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耀

1953年10月4日? 我見了毛主席

今天是個幸運的日子，也是個難忘的日子。

以前也見過毛主席，1950年國慶節(jié)，我在天安門前和群眾的隊伍游行通過，見過他；1951年，“七一”黨員干部大會上，在先農(nóng)壇上遙遙地見過他；1952年，國慶節(jié)，依然是在天安門上遙遙地見過他；今年，10月1日，去天安門觀禮時，已經(jīng)是較近較真切地見過他。然而，以往之見都不能算，只有今天才算是真的見過。今天不僅看見了身形，還看見了面貌；不只面貌，還看清了眉目，看見了他的舉止、手勢，還有笑容和激動的表情。

下午3點，文聯(lián)大會突（然）休會，秘書讓大家去懷仁堂后院空場上去照相。人們早知是主席要來了，排著隊，懷著一顆緊張的激動的心，進了后院。我甚至不敢朝那一排凳子看。我見丁玲同志就坐在那里，中間正騰出一排座位來。我總覺得有的同志在看著我笑道：“你們看徐光耀多緊張、多怯??！”

我擠進了后面凳子上的第三排，我又急著往中間擠。我是多么想擠得靠前一點呀！

排好隊了，旁聽的人們也站好了。懷仁堂的門打開了，只看見郭老先出來一個人影，人們便鼓起掌來，一直鼓啊鼓啊！啊，毛主席出現(xiàn)了！胖胖的、黑紅紅的臉，寬額，長方頰，邁著穩(wěn)健的緩緩的步伐，走近前來。一過那葡萄架，他就一面鼓掌，一面舉手，向大家還禮。然后，停在草場中央，突轉(zhuǎn)臉朝西，問了西邊站著的人。周揚大約告訴他是旁聽的，他便點頭朝我們走過來。他向大家望著，微微笑著，一面舉著手，這面那面地致意、還禮。他后面是少奇同志、朱德總司令、周總理，還有習(xí)仲勛、陳伯達(dá)、胡喬木等同志，還有不少中央同志。可惜我不認(rèn)識，也不及細(xì)看了。

毛主席坐在中央位子上，仍和大家點頭、示意，并返回頭向艾青、天翼、劉白羽問了一兩句什么，我還聽見他叫了丁玲同志兩聲，讓到他身邊去。丁玲同志只是點點頭，向那邊稍稍靠了靠（我見她流淚了）。這時，毛主席離我只有1丈遠(yuǎn)，隔有10來個人。

大家的掌聲這么響，什么都聽不見。我自己也鼓得累了。

開始照相了，照了兩版。我盡力使我自己照得好——太陽光很好，原是應(yīng)該照好的。

照完，毛主席和中央首長都立起來。大家又鼓掌相送，毛主席又返回身來，鼓掌還禮，并向我們這一帶注視。我甚至感到我和他的眼光相碰了。

毛主席走過葡萄架，人們擁過去，突然又是一陣掌聲，我也擁過去，見毛主席正站在堂門口向大家鼓掌，舉手告別。他是滿臉的激動，他的感情，也和我們的感情交流而洶涌呢！

終于，毛主席進去了，不見了。

難道這不是我一生中最光榮的日子嗎？重新聽報告的時候，我半天都沒有擺脫興奮，半天才聽入了耳。

上午，文協(xié)大會聽了邵荃麟的總結(jié)報告，又施行了選舉。

下午，文聯(lián)大會聽了廖夢元（魯言）關(guān)于農(nóng)村工作的報告，又見了毛主席。

晚上，我去“大眾劇院”之前，給蕓打電話，告訴她，我今天看見了毛主席，她也為我興奮。

在“大眾”看了三出戲：《鬧天宮》《奇雙會寫狀》《將相和》。三出戲我都高興，我都喜歡。我真是幸運至極，美壞了！

11點回到家來，給我親愛的讀者章鐵英寫了封信，并把一本《平原烈火》送他。昨晚在蕓處，我已根據(jù)她的意見，把《平原烈火》中的幾處錯誤校改過了。但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不少其他錯誤，擬最近再全部校閱一次。

