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
下班前我又給城里那家蛋糕店打了電話。那家LITTLE?AND?FRIDAY蛋糕店據(jù)說是圣基督城——甚至是整個南島——最棒的甜品店,程君和我說過好幾次,她和同學(xué)每次周五過去喝奶昔都要排隊。在新西蘭這個世界最偏遠的角落,這可并不常見。
接電話的好像還是上個月去店里時接待我的小姑娘,她顯然有點兒不耐煩了。我的口氣有點兒急,想讓她再次確認一遍蛋糕上的祝詞,“一定是大寫的CJ……”
她已經(jīng)掛了電話。
我想了想,沒有再打,把作業(yè)收拾好,鎖上抽屜。隔壁桌的安吉拉老師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我向她擺了擺手說暑假快樂,她驚異地看著我,可能沒有想到我還會開口講話。不怪她,我一直是個獨來獨往的物理代課老師。
我今天太高興了,這周是CJ十八歲的生日。
我沒等安吉拉想好說什么就出了門。出門的時候,新西蘭南島六月深冬清冷的風(fēng)猛地吹過來,我的心情也像小時候的夏天,直到在停車場碰到趙明之。
他的西裝是夏天的款式,有點兒緊張,稱呼我程教授,說他叫趙明之。中文很流利,但有些聲調(diào)是錯的,就像那種從小在國外生活的中國人說的中文,就像程君。他說自己在OPO①工作,“是復(fù)旦的劉弦教授介紹的?!彼麊栁矣袥]有十分鐘的時間。我點點頭,說放假了辦公室不方便,讓他跟我的車。
我上車后立刻給程君打了電話,沒有人接。很正常。我告訴自己,又顫抖著撥給了納爾登教練,他接了,一邊快速告訴我程君還在訓(xùn)練場上,一邊憤怒地大喊“專注!專注!”,背景里有乒乒乓乓的排球聲和女孩子們的尖叫。程君雖然長得瘦小但勇猛靈活,在球隊打替補自由人,和蔣廷以前一樣。我請他告訴程君我今天又會晚點兒,讓她跟琳達的母親一起回家,之后我會去琳達家接她。納爾登教練客氣但明顯很不耐煩地掛了電話。我喘了口氣,想了想又撥給了劉弦。劉教授很快接了電話,說上個月的確有個姓趙的找過他,但他沒有和任何人說過我的地址。
當(dāng)然。我看了看反光鏡,那輛黑色的福特??怂挂廊徊痪o不慢地跟在后面,車窗掛著圣基督城聯(lián)合租車公司的綠色標(biāo)志。我是不是之前見過這輛車?我又翻出手機里亨德森的號碼,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撥出去。
“您可真難找啊,程教授,新西蘭南島的凱厄波伊小鎮(zhèn),這里幾乎算是世界盡頭了?!?/p>
我沒有說話,趙明之咳嗽了一下,緊張地擺弄起領(lǐng)帶,再開口時喉嚨里繼續(xù)吞吞吐吐。我想象那里面塞了一只椰子?!拔乙娺^您一次。那時我還在劍橋讀書,您來做了一場精彩的演講。我記得是關(guān)于您的團隊如何處理克隆羊的幾個基因特征點突變,讓人印象深刻??上犝f您后來離開了?!?/p>
我擺擺手,問他到底什么事。他遞給了我一張名片,“對不起,這次來拜訪其實和OPO無關(guān),更多是我私人的一種好奇。我想向您確認幾個問題,關(guān)于之前在倫敦的那次車禍?!?/p>
那次車禍。我看看手里的名片,拼命控制手不要抖起來。OPO公共關(guān)系專員,辦公室在瑞士洛桑。我使勁看著他白凈的臉,想找到一絲熱帶陽光炙烤過的痕跡,但并沒有找到。一個小角色,不用擔(dān)心。我對自己說。
“好的,但有什么問題呢?”我把手使勁按在膝蓋上,“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
“十五年?!壁w明之打開自己的本子,真誠地看著我,“對不起程教授,可能又要讓您再回憶起那段經(jīng)歷了。”
我不想回憶,但我告訴自己必須留下來聽他要說什么。于是他開口了,就像亨德森警長告訴我時那樣。車禍發(fā)生在1998年3月12日,晚上9點。那個醉鬼把貨車開到了時速110千米,迎面撞上了我太太蔣廷停在路口的卡羅拉轎車,蔣廷當(dāng)場死亡。
“按照當(dāng)時的記錄,蔣女士的器官捐獻給了OPO,移植給了四位接受者?!?/p>
我點點頭,覺得自己可能又要失控,但最后還是忍住了?!皩?,我和我太太大學(xué)時就簽訂了遺體器官捐獻?!?/p>
趙明之點點頭,“事發(fā)時您在芝加哥出差,對嗎?您女兒呢?”
我盯著他的眼睛,“程君當(dāng)時在朋友家。到底是什么事?你要問什么?”
趙明之看看筆記,又看向我,似乎已經(jīng)不那么緊張了,“是這樣的,程教授,OPO去年做了一次針對所有受捐獻者的隨訪,在蔣女士的受捐者那邊發(fā)現(xiàn)了一些疑問?!?/p>
是嗎?那只椰子好像一下子跑到了我的喉嚨里。“什么疑問?出現(xiàn)了排異反應(yīng)嗎還是有病變?”
