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于芳

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通過分析作家作品中的常見意象，可以為我們搭建起深入作家人格個性與情感體驗的橋梁。秦觀與李清照是宋代詞壇上“婉約”一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們都喜歡選用自然界中的意象來營造清幽深婉的意境。其中，花意象是秦、李二人詞作中貫穿始終的意象。據(jù)筆者初步統(tǒng)計，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秦觀詞集》收秦觀詞九十六首，有五十二首涉及花意象;王仲聞的《李清照集校注》收李清照詞六十首，有四十一首涉及花意象。由此可見，花意象是秦、李二人筆下最為重要的審美意象之一，本文擬從表現(xiàn)形態(tài)、抒情特點、題材內(nèi)容等角度對二人詞作中花意象的差異進行探討。

一、表現(xiàn)形態(tài)差異：無名花與有名花

秦觀選用的花意象種類豐富，形態(tài)多樣，但少有大量吟詠同一種花的情況。在統(tǒng)計的五十二首涉及花意象的詞作中，有近三十首出現(xiàn)的為無名之花，多為“飛花”“落花”“殘花”“亂花”等。譬如，“自在飛花輕似夢”“紅成陣、飛鴛甃”“飛紅萬點愁如?！薄奥浼t鋪徑水平池”“回首落英無限”“滿目落花飛絮”“滿庭芳草襯殘花”“亂紅如雨”。秦觀寫花，幾乎沒有什么特別偏愛的品種，他最為關(guān)注的大多是花枯萎凋謝、隨風(fēng)飄落的狀態(tài)。同樣是花的凋殘，秦觀卻能以落花承載各式愁思，描繪出無名落花的千姿百態(tài)，使其具有一種清冷孤寂的美感。

與秦觀不同的是，李清照喜歡在詞作中表明所用花意象的品種，用來描寫的詞句也多與此類花的特點相配合。在統(tǒng)計的四十首涉及花意象的詞作中，有十四首詞出現(xiàn)梅花意象，四首詞出現(xiàn)菊花意象，另有詠荷花、海棠、梨花、桂花等各二或三首。由此可見，在李清照選用的花意象中，梅花是她最喜歡吟詠的對象，同時，她在菊花、荷花、海棠、梨花、桂花等對象上亦傾注了較多的情感。

李清照喜作詠梅詞，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如《玉樓春·紅梅》《菩薩蠻·風(fēng)柔日薄春猶早》《清平樂·年年雪里》《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臨江仙·梅》。此外，她還喜歡吟詠東籬之菊，如《多麗·詠白菊》《鷓鴣天·寒日蕭蕭上鎖窗》《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另有佳作詠桂花如《鷓鴣天·桂花》，詠荷花如《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詠海棠花如《如夢令·昨夜雨疏風(fēng)驟》。相較于秦觀而言，李清照喜歡且擅長吟詠名花，在她筆下的，寒梅、瘦菊、金桂、紅棠等花意象既沒有脫離原本的特點，又被充分賦予了個人特色，詠花即是詠人，花意象與詞人的形象高度重合。

二、抒情特點差異：婉中有曲與婉中見直

秦觀與李清照雖同為婉約派代表，但二人的抒情特點卻不完全相同。透過詞作中的花意象，我們可以感受到：秦觀婉中有曲，含蓄婉轉(zhuǎn)，顯露細膩幽微的“女兒情”;李清照婉中見直，大膽抒懷，表現(xiàn)率真爽朗的“丈夫氣”。

