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睿默

內(nèi)容摘要：作為三浦綾子的成名作，《冰點》可謂是三浦綾子關于人性弱點和“原罪”思想思考的集中體現(xiàn)。通過敘述辻口一家中辻口啟造、夏枝、陽子等人圍繞出軌、收養(yǎng)等現(xiàn)實事件，展現(xiàn)眾人圍繞事件產(chǎn)生的一系列后悔、自私、仇恨、堅強、崩潰等眾多感情，展現(xiàn)了三浦綾子視角中，人“困于狹隘”而妄圖“擺脫狹隘”而不得的狀態(tài)。

關鍵詞：日本文學 三浦綾子 《冰點》 狹隘

雖然日本作家三浦綾子的作品在中國并沒有引起大量傳播，中國學界關于三浦綾子的研究并不豐富。但在日本，三浦綾子可謂是非常著名的作家。三浦綾子眾多作品都受到了許多讀者的追捧，其作品并非簡單的矛盾沖突、愛恨情仇，也并非將一切悲劇與苦難的原因引導向“意識形態(tài)”、“社會制度”或者“民族特性”這樣宏大又縹緲的概念。三浦綾子的作品往往內(nèi)涵深刻，尤其是對于人所共有的性格弱點和基督教的“原罪”觀念有著深入的討論?！侗c》是三浦綾子的處女作，也是她的成名作，1964年，《朝日新聞》舉辦小說征集比賽，《冰點》被選中發(fā)表，三浦綾子也由此開始了她的創(chuàng)作生涯。至今為止，《冰點》已銷售上百萬部，并被翻譯成十余種語言，可以說具有很大的影響力。

一.狹隘引發(fā)的悲劇

《冰點》的故事從日本戰(zhàn)后北海道一個醫(yī)生的家庭開始講起。辻口醫(yī)院的院長辻口啟造的妻子夏枝在丈夫因事外出期間，在家中同情人村井幽會。兩人調(diào)情期間，夏枝將想要母親疼愛的女兒琉璃子打發(fā)出去玩，但沒想到琉璃子因此被人誘拐，最終被殺害在附近的河岸邊。悲劇發(fā)生后，夏枝感到非常后悔，以至于一度精神失常。辻口啟造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后，在感受到對夏枝的憤怒的同時，還涌起了許多其他的感情，最終，抱著多種心思，啟造選擇收養(yǎng)殺害琉璃子的兇手佐石土雄的女兒，將之領回家讓妻子撫養(yǎng)。不料妻子竟然發(fā)現(xiàn)了被收養(yǎng)的女孩陽子的身世，便又各種刁難報復。于是，十余年間，夫妻二人勾心斗角，義母女之間刁難作對，義兄妹之間感情復雜變換，不僅讓原本還算正常的家庭生活變得陰云密布，更是在所有人心靈中留下了層層陰云。數(shù)年后，陽子成年，并且與哥哥的朋友北原互有好感，可夏枝抱著怨恨，當眾揭露陽子的身世，道明陽子其實是殺人犯的女兒。這一事實讓一貫堅強陽光的陽子備受打擊，最終在寫下遺書后服藥自盡。就在此時，真相大白，陽子其實并非殺人犯的女兒，而是另一家的私生女。在《續(xù)冰點》中，陽子被搶救回來，但又陷入了新的苦惱當中，這我們暫且不提。

《冰點》圍繞辻口一家，講述了一個復雜的悲劇。這是陽子的悲劇，是琉璃子的悲劇，更是辻口一家的悲劇。而這樣的悲劇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作者在書中隱隱約約間展現(xiàn)了她的態(tài)度，展露出她關于“罪”的思考，并由此將讀者逐漸引導向更加深入的領域之中。

作者在作品中反復提到“罪”的觀念，并將之作為出場人物反復思考的難題與作出行動的動力。這種“罪”是基督教的“原罪”意識的一種體現(xiàn)，是人不幸的來源?！侗c》中的眾人，都在反復思考“罪”的問題，并展現(xiàn)出他們對待“罪”的態(tài)度。這一悲劇的源頭是什么？三浦綾子的表達很巧妙，她沒有直接去將悲劇的源頭歸結(jié)為不是制度、民族性這樣的宏大概念，也不是將之歸咎為佐石土雄、辻口啟造亦或者辻口夏枝這樣某一個具體的人，她通過巧妙地情節(jié)設計和心理描寫，以及夾雜于敘述之間的評論，帶領讀者繞過了世俗法律對罪惡的評定過程，而去關注罪惡發(fā)生的人性根源，即人的狹隘。

