到了博物館的最頂端,挨著頂棚了。
跟他料想的不一樣。他以為警報聲一定會引來保安,然后他和盧靜鈺會被保安逮著送去公安局。然而,警報響了一陣后,熄滅了。程長思站在電梯里,不論怎么按鍵,玻璃電梯都紋絲不動。它安靜地停在那,就像從未動過一樣。
程長思看到,那個穿白色短袖和藍色背帶褲的小男孩正在下面按電梯按鍵,可電梯沒有任何反應。他聽到大雨傾盆,山洪暴發(fā)一般砸向這個玻璃電梯,原本城市照明折射進來的光全都消失不見了,周圍比之前更黑。程長思抬頭望向天空,一道閃電劃過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奇幻的景象開始在程長思眼前上演。先是一道光晃了一下他,就像北極村的極光。他們相識的半年后,他和盧靜鈺去漠河北極村旅行時看到過。作為大齡青年,他們認識的目的顯然是奔著結婚去的,別看盧靜鈺還是學生,可她這個研究生是在工作了幾年后才重新考取的,兩個人認識時都已年過三十。年逾三十的男人搞研究搞傻了,女人又生性傳統(tǒng),如何突破防線一度真是難倒了程長思。程長思是在哥們兒的傳幫帶之下,成功將盧靜鈺帶到了北極村。那是六月的一個晚上,在北極村某個私人旅社里,他們突破了彼此那道防線,然后他們看到了北極光。他們從北窗望去,天空泛白,西邊晚霞未逝,東方朝云又起,絢麗多彩的發(fā)光現(xiàn)象隨之出現(xiàn),像傍晚,又像黎明。緊接著,一重略顯恐怖的畫面第一次在程長思的意識中出現(xiàn),他仿佛看到了另一重平行的空間,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他和一個長相酷似盧靜鈺的女孩在一片荒涼中行走,似有騰云駕霧般飄浮感。直到他被盧靜鈺推醒,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只是在迷迷糊糊中做了個夢。
盧靜鈺略帶驚慌地問:“哎呀,完了,你說沒做避孕措施會不會懷孕?”
程長思愣了一下:“懷就懷嘛!懷了就結婚?!毙睦飬s將一個天大的秘密隱藏了。他小的時候得過一場大病。病好后,他的生育能力就喪失了。那時候他剛剛懂點男女之事,還無法理解生育能力喪失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直到他發(fā)現(xiàn)父母商量著“密謀”一件大事,父親說他們老程家要傳宗接代,不能在程長思身上斷了香火,為此,他們不惜冒著身體和生育計劃的雙重壓力,給程長思要了個弟弟??梢患胰硕紱]想到,弟弟長到上小學的年紀,竟然得了白血病,離開了那個家,留給父母后半生的是無盡的思念和撕心裂肺的痛苦。
真的嗎?盧靜鈺第一次小鳥依人,嬌羞地將拳頭捶在他的胸口上說,你得說話算話。反正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得對我負責。盧靜鈺還說,你哪天要是敢背叛我,我就把你變成太監(jiān)。
程長思突然壓力很大,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生怕某一天自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為了排解這種恐懼,他們聊起了極光。
盧靜鈺問程長思怎么會有極光的出現(xiàn)。程長思解釋,是由于太陽帶電粒子流(太陽風)進入地球磁場導致的。
光線一閃而過,奇幻的景象接續(xù)上演。程長思俯身看著腳下的博物館大廳,那些星球和衛(wèi)星模型竟然運動起來。小星球繞著大星球轉,衛(wèi)星又繞著小星球轉,隨著它們轉速的加快,如同一顆石子砸進水中泛起了漣漪,整個展廳竟變成了浩瀚的藍色星海,藍色一點一點向外擴散,直至蔓延到他的腳下。程長思試圖讓電梯下來,電梯卻始終無動于衷。
藍色消散過后,大廳霎時恍如白晝,變成白茫茫一片,那些華麗的裝修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
好吵!咚咚咚的砸門聲,玻璃門被推開,一群人泄洪一般擁了進來。他們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包裹得嚴實實的。即便如此,仍有人走著走著,便一頭栽倒下去。
呼呼的風從門縫吹進來,帶著黃沙,帶著一股刺鼻的味道。程長思又看到了那個小男孩,他正試圖憑借一己之力將門關嚴。他的力氣還真大,雙手伏在玻璃門上,雙腳扎馬步一樣用力往外推。門竟然嚴實地合上了。男孩不知從哪找來一堆棉絮一樣的東西,開始塞門縫。
程長思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著男孩一點點將門縫塞嚴實。那股難聞的味道卻一點也沒少。程長思覺得,那是一種熟悉的味道。在這一過程中,程長思喚醒了對那股味道的記憶,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記憶,是一種毀滅性的記憶。現(xiàn)在,他在這個世界里,在密封條件一流的玻璃電梯里,仍然聞到了那股味道。
他在那股味道里想,盧靜鈺究竟哪去了?