1953年10月5日

上午，懷仁堂開文代大會，第一個是丁玲同志發(fā)言。今日，人們用同樣熱烈的情緒歡迎她講話。她今日講的和在文協(xié)大會上講的大體相同，基本精神也相同，只是更發(fā)揮了。她從對生活的態(tài)度，又講到人物創(chuàng)造，講到感情，而最后，又回到生活問題上來。很明白，她這次講話又是文代大會上有數(shù)的好報告之一。

她講完之后，古巴代表發(fā)言。再之后，曹禺、呂驥、蔡楚生、鄭振鐸、戴愛蓮、王尊三等發(fā)言。會議在下午1點半才結(jié)束。下午，竟宣布了休會。

下午的時間，我利用了一點空隙，又重新看了劉建藩給我的文章《評〈平原烈火〉》。打算最近即給以回復(fù)，以便了卻心頭的一件事。我愈來愈感到需要加倍努力，為自己多爭取一些時間了。

晚上，蕓說我去看戲?？晌也⑽从X得曾去看什么戲，仿佛是很忙了一陣才回來。

1953年11月9日

十多天來，我總想給丁玲同志寫封信，可是卻不知寫些什么好，有什么要說，有什么問題可解決呢？仿佛都沒有。然而總是想寫。

1953年11月18日

丁玲同志的《到群眾中去落戶》仍給我以鼓舞和啟發(fā)。

我總想給她去封信，報告一下我近來的情況，卻總是感到無話可說。這已漸成我的負(fù)擔(dān)了。

1953年12月17日

早飯后，再讀了丁玲同志的《到群眾中去落戶》，便開始給《文藝報》的編輯部寫回信，回答他們關(guān)于我對文代大會的體會和所考慮的一些問題的詢問。

1954年2月4日

天大黑后，與蕓去馬凱食堂吃飯。一進門，正遇見丁玲、田間、艾青、廠民夫婦等人在那里等吃飯。丁玲同志叫我上她那兒玩兒去，問我在鄉(xiāng)下工作得很好嗎，工作中有什么問題。她告訴我，要多跑跑，多在上層轉(zhuǎn)一轉(zhuǎn)，不要只是扎在一個地方。但目前還要深下去，深入半年之后，再往上層領(lǐng)導(dǎo)、別處去看看。不要只是死扎在一個地方。

匆匆間，只好各人分桌而坐。我與蕓單挑了一桌，丁玲等同志另坐滿一桌。

1954年3月23日

在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延安集》。丁玲同志在這中間只提供了一些史料，這確乎不是文藝。我想，這對她，也確乎是一個學(xué)習(xí)。她又是那么善于學(xué)習(xí)的人。

1954年4月28日

下午，給蕓寫信之前，給丁玲同志寫了一封鄭重的信。我主要是請求她的幫助，希望她對我寫《區(qū)委書記》一稿以指導(dǎo)和啟發(fā)。我說我愿意完成這個任務(wù)，卻缺乏辦法，挑選不著題材，這使我信心不足，而散文能力差，也妨礙著我。

我也說明了為什么很久以來（自下鄉(xiāng)）沒有給她寫信和沒有去找她。

1954年6月6日

我不明白丁玲的話，寫散文怎樣可以鍛煉人的思考呢？怎樣可以使自己的思想更有條理呢？

1954年6月12日

之后，看了丁玲同志的《到群眾中去落戶》幾篇文章，看了看《文藝報》的來信，打算寄篇體驗生活的稿子去。

1954年12月31日

丁玲還沒有出馬。她干什么呢？難道創(chuàng)作嗎？在去莫斯科前，也應(yīng)有些文章才是。或者由于前段《文藝報》是她主編，也在檢討嗎？

1955年2月6日 丁玲一席話

進了屋，一坐下，丁玲同志便說：“一定要寫人，要搞出兩個人物來，硬是要先搞出人物來，拼命地搞人。你應(yīng)該有寫《平原烈火》時的那股沖動，要下決心，狠命地搞，要搞結(jié)結(jié)實實的作品。”她接著談到《紅樓夢》和其他的作品，說：“凡是偉大的，都是只令人記得它幾個人，小說沒有人是不行的?！?/p>

