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那個我所憎惡的人,倒在了血泊中。他是我的弟弟。我丟掉刀子,把染血的手無意識地在褲子上擦了擦,大腦一片空白。這座房子的主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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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實的幻覺

        2022-05-30 10:48:04霜月紅楓
        科幻立方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幻覺福利院

        霜月紅楓

        >> 一

        那個我所憎惡的人,倒在了血泊中。

        他是我的弟弟。

        我丟掉刀子,把染血的手無意識地在褲子上擦了擦,大腦一片空白。

        這座房子的主人正在英國忙著收購一家公司,他們是我的養(yǎng)父和養(yǎng)母,而我卻殺死了他們唯一的親生兒子。

        我神情恍惚地走了出去。夜幕下,這處別墅區(qū)靜得像荒原上的墓地,偶爾的幾星燈火也陰森詭異得像染上了死亡之氣的磷火。

        我腳步虛浮,在夜色中飄出了這座小區(qū),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江邊。臨江的房子都賣得很貴,據(jù)說風(fēng)水好,但那潮濕的水汽卻總讓我有種生活在陰雨天的感覺,自從搬到這里后,我的心情一直都是陰郁的。

        就是在這里,弟弟出生了。

        “要好好照顧弟弟哦!”養(yǎng)母微笑著對我說。

        我也微笑著答應(yīng),一如既往地溫順。但每次跟這個所謂的弟弟獨自待在一起時,我都不得不拼命抑制住想要掐死他的沖動。

        他是一個掠奪者,一個只會哭鬧的小惡魔!他很快就學(xué)會了用哭鬧作為武器,來奪走那些本屬于我的愛和關(guān)注。

        剛學(xué)會走路,他就整天跟在我身后,哥哥長,哥哥短,像根纏死人又無法擺脫的狗尾巴草,煩人得要命!

        如果能讓他消失就好了!我的腦子里不止一次冒出這樣的念頭。

        但是保姆李嬸形影不離地跟著那家伙,我根本就沒有機會發(fā)泄對他的憎惡。

        很多個晚上,我都從噩夢中驚醒。

        在夢中,我又變成六歲的小童,而我的養(yǎng)父母則一臉冷漠,仿佛變成了陌生人。他們罵我不乖,說不要我了,把我丟在大街上,駕車揚長而去。我追著汽車跑了很遠(yuǎn),直到摔倒在地,絕望地看著汽車消失在遠(yuǎn)方,號啕大哭。

        深夜,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我孤零零地走著,小小的身體被路燈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影子戰(zhàn)栗著,像寒風(fēng)中一根無依無靠的枯枝。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

        我驚懼地抬頭,看見一張陌生的男人臉,嘴角的黑痣隨著他狡黠的笑容跳個不停。

        “小朋友,我?guī)闳フ覌寢專 ?/p>

        “不!”像嗅到危險的小獸,我驚恐地想要掙開他,卻被他牢牢攥住。他的手像老虎鉗一樣有力,手上有濃密的汗毛,還有一塊銅錢大小的黑色胎記。

        “你永遠(yuǎn)也逃不掉!”男人依然在笑,眼睛里卻射出兇惡的光。

        下一秒,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關(guān)在一個漆黑的屋子里,有人拿竹條使勁兒抽著我的屁股。

        “再不聽話就打死你!”一個女人氣呼呼的聲音。

        竹條入肉的感覺痛徹心扉,我總是在這樣的疼痛中驚醒過來,像只驚魂未定的倉鼠,在黑夜中顫抖地蜷成一團,再厚的被子也抵擋不了從靈魂深處涌出的寒意。

        “哥哥,你怎么了?”

        睡在另一張床上的秦浩,有時會被我的哭聲驚醒,轉(zhuǎn)動著烏溜溜的眼珠好奇地問我。

        “不關(guān)你的事!”我惡狠狠地回他一句。

        自從家里有了他,我做噩夢的次數(shù)是越來越多了。

        “哥哥,你為什么總是悶悶不樂?”秦浩常常這樣問我。

        活潑開朗的他,就像一道明亮的陽光,而我卻是陽光背后的黑影,陰郁而沉默。

        這一切,只因為他有疼愛他的親生父母,我卻日日活在被遺棄的恐懼中。但我從來不敢把這種恐懼坦露出來,福利院的生活經(jīng)歷告訴我,一定要假裝乖巧的樣子,才能討人喜歡,才不會被嫌棄,被丟掉。

        在養(yǎng)父母面前,我總是表現(xiàn)得很溫順,絕不會像秦浩那樣瘋鬧,待人接物也總是彬彬有禮。養(yǎng)父母常??湮?,每次秦浩闖了禍,都會遭到這樣的訓(xùn)斥:“你什么時候才能像你哥哥一樣懂事?”

        “爸、媽,我總覺得我不是你們親生的,哥哥才是。”

        “爸、媽,你們要經(jīng)?;貋砼?,哥哥見到你們才開心,你們不在,他總是悶悶不樂?!?/p>

        “爸、媽,哥哥都不陪我玩,嗚嗚嗚……”

        每次秦浩說這些話,都叫我心驚肉跳。我害怕養(yǎng)父母看穿我的偽裝,洞悉我心底的陰暗,知道我對秦浩的憎惡,并因此而討厭我,所以不得不假裝對秦浩友善,甚至耐著性子陪他玩耍。

        但是被壓抑的憎惡就像埋在地下的老根,隨著時間越長越粗,不管泥土蓋得有多厚,終有一日也會像出柙的野獸一樣,破土而出。

        第一次爆發(fā),是因為被搶去的無人機。

        圣誕節(jié)那天,養(yǎng)父送給我和秦浩一人一架無人機,那是他從德國給我們帶回的圣誕節(jié)禮物。對這份禮物我愛不釋手,試飛時也是小心翼翼,當(dāng)我戴上VR眼鏡,看到無人機航拍的風(fēng)景時,感覺自己似乎也變成了飛翔在空中的鳥兒,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然而沒過幾天,秦浩的無人機就因為他自己操作不當(dāng)被摔壞了,他哭著吵著非要我的無人機,那時候養(yǎng)父正在歐洲談生意,李嬸覺得沒必要為這點小事讓他勞神,于是自作主張把我的無人機拿給了秦浩。

        “你是哥哥,應(yīng)該讓著弟弟。”李嬸理直氣壯地說。

        看著她那充滿世故的精明而狡黠的眼睛,我知道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你只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養(yǎng)子,事事都該讓著這家的小少爺。

        我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心底的憤懣卻像蠢蠢欲動的火山。深夜,我趁秦浩熟睡的時候,偷偷弄壞了無人機的引擎。第二天,秦浩興高采烈地去放無人機,那玩意兒卻一頭從天上栽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看見秦浩哇哇大哭的樣子,我心里別提多解氣了!

        從此以后,我就找到了對付秦浩的法子。偷偷弄壞他的玩具,弄臟他的新衣,暗地里欺侮他,卻在他大哭的時候裝模作樣地去安慰他,扮演好兄長的角色。每當(dāng)秦浩撲進我懷里,奶聲奶氣地說“哥哥,你真好”時,我都會露出一種壓抑著憎惡和冷漠的復(fù)雜笑容。

        但在秦浩看來,這樣的笑容就和哥哥一樣溫暖。

        我和秦浩就以這種詭異的模式相處著,隨著我們一天天長大,我對他的厭惡有增無減,但我的自控能力越來越好,對秦浩的報復(fù)和捉弄從來都不露痕跡。所有人都以為我很疼愛這個弟弟,卻沒人知道我無數(shù)次壓抑下來地想要殺死他的沖動足以引爆一整座火山。

        這座火山終于在今天晚上爆發(fā),導(dǎo)火索就是秦浩發(fā)現(xiàn)了我挪用公司資金的秘密。

        這些年來,養(yǎng)父母的事業(yè)發(fā)展得越來越好,他們一手創(chuàng)辦的萬鑫集團在全國也小有名氣,旗下?lián)碛袛?shù)家公司,業(yè)務(wù)涉及眾多領(lǐng)域。隨著他們漸漸老去,企業(yè)接班人的話題便不時被搬上臺面。雖然他們總說要對我和弟弟一視同仁,但我卻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是養(yǎng)子,弟弟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才是唯一有資格接掌家業(yè)的繼承人。

        而秦浩,那個從小就和我搶奪父母關(guān)愛的家伙,怎么可能允許我染指秦家的產(chǎn)業(yè)?

