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克

勞動史

一只外地松鼠來到黃山

登上光明峰，爬上一棵松樹

它搖著蘆花尾巴抖落身世的泥沙

環(huán)視著哪里好安身

飛來石告訴它

黃山從汪洋底下隆身出來

受擠壓，撞擊切割，幾千萬年

長成三十六峰，看那從頭到腳的傷啊

松鼠回想，游了半輩子的汪洋才上岸

途經(jīng)沙漠時讀過上帝的日記……

漆黑的山風涌動云霧，輕吐旭光

它抓住松枝，盯著峰嶺間露出的血臉

心知一切的所以然

靜穆著……連一個字也沒說

它住進一個空洞

先著手把飛來石改成云海里的船

一走孔城老街

我們來了。千足蟲

從石縫里和草根下爬出來

喚來一場細雨

論輩分，三橫四列的條石最長

串通著南北十甲人家

幾戶大姓中獨獨不見孔府門庭

也不見三國，無所謂元明

請問官衙遺址：被康熙腰斬的

繁體字的后代住在哪里

飄飄幌子下放一只老酒壇

隱隱地彌散著太平天國的酒意

空屋子蒙塵，舊事物恍惚

電影院里看過樣板戲的凳子全都沒了

外墻的文字殘如斗嘴的唇舌

桐鄉(xiāng)書院的芭蕉和松年紀都還小

撲鼻而來的或許是書香

或許是四季桂。門樓上的雜草

至少認識三種飛鳥

未必介意桐城派的影蹤

木樓梯被封閉，紅燈籠褪色成淡粉

那條一人巷，走出去何止千人

街外的田里鋪滿植物的鮮

茶樹被采過兩回，野生的薺菜、蓖麻

白白地長著，無人問津

兩位同行的友人一位喜歡吃米

一位喜歡吃面，都愛打著油紙傘

一覺睡過清明節(jié)

多喝幾壺安魂酒

去醉夢里的油菜花地會見久別的家人

我們站在黃燦燦的芳香中

面帶云彩的笑，面對云彩的笑

用蜜蜂和畫眉鳥的話

敘說相隔十年幾十年的日子和想念

一覺睡過清明節(jié)

不用去皖北郊野的墓地催生傷感

我們彼此默契，安詳

以往的清明節(jié)

我經(jīng)常一個人去幾處掃墓沉思

天上的靈魂地下的家人

反過來淚打我的衣衫

他們都早早離世

往我的心里填進一把又一把泥

凝重，不悲哀，有營養(yǎng)

讓我的目光里長出淺藍色的星空

搖曳著一枝又一枝勿忘我

勿忘家人

睡得深一些一覺睡過清明節(jié)

淮水東流

地下水、過境水、黃泛之水

醞釀，沖擊出皖北平原

久住著偏咸偏辣的老莊和楚漢

淮水東流……

養(yǎng)著幾座城市

米麥、辣椒、煤、碭山梨、水產(chǎn)

連體著全球的數(shù)字工業(yè)

……我的兄弟姐妹

一條血管曲延到皖東

贍養(yǎng)我八十七歲的知識分子老母

她獻過的血超出我體重

這條血管曲延到蘇北與更長的運河交匯

析出我常寫常新的幾千漢字

淮水東流……

曾經(jīng)泛進黃河之水

那潰泄著苦痛的河床是我用魂來修補的

用盡皖北蘇北兩地的祖輩身體

竭盡被嗆著的漢字，祈禱

淮水東流……

淮水，依著我的命相東流

把我罩在蔥蘢中

辛苦，割舍，波折，安享……

雙腳踩著河泥，兩條胳膊連著中原之筋

所思，所為，不離黃海大洋

瑯琊山，醉翁亭

繼續(xù)醉，做一個快活的爺

繼續(xù)橫臥山水，有筆墨伺候

繼續(xù)邁峰回路轉的八字步

瑯琊山，不合時宜的肚子

裝著書、琴、棋、酒壺和金石遺文

翻騰著古文運動的流暢婉轉

拿出寬簡的政策：滁州民生，樸素文學

用一根穿過宋元明清的線

穿著現(xiàn)在和將來：瑯琊山，醉翁亭

文壇老領導，尊敬的文忠公

回來做顧問吧，殺一殺筆端浮靡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