狹隘是人性的不圓滿，因為狹隘，引起了人的傲慢與自私，引起嫉恨與推諉，最終引起不幸。啟造與夏枝正是困于這種狹隘，被狹隘所支配，最終一步步將事情推向悲劇的深淵。

二.困于狹隘的辻口夫婦

通讀全書，我們常常能夠感到濃重的“刻意設計”的痕跡。不管是啟造認為夏枝同他人有染，還是啟造選擇收養(yǎng)陽子作為對妻子的報復，亦或是夏枝發(fā)現(xiàn)陽子的“身世”等情節(jié)，都給讀者帶來濃重的巧合感，看出這是作者刻意設計的巧合與誤會。而正是這些巧合與誤會，讓事情如滾雪球一樣，越發(fā)迅猛地奔向悲劇的結(jié)果。我們不去考慮這種刻意是否是作者特意展現(xiàn)出來的，但必須注意的是，這種刻意除了推動劇情的發(fā)展外，也鮮明地展現(xiàn)了人物的矛盾與復雜。

在故事的開端，夏枝同村井幽會，村井想要同夏枝發(fā)生親密的接觸，卻三次被夏枝拒絕，結(jié)果，“村井的嘴唇只稍微蹭了一下夏枝的面頰”。村井感到很難堪，便離開了辻口家。隨后，出差歸來的啟造回家，卻發(fā)現(xiàn)妻子的反應很反常，并且家中似乎來過男客，隨即冷下了臉。他的反應讓夏枝感到害怕，便默默收拾茶具離開，而這反而引發(fā)了啟造更進一步的聯(lián)想。啟造推斷出了來客的身份，卻依舊不言不語，而在腦海里進行思考更多，心里燃起了更多憤怒與嫉妒的烈火。隨后，情節(jié)接連展開，琉璃子遇害、夏枝精神失常、村井再度同夏枝幽會等事件接連發(fā)生。而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啟造與夏枝個人的矛盾與糾結(jié)。

一方面，啟造因為痛失愛女而感到悲傷，并且因為夏枝與村井的幽會而感到嫉妒與憤怒，幾件事糾葛之下，啟造多次在腦海中胡思亂想，自顧自推演，將琉璃子遇害的責任歸咎為夏枝與村井這對“奸夫淫婦”。而實際上我們作為讀者自然清楚，夏枝雖然精神上有對村井示愛的欣喜和期待，但實際上并沒有同村井發(fā)生什么實質(zhì)性的行為，但在啟造的幻想中則完全不同。因此，在啟造看來，琉璃子被人殺害了，自己的妻子也與他人通奸，這讓他跌入了絕望的深淵。因此，啟造對于夏枝既愛又恨，當發(fā)現(xiàn)夏枝痛苦難過甚至發(fā)瘋時，啟造對夏枝感到憐惜，并決心要三人和睦地生活。但當他發(fā)現(xiàn)夏枝身體迅速恢復時，卻又下意識地生出夏枝“真是神經(jīng)遲鈍，竟然沒有發(fā)瘋”的失望感情。因此，當他認定夏枝背叛他時，才徹底下定決心，要收養(yǎng)仇人的孩子來報復妻子。

而另一方面，夏枝則同時處于后悔、自責與遷怒之中。她既對琉璃子的死感到痛心，并對于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與自責，并因此受到了刺激，精神失常，不得不接受治療。同時，夏枝又自覺“無辜”：“在村井的引誘下動了心，這固然不對，但琉璃子的死不是已經(jīng)狠狠地懲罰了我嗎？夏枝覺得自己只是被人輕輕地吻了一下，就受到如此殘酷的懲罰，未免太不公平了?！彼踔镣耆浟?，自己曾經(jīng)也對于村井的示愛充滿期待。夏枝一面自責，一面又出于自私而求自保的狀態(tài)，將所有的過錯甩到其他人頭上去了。因此，夏枝一面感到后悔，一面又覺得自己受到的懲罰太重，想要尋求心靈的安寧。而這也就促使了當辻口家收養(yǎng)陽子后，夏枝對陽子百般寵愛，甚至認為陽子比琉璃子更讓她喜愛，因為她從陽子身上找到了心靈的寄托與安寧。因此當她得知陽子的身世后，夏枝將這種寵愛轉(zhuǎn)為憤恨，轉(zhuǎn)而對陽子百般刁難也就不難理解了。