秦觀成長于溫柔多情的江南，早年的生活環(huán)境使他形成了細膩纖弱的性格，后來仕途又遭多重坎坷，更是讓他變得敏感脆弱。金人元好問曾指出秦觀作詩乃“女郎詩”，詞亦然，秦觀的詞往往比其他男性詞人更多了幾分柔婉哀怨的情思。他最喜使用的各種花意象，正是那份“女兒情”頻頻流露的重要標(biāo)志，如《畫堂春·落紅鋪徑水平池》，詞中的點點落紅與憔悴的杏園，無不透露著詞人的失意與傷感。詞中數(shù)次提到花，地上凋落的花、園中憔悴的花、手里輕捻的花枝，那份憂愁與落寞在花與花之間流轉(zhuǎn)，詞人如女子一般委婉細膩的情思也隨之傳遞到了讀者眼前。前人從以婉約為主的傳統(tǒng)觀念出發(fā)，以秦詞為“詞家正音”。宋人張炎認(rèn)為：“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秦觀詞真實地反映了秦觀個人的情感體驗與生活經(jīng)歷，清麗的語言下流動著婉曲細膩的情思，然而過于纖細柔弱也成為了秦詞的一處弊病，那些見于詞作中的消極頹喪的心理難免折損了丈夫本色。秦觀詞作中的花意象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尤其是那多次被提及的“落花”，無不是詞人消極心曲的象征。

李清照自幼生長在一個自由開明的書香之家，她大膽奔放、自視甚高，為人處世頗有男子氣概。近人沈曾植曾贊美李清照“倜儻有丈夫氣”，并認(rèn)為她“乃閨閣中之蘇辛，非秦柳也”，由此將她與秦觀的氣質(zhì)區(qū)分開來。李清照愛酒，與酒有關(guān)的意象在她的作品中頻頻出現(xiàn)，充分體現(xiàn)了她身上那一股灑脫不羈的男兒豪情。而她使用更為頻繁的花意象，實則也透露著她“大丈夫”般的氣節(jié)與胸襟。李清照將酒意象與花意象結(jié)合，造就了不少經(jīng)典之作，其中的名篇如作于李清照出嫁未久之時的《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詞人與丈夫分隔兩地，佳節(jié)已至，思念倍濃。下片卻融入陶淵明之意旨，“東籬把酒”“黃花比瘦”，莫不道出其自比于陶淵明的高潔傲岸與飄然超逸之態(tài)。可見李清照在思念丈夫之時，全無尋常女兒家的柔弱之態(tài)。她晚年所作的《聲聲慢》中，仍有“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哪怕經(jīng)歷了亡國之恨、喪夫之痛與孀居之苦的接連打擊，她胸中的那份清高與颯爽也從未被磨滅。“菊”被譽為花中四君子之一，自古以來頗多名士借以自喻，李清照身為一名女子，借此君子意象抒發(fā)內(nèi)心胸懷，可見其思想與情感皆有男兒風(fēng)姿。

三、題材內(nèi)容差異：專抒個人情志與另具家國之憂

秦觀的前半生對應(yīng)著詞創(chuàng)作的前期，這一階段以寫艷情為主，多為表現(xiàn)傷春悲秋或相思離別之作，風(fēng)格清麗柔婉，詞中所詠花意象大多蒙著一層淡淡的悲傷和淺淺的哀愁。他以落花寫男女歡會后的相思別離之情，如《八六子·倚危亭》《水龍吟·小樓連遠橫空》《畫堂春·東風(fēng)吹柳日初長》，也借落花表現(xiàn)對春光已逝的傷感與年華老去的無奈之情，如《畫堂春·落紅鋪徑水平池》《蝶戀花·曉日窺軒雙燕語》。有時，他還寫細膩幽微的閑愁，如《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直至舊黨被徹底打擊，秦觀被一貶再貶，心境隨之走向低沉，羈愁逐漸被他巧妙地融于艷情之中，作品轉(zhuǎn)為傳達政治失意之苦和貶謫流放之悲，其詠花之語亦凝愁含恨，如《千秋歲·水邊沙外》，他將漫天飛舞的落花比作大海，以海之深廣喻其哀愁之深廣，道出了今不如昔的哀愁。貶居郴州時，他創(chuàng)作了兩首《如夢令》來抒寫自身與命運抗?fàn)幍臒o力，詞中均有對落花的描寫，“桃李不禁風(fēng)，回首落英無限。腸斷、腸斷，人共楚天俱遠”，“滿目落花飛絮。孤館悄無人，夢斷月堤歸路”，由春歸到人歸，平常詞句卻見感傷無限。

