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欣然
上高中時,姝在全校都很出名,老師眼中的尖子生,同學嘴里的學霸,我心中的偶像。說起來我跟姝挺有緣,她家離我家不遠,也是在曲曲拐拐的小胡同里。很多時候,我們騎自行車一同上學一同放學,形影不離。我對她言聽計從,巴結得有些過了頭。同學們都嘲笑我,說我是她的影子,我卻感到很驕傲。
老師在班里經常點名表揚姝,讓同學們學習她“螞蟻啃骨頭”的精神。何為“螞蟻啃骨頭”?就是課本里的角角落落都不放過,地毯式學習,就像小小的螞蟻,把一塊大骨頭都給啃下了。——大骨頭就是功課,我們就是小螞蟻。
同學們笑得有些狡黠,老師看出來了,點名叫姝起立。先讓她背課文,不用說,背得滾瓜爛熟;又讓她到黑板上解數學題,不在話下,完全正確。重點來了,老師清清嗓子說:
“姝同學,請你講一下,你剛才做的這道數學題是數學課本的第幾章第幾頁第幾道習題?”
同學們嬉笑起來,目光都看向姝。
“報告老師……”姝面不改色心不跳,非常流利地講出了這道數學題是課本的第幾章第幾頁第幾道習題。
同學們不信。一片嘩嘩的翻書聲,接著是一片嘩然,大家面面相覷。
我很得意。怪不得,每次沒事兒的時候,我去姝的家找她玩兒,她總在學習,原來是在“啃骨頭”!
老師很不客氣,不顧姝高挑的身材,硬說她近視,當場把她的座位從班里倒數第二排調到正數第一排。這下我不開心了,姝原是我同桌,從此,不是了。
那年姝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20世紀80年代初,能考上大學的鳳毛麟角,更別說是重點大學了。收到錄取通知書,老師笑得合不攏嘴,就差敲鑼打鼓給姝戴大紅花了。
大學里,姝學的是經濟學。四年后,姝大學畢業(yè),跟男友一同去深圳打拼,她男友是她大學同班同學。那時候是改革開放初期,深圳正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
這些情況都是有一年我到深圳出差,姝去賓館看我時,她拉著我的手講給我的。
那晚,姝講得很動情。她說,她男友家是農村的,父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家里沒錢,兄弟姊妹又多,他又是長子?!澳悴恢?,”姝把手放到我手背上,說,“剛到深圳時,我們要多苦有多苦。舉目無親,口袋里又沒錢,今天在這個同學家蹭頓飯,明天在那個校友家蹭頓飯。住過廉價小旅館,還在長途車站的候車廳里過過夜,經常一個面包一杯水就是一頓飯。后來我們先后都找到了工作,有了穩(wěn)定收入。我們領了結婚證,請好朋友吃頓飯就算結婚了?,F在我老公當了項目經理,收入挺高,我的工資也還行。我女兒快該上小學了,我們正計劃買房子?!?/p>
“真佩服你的勇氣。”我由衷地稱贊姝,“咱姐妹中,就數你最優(yōu)秀。”姝很開心,開車帶我看深圳夜景。她開車的樣子,真帥!
幾年后的一天,姝忽然來找我。雖然之前通了電話,開門時我還是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
“好朋友別來無恙?”我端茶倒水,忙著詢問她的近況。姝說:“還好,房子買了,孩子上了好學校,只是……”姝的眼圈一下紅了,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在我的驚愕中,姝伏在我的肩上放聲大哭。
姝的老公出車禍了,車毀人亡。
“太突然了,在高速公路上?”我問。姝點點頭,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一邊說,一邊抹淚,泣不成聲,弄得我也眼淚汪汪。
姝這次回來是處理她老公的后事,把她老公的骨灰安葬在了他老家,這是她公婆提出的要求。提起她公婆,姝顯得很激動,說:“還想跟我爭財產?哼,也不想想我是干啥吃的!通知他們之前,我早把家里所有的存折、債券都轉到我家人名下了。還有車子、房子也都托熟人辦了過戶手續(xù),跟我斗?門兒都沒有!”
第一次見姝咬牙切齒惡狠狠的樣子,一時間我完全蒙了。這還是當年那個亭亭玉立、溫文爾雅的姝嗎?這還是那個老師夸、學生贊、我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姝嗎?
我想勸勸姝,人家養(yǎng)個兒子也不容易??!還是家里的長子、頂梁柱,更別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可看她悲憤鄙視的樣子,最終我也沒張開口。
“咱姐妹這么多年,”臨走,姝紅著眼圈說,“你是我最信任、最親的姐妹,這是我的新聯系方式,你千萬誰也不要告訴啊,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回去準備帶女兒出去躲一躲,工作也不要了,看那一幫子誰能找到我!”
姝要躲避她的公婆和她老公家所有親戚。
我又想勸阻,還是開不了口。
從那之后,姝在我心中高大完美的形象轟然坍塌。我始終想不明白,那么優(yōu)秀的姝,怎么連做人最基本的善良和憐憫心都沒有了呢?
姝給我的聯系方式,也許由于她不斷變換地址和電話而早已失效。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們再沒聯系過,更沒見過面。
[責任編輯 谷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