        我不想再被人掃地出門,淪落到一無所有的悲慘境地,所以憑借副總經(jīng)理的身份,不動聲色地將公司的資金一點一點轉(zhuǎn)移到自己創(chuàng)建的一個空殼公司里。

        起初我只想為自己備下創(chuàng)業(yè)的資本,將來離開秦家后也能開創(chuàng)一份事業(yè)。然而我卻越來越貪婪,挪用的資金越來越多,終于有一天秦浩發(fā)現(xiàn)賬目不對,前來質(zhì)問我。我們爭吵起來,秦浩怒氣沖沖地說要告訴養(yǎng)父母,甚至還要報警讓我坐牢。

        多年的憎恨霎時全被引爆了,我急紅了眼,沖動之下殺死了他。

        殺死了養(yǎng)父母唯一的親生兒子。

        我站在江邊,對秦浩的憎恨已被死亡的冷風(fēng)吹散了,而心底的悔恨和愧疚卻像這奔流的江水一樣洶涌澎湃。

        如果沒有秦浩……如果他沒有發(fā)現(xiàn)……如果我不是那么沖動……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更沒有后悔藥,只有鑄成大錯后不得不咽下的苦果。

        不敢想象秦浩的死會對養(yǎng)父母有多大的打擊,而他們昔日對我的好卻歷歷在目,就像一幕幕飛速旋轉(zhuǎn)的影像,爭先恐后地涌入我的大腦,擊潰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線。

        我雙眼一閉,跳入湍急的江水中。

        就讓死亡洗刷我的罪孽,還我最后的安寧吧!

        >> 二

        我沒有如愿以償?shù)厮廊ィS江水漂了數(shù)里之后,被一艘漁船救起。面對船主的詢問,我什么也沒說,也不知該說什么。知道我是尋死,對方也不敢多問,這世上誰沒有幾樁不愿為人所道的傷心事?就在這樣的沉默中,我隨漁船行了三天三夜,終于在下游一座小城靠了岸。

        趁船主不注意,我悄無聲息地離去。這是南方一座多雨的城市,沒有人認(rèn)識我,而我也只當(dāng)以前的自己死了,現(xiàn)在不過是換了個軀殼開始新的生活。

        我在建筑工地上找了份當(dāng)零工的活兒,住在簡陋的工棚里。正是寒冬,用廢木板潦草搭建的屋子四面漏風(fēng),一床破棉絮根本無法御寒。這樣的工棚還硬生生塞進了十幾個人,我在一屋子的汗臭味兒和此起彼伏的鼾聲中輾轉(zhuǎn)難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又總是在深夜被凍醒。被子太薄,我連衣服都不敢脫,只能緊緊縮成一團,通過擁抱自己的身體,在冬夜孤獨地抵御那無處不在的寒意。

        隨著寒風(fēng)直貫?zāi)X門的,是一些零星模糊的記憶。

        似乎,曾有一雙溫暖的手會在深夜為我蓋被,會在我哭鬧的時候溫柔地抱著我,手的主人輕聲給我唱好聽的歌謠,直到我再次安靜地沉入夢鄉(xiāng)。

        那時我好像有幸福的家,有疼愛我的父母,但這一切都在五歲那年被徹底顛覆了。

        我依稀記得,那天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在大街上,街上張燈結(jié)彩,人人臉上洋溢著新年的喜氣。母親在一個小攤前停下來,放開我的手,讓我待在一邊不要亂跑,然后開始挑選商品。我興奮地東張西望,沒多久就跑到另一個攤上看那琳瑯滿目的玩具,看了一會兒又被遠(yuǎn)處的鑼鼓聲吸引,興沖沖地跑去看人玩雜耍。看了半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不見了,頓時嚇得四處亂跑,邊跑邊哭著喊“媽媽”。

        一個陌生的叔叔牽起了我的手,他的手上有濃密的汗毛,還有一塊銅錢大小的黑色胎記,讓我覺得有些害怕。但對方給我擦干眼淚,又往我嘴里塞了顆糖,說:“我?guī)闳フ覌寢?。?/p>

        我跟著那個人走了很久,又坐了好幾站的車,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阿姨從叔叔手中接過睡得昏昏沉沉的我。

        “媽媽呢?”我睜開蒙眬的睡眼問。

        然而沒有人理會我,“流浪兒”“被遺棄”“無家可歸”……幾個零星的字眼飄入我耳中,像捉摸不定的彈珠,有種我無法理解的玄妙。

        我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豎起耳朵,聽兩個大人之間的對話。

        “你們的收養(yǎng)贊助費已經(jīng)漲到六萬,給我的酬勞是不是也該漲點了?”送我來的叔叔抱怨道。

        女聲說:“下次吧。這次送來的孩子瞅著像有病的樣子,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收養(yǎng)?!?/p>

        “哪兒能呢?哭起來聲音不知有多大,生龍活虎著呢!”

        “太愛哭鬧的孩子可不受歡迎。好了好了,這次就這么多,等收到贊助費后再給你漲點?!?/p>

        那個叔叔拿著錢走了,把我丟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股強烈的恐懼感突然擊中了我,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沖著男子離去的背影拼命喊道:“我要找媽媽!叔叔,你別走,你不是說要帶我找媽媽嗎?”

        我的哭聲就像鞭子,抽得那男人跑得更快。與此同時,我屁股上也挨了重重一巴掌:“什么媽媽,你根本就沒有媽媽!你是個孤兒,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p>

        “不,我有媽媽,有媽媽!”

        我的哭喊換來的是一頓竹條的狠命抽打,打掉了我的威風(fēng),也打掉了我的“癡心妄想”。

        后來我才知道這個地方叫作福利院。

        多年以后,我從報紙上看到了一篇揭露私營福利院黑幕的報道。據(jù)說個別私營兒童機構(gòu)在收養(yǎng)過程中都會打著各種旗號收取捐贈費、登記費、公告費、戶口遷移費、服務(wù)費等,收養(yǎng)一個孩子最后要付出幾萬元甚至更多。多一個孩子,就多一筆收入,這在客觀上刺激著福利院想方設(shè)法搜尋孩童。有福利院甚至為此下達任務(wù):一個職工一年內(nèi)抱回三個孩子,即算完成當(dāng)年的工作任務(wù),工資可以得到全額發(fā)放,年終還有獎金。于是一些福利院職工開始游說人販子,不擇手段尋找孩子。

        而我,就是被人販子拐賣給福利院的孩子之一。

        從此我就被關(guān)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沒人理會我的哭鬧。如果鬧得太厲害,便會挨一頓板子,或者罰站,不給吃的。每當(dāng)我哭著找媽媽時,都會遭到無情的毆打和嘲笑?!澳銢]有媽媽!你是個孤兒、流浪兒,是被人從街邊撿來的!”打我的女人總是這樣兇狠地對我說。

        謊言重復(fù)一千遍之后,就會讓人以為是真的。

        對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來說,要抹去腦中那些并不牢靠的記憶實在太容易了。當(dāng)周圍的人都說我在撒謊,都說我的媽媽是我臆想出來的,都說我是無依無靠的孤兒時,我的記憶便漸漸開始混亂,開始懷疑腦中那些模糊的印象是否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覺。

        在日復(fù)一日的責(zé)罰和洗腦灌輸下,我終于接受了自己是孤兒的“事實”。過往的記憶像消逝的晨星,從我腦中一一幻滅,我忘了父母的名字和模樣,忘了原本居住的地方,而對這個福利院的印象卻不斷清晰起來,清晰得就像用刀刻在我童年的記憶里。

        常常有一些陌生人來到福利院想要收養(yǎng)孩子,那些健康的孩子總是很搶手,而殘疾智障的孩子卻乏人問津。

        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兩個殘疾的孩子不見了。

        “他們被福利院丟掉了?!币粋€和我關(guān)系較好的孩子偷偷告訴我。

        “為什么要丟掉他們?”

        “說他們不好護理,偷東西吃,打人,吵鬧得厲害。我偷聽到院長叫人把他們帶到外地丟掉。你千萬別跟別人說,被院長知道我偷聽,又該叫人打我了?!?/p>

        多年以后,在我看到的報道中,這家福利院的黑幕還遠(yuǎn)不止這一樁。他們甚至喪心病狂地切除了幾個智障少女的子宮,只因為她們來例假后,洗衣房工作量加大,收拾起來很麻煩,讓護理員有諸多抱怨。

        瞧,現(xiàn)實有時就像一部恐怖片,而我們都在里面拼命奔跑,卻永遠(yuǎn)也擺脫不了噩運的悲劇主角身份。

        福利院里每個孩子都希望能早點被人收養(yǎng),好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只有我是個例外。

        或許潛意識一直在告訴我,那些想收養(yǎng)我的人都不是我的爸爸媽媽,所以對他們我都表現(xiàn)得很抗拒,總是又哭又鬧地讓他們反感。

        “這孩子這么頑劣,恐怕很難養(yǎng)?!泵總€人都這么說。

        我持續(xù)不斷地反抗和哭鬧,令福利院的管理者頗為頭疼,把我當(dāng)成急于擺脫的問題兒童。當(dāng)一戶姓陳的人家想要收養(yǎng)小孩卻拿不出那么多贊助費時,福利院只象征性地收了五千元,就把我塞給了他們。

        陳叔叔和張阿姨沒有孩子,他們把我當(dāng)作天賜的寶貝,對我非常關(guān)心和疼愛。而我也漸漸接納了他們,終于有一天,我靦腆地喊了他們“爸爸”“媽媽”,把他倆樂得合不攏嘴。張阿姨更是激動得直抹淚花,把我緊緊摟在懷里,說:“孩子,這兒就是你的家,以后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永遠(yuǎn)也不分開!”