他搖搖頭,從皮包里抽出一個文件夾,打開遞給我,看著我的眼睛。
“不是。四份器官樣本的DNA中,心臟的DNA和其他三個樣本不匹配?!?/p>
我回到家的時候,程君和琳達已經(jīng)在了,正躺在沙發(fā)上看書。
“我不是讓你在琳達家等我接你嗎?”我和琳達打了招呼,我已經(jīng)收到了琳達媽媽的短信。
“艾澤今晚請了朋友開聚會,我們就來寫作業(yè)?!绷者_說,艾澤是她弟弟。
我點點頭,走向樓梯。這時程君說,如果只能在家里過的話,她想請琳達和她們排球隊來參加她下周的生日聚會。
自從上次吵架,她已經(jīng)很久沒和我說話了。我停下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那么反常?!癈J,我們說過了,這個生日有特別安排,要我們兩個人一起過。生日之后,回上海之前還有一周,你可以再請球隊來?!?/p>
“可這是我的十八歲生日!我為什么不能按自己的希望來過!”程君大喊。她生氣的樣子像極了蔣廷。
“我們說過了,只有你和我。”
我走上樓梯。樓下程君繼續(xù)大吼著,又威脅不去上海讀大學(xué)。我最后聽到琳達悄悄地說:“你爸爸今天的眼神很奇怪?!背叹⒖虘嵟卮驍嗔怂?,“他不是我爸爸!”
我關(guān)上房門,從衣柜深處掏出兩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小心地放進提包;又從床墊下摸出那張照片,照片里是程君剛出生不久,我們一家三口在愛丁堡的研究所門口的合影,照片下是我們手寫的簽名:程太永,Chris蔣廷,還有程君小小的手印。自從我們從泰國搬到新西蘭,所有蔣廷和程君的照片都收了起來。
我摸著她的面容。房間里沒有開燈,但我依然能看到她和程君的笑容。我能聽到她的笑聲,她的頭發(fā)蹭著我的臉,蘇格蘭略帶咸味的風(fēng)仿佛還在她的發(fā)絲里。
對不起,親愛的。我喃喃地說,眼淚在黑暗中滴落在照片上。
第二天一早,我就來到了辦公室。整個學(xué)校都已經(jīng)放假了,校園里只有零散幾個穿著運動服的學(xué)生,大聲笑著走在路上,高大的水杉站在粉紅色的天光下。辦公室空無一人,暖氣已經(jīng)停了,房間很冷,這讓我的左膝蓋又開始疼起來。郵箱里有幾封郵件,其中一封來自劉弦,問昨天的電話有沒有事,并告訴我程君的入學(xué)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提醒我們務(wù)必在八月十五日前去復(fù)旦大學(xué)生物系報到。
我沒有回郵件,事實上我沒有心思做任何事。我把那兩個信封從提包里拿出來,小心地放到書桌的抽屜里。時間很慢,我的心跳很快,當(dāng)我終于從窗口看到那輛黑色的??怂咕従忛_進停車場,停到我孤零零的老式沃爾沃V70旁邊時,我?guī)缀跻蠛俺鰜?。太陽這時剛剛升起,車前窗反射出柔和的光。
趙明之的敲門聲禮貌得無可挑剔,說話也流暢了很多。他感謝了我的時間,告訴我他昨晚和同事討論了我的建議,無論是當(dāng)時器官移植手術(shù)記錄出錯還是測試樣本被污染,都是不可能的,OPO所有的記錄都有雙重物理備份。
“我仔細交叉檢查過很多遍。至于您提到的第三個可能性,”趙明之摸著領(lǐng)帶,“即對這顆心臟做心內(nèi)膜心肌活檢的時候,錯誤取到了屬于受體的心血管的DNA樣本,的確是可能的。為了搞清這點,我可以申請總部盡快安排再做一次檢查,這次只需要采集受體DNA,與上次樣本做對比就可以了。不過……”
我看著趙明之坐在安吉拉的位子上,從提包里拿出另一份資料。他的手指在顫抖。
“不過,”他僵硬地微笑著介紹,因為這次受捐者樣本隨訪的初衷,只是潛在病理預(yù)防,DNA不匹配的問題還沒有人注意到,“所以,在把事情鬧到倫理委員會也知道之前,程教授,出于好奇——事實上在來之前,我私下對四份樣本的DNA還做了一個遺傳特征比對,結(jié)果有了一個非常驚人的發(fā)現(xiàn)?!?/p>
我沒有說話。
“這兩份DNA存在親緣關(guān)系。具體說,心臟DNA來源于其他三個器官的DNA的直系女兒?!壁w明之繼續(xù)小心地說,一邊仔細看著我的眼神,“這非常奇怪,對嗎?這完全不能用受體DNA污染來解釋?!?/p>
我問他怎么想,他終于收起了讓彼此尷尬的笑容,抑制不住的緊張讓他咳嗽了一下,“程教授,我認為您一直在從事某種秘密人體基因?qū)嶒灐!?/p>
我的心情突然無比平靜。這十幾年,我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只是沒有預(yù)料到來的會是這個臉色蒼白的陌生年輕人。
“繼續(xù)。”我說著,輕輕把書桌抽屜拉開。
趙明之顯然受到了鼓舞,我相信下面的話他已經(jīng)在鏡子前排練過很多遍,“程教授,我相信您已經(jīng)掌握了某種先進的基因復(fù)制技術(shù),并早在二十年前就在蔣廷女士身上進行了應(yīng)用!”
我把手伸向抽屜。太陽已經(jīng)走到窗口的位置,房間似乎暖和了一點兒,一片云的陰影緩緩在趙明之臉上爬過。他在陰影里激動著,“我去了愛丁堡的研究所,官方記錄顯示您是在車禍后的第二年,突然因為未公開的個人原因辭職。除此之外,沒有人愿意談起您,沒有人知道您的下落。后來,我還特意去查了車禍和器官移植的記錄,發(fā)現(xiàn)很多和那次車禍有關(guān)的部分都被涂改過。醫(yī)院的醫(yī)療信息是保密的,雖然當(dāng)時負責(zé)的警官同樣非常不配合,但我總算還是找到了警方的車禍勘查記錄。不過里面只剩下車禍現(xiàn)場的照片,之后所有和尸檢相關(guān)的部分都消失了!”