所以，不論是啟造還是夏枝，其實都處于多種或?qū)α⒒蚣m纏的情緒混雜一起的狀態(tài)。啟造收養(yǎng)陽子，作為對夏枝的報復，而這份痛恨其實來自于啟造自己的推斷與思索。夏枝對陽子的刁難，既是對陽子身世的痛恨，又是對自身后悔的遷怒，還有對啟造作為的報復?？梢哉f，啟造和夏枝的互相報復乃至最終失控，才是悲劇的主要原因。而這時，作者于寫作中所體現(xiàn)出的刻意的巧合就顯得更加引人注目了。讀者在閱讀時，往往會直觀地感受到這種刻意之處，不論是琉璃子之死，還是啟造的猜測，都顯得太過巧合，讓人不得不去意識到這是作者的刻意安排，即，正是因為啟造和夏枝的那些糾葛的想法，才真正成為了推動情節(jié)的關鍵因素。而對這些想法本身和想法的來源進行深究，就能發(fā)現(xiàn)作者三浦所想要批判的東西，即人性中的狹隘。

但有趣的是，雖然作者對于啟造和夏枝的思考進行了細致的描繪，但對于兩人的交流卻少有著墨。兩人從始至終都處于很少交流的狀態(tài)，各自思考，乃至于互相報復，但卻從未想過互相傾訴真相、展露想法、尋求和解，由此產(chǎn)生了隨后一系列麻煩。而作者展示的刻意的巧合，反而促使了讀者跳出啟造和夏枝的思考，反過來思考回避悲劇的其他可能性，比如假設兩人能夠真誠地溝通，是否可以避免悲劇的發(fā)生？于是，讀者很自然地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到底是什么成為了兩人溝通的阻礙？

正如對于《哈姆雷特》，我們可以提問，“哈姆雷特為什么會延宕”，來挖掘哈姆雷特行為背后的原因。對于《冰點》，我們也可以仿照著提問，“為什么辻口夫婦并不互相坦誠？”并以此來窺看書中諸人的心理。

在全書中，啟造和夏枝都在針對各種事件作出反應，產(chǎn)生思考。作者對他們各自的思考內(nèi)容進行了細致的描繪，讓我們深深體會到了他們思考的復雜，比如啟造面對夏枝精神失常的情境時，第一反應是感到憐惜，隨后卻又生出這是活該的想法，但緊接著，啟造又對自己生出這種想法感到后悔，下決心要一家人好好生活?？僧斔姷较闹焖偃鷷r，又覺得這懲罰對夏枝而言“不夠嚴重”，應該讓她更加痛苦才行。

這種心理十分復雜，又十分真實，我等眾生于平日生活中也往往有此矛盾心態(tài)。但正是這樣真實而又復雜的心理描寫和啟造的行動，為我們展示了啟造的狹隘之處。當他見其痛苦便心生憐憫，見其歡樂則又生怨懟。思維反復間，可見啟造每次思考時所想皆是出于他見到所見情形的第一反應。這種第一反應而生的樸素情感極大的影響了他的思考，讓他時而憐憫時而憤怒。啟造一直困于這種狹隘的感情當中，任其操控，從未能將他自己的思考從中脫離出來。包括其后生出的復仇夏枝的想法，也是將一時的沖動化為長久的計劃，卻從未理性的反思過自己的行為是否妥當。他就一直處于這種狹隘的思想之中，只有短暫的被感動和被思索，卻從未有理性的掙脫和設身處地的考慮。

三.擺脫狹隘——生活準則的構(gòu)建

從全書來看，辻口夫婦兩人放棄溝通，究其根本原因是本性的狹隘。一個生靈只關心自己所想關心的事情，而不能同另一個生靈互通。因此，狹隘會造就傲慢與自私，會引起嫉妒與推諉。因為狹隘，啟造完全沒有生出理解夏枝的想法。當他覺得夏枝的想法不能理解時，他直接就放棄了繼續(xù)理解，甚至認為，女人本就不能理解，也沒有必要理解。這正是來自于狹隘的傲慢。更是由于傲慢和嫉妒，他武斷地將自己的判斷認定為事實，并由此生出對夏枝的仇恨，選擇對夏枝進行報復。而夏枝呢？她其實也并不關心他人的感受。啟造不提及的事情，夏枝就從不解釋。即便是想要收養(yǎng)一個孩子，也并不是處于對社會的關愛或其他什么高尚的理由，而是為了“派遣自己的寂寞”，以及為了緩解自己的愧疚。夏枝的一切行為，包括早期對陽子的疼愛和之后對陽子的刁難，都完全出于一種為了自己的自私心態(tài)。至于啟造和陽子等人實際如何想，她并不關心。夏枝和啟造在書中一直處于這樣一種狹隘的狀態(tài)下，即使書的末尾陽子服藥自盡，給兩人造成了一些震動，但依舊并沒有帶來徹底的改變。