        我終于又有了一個溫暖的家,然而幸福的日子只過了一年。

        一年后,福利院通知陳爸爸,一家美國人想收養(yǎng)健康的孩子,愿意足額交六萬元贊助費,但福利院中健康的孩子都已經(jīng)被挑光了,于是他們想到了我。他們就告訴陳爸爸說,因為贊助費沒交完,所以他的收養(yǎng)手續(xù)不合法,必須把我退回福利院。

        得知自己要被送回那個鬼地方時,我哭了整整一夜。陳爸爸和張媽媽也一夜未合眼,但他們東拼西湊也拿不出這六萬元,于是第二天我就被福利院的人給帶了回去。

        我用仇恨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女人,她對我來說就像另一個世界的物種,令我害怕又厭惡。我狂飆臟話罵她,院長卻說我在表達謝意,還叫人用蹩腳的英語翻譯給她聽。我急得大吵大鬧,女人疑惑地看著我,估計我憤怒的模樣跟感謝實在不搭調(diào)。院長不覺抹了把汗,干笑著說:“他太激動了。他喜歡你,所以……嗯,那個……激動,很激動……”

        我氣得肺都快炸了,院長卻叫人趕緊把我?guī)С鋈?,生怕搞砸了他的生意?/p>

        最后,我被以六萬元的價格賣給了那個外國女人。

        她帶我漂洋過海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家,我對那兒的環(huán)境各種不適應(yīng)。吃不慣半生不熟的牛排,只想吃米飯面條。聽不懂周圍人說的話,看不懂書上的字,打開電視,放的什么也根本不知道。我就像突然變成了聾子和啞巴,又孤獨又害怕,因害怕而變得越發(fā)暴躁,外國女人千方百計想要把我教養(yǎng)成紳士,但我卻頑劣得像個野人,總是跟她搗蛋,和她作對,整天嚷著要離開這里,回去找我的陳爸爸和張媽媽。

        終于有一天,外國女人看到潑滿顏料的房間,被擰壞的水龍頭,還有那只被剃光了毛、耷拉著耳朵縮在墻角發(fā)抖的寵物狗。她再也忍受不了我的惡作劇,嘰里呱啦地對我大嚷了一通后,就把我?guī)У綑C場,讓我獨自坐飛機回國。

        剛下飛機,我就被帶回了福利院,等待我的又是一頓毒打。我用絕食來抗議,整天三天沒吃飯,餓得奄奄一息。

        院長大概擔(dān)心出事,終于來看我。

        “你們賣小孩,比人販子還可恨!”我的聲音有氣無力,只能用憤怒的目光瞪著他。

        “你懂什么?”院長給了我一巴掌,罵道,“福利院養(yǎng)這么多孩子,哪處不要錢?吃飯的、生病的,還有殘疾智障的,請護理員難道不需要開工資?沒錢你喝西北風(fēng)去?沒吃的你能有力氣沖我大吼大叫?如果不是到了福利院,你早被人打斷雙腿,挖掉眼睛,弄到街上乞討去了,還能在這兒可著勁兒地跟我折騰?”

        我從虛弱的視線中,只看見一張不停翕動的嘴巴,隨唾沫一起飛濺而出的那堆話,就像拍在我頭上的巴掌,讓我的腦袋陣陣發(fā)蒙,痛感卻犀利得徹骨。

        正是在這樣的疼痛中,我終于有了一個隱約的認(rèn)識:錢很重要!

        沒錢就吃不起飯,生不起病,只能任人折磨,活得連狗都不如。

        “把我賣掉吧,記得找個有錢的人家?!蔽覒脩玫卣f著,眼角是干的,淚水早就流盡了。

        大概正是從這一刻起,我終于選擇了不再反抗,而是和命運同流合污。

        然后我遇到了現(xiàn)在的養(yǎng)父母。

        “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瘦得像根竹竿,一雙眼睛卻大得可憐,神情倔強得很,就像找不到媽媽的小狼崽。那時我就在想,這個孩子身上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才會有這樣早熟得近乎滄桑的眼神?我突然就想好好疼愛你,給你一個溫暖的家,看到你臉上露出跟其他孩子一樣天真快樂的笑容……”

        養(yǎng)母常常說起她第一次見到我的情景,陶醉在自己偉大的母愛光輝中。

        我卻厭惡聽她提到任何與福利院有關(guān)的事,一個字也不想聽到。

        那是困擾我多年的噩夢,我所有不安和恐懼的根源。

        即使逃出了福利院,我也永遠(yuǎn)逃不出那個被遺棄的噩夢!

        >> 三

        這天傍晚,我終于砌完磚,拖著疲累的身體,和其他工友一起回到簡陋的工棚。

        晚飯擺在一張漆都快掉光的木桌上,除了沒多少油水的回鍋肉,就只有幾道小菜,一碗白菜湯。

        一張昨天的舊報紙墊在桌上,我端起飯碗時,赫然看到“萬鑫集團”四個大字,頓時心里一震,忙不迭地把壓在上面的涼拌蘿卜絲和白菜湯撥到一邊,然后便看到萬鑫集團來本市投資修建五星級酒店的新聞。與此同時,“秦浩”兩個字也像飛彈一樣射入我眼中。新聞中說,他正是這個項目的負(fù)責(zé)人。

        我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全身發(fā)冷。

        耳邊響起工友的抱怨聲,還有人把蘿卜絲和白菜湯又放回了原處,但這一切我都毫無所覺,腦中只翻來覆去響著兩個字:秦浩、秦浩、秦浩……

        秦浩沒有死?

        不可能!

        我丟下飯碗,沖進了最近的一家網(wǎng)吧。

        鼠標(biāo)點開一個又一個網(wǎng)頁,我的眼睛快速瀏覽著。

        養(yǎng)父母是頗有名氣的企業(yè)家,在很多商業(yè)活動的新聞中,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然而沒有一則報道是關(guān)于那起兇殺案的。

        我覺得難以置信。著名企業(yè)家的獨子慘死應(yīng)該是一個爆炸性的大新聞,而殺人疑兇是這家的養(yǎng)子,那些熱衷于家族陰謀論的八卦媒體,一定能從中嗅到猛料的氣息,他們怎么會放過這么大一塊肥肉?

        難道養(yǎng)父母想辦法封鎖了消息?

        我繼續(xù)不死心地在網(wǎng)上搜尋,突然,目光在一則報道上凝住了。這是市領(lǐng)導(dǎo)視察萬鑫集團旗下某工業(yè)園區(qū)的新聞報道,還配有現(xiàn)場圖片,負(fù)責(zé)接待并陪同領(lǐng)導(dǎo)一起參觀的人,赫然是我那已經(jīng)死去的弟弟秦浩。

        新聞的日期,正是我殺死秦浩的第二天。

        冷汗悄然從脊背冒了出來,我深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xì)回想當(dāng)時的情景:秦浩躺在血泊中,喉嚨被割斷,鮮血流了一地,沒有呼吸,連身體都冷了。

        這種情況下,他怎么可能還活著?

        我瘋狂地在網(wǎng)上搜尋,搜出了更多最近的報道,在這些商業(yè)活動的圖片中,我又多次看到了秦浩的身影。

        秦浩到底有沒有死?

        這個疑問像將死的鳴蟬在我腦中拼命嘶叫,我冒著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利用自己以前擁有的特殊權(quán)限,登陸公司內(nèi)部網(wǎng)站,從只有幾個高層能瀏覽的信息欄中,調(diào)出秦浩的工作記錄,結(jié)果卻令我毛骨悚然。

        就在我殺死他的那個晚上,他竟然還去參加了一個商務(wù)酒會,和一家游戲公司的老總初步達成了合作意向,準(zhǔn)備共同開發(fā)一款網(wǎng)絡(luò)游戲。他端著酒杯和該公司老總談笑風(fēng)生的樣子,還被拍成照片,做成公司的內(nèi)部新聞,公開掛在公司網(wǎng)站上。

        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就算秦浩僥幸未死,但他受了那么重的傷,怎么可能毫發(fā)無損地去參加酒會?

        難道我殺死的那個人不是我弟弟?

        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因為我恨了他這么多年。他說話的神情、細(xì)微的小動作,甚至身上有幾顆痣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絕不可能認(rèn)錯人!

        那么現(xiàn)在公開出現(xiàn)的人,難道是一個冒牌貨?

        我反反復(fù)復(fù)查看了每一張有秦浩出現(xiàn)的新聞?wù)掌?,沒有看出一點破綻,就連那個人端酒杯時小指微微翹起,笑起來喜歡一邊嘴角上揚的樣子,都跟秦浩一模一樣。

        整個事件突然顯得撲朔迷離,離奇得令人恐懼!