“程教授,您當(dāng)然清楚,未經(jīng)倫理委員會批準,任何人體基因編輯實驗,都是被嚴格禁止的。蔣廷女士的心臟和其他三個器官不匹配,說明她早年一定也曾接受過心臟移植手術(shù);這顆心臟顯然不是天然的心臟,而是按照蔣廷女士的基因編輯修改過,應(yīng)該是為了更好地控制排異反應(yīng),甚至還有其他改進人體機能的目的。”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惶恐失措的眼神,所以最后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所以,所有的這些線索都指向了同一個推斷,即,您和蔣廷女士早就已經(jīng)秘密研究并掌握了人體器官基因改造技術(shù),并由此替換了蔣廷女士的心臟。那次車禍無意中暴露了你們的研究,所以您被迫離開了研究所,隱姓埋名來到了這個世界邊緣的小鎮(zhèn)。研究所為了掩蓋丑聞,又利用他們在英國政府的影響力,進一步把所有相關(guān)的信息做了銷毀?!?/p>
他終于停了下來,我的手也停了下來。趙明之激動地看著我,我看到勝利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
“你是這樣想的嗎?”我從抽屜里收回手,猶豫地看著他,“這些都是推測。而且哪怕你說的是真的,也早就過了追溯期?!?/p>
“說吧,你要什么?”我對他說。
趙明之笑了笑。“請別誤會,程教授,我絕對沒有任何惡意,我純粹是出于對科學(xué)本身的好奇和崇拜?!彼WC自己不會說出去,“絕不會敗壞您的名譽?!彼痔崞鹱约阂彩菍W(xué)生物的,是我劍橋大學(xué)的師弟,對倫理委員會限制人類基因科學(xué)研究也一肚子苦水。最后他終于委婉地提到,想讓我把人體器官基因編輯和復(fù)制技術(shù)拿出來,“人造器官是一個幾十億美金的市場。我們可以一起合作。”
我終于也笑了,突然間迸發(fā)的大笑,眼淚止不住的笑,直到笑得他開始緊張地揉起了領(lǐng)帶,直到我突然想請他喝一杯?!凹幢隳阏f的都對,趙先生,但是我已經(jīng)徹底退出了科學(xué)圈,你說的名譽,我完全不在乎?!蔽以缫巡皇悄莻€站在世界中心的科學(xué)家程太永教授,我現(xiàn)在只是在世界最邊緣的圣基督城南區(qū)初級中學(xué)物理老師Chris。我也不需要錢,我真誠地告訴他。
趙明之顯然沒想到我會這么說,“我不相信!這可是個巨大的市場!而且你是大英科學(xué)院的院士!基因編輯技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者!”他失控地大喊。我不想再聽了,拉開抽屜,掏出一個黃信封扔給他,信封上有研究所的標(biāo)志。“這是六萬英鎊,研究所給我的退休金的一半,也是我所有的積蓄,算是對你這些時間的補償?!彼舸舻刈⒁曋欧猓挚聪蛭?。
“我太太去世后,我對錢,或者學(xué)術(shù)研究,都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我告訴他我退休了,只想繼續(xù)教八年級物理,在這個一半人口從事羊毛和奶酪業(yè)的小鎮(zhèn)安靜地度過下半生。
“真的,孩子。”我真誠地對他說。
趙明之拿著信封麻木地走了。我看著那輛黑色卡羅拉開出停車場,心卻慢慢地重新沉了下來。我越來越相信我見過那輛車。
他跟蹤我多久了,一周還是一個月?如果他真的已經(jīng)聞到了那件事,我絕不能奢望那六萬鎊能讓他永遠消失,無論我多想;但我覺得它至少能給自己多買一點兒時間,至少可以到CJ的生日之后。于是我拉開抽屜,把另一個信封仔細地推到最里面,然后把抽屜牢牢地鎖了起來。
然而,晚上我就接到了那個電話。
當(dāng)時我剛吃完晚飯,程君沒有吃飯,一直在樓上賭氣,我正要開始刷碗。我看著手機上來自泰國的未知來電號碼,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直到水池里的水差點兒漫出來,我終于按了接聽鍵。
“好久不見,老伙計?!笔抢虾嗟律L快樂的聲音。
亨德森先講了他的退休生活,陽光,沙灘,莫吉托。我十三年前留給他的那幢公寓,他已經(jīng)賣了換了一幢海邊小屋。他還有了個泰國女朋友,只有三十二歲,叫儂蘭。“已經(jīng)在芭提雅十三年了,你也走了十三年了,難以想象對嗎?”我不用想象也都知道,他的臉書上全是這些照片。
我靜靜地聽著,心里想著他那幢海邊小屋有多少是來自我那另一半退休金。他又問我是否回去參加了劍橋大學(xué)的八百周年校慶,我說沒有,他知道我沒有。他說太遺憾了,很多老朋友都回去了。電話終于陷入了沉默,我靜靜地等著,終于他說,有個年輕人在去年來過他家里找過他,“關(guān)于那件事?!?/p>
我已經(jīng)完全不吃驚,繼續(xù)等他說完。十三年前我們約定絕不會再聯(lián)系,除非那件事出了問題。
“一個姓趙的小子。他說他是劍橋的校友,從倫敦警局找到了我泰國的地址。他說他在寫一個關(guān)于你生平的文章,想問那起車禍的事。我什么都沒說,只說十多年前的事誰他媽記得,就把他轟了出去。但他今天突然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p>
“他什么都知道了。”亨德森壓低聲音說。
亨德森告訴我,趙知道我們是劍橋醫(yī)學(xué)院校友排球隊認識的,是他幫我改了車禍記錄,“還知道你給了我六萬鎊!那小子甚至還知道錢是裝在研究所的信封里的!”