電梯緩緩下降,程長思始終沒注意到自己的變化,待電梯降到地面,他這時才意識到,他的全部身體都變成跟兩只手一樣了。他們是透明的,能看到血液一樣的東西在流動,他已經(jīng)不確定那是否是血液。除此外,一種類似橘紅色半透明的膠體樣物質替代了他的骨與肉。不僅如此,他的衣服早已經(jīng)不翼而飛了。意識到這一點時,他下意識地捂了一下自己的襠部,卻發(fā)現(xiàn)那里壓根什么都沒有。
程長思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是一個男人,但他顯然也不是女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人。
他終于看到了盧靜鈺。奇怪,她怎么變了。她那頭烏黑的長發(f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齊耳的藍色波浪小卷發(fā);她的眼鏡也不見了,眼睛周圍涂了一圈厚厚的妝容;她的長衣長褲也被短袖和短裙所取代。她看上去更年輕了。
盧靜鈺,他沖電梯外的女孩喊。但她似乎聽不到。
他又接著喊,盧靜鈺。同時雙手拼了命敲打著電梯玻璃。拍了很久,她終于注意到了她??吹剿麜r,她眼里透著一絲驚恐。她后退了一步。
他接著敲。他發(fā)現(xiàn)他能控制自己的眼神,他盡可能讓自己的眼神真誠起來。然后沖她做了一個向內彎手的動作,叫她過來。
她果然過來了。她趴在電梯外玻璃上問,你是在叫我嗎?可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我不認識你。
你不是盧靜鈺?
女孩搖了搖頭。
那么他呢?他也不再是程長思嗎?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顯然,他的身體不是程長思的,但他卻又擁有關于程長思的一切記憶。他們不是昨天下午才來逛的博物館嗎?這里不就是博物館嗎?那么,盧靜鈺哪去了?她的樣子分明跟盧靜鈺一模一樣。
他沖電梯外的女孩喊,現(xiàn)在是幾幾年?
她趴在玻璃上聽他的問話。聽了好一會兒,聽清了。
2221年??!