        我的心像被魚鉤咬上,被巨大的不安撕扯著。在困惑和焦慮中熬過了三天,我終于下定決心回去一趟,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 四

        我一身農(nóng)民工打扮回到原來的城市,卻不敢貿(mào)然去秦家,如果秦浩真的死了,那我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

        這段日子我刻意沒有刮臉,已經(jīng)長了一臉胡茬,顯得蒼老了不少。再買頂帽子往腦袋上一扣,配上我那套土得掉渣的民工衣服,沒有人再認(rèn)得出我就是以前那個風(fēng)度翩翩的秦家大少爺。

        秦家所在的別墅區(qū)守衛(wèi)森嚴(yán),我根本混不進去,于是又侵入公司內(nèi)部網(wǎng)站,查到秦浩最近幾天的行程安排。

        今天晚上,秦浩要去會見大通公司的張總,見面地點在國際金融大廈26樓的皇鼎會所。這個地方我曾經(jīng)去過,知道秦浩的車必然會停在負(fù)一層的停車場里。我從消防通道進入停車場,掐著時間守在負(fù)一層入口處。距離會面時間還有十分鐘的時候,果然看見秦浩的座駕駛進了停車場。

        我借著一排排汽車的掩護迅速接近目標(biāo),藏在一輛商務(wù)車后面,偷偷朝秦浩所在的方向張望。

        車門打開了,一個穿著考究的西裝,精明干練的年輕男子下了車,身后跟著他的助理,還有一個保鏢。

        我死死盯著那名男子,如果只看照片我還不能完全確定那個人是秦浩,那么現(xiàn)在看到了真人,從五官到身材,再到他走路的姿勢、犀利的眼神,竟沒有一處不跟我那“死”去的弟弟一模一樣。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像被機器攪成了一團糨糊,躺在血泊中的秦浩和眼前這個身材挺拔、邁著大長腿從容朝前走去的秦浩混淆在了一起,竟分不清哪個是真實,哪個是虛幻。

        三人朝電梯走去,我情不自禁地跟在后面,只想再走近一點,看得更清楚一點。

        突然,走在最后的保鏢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我嚇得一激靈,趕緊閃身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出來!你是誰?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們干什么?”保鏢厲聲喝問。

        我拔腿就跑,卻被對方幾個箭步趕上,他一個飛腿把我踢翻在地,然后半跪下來,一腿死死壓著我,再用力把我的雙手扭到了身后。

        “快說,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騰出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

        我完全動彈不得,視線中映出一只長滿濃密汗毛的手,手上那塊銅錢大小的胎記如此眼熟,幾乎瞬間令我驚恐地掙扎起來。

        我就像落入獸口的人一樣拼盡全力地掙扎,然后,低頭狠狠一口咬在那只可怕的手上!

        我聽見那人痛得慘叫一聲,緊跟著我的后腦勺上就挨了重重一擊,頓時暈了過去。

        >> 五

        醒來后,我看到了秦浩。

        “哥,你終于醒了!”他一臉如釋重負(fù)的微笑。

        我卻恨不得一拳打碎那張?zhí)搨蔚男δ槨?/p>

        環(huán)顧四周,我又回到了秦家,躺在我房間的床上,低垂的窗簾隔斷了陽光,令這里陰暗得像座墳?zāi)埂?/p>

        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弄明白,自己殺死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秦浩。就算不是秦浩,但有人死在秦家別墅里,為什么秦浩還能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

        心底的疑惑和郁悶就像壓不住的污水汩汩地翻騰著,我陰沉地盯著秦浩,一言不發(fā)。

        對方被我看得不自在起來,訕笑道:“哥,你怎么不說話?”

        “你真是秦浩?”

        他愣了一下:“我當(dāng)然是秦浩。哥,難道你連我都不認(rèn)識了?”

        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將他從頭自腳來來回回掃射了好幾遍,卻沒看出任何異樣。

        世界上絕對沒有這么酷似秦浩的人。我神情恍惚地想:“難道那晚發(fā)生的事,真的只是一場噩夢?”

        恍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秦浩,這個噩夢太真實,真實得令我無法忽視。

        “十二月六號晚上,我親眼看到你躺在客廳地板上,已經(jīng)死了。”我直勾勾地盯著秦浩。

        “哥,你在做夢吧,我現(xiàn)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兒嗎?”

        我越發(fā)疑心,之所以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他死了,是為了試探秦浩的反應(yīng),而他卻沒表現(xiàn)出多少意外,仿佛知道我會說這樣的話。

        眼前這個人一定有問題,雖然他長得跟秦浩一樣,但他一定是個冒牌貨。

        “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要冒充秦浩?”

        “冒充?”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就是秦浩,哥哥,你怎么連我都不認(rèn)識了?”

        “不準(zhǔn)叫我哥哥!”我大吼一聲。

        最恨他叫我哥哥,我明明那么討厭他,恨不得殺死他,為什么他還能若無其事地叫我“哥哥”?正因為有了他,所以我整天活在惶恐不安中,時時擔(dān)心哪天被遺棄,再次淪落到以前那種悲慘的境地中。

        他就是個掠奪者,是個惡魔!

        仿佛有個火球在腦中炸開,我的大腦突然混亂起來,一股莫名的沖動使我控制不住地發(fā)作。

        我用力掐住他的脖子,惡狠狠地瞪著他:“你到底是誰?是誰?你這個惡魔,我沒有弟弟,沒有!你快給我消失,消失……”

        秦浩在我手下掙扎,像只孱弱的小雞。這時,周圍突然冒出很多人,有保鏢和仆人,他們使勁兒把我從秦浩身上拽開。

        我被壓制在床上動彈不得,然后聽見秦浩喘著粗氣說:“快去叫陳醫(yī)生,快!”

        十幾分鐘后,一名中年男子進入我的房間。他拿著一個小球在我眼前晃動,絮絮地說著什么,就像一個神棍。我很想對他破口大罵,然而眼皮卻不住地打架,仿佛有什么力量要把我拽入黑色的夢鄉(xiāng)。

        我努力和這股力量抗?fàn)幹?,意識像浮在布滿濃霧的河面上一般起起伏伏,濃霧深處隱約飄來幾聲人語,朦朧而又神秘。

        “不是快成功了嗎?怎么突然又……”

        “有反復(fù)是正常的……他的潛意識太強大……”

        “需要再植入一段記憶嗎?”

        “先觀察一下,等他情緒穩(wěn)定后再說?!?/p>

        …………

        濃霧鋪天蓋地而來,我的意識終于潛入河底,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陷入了長久的休眠。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后屋里已經(jīng)沒人了。窗簾依然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知道外面是白晝還是黑夜。

        我摁下床頭的電鈴。

        房門很快被推開,一個嬌俏得像云雀一樣的女孩走了進來,一身女傭服包裹在她青春的身體上,飽滿得就像熟透的蜜桃。

        她叫薛雨桐,秦宅的女傭之一。

        “大少爺,你醒了?要喝水嗎?肚子餓不餓?”她的聲音比平時更輕柔,好像我是脆弱的玻璃人兒,會被她的聲音嚇?biāo)樗频摹?/p>

        薛雨桐對我有好感,我一直都知道。以前心情好的時候也會跟她調(diào)調(diào)情,逗個樂兒,然而現(xiàn)在我卻沒有了調(diào)笑的心情。發(fā)現(xiàn)自己被卷入一場撲朔迷離的離奇事件后,我覺得應(yīng)該把她拉攏過來,成為我的同盟軍。

        “秦浩呢?”喝完薛雨桐遞過來的水后,我問。

        “去公司了,說有急事要處理。走之前他還吩咐我們要好好照顧你呢?!?/p>

        “那個陳醫(yī)生,是治什么病的?”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雨桐,我需要你的幫助?!蔽乙荒槆?yán)肅地對她說。

        或許我從來沒有這樣鄭重其事地跟她說過什么,她露出一臉驚嚇的神情,連聲道:“大少爺,有什么事你就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會幫你?!?/p>

        “幫我打聽一下,那個陳醫(yī)生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p>

        “原來是這個??!”薛雨桐松了口氣,“我還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你等著,我這就給你打聽去。”

        “千萬別說是我問的!”我怕打草驚蛇,趕緊加了一句。

        等了好半天,薛雨桐才回來,邀功似的說:“那個陳醫(yī)生神神秘秘的,我問了好幾個人都不知道他的來歷。后來才從司機老王那兒打聽到他叫陳志舟,老王去接過他幾次,好像這個人挺有名的,開了家私人醫(yī)院,是什么……哦,‘植夢師來著。”

        “陳志舟……植夢師……”我把這兩個信息抓取出來,放在心里掂量了幾下,然后對薛雨桐露出笑容,“謝謝你,雨桐,你真是幫了我的大忙!現(xiàn)在再去給我弄點吃的吧,我餓壞了?!?/p>