狠命地寫人，這是她對我宣傳的第一點。

她問我有計劃了沒有，我說還沒有。她又告訴我：“寫作品要寫生活，寫問題。不要寫人家已寫過的、已說過的，人人都那么說、那么寫的，就避開。一定要看得出生活，叫人家知道和懂得些生活，看見生活的樣子。不要有顧慮，問題多得很，就寫問題，有什么問題就寫什么問題。解決不解決是在乎人物的處理，你對人物是怎樣看法的。至于怎樣解決正確，那不是你寫小說的事，那是農(nóng)村工作部的事。我們是給讀者人的形象，不是傳播先進經(jīng)驗。有人看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叫我談?wù)勍粮牡慕?jīng)驗，我只是笑一笑。”

她又談到《靜靜的頓河》，說：“那里有很多問題，他怎樣去解決的呢？他就是讓人物自己去搞、去活動，他就是表現(xiàn)生活，讓人看見那個時代的生活面貌……”

寫生活、寫真實、寫問題，是丁玲同志跟我宣傳的第二點。

關(guān)于這第二點，她還說道：“農(nóng)村中問題是很多的，特別老區(qū)，要寫它，不能割斷歷史。有些人，過去打游擊，很有辦法，可是他不能領(lǐng)導(dǎo)生產(chǎn)；又有些人，是階級異己分子，或者在歷史上是反革命的，可是在如今領(lǐng)導(dǎo)生產(chǎn)上，他又是很有辦法，很有能力和成績的，而我們的支部又得和這種人合作；有些過去很好的共產(chǎn)黨員，現(xiàn)在做起小買賣來了。這都是問題，有的就很阻礙農(nóng)村工作前進的，這都是我們應(yīng)該解決、應(yīng)該去表現(xiàn)的很有意義的題材，并不一定都去寫中農(nóng)的入社退社?！?/p>

丁玲同志給我談的第三點，“是要有激動人的情緒。一部作品讀了總要使人激動，要有感情。只是生活，不能叫人激動，也不成的。一部扎扎實實的作品，是必須激起人的感情來不可的?！薄欢?，我現(xiàn)在竟就是害怕這一點呢！

丁玲同志讓我學(xué)習(xí)陳登科?！八麩o所顧忌，說干就干，干得很快。不怕說錯，不怕做錯，這精神是很好的。寫作品，就要有個沖勁、有個干勁。《保衛(wèi)延安》還不是咬住牙磕了好多年磕出來的？”

關(guān)于創(chuàng)作，她就是談了這些。雖是老話，卻是富有新的意義。

我到饒陽、邢臺一帶去轉(zhuǎn)轉(zhuǎn)的計劃，她似乎是同意的。

她曾表示，我下鄉(xiāng)不應(yīng)在家鄉(xiāng)一帶搞，那是有困難的。

后來，談到了陳企霞。對我去看他，沒有批評，反而是贊許的。她說：“陳企霞對我們這些人很好。這次他犯錯誤，缺乏精神上的準(zhǔn)備。他又太愛激動了，一激動，錯就犯得更大，有好處也沒有說頭了。陳的留黨察看，怕是會批準(zhǔn)的?！彼愿袊@的口吻說：“幾乎開除黨籍。”

她讓我多去找陳企霞玩玩，勸他寫點文章。寫了，發(fā)表了，精神上就會愉快些，而大家對他的印象也會是：“他還在活動著，并沒有消沉下去，并沒有被打倒。不然，人家就會以為他被打倒了。同時，他不轉(zhuǎn)變一下情緒，帶著這樣一個鑒定及情緒下去，不論在哪里，工作都不會搞好的?！?/p>