2221年?他驚訝了!他們來博物館竟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問。
女孩驚訝地看著他,你不知道嗎?沙塵暴來了,病毒來了,猩猿人也來了,大家都跑來博物館,大家都說這里能回到過去。如果回到過去,這一切就都沒有了。
猩猿人是什么?程長思內心狐疑,但他不想多問了,他也沒時間多問了。程長思發(fā)現(xiàn)他的眼光能穿透一些事物,他已經(jīng)看到門外所謂猩猿人的模樣,他們看上去更像機器人,卻長了一張猴子模樣的臉。
程長思往負一層看去,他果然看到之前擁進來的那些人,他們就像盧靜鈺一樣,站在各自喜歡的朝代展品前,等待著穿越發(fā)生的那一刻。
程長思一下想起來了,他經(jīng)歷過這些,沙塵暴、病毒、穿越……這些,他都經(jīng)歷過,全部,統(tǒng)統(tǒng)都經(jīng)歷過。他一低頭,突然流出一滴眼淚下來。那滴淚水卻沒有落地,而是停在了半空中。
女孩驚喜地看著玻璃門里的那一滴淚,試圖將手伸進去抓。手掌一貼到玻璃門上,那滴淚就被吸附了過去。她在那滴淚里看到了她和他的過去。
她看到那個叫盧靜鈺的女孩在負一層盯著一件宋代的服飾發(fā)呆。盯了一會兒,她竟然將墻上的服飾取了下來,穿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她像會變魔術一樣從玻璃展柜里取出了一個枕頭。程長思記起來了,是那個磁州窯三色荷花磁枕。程長思有些印象,那次來博物館時,她也在這個磁枕面前駐足良久,還問了他一句,你說躺上去會不會真有穿越之事的發(fā)生。她說她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類似的穿越劇。那一刻,程長思發(fā)現(xiàn),對這些癡迷的盧靜鈺身上也不光有鉆研歷史的古板,也有小女生的奇思妙想。大概也是這些小細節(jié),讓他沒有放棄與她交往下去。
接著,宋袍加身的盧靜鈺將磁枕放在地上,躺了上去。她竟然就那么長睡不醒了。
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是轉世而來,她轉了三次世,前兩次都活到九十歲,這一次活到現(xiàn)在,剛好二十歲。她在前兩個輪回里,分別從事著醫(yī)學研究員和航天員的角色?,F(xiàn)在的她是個社會不良女青年。
程長思突然感動了,接著又落下一滴淚來。他就是一名醫(yī)學研究員,他的夢想就是當一名航天員,飛向太空。他也恍然大悟,難怪她看上去比昨天年輕了許多。
在這滴眼淚里,能清楚地看到,認識盧靜鈺時的程長思并非地球人。他來自外太空中的另一個星球。一千年前,他們那個星球發(fā)生了滅頂之災,毒氣肆虐,震動肆虐,接著爆炸一般,一股強大的宇宙力量將他推向了地球。他隱藏在地球人中生活了很久很久,地球的資源支撐著、撫育著他。程長思想到,一千年前?不正是宋代嘛!他大概也經(jīng)歷過盧靜鈺心心向往的那個朝代吧,按時間推算,那應該是他來到地球上經(jīng)歷的第一個朝代??墒撬雇耆挥浀昧?,難道是太久遠了嗎?或者那時的他沒有在這個國家,而是在別處,再或者,他是以另一種狀態(tài)存在的,不是人?總之他不記得了。他現(xiàn)在知道,認識盧靜鈺,或許才是他存在的意義。從他接觸“月壤”的那一刻,他的身份開始暴露,之后,時光加速而進,他竟然在這個失控的電梯里待了整整兩百年。
兩百年后的現(xiàn)在,他對眼前的女孩說,跟我走吧!
我為什么跟你走?