        打發(fā)了薛雨桐后,我拿出筆記本電腦,迅速在網(wǎng)上搜索與“陳志舟”“植夢師”有關(guān)的內(nèi)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個人竟然很有名氣。網(wǎng)頁上有他的履歷,他是留洋博士,曾拿過國際大獎,卻拒絕了國外一家著名研究院的高薪聘請,帶著自己發(fā)明的科學(xué)儀器回國開創(chuàng)事業(yè)。不少社會名流都找他治過病,據(jù)說效療驚人,陳志舟也聲名鵲起,在媒體報道中有了一個“植夢師”的美稱。

        據(jù)說他能借助科學(xué)儀器,在人腦中植入一段幻覺,這段幻覺跟記憶混淆在一起,讓對方誤以為是一段真實的經(jīng)歷。

        網(wǎng)上有那種儀器的圖片,名叫腦神經(jīng)信號傳感器,是個外形類似頭盔的玩意兒。據(jù)介紹,這種傳感器由光纖和聚合物制成,有數(shù)個電極與人腦連接,另一端則與生物計算機相連。這臺儀器可以通過監(jiān)控大腦中的血液流動模式和腦細(xì)胞電子脈沖來掃描別人腦中的思想,根據(jù)電極反射回來的信息,通過腦功能磁共振成像技術(shù),將人腦中的思想在計算機上轉(zhuǎn)換成圖像,從而窺見這個人的思想,包括連他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的潛意識中的一些想法。

        然后植夢師會在計算機上為病人量身編輯一段適合他的幻覺,再用傳感器將它轉(zhuǎn)化為神經(jīng)脈沖信號,輸入大腦,讓它與病人原有的記憶完美融合在一起。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令人驚嘆的發(fā)明,但它同時也伴隨著巨大的爭議,主要集中在偷窺他人思想是否合法這一點上。但目前法律關(guān)于這一塊的規(guī)定還是空白,所以并不妨礙陳志舟借助這個儀器混得風(fēng)生水起,擁有了大批追隨者。

        據(jù)說陳志舟用植入美好幻覺的方式治愈了不少人的心靈創(chuàng)傷。

        但是,假如他植入的是一段兇殺幻覺呢?

        比如,讓我以為自己殺死了秦浩,然后因為愧對養(yǎng)父母而自殺,或者亡命天涯,再也不敢回來爭奪秦家的產(chǎn)業(yè)。

        這樣,秦浩不就可以不著痕跡地除去我這顆眼中釘了?

        我越想越覺得這是唯一的真相,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我為何如此真實地記得自己殺死了秦浩,而秦浩卻依然好端端地活著。

        這一切,不過是因為陳志舟在我腦中植入了一段真實的幻覺。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們?nèi)f萬沒想到我會被人救起,會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秦浩未死,然后又潛回來調(diào)查真相。

        接下來,他們一定會再給我植入一段新的幻覺,而這段幻覺說不定就會要了我的命!

        我要立刻離開這兒!

        然而當(dāng)我打開房門時,兩個身強力壯的保鏢卻客氣而堅決地把我擋了回去。

        “二少爺吩咐,您身體未愈,需要好生休養(yǎng),不能離開這個房間?!?/p>

        “我又不是囚犯,憑什么把我關(guān)起來?”我憤怒地說。

        對方卻充耳不聞,仍然像兩座鐵塔一樣牢牢把守著房門。

        我吼了幾嗓子,知道無用后,泄氣地退回房間,走到窗邊,撩開窗簾朝外一看,不出所料,窗臺下面果然也站著一個保鏢。

        跳窗逃走的路也被堵死了。

        怎么辦?

        我苦苦思索逃離這兒的辦法。本想向養(yǎng)父母求助,但他們一直在英國忙公司并購的事,短時間內(nèi)都不會回國。如今秦家主人就只剩下我和秦浩兩人,大概這也正是他選擇這個時機對我下手的原因。

        而我的手機也被收走了,根本無法跟外界聯(lián)系。

        對了,還可以上網(wǎng)!我看著筆記本電腦,眼睛一亮,借助網(wǎng)絡(luò),我也可以發(fā)出求援信息。

        然而結(jié)果卻是又一記重?fù)簦?/p>

        我的電腦竟然再也無法連上網(wǎng)絡(luò),看來網(wǎng)絡(luò)信號已經(jīng)被屏蔽了。

        難道是薛雨桐的調(diào)查引起了他們的懷疑,所以掐斷了我跟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

        “大少爺,請用餐!”

        薛雨桐的出現(xiàn)打斷了我的沉思。她知道我喜歡吃西餐,所以特意讓廚師做了我最喜歡的牛排、蔬菜沙拉,還有一杯紅酒。

        我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切地說:“雨桐,你能不能幫我打個電話報警?就說我被秦浩囚禁了?!?/p>

        薛雨桐驚嚇地張大了嘴巴:“大少爺,你別誤會,二少爺他是為了給你治病才這樣安排的,他都是為你好,絕對不是囚禁你?!?/p>

        “病?我有什么病?”我壓抑著怒氣冷笑道。

        “二少爺說,說你這兒……”薛雨桐遲疑地指了指腦袋,“出了點問題?!?/p>

        一股無名怒火在我心底騰地冒起!

        對外宣稱我腦子有問題,然后順理成章地請來植夢師,給我植入一段兇殺幻覺,逼我自殺或逃亡。

        秦浩,你好陰狠的手段!

        我絕不能坐以待斃。如今這秦家上下恐怕都被秦浩收買了,連薛雨桐也指望不上,我只有靠自己了。

        趁薛雨桐不備,我偷偷藏起一把餐刀,壓在枕頭底下。

        深夜,我聽見汽車停在秦宅門口的聲音,前院的燈亮了,隱約傳來幾聲狗叫。

        我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裝睡。

        過了一會兒,房門外響起談話聲。我知道一定是那兩個保鏢在向秦浩匯報今天發(fā)生的事。

        “秦浩!”我大聲喊道,“你進來,我有話對你說?!?/p>

        “哥,什么事?”

        秦浩走了進來,穿著黑色大衣,頭上戴著冬天防寒的貂皮帽。兩個保鏢緊跟在他身后。

        做了虧心事,不敢獨自面對我,是吧?

        我心里冷笑著,臉上卻不動聲色:“我想私下跟你說幾句話?!?/p>

        “這……”秦浩猶豫著。

        “這些話只能單獨跟你說,因為涉及萬鑫集團的商業(yè)機密?!?/p>

        果然,聽我這樣一說,秦浩只得讓兩個保鏢待在門外。

        大概先前差點被我掐死的事令秦浩心有余悸,所以他走到離我?guī)酌淄獾牡胤骄驼咀×?,緊繃的姿態(tài)顯示出對我的忌憚和戒備,面上卻若無其事地笑道:“哥,有什么話就說吧?!?/p>

        “你站這么遠(yuǎn),難道要我大聲說話,讓門外的人都聽見嗎?”

        秦浩無奈,又上前幾步,站在床邊:“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

        “當(dāng)然?!蔽业恍Γ拔乙嬖V你一個壓在我心底十幾年的秘密?!?/p>

        “秘密”兩個字我故意壓低聲調(diào),顯出一副神秘的樣子。秦浩果然被我的話吸引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什么秘密?”

        我突然一躍而起,先前藏在被中的手緊握著那把餐刀,用它割斷了秦浩的喉嚨。

        鮮血噴涌而出,他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在了地上。

        俯下身,我看著秦浩那張布滿痛苦的臉,他雙眼睜得很大,死死地瞪著我。

        我湊近他耳邊,輕聲說:“這個秘密就是,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你,我會過得很幸福?!?/p>

        >> 六

        我換上秦浩的衣服,他的胸口已經(jīng)涼了,心臟也不再跳動。我戴上他的皮帽,把帽檐狠狠往下拉了拉,然后低頭朝外走去。

        我的身材跟秦浩差不多,穿著他的衣服,用帽子遮住了半邊臉,再低著頭,不湊近了仔細(xì)看,還真分不清是誰。我估計那兩個保鏢也沒那么大膽子敢湊到秦浩跟前去。

        我沉穩(wěn)地走出房間,順手帶上了門,然后毫不停留地朝外走去。兩個保鏢瞥了我一眼,果然沒有細(xì)看,讓我冒充秦浩大搖大擺地走出了秦宅。

        一出大門,我立刻邁開雙腿快速離開了這處別墅區(qū)。外面是遠(yuǎn)離鬧市的僻靜街道,草木茂密,路燈昏暗。一陣突起的冷風(fēng)扯動枝葉颯颯,四周都是成片晃動的黑影,我的影子則像根伶仃的枯枝,在夜晚的寒風(fēng)中瑟瑟戰(zhàn)栗。

        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我。

        手上有濃密的汗毛,還有一塊銅錢大小的黑色胎記。

        我驚懼地大叫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又尖又細(xì),影子也在急劇萎縮,眨眼之間,就變成了小小的一團。

        再一看自己,竟變成了孩童的模樣。

        “小朋友,我?guī)闳フ覌寢?!”頭頂上傳來的聲音邪惡得就像哄騙小紅帽的大灰狼。

        “不,我不跟你走,放開我!放開我!”

