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奇
“你看看,它們在這兒?!倍迮郎显豪锏恼胸敇洌谥β澙@的縫隙間,拍下一張照片,語氣略帶興奮。只見照片中,三只羽毛初生的小山雀正拍翅爭鳴,似乎正等待母雀歸巢。剛打掃完院子的父親有點兒不快,向二叔建議:“要不,把它們移到院外的樹上?留在家里,怪臟的?!毕氩坏?,一向聽話的二叔卻搖了搖頭,淡淡道:“大哥,你看它們像不像老媽和三胞胎?”聽到此言,父親忽然想起了什么,呆呆地望著樹上。
聽父親講,奶奶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而爺爺則是一名教書先生。他們相愛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火熱的時代氛圍將他們牽在一起,組建家庭。爺爺因有師范學院畢業(yè)的學歷,被調(diào)到隔壁縣教書。因交通不便,爺爺隔兩個月才等到車回來一趟。此后十數(shù)年,整個家就靠奶奶一個人撐著。
幸好,那時候奶奶年輕能干,有著使不完的力氣。每天天沒亮,奶奶就一個人起身,梳一股長辮子,披一件粗布衣,將褲腿挽至膝蓋,拎著鋤頭便爬上山,給菜苗松土,為胡椒除草,等太陽落山,才回家做飯。這也是父親對奶奶最初的印象。
奶奶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唱歌,歌聲又甜美。奶奶常常背著襁褓中的小姑,牽著二叔,在村旁的小溪處洗衣裳。悠悠的歌謠順著溪流緩緩而下,蕩漾在暮光中,為下游抓魚的父親,指明回家的方向。漫長的時光下,雖然童年生活艱苦,可在奶奶無微不至的照料下,兄妹三人也留下了飽滿的回憶。
后來,奶奶懷孕誕下三胞胎。在那個年代,這可是一件“大事”。全村人為我們家再添新丁,張燈結(jié)彩,殺豬慶祝。爺爺難得趕回村,一同照料奶奶。奶奶把父親他們的衣裳翻了出來,改制成三條一模一樣的包被,在角口繡上三胞胎的名字。只可惜,這三胞胎出生后不久,村里遭逢暴雨,他們感染肺炎,不幸夭折。奶奶則大病一場,此后再無生產(chǎn),這也成了她一生的痛。
再后來,奶奶好不容易等到爺爺退休回老家,父親他們也相繼長大。父親當兵,二叔求學,小姑遠嫁,各自組建家庭,只留下奶奶和爺爺守著祖屋。父親和二叔曾勸奶奶搬到城里住,可奶奶總說,她到城市沒事干,還不如留在老家,種一種咖啡,賣點兒錢花。我長大后,聽小姑講,奶奶那是舍不得三胞胎。
時光匆匆流逝,生活條件越來越好,老家的新房蓋好后,奶奶便在院子里栽下了這棵招財樹。她說,家里有一棵樹,孩子們回家,就有遮風避雨、納涼解暑的地方。雖然父親他們工作忙碌,但每逢節(jié)日,一家人都必定趕回來,和爺爺奶奶一道聚在招財樹下,泡一壺奶奶采的咖啡,暢聊一年來的趣事。
可能因為早年操勞過度的經(jīng)歷,傷了奶奶的底子,過了七十歲,奶奶的身體狀況便急轉(zhuǎn)直下。前年,奶奶突發(fā)腦卒中,被急忙送去醫(yī)院。彌留之際,奶奶摸著我逐漸隆起的肚子,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什么?,F(xiàn)在想來,或許奶奶是在回憶三胞胎的名字。奶奶離世后,爺爺怕睹物思人,搬到隔壁市,與小姑一起住。父親他們回老家的次數(shù)也少了。
這時,母雀歸巢的啼唱打斷父親的回憶。二叔說:“聽鄰居講,這幾個月,這只母雀經(jīng)常飛進院子,啄老屋的窗戶,發(fā)出嘀嗒嘀嗒的聲音,就像敲門一樣。想不到,我們不在家的時候,竟在發(fā)財樹上搭了一個窩?!?/p>
“你是說,老媽帶著弟弟、妹妹他們回來了?”父親莞爾而笑,但同時眼睛里閃爍著點點淚光。二叔沒有答話,反而爬上樹,將一片嫩葉放在雛鳥上,為它們遮陰。“這下,我們一家人又可以坐在樹下聊天兒了。”
古詩云:“天外斜陽猶在樹,林間宿鳥已歸巢。黃昏莫把柴門掩,恐有詩人帶月敲。”不知道千百年前的詩人,是否與奶奶一樣,時時等待倦鳥歸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