我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皠e怕,趙知道你修改了什么記錄嗎?你說了什么?”我緊張地問。
“哦,沒有。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松了口氣,但他語氣里的猶豫讓我的眼睛很不舒服。果然,他停了一下又說:“我給你打電話不是害怕。我他媽有什么好怕的?我跟那小子也是這么說的。那小子說要告我,讓蘇格蘭場取消我的退休金。我說我沒做錯什么,車禍勘查不是我負責(zé)的,你女兒的死亡記錄也不是我刪除的,只是的確沒有上報而已——因為本身也不該我們上報,畢竟她很快被轉(zhuǎn)到了瑞士,死亡證明應(yīng)該由他媽的瑞士警方開,更何況后來她又被救活了,這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程序瑕疵,我怕什么……”
我的心沉了下去,電話另一端的聲音仿佛一下子被拽進了萬米之下的海底,人類嗓音頻率被深不可測的海水拉得變形,像老式的留聲機。
留聲機里亨德森突然猶豫地說,趙告訴他,他其實是想邀請我們一起賺錢?!八f你能賺很多錢,你上次不是把你女兒救活了嗎?很多人都會付你很多錢,去救其他人,非常非常多的錢,對嗎?”他的語氣變得熱情,建議我應(yīng)該好好考慮一下這個建議,“用技術(shù)幫助別人?!?/p>
“振作起來伙計,畢竟蔣廷已經(jīng)死去很久了?!彼f。他還提到儂蘭看上了另一處公寓,離拉庫拉海灘更近一點兒,她的幾個親戚也可以來一起住,可能需要一筆錢。我終于回過神來,看著手里的碟子,上面的泡沫溫?zé)峄伒孟裥呐K噴出來的血。誰的心臟?
我使勁控制自己不要狂叫起來。我說“好的,我會考慮一下”,然后掛了電話。
我繼續(xù)站在洗碗池前,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世界上唯一美好的聲音呼喚了我的名字。
我扭過頭,看見程君正站在冰箱前,手里拿著一罐酸奶。
“嘿,水漫出來了?!彼终f了一遍,眼睛里開始出現(xiàn)焦慮和鄙視。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她看我的眼神就一直這樣,就像那個漆黑的太平間里的眼神。
我關(guān)上水龍頭,請她和我一起在沙發(fā)上坐一會兒?!拔矣性捀嬖V你。”
她不情愿地照做了,蜷腿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天啊,我已經(jīng)忘了上次和她這么親密地坐在一起是什么時候。她小小的完美的身體藏在一件已經(jīng)褪色的排球隊服里,那是蔣廷之前在劍橋排球隊時的隊服,因為洗過太多次,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時的墨綠色,但依然能隱約看到蔣廷的英文名字。
我問她大學(xué)要帶的行李準備得怎么樣,她說還沒開始想,我問她比賽準備得怎么樣,她不耐煩地說不好,麗莎和烏塔繼續(xù)在背后說她壞話。她用了“婊子”這個詞,我告訴自己別生氣,之前蔣廷大學(xué)的時候也是這樣。我繼續(xù)問:“你覺得這里好嗎?這里,新西蘭。”
“不好。這里什么都沒有?!彼f。這不是我第一次問她。三年前,她們球隊去法國打了一次暑期錦標(biāo)賽,從此就一直吵吵著搬家。
“那我們搬到其他地方好嗎?”
她睜大眼睛看向我,我努力不讓自己失態(tài),語無倫次地說:“不一定去上海,你想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你不喜歡排球就不打了,你想讀任何專業(yè)都可以。你可以自己先去,劉叔叔會照顧你,我隨后來找你,我要先去做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你今天怎么了,爸爸?”程君迷惑地看著我,她長大后很少叫我爸爸,我也不喜歡她這么叫我。我問她什么意思,她想了想,“因為你從來總是為我做所有決定,從沒問過我的意見?!?/p>
“我穿什么衣服,打排球,學(xué)生物,去泰國,來這個連紅綠燈都沒有的鬼地方,去上海讀生物學(xué)!你總是為我做決定!我的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她瞪著我,越說越憤怒,開始對我大聲喊起來。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又響了,是一條新短信,來自趙明之,他約我在一個熟悉的地址見面。我掃了一眼屏幕,立刻明白那個時刻終于到了。
“對不起,CJ,我錯了,我從來不是一個好爸爸。我之前太想讓你像你媽媽……像你媽媽希望的那樣了?!蔽业淖齑讲煌n澏?,“但我錯了。你聽我說,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你,你不屬于我,你也不屬于任何人,你將擁有你自己與眾不同的人生?!?/p>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爸爸?你讓我害怕了?!彼f。
她如同新出生的幼畜般純潔的眼里充滿了迷惑,她的一切都讓人心碎,她現(xiàn)在看著我就像看一個真正的父親。下周就是她十八歲生日,為此我們都等待了太久,但我知道現(xiàn)在就是那個時刻了。我湊過去,扶著她的肩膀看著她,她濃密的頭發(fā)輕輕掃在我的手上,就像十八年前。我覺得自己要哭了。
“別怕,CJ,爸爸馬上就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能會離開你一段時間。我已經(jīng)籌備了很久,終于找到了一個合作伙伴,現(xiàn)在是時候了……請再給爸爸一段時間,我會告訴你一切,在你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保證?!?h3>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非常早,程君顯然也沒睡好,坐在副駕駛位置一直打哈欠。我在學(xué)校體育館門口放下她,她下車的時候擁抱了我。我已經(jīng)忘了上次擁抱她是多久之前了,五年?十五年?
隨后我去了辦公室,把抽屜里的信封拿出來放進提包,緊接著去了昨晚短信里寫的地址。那輛黑色卡羅拉就停在店門口,趙明之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坐在窗子后面開心地向我揮手。
“為什么約在這里?”我問。其實我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哦,因為聽說這家店的奶昔和蛋糕都很有名?!壁w明之笑嘻嘻地搖了搖手里的奶昔,“我?guī)湍颤c了一杯。”
我在他對面坐下,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甜食了。奶昔很棒,這家果然是圣基督城里最棒的甜品店,程君說得對。
“另外,我看到您定的蛋糕已經(jīng)做好了,走的時候您可以順便帶走。除非,”趙明之繼續(xù)說,“您想到時候給她一個大驚喜?”