        我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掙扎,卻掙不開那只像老虎鉗一樣有力的手。

        “你永遠(yuǎn)也逃不掉!”

        陰狠的話迎頭砸來,就像一個熟悉的魔咒。

        極度的恐懼令我不知打哪兒生出一股巨力,竟然掙脫了人販子的手,沒命地朝前跑去。

        “啪!”一根竹條重重抽在身上,痛得我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抬頭一看,福利院的阿姨拿著竹條指著我罵:“你是從街上撿來的孤兒,沒有家,沒有父母,看你還能逃到哪兒去?”

        “不,我不是孤兒,我有家,有家!”

        我捧著頭大哭起來,一些影影綽綽的畫面在腦中飛快地閃回——

        張燈結(jié)彩的街道上,一只溫暖的手牽著我,“好好待在這兒,別亂跑!”是誰的聲音?是誰?

        “孩子,以后這兒就是你的家。我和你張阿姨會把你當(dāng)親生兒子一樣看待?!蹦莻€滿臉慈愛的男人,又是誰?

        男人的微笑突然變得模糊,仿佛籠上了一層霧氣,我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的模樣,卻怎么也看不清楚。

        這時,霧氣又突如其來地散去,男人的臉卻變成了一個藍(lán)眼金發(fā)的女人,她憤怒地?fù)]舞雙臂,沖我嘰里呱啦地吼著什么。

        我嚇得連連后退,卻跌進了另一個女人的懷抱。

        “我想好好疼愛你,給你一個溫暖的家……”女人的聲音就像媽媽一樣溫柔,我被恐懼折磨得脆弱不堪的心瞬間軟成了一攤水,緊緊抱住她,哭著喊道:“媽媽!媽媽!”

        “我不是你媽媽!”女人卻冷淡地推開我,懷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小小的男嬰,她低頭寵溺地看著那個嬰兒,臉上帶著夢幻般幸福的微笑,“這才是我的孩子?!?/p>

        “你說過要疼愛我,給我溫暖的家?!蔽冶е母觳?,執(zhí)拗地不肯松手。

        女人慢慢抬起頭,臉上溫柔的笑容消失了,變得如冰塊一般冷漠:“你又不是我的親生兒子,怎么能一直賴在我家?”

        這句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彎刀,劈得我鮮血四濺。

        我痛得松開了手,幾乎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搖搖晃晃地后退幾步,一轉(zhuǎn)身,卻看見一個穿著小西裝,模樣貴氣的男孩,懷里抱著一架無人機,以一種跟他年齡絕不相稱的輕蔑眼神看著我:“這架無人機是我的,秦家的一切,也都是我的。你只不過是撿回來的野種,休想把它們搶走!”

        男孩的話就像往堆積得越來越高的干柴上丟了根火把,“轟”地一下燃起沖天怒火,燒得我眼睛都紅了!

        “我偏要搶!”

        我猛地?fù)渖先?,搶那孩子懷里的無人機,跟他扭打起來,就像頭發(fā)瘋的小豹子。

        “啪!”我臉上突然挨了一巴掌,剛搶到手的無人機也被人奪了過去。

        一個穿著傭人制服的老女人把無人機還給男孩,然后雙眼一瞪,毫不客氣地罵我:“也不瞧瞧自個兒的身份,你有什么資格跟小少爺搶玩具?”

        男孩沖我扮了個鬼臉,得意揚揚地玩起了無人機。

        我攥緊了拳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誰也打不過。所有人都欺侮我,沒人肯要我,我就像一堆被丟棄的垃圾,可悲又可笑。

        心下一片凄惶,茫然四顧,整個世界仿佛都變成了囚籠,我竟無處可去,無路可逃!

        一只手又緊緊抓住了我,手上銅錢大的胎記仿佛張著嘴在獰笑。

        “我說過,你永遠(yuǎn)也逃不掉!”

        我低下頭,狠狠朝那只手咬去,結(jié)果換來的是一場如暴風(fēng)雨般猛烈的毆打。

        我被打落了牙齒,打斷了鼻骨,鮮血糊了一臉。接著斷的是腿骨、胸骨、脊椎,五臟六腑似乎全都破裂了……

        我就像一件脆弱的瓷器,一點一點裂開、粉碎,鮮血則像興奮的蛇群,爭先恐后從我口中、鼻中,身體各處游了出來。

        我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掙扎的力氣,像一個千瘡百孔的篩子躺在地上,不停地漏著血。而那些在我生命中出現(xiàn)過的男男女女,卻圍成一圈,漠然地看著我挨打,就像看一出跟他們毫不相關(guān)的鬧劇。

        所有的情緒都燃盡了,化為絕望的灰。

        我的眼睛空洞而麻木,手指卻無意中碰到衣服口袋里一個冰冷尖銳的東西。

        是那把餐刀!

        它殺死秦浩后,又被我放進了口袋。

        一簇火苗在我眼中騰地燃起,就用它來了結(jié)自己的性命吧,反正這個世界再沒什么可留戀的,多活一秒,就多受一分折磨。

        我的手握緊了餐刀,正要把它朝胸口捅去,手腕卻突然被擒住。

        “哥哥,不要!”

        我震驚的瞳孔中,映出那個絕不可能在此刻出現(xiàn)的人。

        秦浩!

        已經(jīng)死去的秦浩,正用力扳著我的手腕,把刀一點一點移開。

        突然想起小時候和他玩掰手腕的游戲,每次他都輸,輸了就“哇哇”大哭,被我嘲笑一點也不像個男子漢。

        沒想到轉(zhuǎn)眼間我們就長大了,而他的力氣變得比我還大。

        “哥,快點醒過來,別再傷害自己了!”

        秦浩額頭上滲出的汗珠,讓我知道他已經(jīng)用盡了全力。

        我驚訝地瞪了他一會兒,突然冷笑道:“少來裝好人,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死嗎?”

        “沒有!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全是你自個兒在胡思亂想!”

        “別再花言巧語了,我一個字都不信?!?/p>

        “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要告訴你。從小爸媽就經(jīng)常不在家,幾乎是我跟哥哥相依為命。還記得以前我總喜歡黏著你嗎?因為我怕一個人待著,只有和哥哥在一起,才不會覺得孤獨。每次我哭的時候,都是你來安慰我,在我心里,你對我比爸媽都好。就算你不把我當(dāng)?shù)艿埽谖倚睦?,你永遠(yuǎn)是我最喜歡的哥哥!”

        秦浩這番貌似掏心窩子的話,說得如此煽情,表情如此真摯,他幾乎可以去當(dāng)演員了。更可笑的是我,竟然被他那堆話感動了一秒鐘。

        也就短短的一秒,先前還在真情訴說的秦浩,轉(zhuǎn)瞬間便換上了一臉得意的笑。

        “剛才都是騙你的,愚蠢的哥哥,你還真好騙!”

        他大笑著,用力握住我的手,把雪亮的餐刀朝我胸口狠狠刺下——

        >> 七

        我大叫一聲,一躍而起。

        頭上沉甸甸的,手一摸,竟是個圓滾滾類似頭罩的玩意兒。

        眼前有兩個人一臉驚嚇地望著我。

        秦浩和陳志舟。

        我瞬間明白過來,陳志舟一定又在我腦中植入了一段幻覺,想讓我自殺。

        瞧,我手中還握著餐刀,剛才差點就把它刺入自己的胸膛。

        怒火熊熊燃燒,秦浩,你逼人太甚!

        你既然一心要置我于死地,那我也絕不對你手下留情!

        餐刀狠狠揮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進秦浩的胸口……

        他痛呼一聲,難以置信地瞪著我,似乎沒想到我竟會突然出手。

        “來人!快來人!”

        陳志舟驚恐的叫聲剛一響起,門外就沖進一群人,我又被制服了,餐刀也被奪走。

        但這一切我都不在乎,只看著秦浩。

        鮮血正從他胸口源源不斷地涌出。

        看他臉色蒼白、痛苦呻吟的樣子,我心里卻意外地不覺得多痛快,反倒有種說不出的惆悵。

        秦浩被送往醫(yī)院搶救,警察也很快趕到了現(xiàn)場。

        我被關(guān)在一間獨立的牢房里,有人來看我,是陳志舟。

        “你弟弟死了?!闭f完這句話,他又加重了語氣,“這次是真的被你殺死了?!?/p>

        我心里一顫,仿佛一個人鼓足了勁兒打出一拳,卻意外打在了空氣上。

        明明那么恨秦浩,為什么聽見他死了,我心里卻有種難言的沮喪?

        “其實,你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恨你弟弟,你只是擔(dān)心被排擠,害怕被遺棄,我說得對吧?”