《冰點》中諸人，都或多或少受到狹隘的影響，三浦也在書中或明或暗的指出，擺脫狹隘是人永恒需要面對的問題。但如何才能擺脫狹隘呢？三浦其實并沒能給出一個解決方案來，她只是塑造了阿徹和陽子兩個形象，作為一種似是而非的解答。

阿徹對于義妹陽子一直十分喜愛，甚至很小的時候就發(fā)誓要娶陽子為妻。但作為辻口家的孩子，阿徹也沒能完全逃避狹隘的影響，長大后的阿徹也一度被對陽子的感情所操控，認為自己才是陽子唯一的歸宿，并因此武斷地阻止其他人對陽子的追求。這中狹隘的想法使得他并不真正地考慮陽子自己的感受。但在書的末尾，他逐漸擺脫了這種狹隘，開始真正地為陽子的幸?？紤]。他擺脫了“只有我才能讓陽子幸福”的狹隘想法，決心祝福陽子和北原的愛情，在三浦看來，放下自我中心的情緒，認真為其他人考慮，理解他人的想法，這正是擺脫狹隘的途徑。

至于陽子，她在全書中一直是一個陽光、自信的形象，似乎和狹隘掛不上關系?？蓪嶋H上，陽子受困于關于罪的思考，一樣不得解脫。但是，相對其他人，陽子已經(jīng)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對待身世問題，陽子并沒有像其他很多故事中的人物那樣，糾結(jié)于自己的身世，而是對于自己存在的價值產(chǎn)生了疑惑，其思考高度明顯不同。但是，這依舊是一種狹隘。其他人不能脫離情感，而陽子不能脫離血緣。

關于如何擺脫狹隘，阿徹和陽子已經(jīng)逐漸為讀者給出了引導。而書的最后部分辻口啟造關于罪的標準的反思更是令人深思。人要擺脫狹隘，終究要面對的，就是關于生活的問題。一個人應該生活在怎樣的標準之下，又應該在標準下怎樣的生活？三浦綾子在《冰點》中嘗試提出一種新的標準，即一種西日結(jié)合的罪感思維。

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中將日本的文化歸結(jié)為“恥感文化”，認為日本社會是“公認的道德標準借助于外部強制力來發(fā)展人的良心的社會”，這是一種對外的文化，即通過看人的行為是否符合外部的社會道德標準，來評判一個人的所作所為是否妥當。

而《冰點》中反復提及的基督教的“罪”的觀念，則是將恥感文化與罪感文化做了綜合，以罪感文化的標準去融合恥感文化的方式。傳統(tǒng)的恥感文化下，一個人的行為需要被“他者”看見，才能加以社會的評判，進而斷定他是否符合道德。換言之，如果一個人的行為足夠私密而不被“他者”所知，那也就無從評判，所謂的是否道德也就無從談起。而書中如辻口啟造、陽子等人，都或多或少接受了基督教關于“罪”的思考，形成一種類似“舉頭三尺有神明”的認知。如此則無論所作所為是否被人所見，人都要受到內(nèi)心“上帝”的窺視，因此對自己的行為形成一種“罪感”，由此約束并改正自己的行為。

但是，即便這種罪感的出發(fā)點和終極目的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勸人向善”，并最終建立一個“善”的社會，它終究并非來自于宗教的強烈暗示和同化，而是一種日本化的、因為同日式文化結(jié)合而產(chǎn)生的罪感，并不能像西方社會那樣具有廣泛的社會、文化和宗教的基礎，從而無法具有強大的約束力。啟造一直反復念叨著要愛他的敵人，但他也并不能做到這一點。當他內(nèi)心產(chǎn)生憤怒、厭惡等情緒并因此而做出報復行動時，內(nèi)心的約束并沒有起效。真正對啟造產(chǎn)生制約效果的，還是最終真相大白時眾人的討論。因此，這種“上帝隱身而去的罪感”終究并不能像三浦綾子所設想的那樣起到明確的約束作用，只能成為一種虛假的約束力，在啟造等人的心中時隱時現(xià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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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