李清照少女時期的詞作中盡顯她天真爛漫的少女情懷，如分別詠荷花與海棠的兩首《如夢令》，充分展現(xiàn)出了其少女時期的生活畫面與思想情趣。待到少婦時期，家庭的變故使得李清照與丈夫常常分隔兩地，令她飽嘗相思之苦，因此創(chuàng)作了數(shù)首詞來抒發(fā)與丈夫分別的苦楚、獨居的寂寞以及對丈夫深切的思念之情，如《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自然界的花開花落正象征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詞人借此道出了寂寞心曲。此前兩個階段所描寫的花意象與詞作整體風(fēng)格相洽，多表現(xiàn)傷春、惜春之情與她的閨思閑愁。直至“靖康之變”，李清照的美好生活徹底破滅，山河破碎，家園不再，夫妻二人陰陽相隔，磨難接踵而至。她詞作中的情感也由抒寫孤寂與思念轉(zhuǎn)為對亡夫的深切悼念，表現(xiàn)出未亡人處境的孤苦凄涼，更有部分詞作體現(xiàn)了浸透在日常生活中的故國之思與憂國之情。以詠梅詞中佳作為例，如《菩薩蠻·風(fēng)柔日薄春猶早》，此時的李清照已經(jīng)歷了“靖康之變”，在南方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鬢上殘破的梅花和著早春的乍暖還寒，勾起了她對故國的思念，這鬢上殘梅既是她漂泊零落的化身，又是愁苦離恨的積淀。此外，李清照詞中還有許多梅意象見于《玉樓春·紅梅》《滿庭芳·小閣藏春》《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孤雁兒·藤床紙帳朝眠起》《清平樂·年年雪里》等作品。這些梅意象的情感內(nèi)涵隨著李清照的生活遭際不斷變化，從早期的清高孤傲、不屑與世俗合流到南渡后對故土的深深思念，再到丈夫亡故后道不盡的緬懷，最后到晚年寡居漂泊的苦悶凄涼，更有甚者，還糅合著對個人身世的感嘆和國家命運的憂慮。

總而言之，李清照的出身高于秦觀，家境上的優(yōu)越帶給了她自信大方的氣度，這是秦觀所不及的。秦觀的一生中，只短暫度過了一段安定生活，在其余的時光里，他不是在四處漫游就是因貶謫而流落凄涼之地，正如所詠“落花”之飄零。秦觀又是幸運的，他雖不曾擁有李清照前半生那樣的安定幸福，卻也沒有像李清照那樣經(jīng)歷國家的山河破碎，經(jīng)歷與愛侶的陰陽相隔，這也是秦觀詠花詞較李清照詠花詞少幾分內(nèi)蘊的原因。然而，秦觀詠花詞中所滲透出來的悲痛有時卻更甚于李清照的詠花詞。王國維曾說：“少游詞境，最為凄婉?！北灰暈椤肮胖畟娜恕钡那赜^總是在詞作中努力呈現(xiàn)自身近乎極致的痛苦，卻又不能暢快直言，只好發(fā)出一聲聲凄厲隱忍的哀號，這表明他抒寫個人情志已達平常人所不及的境界。

從詞自身的發(fā)展階段來看，秦觀在前，李清照在后。秦觀詞多承柳永詞而來，雖取境造語雅于柳詞，其婉約纖柔之態(tài)卻難減半分。李清照經(jīng)歷“靖康之變”后，國破家亡、漂泊流落的巨大打擊使得她詞作的內(nèi)容和風(fēng)格也隨之改變。這種變化不為李清照所獨有，在詞壇上，民族危機使得眾詞人的創(chuàng)作無法封閉在個人情志和男女愛情的狹小空間里，而必須直面苦難與現(xiàn)實，傳統(tǒng)的婉約詞風(fēng)不再適合當(dāng)下的時代，豪放詞風(fēng)因此滲入“婉約”一派。后期的李清照詞正是在時代浪潮的沖擊下，生發(fā)出了更為蒼涼大氣的情感，其中的花意象亦承載起了厚重深沉的家國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