        “少自以為是地分析我!”我冷冷地看著他,對方那種專業(yè)醫(yī)生的姿態(tài)令我很不舒服,仿佛自己成了被他放在實驗臺上用顯微鏡觀察的生物組織。

        “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标愔局塾靡环N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因為我用腦神經(jīng)傳感器掃描過你腦中的思想。童年時期被人販子拐賣到福利院的經(jīng)歷,成為你一生擺脫不了的噩夢。當(dāng)秦浩出生后,你怕自己再次被遺棄,所以十分討厭這個弟弟。后來又怕養(yǎng)父母把家業(yè)都傳給秦浩,讓你一無所有,所以你開始挪用公司的資金。當(dāng)秦浩發(fā)現(xiàn)賬目不對開始調(diào)查時,你既恐懼又焦慮,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出現(xiàn)了幻覺,幻想秦浩發(fā)現(xiàn)了你挪用資金的事,而你則在激烈的爭執(zhí)中殺死了秦浩。

        “這段日子,其實你一直沒有離開秦家,而是把自己囚禁在幻覺中,周圍的人根本無法跟你溝通。你一方面憎恨秦浩,一方面又覺得愧對養(yǎng)父母,在這樣的心理煎熬下,你的意識進一步崩潰,甚至出現(xiàn)了自殺和自殘的舉動。

        “幸運的是,你有一個好弟弟。雖然你從來沒把他當(dāng)?shù)艿芸?,但在他心里,卻始終有你這個哥哥。他來找我,求我想辦法把你從幻覺中拯救出來。

        “然而我用儀器掃描你的思想后,卻發(fā)現(xiàn)你對弟弟的好全是偽裝,在你心里其實恨不得讓他死。即便是這樣,你弟弟依然求我救你。你真該慶幸自己有這樣一個好弟弟,但你卻親手殺死了他。我想你余生都會活在愧疚和悔恨中,這是對你最好的懲罰!”

        “這個故事編得不錯!”我嘲弄地拍了拍手,冷笑道,“你跟秦浩根本就是一伙的,你們在我腦中植入兇殺幻覺,想逼我自殺,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我?!?/p>

        “既然要逼你自殺,為什么你會被人救起?為什么你會看到秦浩還活著的信息?”

        我一時噎住,仔細(xì)一想,自己竟然真的忽略了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陳志舟繼續(xù)說:“我和你弟弟商量后,決定為你編織一段幻覺,在你想要尋死時安排你被人救起,同時在你的潛意識里植入秦浩依然活著的信息,并誘導(dǎo)你一步步發(fā)現(xiàn)真相。我們以為,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秦浩未死時,就可以從負(fù)罪的深淵中解脫出來,然后再慢慢治療你的心理創(chuàng)傷,你就能恢復(fù)如常了。

        “只是我們沒有想到,你的潛意識如此強大,竟擅自篡改了我輸入的幻覺。原本的設(shè)定是保鏢發(fā)現(xiàn)了你,把你帶到秦浩身邊,讓你知道他并沒有死。然而你卻在幻覺中加入一只可怕的手,那只手屬于當(dāng)年拐賣你的人販子,想必給你留下過極其強烈而可怕的印象,所以當(dāng)它出現(xiàn)以后,你的潛意識不再被我們誘導(dǎo),而是開始激烈地反抗。為了避免過激反應(yīng)導(dǎo)致的意識崩潰,我當(dāng)機立斷終止了信號輸入,選擇將你喚醒。當(dāng)時我還存在一絲僥幸心理,因為你看上去似乎已經(jīng)走出幻覺,可以跟他人交流了。于是我猜想你已經(jīng)得到足夠的暗示,知道秦浩還活著。

        “然而事情并沒有朝我希望的那樣發(fā)展。你知道了秦浩未死,卻誤以為原先的兇殺幻覺是他請我在你腦中植入的,甚至以為你的弟弟要殺害你。然后你陷入了第二段幻覺,在這段幻覺中,你用藏起來的餐刀殺死秦浩,逃離了秦宅。

        “你幻想自己遭到人販子的毆打,而事實上卻是你在瘋狂地自殘。當(dāng)時情況十分危急,我不得不對你輸入一段新的幻覺。這段幻覺是秦浩從人販子手中救下你,然后告訴你他有多看重你這位哥哥,希望能打開你的心結(jié)。

        “但關(guān)鍵時候,你的潛意識竟然又擅自改變了幻覺,將秦浩救你變成了他想殺你。當(dāng)我在屏幕上看到你舉著餐刀刺向自己胸口時,不得不馬上關(guān)閉了儀器。這時你突然醒過來,不由分說地殺死了你的弟弟。”

        “不,我不相信!你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

        我用力咬著牙,想要抑制嘴唇的顫抖。然而就連我自己也聽出,聲音有多么不穩(wěn)定,就像殘弦的尾音惶然地顫著。

        “你不信?那么你來看看這幾段視頻。”

        陳志舟打開帶來的筆記本電腦,讓我看存在里面的視頻。

        “因為我的治療方式比較特殊,很多人也不了解腦神經(jīng)傳感器,所以一直都有不少質(zhì)疑我的聲音。為了避免發(fā)生醫(yī)療糾紛,和每個來訪者的交談,以及整個治療過程,我都會錄像保存,作為發(fā)生糾紛時的證據(jù)?!?/p>

        第一段視頻,是秦浩和陳志舟第一次見面時的談話。

        “陳醫(yī)生,請你救救我哥哥,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神志不清,整天念叨著說殺死了我,然后動不動就要自殺。誰跟他說話都沒用,他好像把自己封閉在幻覺里,怎么也走不出來?!?/p>

        第二段視頻,是儀器將我的思想在屏幕上轉(zhuǎn)化為圖像后,秦浩一臉震驚的樣子。陳志舟皺著眉頭問他:“你哥哥其實一直都在恨你,所以他才在幻覺中做出了平時不敢做的事。他想殺你,你還要救他嗎?”

        秦浩臉上浮出痛苦之色,沉默了片刻,毅然說道:“要救!恨我是他的事,對我而言,他卻是我絕不能放棄的人。”

        第三段視頻,我靜靜躺在病床上,頭上套著球形儀器。陳志舟將編好的幻覺輸入我的大腦,然后和秦浩一起緊張地盯著電腦屏幕。突然,他失聲叫道:“不好,這里怎么多了一只手?他改動了我編的幻覺……老天,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病床上的我突然翻滾起來,好像承受著莫大的痛苦,連帶整個儀器都開始劇烈晃動。

        “必須馬上終止幻覺輸入,否則他會崩潰的?!标愔局凼置δ_亂地關(guān)閉了儀器,而我也慢慢平靜下來,似乎陷入了昏睡。

        第四段視頻,我緊閉雙眼,嘴里發(fā)出像野獸一樣無意識的吼叫,雙手用力朝自己臉上、身上亂捶亂打,打出一臉鼻血,捶得胸膛“咚咚”作響,仿佛身體不是自個兒的,那瘋狂自殘的架勢看得人心驚肉跳!

        “快阻止他!”秦浩急喊道。

        幾個保鏢一擁而上,把我死死按在床上,用繩子綁住了手腳。

        “陳醫(yī)生,快,再給他輸入一段幻覺,一定要把他喚醒!”

        在秦浩的催促下,陳志舟飛快編寫了幻覺,用腦神經(jīng)傳感器將它輸入我的大腦。

        然后,他和秦浩死死盯著電腦屏幕,看儀器掃描出來的我腦中的思想。

        剛開始時一切正常,秦浩救下我,說了一段令我動容的話。本來我應(yīng)該幡然醒悟,就算無動于衷,至少也脫離了人販子的魔爪,不會再在現(xiàn)實中做出自殘的舉動。

        然而事情并未按照預(yù)先設(shè)定的那樣發(fā)展。

        當(dāng)陳志舟在屏幕上看到本是去救我的秦浩,卻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沖我得意大笑時,頓時臉色大變,叫道:“糟了!”

        “怎么回事?”秦浩也察覺到不對。

        “他的潛意識又改動了幻覺,現(xiàn)在我們輸入的幻覺不再具有治療作用,反倒有可能變成他的催命符!”陳志舟額頭滲出了冷汗。

        就在這時,我被綁住的手不知怎么掙脫出來,從枕頭下掏出了一把餐刀。

        當(dāng)我舉起餐刀,朝自己胸口刺下時,陳志舟眼疾手快地關(guān)閉了儀器。

        我突然驚醒過來,然后毫無預(yù)兆地舉刀刺向了秦浩……

        “假的,這些視頻一定是合成的,全是假的!”