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他果然很早就已經(jīng)在調(diào)查我,他已經(jīng)知道太多了。我問他想要什么,他把奶昔放回到桌子上。
“程教授,我要向您道歉,我錯了,我完全錯了?!壁w明之把一份復(fù)印件遞了過來。
“我之前以為您,程太永教授,全球生物醫(yī)學(xué)界最耀眼的明星,公認的諾貝爾獎預(yù)訂者,因為意外失去妻子后,隱姓埋名跑到這個世界盡頭藏起來,是為了掩蓋過去,然而我錯了,您是為了掩蓋未來。”
我低頭看了眼復(fù)印件,是十五年前倫敦警察局的那份交通事故記錄。
我始終記得當(dāng)時太平間里的陰冷,我讓醫(yī)生留我自己和她們待一會兒。我看著兩個白床單,床單下是我此生的摯愛。她們可用的器官已經(jīng)被OPO摘除,角膜、腎臟,可能還有心臟。她們的心還活著,但我覺得自己的心也被一起剖了出來,無法抑制地急速跳動。
后來我求亨德森刪除記錄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yīng),直到那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刪除程君的死亡記錄?!?/p>
我抬頭看向趙明之,趙明之繼續(xù)說:“您付錢給亨德森警長,讓他刪除了程君的死亡記錄。他是您的排球俱樂部隊友,他已經(jīng)告訴我了。之前我以為他只是一個老糊涂蟲,直到我拿到你給我的六萬鎊,我一下子想起來看到過同樣的信封,就是去年在亨德森普吉的家里。于是我又做了一些調(diào)查,查到了這兩個文件?!蔽铱吹绞鹿视涗浐筮€有一份2000年的泰國房屋轉(zhuǎn)讓合同,房主是我,購買人是亨德森,出售價格是一百泰銖,簽字注明現(xiàn)金付訖。他真的可能什么都知道了。
“我早該想到的,我太蠢了!程教授,您既然能做基因編輯,當(dāng)然可以克隆人!
“程君的死亡記錄被刪除,兩年后,我猜應(yīng)該就是在您離開研究所之前,她的胚胎在實驗室里被復(fù)活。然后您偷偷帶著胚胎去了泰國,也許是為了掩蓋記錄,也許是在那里更容易找到代孕母親。”
趙明之激動地漲紅了臉,“最終,2000年的某一天,程君,你和蔣廷的女兒,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完全克隆人誕生了!
“然而對您來說這并沒有結(jié)束。雖然技術(shù)上您可以讓您女兒重生,但您知道,這個世界是絕對不可能允許克隆人存在的。怎樣瞞住整個世界,確保您新生的克隆女兒可以在這個世界生活下去呢?在英國,或者任何知曉您和您原來女兒存在的世界里,都不可能。于是您才從研究所辭職,放棄科學(xué)界的一切身份,斬斷所有社會聯(lián)系,隱姓埋名來到新西蘭南島,來到這個現(xiàn)代文明世界地理上的盡頭,成了凱厄波伊鎮(zhèn)立初級中學(xué)物理老師。
“而您真實的目的是,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偷偷把您的克隆女兒養(yǎng)大,直到外貌足以蒙混過五年的生理年齡差異,再找到一個最合適的時機,讓她重新以您死去的女兒‘程君的身份,回到原來的文明世界?!?/p>
“而且,程教授,”趙明之看著我說,“這個時機,應(yīng)該就是現(xiàn)在吧?”
“我從泰國移民局只拿到了您和程君2000年的離境記錄,目的地是新西蘭。但具體地址,或者之后您是否又去了其他地方,依舊完全一無所知。我去復(fù)旦找劉弦教授,其實只是想從您的老同事那里碰碰運氣。他沒說什么,但告訴我如果要找您的話,可以下個月再來復(fù)旦等您,因為您的女兒將會在下個月來復(fù)旦讀書,而且入讀的,就是您和您太太曾經(jīng)入讀的生物系!”
“于是,你在復(fù)旦學(xué)生處找到了我的地址?!蔽艺f。當(dāng)然,他真的幾乎什么都知道了。
“對,我還拿到了您女兒程君的登記記錄,顯示她的出生日期是1995年6月23日。就是這個周末?!壁w明之掏出另一張復(fù)印件交給我,又指了指旁邊柜臺里的生日蛋糕,“CJ”兩個字母果然如我所愿地寫在蛋糕上。
“十八歲生日,完美的時機。回到文明世界成為真正的程君,才是您為女兒準備的成人禮吧。”
我低頭看著程君的入學(xué)信息登記表,那是我親手填好寄出去的,那張最可愛的臉龐依舊甜甜地笑著。我的心徹底放松了下來,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擔(dān)憂的了,接下來的一切我已經(jīng)完全知曉,為此我已經(jīng)準備了十五年。
我笑了,“對,這就是我送給CJ的生日禮物。”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店員給水杯重新加滿了冰水,放暑假的孩子們大笑著,滑板蹭著地面,開門關(guān)門的鈴鐺清脆地響個不停。也許對孩子們來說,每一天都是他們的節(jié)日。為孩子過生日只是成人想?yún)⑴c到他們的快樂里。
“你是個相當(dāng)聰明的人,趙先生,而且很有野心和手腕,我很欽佩?!边^了一會兒,我輕輕地說,一邊把提包打開。
“程教授,請別誤會,我真的沒有惡意,我真的只是……”趙明之激動充血的臉色已經(jīng)平復(fù),略帶尷尬地想要解釋,我擺擺手打斷了他,“不用說了?!?/p>
他立刻急了,“不,您聽我說,程教授,您不能再隱藏下去了!您手里的是科學(xué),科學(xué)是無可阻擋的!而且這已經(jīng)不再是什么見鬼的傳統(tǒng)的人造器官,這是人類克隆,幾乎就是起死回生!想想世界上多少像您一樣失去親人的人,為了能讓親人回來,每個人都愿意付幾百萬美金!”