你還有別的選擇嗎?地球在毀滅。你看看他們,正在被災難摧毀。說著,他看到墻上的一幅太空壁畫正在一點點被腐蝕。他們都聽到了它破碎的聲音。
接著,更加猛烈的聲音傳來,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畫面出現(xiàn)了。一樓大廳的地面此起彼伏,像是被熱浪沖擊,在他們眼前影影綽綽。接著,地面塌陷了,整個一樓地面都沉了下去。一個巨大、陰森的地宮出現(xiàn)在眼前。隨之而來的是,他們也沉了下去,電梯滑到了負一層。巨大的下沉力讓女孩一個趔趄,栽倒在電梯前面。程長思拼了命敲擊電梯,試圖將她叫醒。
煙塵滾滾。過去了很長時間,那些煙塵才終于消散干凈。
接著,程長思清楚地看到,這些“古代中國”展廳里的石像正在慢慢蘇醒過來,他們沖破廢墟,來到廢墟之上,就像破土的幼苗一樣,煥發(fā)了活力。
他們復活了,他們開始移動,好在這些石像的標本顯然比他和盧靜鈺的身材要嬌小得多,但不知道他們是否具有強大之力。
程長思不清楚他們的目的是什么,但看上去很不樂觀。尤其是那些遠古時代,先秦時代的石像,他們帶著遠古的氣息,渾身透著濃重的殺氣,正一點點逼近盧靜鈺。
眼前的廢墟有一松動之處,動了幾下,一個熟悉的身影鉆了出來,是那個奇怪的男孩。他來到女孩面前開始拼命搖晃女孩的身體,他還伏在她耳朵上跟她耳語。她終于醒了。但她仍舊在猶豫。她試圖順著塌陷的邊緣爬上去,往外跑,男孩則在下面托舉著她。她就快爬到頂了,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外面仍有數(shù)以萬計的人正想方設法往博物館里擠。那些被男孩塞著門縫的填充物早已不翼而飛,遠遠地,她看到大門已經(jīng)有了裂縫。她又滑了下來,在廢墟上踉踉蹌蹌地跑,逃命似的跑。那些石像雖然移動緩慢,但顯然都在追她,前后夾擊,左右包圍,試圖將她團團圍住。男孩在幫她的忙,可他一己之力終究抵擋不住那些復活了的石像。幾個回合下來,她終于精疲力竭地再次來到電梯前。
她氣喘吁吁地在電梯外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
“你愛我嗎?”
這一問,使程長思意識到,她的潛意識里一定還有盧靜鈺的存在。屬于程長思的思維在猶豫。他記得他和她的性格和喜好是那么與眾不同,他們甚至經(jīng)常各抒己見、吵得不可開交。比如,每當盧靜鈺一門心思鉆研起某個古董時,程長思會頗為不滿地覺得女孩子干嗎要這樣,一個女孩子連基本的生活能力都不行,卻把歷史當作事業(yè)。盧靜鈺就反駁他,為什么女人就要圍著家庭轉、就一定要精通生活之道,歷史都不懂,怎么能過好當下?盧靜鈺也不理解,一個研究生物醫(yī)學的人應該最務實,最知道人類的起源與發(fā)展,怎么偏偏喜好太空的虛無縹緲。這時,程長思當然會反駁,他說正是因為還有那么多醫(yī)學所不能解決的疾病,有那么多至今無法破解的難題存在,他才覺得一切皆有可能。
但不得不承認,他們又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的性格都那么樸實,都在各自喜歡的事物上有那么多奇思妙想。更可貴的是,他們的價值觀很相近。以前,程長思都多次設想過他們結婚后的樣子。沒錯,這難道不是愛嗎?他沒想過跟她分開,而是想著跟她結婚,只不過那時候他始終沒勇氣說出他無法生育的事實。不得不承認,她是他在多次相親后遇到的那個最適合牽手一生的女孩。他想,對她來說,也一樣吧!
愛。程長思回答。
這時,電梯門打開了。
女孩召喚那個奇怪的小男孩跟他們一起走。程長思也叫他趕緊進來。男孩似乎不想。這個與眾不同的存在,他并沒有因程長思現(xiàn)在的模樣而受到驚嚇,他眼里閃現(xiàn)的只是對陌生的警惕。
程長思用真誠的眼神看著男孩,你不記得我了嗎?他說,你怎么又來了?真是太奇怪了!
男孩的眼里終于露出親切。
弟弟。程長思脫口而出,過來吧。
男孩終于跑了過來。
兩個人邁進電梯的一剎那,電梯慢慢地向上移動,然后突然加速向上沖破了棚頂。在加速前的一瞬,程長思看見一尊石像在腳下倒了下去,它的樣子跟當年的盧靜鈺一模一樣。
男孩的手被程長思牽著,程長思的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
女孩卻還有點不適應眼前這個異樣之人,她用食指輕輕在他膠體樣的胸前輕輕觸碰了一下。他卻一把摟住了她。
她問,我們要去哪?
他答,飛到哪算哪,或許帶你到宋代去,那是你曾最喜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