        我扯著嗓子叫道,攥緊了拳頭,似要使出全部力氣去鞏固被視頻動搖的自信。

        但就連拳頭,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我的信心正在崩潰,就像被一聲巨喝震出了一場無法挽回的雪崩。

        “這些視頻是真是假,你心里很清楚。本來我沒必要告訴你這些,但我真的為秦浩不值,更不想他死后還被你誤解?!?/p>

        我已經(jīng)聽不見陳志舟在說些什么,只垂頭喃喃自語:“假的,都是假的……”渾然不覺淚水已流了滿面。

        “你是我第一個失敗的病人。對一向自負(fù)的我來說,要承認(rèn)失敗很困難,但正是你讓我意識到人的潛意識具有多么強大的力量,它甚至可以打敗最先進的科學(xué)儀器?,F(xiàn)在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已無能為力?!?/p>

        陳志舟的嘆息還彌漫在牢房中,但當(dāng)我抬起頭時,他已經(jīng)不在了。

        “秦浩、弟弟,秦浩、弟弟……”

        恍惚中又看到陽光熙暖、花木明艷的院子里,一個圓滾滾、胖乎乎,長得像年畫上的童子一樣喜氣的小男孩,眼里包著淚,扯著我的衣角死也不松手,“哥哥,哥哥,不要不理我呀!我們一起玩吧,一起玩吧……”

        我把頭抵在墻壁上,使勁兒磨著、碾著,磨出了血,也不覺得痛,反倒有種異樣的快意。

        “你在干什么?”

        有人沖進牢房拉住了我。他穿著警察的制服,嘴里不停地說著話,我卻一個字也聽不見,只是瞪大眼睛,死死盯著他的手。

        那只手上有茂密的汗毛,還有一塊銅錢大小的胎記!

        “你……你是……他……”我的瞳孔因為極度恐懼而不受控制地放大。

        “誰?”仿佛有人在問。

        “人販子!那個拐賣我的人販子……”我的嘴唇痛苦地哆嗦著,腦袋里像有一鍋鐵水在沸騰,“不,不可能!這一定是幻覺,是秦浩在我腦中植入的幻覺!”

        我閉上眼睛,絕望地跟幻覺戰(zhàn)斗,然而那只手就像毒藤一樣死死纏著我,是永生也無法擺脫的夢魘。

        “不!”我號叫一聲,捧著腦袋在地上打滾,然后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縮小了,變回了五歲孩童的模樣。

        那只手又伸過來,手上的胎記黑得刺眼。

        “來,我?guī)闳フ覌寢專 ?/p>

        “不,不要!”我驚恐地抓住那只手,用力咬下去。

        周圍一片混亂,有人在叫:

        “他咬人……”

        “快把他控制住……”

        “這個人瘋了……”

        “太危險……”

        “先綁起來……”

        “找醫(yī)生瞧瞧……”

        那片沸騰的人聲就像一鍋滾粥不停地冒著泡,然后離我越來越遠(yuǎn),我終于失去了知覺。

        >> 八

        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關(guān)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房門是特制的,用盡蠻力也沖不出去。窗戶上還加了鐵條,就跟監(jiān)獄似的,跳窗而逃也成了奢想。

        我只能從鐵條的縫隙中窺視外界的動靜,有一天竟意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是秦浩!

        他正站在花壇邊,跟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在交談。

        難道他沒有死?

        我被這個意外驚得渾身一震,又使勁兒揉了揉眼睛,再看出去時,秦浩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

        方才我所看到的秦浩,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只是一個幻覺?

        我感覺自己仿佛走進了一個迷宮,怎么也轉(zhuǎn)不出來。為這件事苦惱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腦中突然閃過一道亮光——

        “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一定都是秦浩在我腦中植入的幻覺,他想將我永遠(yuǎn)囚禁在幻覺中,永遠(yuǎn)走不出去。不,我絕不能讓他得逞!我一定要出去!”我在房間里咆哮著。

        然而我卻想盡辦法也出不去。

        時間久了,我也慢慢習(xí)慣了這里的生活。每天可以從窗戶看到外面的天空,還有一個美麗的花園。陽光好的天氣,花園里散步的人會多一些:有的愣愣地望著天空,讓陽光灑在他專注得近乎呆滯的臉上,仿佛在研究每一朵云的形狀;有的則坐在椅子上長時間一動不動,像個陷入深沉冥想的哲學(xué)家。

        就和我一樣。

        我每天都在分析陽光的顏色,思考先有陽光再有花草,還是先有花草再有陽光這樣重大的哲學(xué)問題,并且樂此不疲。

        我的冥想有時也會被外來的人打斷。瞧,一個女人牽著孩子出現(xiàn)在花園里,他們走到其中一個人身邊,陪他坐了很久,偶爾跟他說說話,對方卻不怎么搭理他們。男孩無聊地東張西望,看見了站在窗臺邊的我,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突然有種沖動,從屋里翻出一張廢紙,折了架紙飛機,對準(zhǔn)男孩所在的方向,把它從兩根鐵條之間扔了出去——

        飛機在藍(lán)天下劃出完美的軌跡,像只翩然的白鴿,穩(wěn)穩(wěn)著陸在草坪上。

        男孩歡呼一聲,撿起紙飛機,飛來飛去地玩?zhèn)€不停。他快活的模樣,感染得我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揚。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好像曾經(jīng)也有個男孩……不,是兩個……也在一個同樣美麗的院子里,玩……玩……玩“無人機”……

        當(dāng)“無人機”這三個字突然從我腦中蹦出來時,我的頭頓時一陣劇痛,這痛就像龍卷風(fēng)一樣猛烈,霎時把腦中那模糊的畫面吹得無影無蹤。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伴隨著疼痛的漸漸消失,我的心情又恢復(fù)了原有的平靜。

        醫(yī)生說我不能回憶往事,所以用某種古怪的儀器鎖住了我的記憶。這個儀器據(jù)說是一個叫陳志舟的醫(yī)學(xué)怪人發(fā)明的,而我則成了他的第一個試驗品。

        閑來無事時我曾經(jīng)研究過這種儀器,陳志舟說的那些古里古怪的術(shù)語我一個也聽不懂,只知道他在我大腦負(fù)責(zé)記憶的區(qū)域加了一把鎖,每當(dāng)我要回憶起什么時,就會觸動這把鎖,然后它便釋放出某種射線,刺激我的神經(jīng),令我感到劇烈的頭痛,通過這樣的懲罰來阻止大腦回憶往事的企圖。

        有時我挺好奇,不知道我的往事有多可怕,才要像對付洪水猛獸一樣把它關(guān)起來。

        起初我的頭痛發(fā)作得很頻繁,但慢慢地,我回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心情也越來越平靜。

        我覺得自己就像孫悟空,那把鎖就是戴在我頭上的緊箍咒,縱使桀驁不馴如孫猴子,最后不也降伏在緊箍咒下?更何況我這樣的凡人。

        為了不受懲罰,我開始自覺避免回憶往事,這漸漸演變成了一種條件反射,每當(dāng)往事剛一冒頭時,我就會警覺地按滅它,就像按滅一個剛剛?cè)计鸬幕鹈纭?/p>

        這其實很簡單,不是嗎?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頭痛了。陳志舟說,等我學(xué)會完全控制記憶后,就可以從這里出去。

        然而今天卻出了這樣的意外。

        我暗暗自責(zé),更提醒自己要小心,千萬別再把怪獸放出來。

        我的視線又落在那個小男孩身上,只見他自得其樂地玩了一會兒,終于被他母親叫住了。

        女人站起身,最后看了坐著的男人一眼,男人目視前方,依然在旁若無人地“冥想”。女人低頭抹了抹眼淚,牽著孩子離開了。

        男孩手里拿著紙飛機,走出一段路后,忍不住又回頭看我。

        我朝他笑了笑,他愣了一下,也咧嘴沖我甜甜一笑,然后蹦蹦跳跳地跟他母親走遠(yuǎn)了。

        我目送著他們離去,視線一直緊緊黏在母親牽著孩子的手上。

        陽光仿佛變成流水,流回很久很久以前,那時的我……似乎也是……一個小小的孩童,拉著母親的手,臉上帶著全然的純真,毫不設(shè)防地面對這個世界。

        劇痛再次席卷而來,我咬著牙蹲下身,把身子蜷縮得很小很小,嘴里無意識地哼著歌,是母親哄我入睡時常唱的歌謠。

        那曲調(diào)曾經(jīng)在漫長的時間那端死去,如今又從記憶深處蘇醒。

        這蘇醒伴隨著劇烈的頭痛,以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在我腦中橫沖直撞。

        痛!太痛了!痛得要命!

        我本該立刻按滅那突如其來的回憶,但是,竟然舍不得。

        緊跟著冒出的是一個美得像夢一樣的畫面:母親牽著小小的我,走在灑滿陽光的熱鬧繁華的大街上。

        那雙手緊緊地,緊緊地牽著我,一直一直走下去,永遠(yuǎn)也不會放開!

        那是疼痛也無法摧毀的美好。

        我痛得幾乎咬碎了牙,卻以可怕的毅力,固執(zhí)地,牢牢地抓緊那個畫面,就好像它是我所有生命的支柱。

        越來越劇烈的疼痛,越來越緊繃的對抗……

        終于,藍(lán)天下似乎響起“啪”的一聲脆響。

        鎖斷開了。

        一只紙飛機悠然飛在天上,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白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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