“十億?!?/p>
他愣住了,“什么?”
我又重復(fù)了一遍,“十億美金,有人愿意出十億美金。當(dāng)時就有個中非元首找到我,愿意出十億美金?!?/p>
“十億?!復(fù)活他的子女?”
“不,是克隆他自己。”我笑了,“復(fù)制,養(yǎng)大,然后在他死去之后,新的自己繼續(xù)成為國家永遠的統(tǒng)治者。真是個聰明的主意,對嗎?”
“天??!對啊!不僅是起死回生,還能轉(zhuǎn)世輪回、永生不死!這個推廣角度太棒了!”趙明之的眼神炙熱得像著了火,“世界上有的是富豪、教宗、獨裁者,天啊,一個客戶就有十億美金!”
“甚至不需要我來動手。在我拒絕之后,他說他可以找其他科學(xué)家去做剩余的研究,只需要我的研究記錄?!?/p>
“什么,您拒絕了!?”他睜大了眼睛。
“當(dāng)然?!蔽覔u搖頭,無可奈何地敲著桌子,“我騙他人類克隆技術(shù)還遠遠沒有成熟,需要很多復(fù)雜漫長的實驗,但這被倫理委員會死死地盯著,任何涉及人類基因編輯的實驗申請都無法被批準,也就無法走向成熟和應(yīng)用?!?/p>
“但是你已經(jīng)完成了?。∵@可是無盡的財富!”趙明之氣急敗壞地盯著我。
“因為我不想死?!蔽艺f。
趙明之愣住了。
我吸了一口氣,猛地從提包里掏出那個信封拍在桌子上,發(fā)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我失魂落魄地躺在座椅上,直到有人輕輕敲了敲車窗。
“我們走嗎?”程君在窗外問。這時,麗莎和兩個同樣穿著隊服的小姑娘跑過來,使勁地擁抱了她,“生日快樂CJ!節(jié)后見!”告別后,程君拉開車門,把書包扔到后座,坐進副駕駛的位置。
“你們結(jié)束晚了。”我發(fā)動了汽車。
“訓(xùn)練完又留下了?!背叹е龋瑹o聊地盯著后視鏡里的麗莎,她們依然在向她招著手,“今天隊里給我過了生日?!?/p>
我沒有說話。等了一會兒,她又說,“爸爸,其實我很喜歡排球,也喜歡讀生物。”我扭過頭看向她,她依舊望著窗外,似乎在自言自語,“我的行李已經(jīng)打包好了?!?/p>
她的側(cè)臉美得像個天使。但我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打開了車燈。夜幕的黑暗已經(jīng)開始降臨,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后面有輛黑車在跟著我們,就是你昨晚說的那個人嗎?”程君突然問。
我看著她點點頭,“是的,他就是我一直等的那個人?!?/p>
“趙先生,我一直在等你出現(xiàn),等你這樣的人出現(xiàn)?!?/p>
我緊盯著趙明之,趙明之緊盯著那個鼓鼓囊囊的信封,信封上依舊是研究所的標(biāo)志。我把手伸進信封里,硬物在信封里刺啦刺啦地響。
“這是什么,你要干什么?”趙明之警惕地問,緊張地側(cè)身看向四周。蛋糕店里的孩子們已經(jīng)不在了,只有兩個女孩兒在趴著寫作業(yè),一個店員在遠處低頭數(shù)著小費罐。我們說的是中文,不會有人打攪,我早已經(jīng)看過了。
我笑了?!皠e緊張?!蔽业氖謴男欧饫锍槌鰜?,是兩本厚厚的硬皮筆記本。我愛惜地翻開,柔軟的紙頁刮著我的皮膚。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再翻開過了,我曾經(jīng)希望自己再也不會翻開。
“這是我的研究筆記,所有關(guān)于人類克隆和基因編輯的方法,都記錄在這本筆記里?!?/p>
“天??!可以嗎?”趙明之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在我示意下,他拿起另一本筆記,小心地翻開?!疤彀?。天??!”每一頁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記錄,數(shù)字、方程、圖示,“CJ”這個詞反復(fù)出現(xiàn)。
“真的是程君的克隆記錄,人類第一個克隆人記錄!”他的手也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我們是世界之王了!”
“你想怎么做?”
“當(dāng)然是立刻……”他突然停住了,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一旦有人知道這個技術(shù)存在,我就死定了。如果當(dāng)時我沒有拒絕那個中非元首,我現(xiàn)在即便沒死,也是被鎖在某個非洲叢林研究所里關(guān)一輩子?!蔽艺J真地看著他,他也看向我。我把筆記本從他手里拿回來,“這就是我為什么必須隱瞞到現(xiàn)在的原因?!?/p>
“人類克隆技術(shù)是巨大的財富,同時也是一個巨大的虛擬核彈,它絕對不可能被這個世界接受,因為它注定會徹底顛覆這個世界。一切的社會秩序,法律的、社會的、倫理的都將會被徹底毀滅。所以,如果要兌現(xiàn)這個技術(shù),一開始必須是通過秘密的方式,用陰謀和暴力,在這個世界上巧妙地砍出一個灰色地帶。我只是一個科學(xué)家,一個人無法做到這些,所以只能把這個技術(shù)封存到現(xiàn)在。我需要一個伙伴,一個不僅理解這個技術(shù),而且像惡魔一樣貪婪邪惡的人?!蔽铱粗熬拖衲?。”
趙明之激動地點著頭,他想說什么,但我制止了他。我盯著他的眼睛,嗓子干渴得像吞下了一片海洋。“聽我說完!我說的是賄賂,是欺騙,是逃亡,甚至殺人和被殺!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
求求你,說不。
“不用說了!”趙明之大聲喊道,把手猛地拍在桌子上,聲音顫抖,“程教授!我干!他媽的,所有巨大的財富底下都必須是血!任何敢站在我們馬前的人,無論男女老少,我都會像成吉思汗和凱撒那樣割下他們的腦袋!”
女孩兒們還在專心地寫作業(yè),店員遠遠地望過來,又重新看向柜臺。我盯著他的眼睛,他是認真的,他真的是認真的。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氣,突然所有的力氣都流走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背上全是汗水。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就是我等的人!”我笑了,他也笑了,然后我們一起大笑。
“我回頭給亨德森打個電話,我們需要他,這個混蛋精通各種邪門歪道,而且他反正也會猜出來!”我把筆記本翻到最后的幾頁。這是我昨晚寫下的,“這是需要的所有設(shè)備和實驗材料,你應(yīng)該很快都能搞到,然后發(fā)到這個地址。盡快,已經(jīng)有個絕對完美的客戶在等了?!蔽野鸭埶合聛磉f給他,手激動得把紙撕成了兩半。
他興奮地接過去,又抬頭看向我,“這個地址,不就是?”
“對,就是我家,CJ后天就去讀大學(xué)了。這里是世界盡頭,是最適合我們開始征服世界的地方。”我使勁拍著趙明之的臉蛋,“老弟,這個世界再也回不去了,都要感謝你這個混蛋??!”
后來的一切都枯燥恍惚得如同歐洲電影的長鏡頭。我們到了家,我們吃了蛋糕,我對她說了生日快樂。
“爸爸,你永遠是我爸爸。”蠟燭熄滅。
程君回了房間。我回到書房,把筆記再次翻開,仔細又翻了一遍,里面的內(nèi)容當(dāng)然和我記憶中的一樣。我翻到最后,一張名片夾在那里,我走到院子外,用手機撥了出去。
電話響了很久,終于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接起了電話,“你好,程博士?!?/p>
我立刻記起了這個聲音,帶著一些歐洲舊大陸的口音,就是我最希望的那個聲音。我立刻更加使勁地屏住說話的緊張,“請轉(zhuǎn)告元首,研究完成了?!?/p>
那個聲音停了一下,又說:“我還以為你早放棄了。”
“我沒有,只是研究需要的時間比想象中要長得多。”
“完全可以應(yīng)用了?”
“是的。”我握緊手機,“保羅,請轉(zhuǎn)告您父親,絕對可以保證萬無一失?!?/p>
電話那邊陷入沉默,只剩下背景里傳來的沙沙聲,可能是東大西洋濕熱的海風(fēng)。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山坡下的池塘,漆黑的樹林在明亮的星空下劃出清晰的剪影,剪影里一群斑鸕鶿依舊擠在那兒說著夢話。終于,手機里響起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濃重的殖民地英語口音。
“你要什么?”
“十億美金?!?/p>
“好。”
“我還要在您的國家擁有一個永久庇護所,給我和我的伙伴們的研究所?!?/p>
電話那邊響起一陣大笑,直到被劇烈的咳嗽聲打斷。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好的,機靈鬼,你都有研究伙伴啦?沒問題。你們還可以永久免稅,直到老子十四歲登基的那一天。哈哈哈!”
我們一起大笑。最后他說:“我對你太太的事故很遺憾,后來更遺憾的是,保羅說你放棄了研究。我很生氣,不過很高興你還是挺了過來。聽著,本來就該這樣,男人絕不要被家庭羈絆?!?/p>
我沒有說話,然后電話里換回了那個中年男人。我們快速約定了一些日程。他說元首會派專人把干細胞護送給我,但我建議最好還是元首直接來我現(xiàn)在的研究所,“我可以先幫他克隆一對肺臟,但這需要到我這里來,畢竟這里才有最成熟最保險的設(shè)備?!北A_爽快地同意了。之后,他詳細問了我的研究伙伴的信息和我家的地址,我給了他。
緊接著我給亨德森打了電話,他立刻就接了起來,“老兄,什么時候干?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他興奮地說。我們快速聊了幾句,我讓他定了一周后的機票。
等終于放下電話,我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我掙扎著躺倒在草坪上,新西蘭南島六月冰冷的夜風(fēng)瘋狂地吹在我臉上,南斗十字星在天空中扭曲成一個巨大的瞳孔?!吧湛鞓?。”我對著她說。
第二天一早,我送程君去了機場。一路上程君都很興奮,這是她第一次真正一個人離家遠行,她說到了會給我打電話。我笑著擁抱了她。
后面的幾天我都很忙碌,幸好有趙明之幫我。設(shè)備陸續(xù)送到了,我把程君的房間徹底拆掉,把她所有的東西扔了個一干二凈,整個房子被我改造成了一個簡易的研究室。程君并沒有給我打電話,但我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她交了很多朋友。當(dāng)然,她一直是個熱情的人。我很高興。
我還花了很多時間指導(dǎo)趙明之研究我的筆記。他很好學(xué),也具有相當(dāng)不錯的細胞生物學(xué)基礎(chǔ)。我把我的研究筆記放心地交給了他。
元首如期到了,帶著保羅和兩個保鏢。亨德森的航班延期了,我很擔(dān)心,幸好最后也及時趕了過來。手術(shù)很簡單,進行得也很順利。手術(shù)結(jié)束后,我們在廚房里開了一瓶酒,我給元首介紹了趙明之和亨德森,“其實他們才是后期研究的主力,對我原本的研究做了關(guān)鍵的突破?!彼麄凂娉钟峙d奮地接受了元首的感謝。
元首一手舉起酒杯,一手握著保羅的手?!岸嘀x你們。我現(xiàn)在有了無窮無盡的生命,這一切保羅也將擁有!這個國家將永遠屬于我和保羅!它也將永遠是你們的避風(fēng)港!”
“萬歲!”屋里人都舉起了酒杯。我微笑著把酒杯敬向保羅,“萬歲!”我興奮地大聲喊。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臉上的笑容,但最終還是放心地笑了起來。
《圣基督城郵報》 2013年6月30日
(本報快訊)昨日在凱厄波伊鎮(zhèn)發(fā)生了一起火災(zāi),火災(zāi)造成了一間房屋損壞,屋內(nèi)有六人不幸死亡,一人受輕傷,目前已送至基督城醫(yī)院救治。
火災(zāi)的原因初步猜測是廚房煤氣發(fā)生了泄漏,具體原因仍在調(diào)查中。
《圣基督城郵報》 2013年7月1日
(本報訊)今日午間,基督城警局宣布,上月29日發(fā)生在凱厄波伊鎮(zhèn)的火災(zāi)原因現(xiàn)已查明。
事發(fā)當(dāng)天,××共和國博卡薩總統(tǒng)和保羅副總統(tǒng)秘密來本地拜訪一位私人朋友。不料隨后有刺客闖入開槍射擊,造成了博卡薩總統(tǒng)等五人中彈死亡,刺客也被總統(tǒng)保鏢擊中死亡。射擊還意外點爆了煤氣管道,造成了房屋的徹底破壞。
刺客身份尚未查明。但據(jù)消息人士透露,行刺人來自泰國,極可能是職業(yè)殺手。目前已經(jīng)有兩個××共和國的海外抵抗組織宣布對此次事件負責(zé)。
副總統(tǒng)保羅·博卡薩在此次事件中受了輕傷,現(xiàn)已出院……
《共和國日報》 2013年7月2日
永遠的統(tǒng)帥、全國人民最偉大的元首博卡薩將軍在新西蘭不幸遇難,偉大的保羅·博卡薩二世英勇歸來!
《細胞》 2013年12月3日
前段時間,生命科學(xué)界流傳出一份據(jù)稱屬于程太永教授的筆記,據(jù)說筆記中記載了完整的人類克隆技術(shù)。本雜志一個月前組織了五位世界知名的科學(xué)家,分別獨立地對筆記內(nèi)容作了檢驗,日前檢驗結(jié)果已經(jīng)陸續(xù)完成。所有五位科學(xué)家的意見是一致的,即該筆記為偽造。其中記錄的所謂人類克隆技術(shù),幾乎所有數(shù)據(jù)都無法真正達到,所有試驗操作方式也完全不具有可行性。耶魯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的米偉教授說,“……毫無疑問是偽造,不過偽造得非常真實,人類克隆依舊只是個科幻故事?!?/p>
……程太永教授在今年6月死于意外。
2018年6月23日
CJ,
這是我五年前給你寫的郵件,我設(shè)置了定時發(fā)到你的私人郵箱,我知道你一定能收到。我要向你坦白所有的真相。這個真相一直折磨著我,我已經(jīng)無法忍受。
你是我的女兒,你是我的妻子,你是程君,你又是蔣廷Chris?Jiang。
在我寫出上面這句話的時候,我?guī)缀鯚o法控制自己。我知道自己可能已經(jīng)瘋了。在十八年前就已經(jīng)瘋了。
你們一直是我的全部,那次車禍讓我發(fā)狂。我知道兇手是誰,是一個惡魔,因為我拒絕了他,然而我沒有證據(jù)。我只是一個生物學(xué)家,但我當(dāng)時騙自己你們沒有死,因為我可以通過克隆技術(shù)讓你們復(fù)活。從那時起,我就已經(jīng)徹底瘋了。
我原來的想法是克隆我們的女兒,當(dāng)時她才三歲,這樣才有可能讓復(fù)制體趕上她的生長,騙過全世界,以我們女兒的身份繼續(xù)度過一生。
但在我編輯克隆胚胎的時候,鬼使神差之中,我選擇了妻子的細胞作為了母體。我猜一定是我太愛你。
隨后的十三年,我按照蔣廷的一切來打造你。發(fā)型,衣飾,排球,生物學(xué)。我要讓你復(fù)活,讓你重新成為蔣廷。但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能坦然面對這一切。你是我的女兒,雖然不是血緣上的。我愛你,是因為你是我的女兒,這和我對蔣廷的愛不同。對不起,她始終是唯一的。
原本這一切,會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伴隨著我的離開永遠被埋葬。然而多米諾的骨牌一旦推倒第一塊,就很難隨意中止了。那個人的出現(xiàn),讓這一切沉渣泛起。我覺得自己快瘋了。
我痛恨他,但我也感謝他,他給了我一個結(jié)束一切的機會。我已經(jīng)定好了計劃,你走后我會騙謀害你們的兇手過來,讓他們父子相殘,再與我同歸于盡。我還會留下一份捏造的筆記,這樣就算兇手活下來,也只能按照我那份似是而非的筆記,進行一場永遠沒有結(jié)果的研究,他注定會在狂怒和失望中死去。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丑陋的、殘忍的真相。
我的人生充滿了錯誤和悔恨,我希望自己在那次車禍里死掉。死亡將是對我最大的解脫。CJ,但請相信,我從來沒有后悔克隆你,從來沒有過。你就是你,你不是任何其他人。你也是始終唯一的。你是我此生第三個人生至愛。
我真正的研究筆記,現(xiàn)在一并發(fā)送給你。我曾經(jīng)想毀掉它,但我覺得,你才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決定它命運的人。只有你。
CJ,今天是你第二次十八歲的生日。請允許我最后一次祝你,和我死去的女兒,祝你們生日快樂。
程太永
2013年6月23日
【責(zé)任編輯:阿 吾】
①Organ?Procurement?Organizations,簡稱OPO,器官獲取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