丁玲同志對陳企霞是極為體貼的。

她說：“陳企霞一打下去，便撐不住。過去自尊心又太強了，跟同志關(guān)系處不好，到現(xiàn)在朋友也沒有一個?？鄲炞钥鄲?，沒有人去看他，他也無處可玩?！?/p>

丁玲同志對陳企霞也是極為了解的。

告辭出來時，丁玲同志在門口向我喊道：“等著看你那本好書??！”

1955年2月20日

據(jù)他說，丁玲同志曾表示把我弄到作家協(xié)會去。好像別人也說過。但他向丁玲同志表示反對把我往那兒調(diào)。

1955年2月23日

丁玲的《春日紀(jì)事》寫得多抒情、多美。只要能表達(dá)出你的感情來，什么方法和形式都可采用的。

1955年3月19日

黃昏，讀了丁玲同志的《生活、思想和人物》，談到對生活采取主動和主人翁的態(tài)度，多幫助人，從社會斗爭中提高、豐富自己。這啟發(fā)了我，使我要努力打開自己這孤僻的小圈子，更勇敢熱情地去接近一些人，去多給自己交些朋友。

1955年7月20日—25日

散場時見到丁玲，但我回避了，未跟她說話。不知是什么情緒，大約有一點兒自慚吧！

? 1955年12月27日—30日

丁玲、陳企霞成了反黨小集團。我頭腦中的兩個偶像，一下子全部毀滅了。當(dāng)時，我簡直昏了頭。

這真是不能立即就使人相信的事。

在文藝界，給我影響最深的是誰呢？就是他們兩個人。

然而，在情感上總不是一下子就能扭轉(zhuǎn)過來，總是不敢面對這個事實。丁玲難道會成為我們的敵人嗎？

1956年1月3日

下午，把所有的信都查過。結(jié)果查出陳企霞的7封信，丁玲的2封信，丁玲和田間合寫的1封（實際是田間寫的）。此外，沒有了。原來胡可的信，我也竟有5封之多呢！這真有意思。

可回來翻讀1949—1951年的日記時，我?guī)状伟l(fā)現(xiàn)過去竟是這樣強烈地反對舞蹈來的。大約印象的轉(zhuǎn)變，還是從李納處聽了王海的看法。

丁玲、陳企霞給我的影響、教育，憑良心說，大部分是具有黨性的、好的。當(dāng)然，里面也確有培養(yǎng)個人主義、驕傲的東西。但失去了這樣的人——尤其是丁玲，將多么可惜呀！老實說，在現(xiàn)有中國的老作家中，有誰能像丁玲這樣熱心于青年作家的培養(yǎng)呢？丁玲之受青年們的歡迎，不是無因的，不是憑虛偽能換得來的。

1956年1月4日

讀過去的日記，單找陳、丁給我的談話及影響，而今看來，他們的很多話還是有價值的。如按了他們的話去做，仍不失為一個好的黨員的。難道這些好的一概不談，只揀那些壞的去說嗎？

1956年7月14日

但不知丁玲同志怎樣了，好久好久不見她的文章、不知她的消息了。但愿她一切都沒有問題才好。她如能一切恢復(fù)，該是使我多愉快呀！

1956年12月8日

下午夏信榮來，除帶來薪金，還帶來作協(xié)黨組給我的一封信。提出六個問題向我查丁玲錯誤的事實真相，并附來丁玲的自我檢討一份、辯證材料一份、補充辯證材料一份。我于是立即看這三份材料，看了一個下午。丁玲的辯證很激動，我必須好好寫一寫，且必須把聽課記錄、日記都查一查。只可惜丁玲給我的信件不在了。

1956年12月9日

上午，翻了一下日記，晚上又翻了一回，查丁玲給我談了些什么話、我受過她一些什么影響等。

1956年12月10日

為寫丁玲材料，查了一天日記和筆記，把有關(guān)丁玲的全部標(biāo)出。一面擬起提綱，到晚上，便動筆寫了一點兒。

1956年12月12日

晚上，寫丁玲材料的《我的想法與意見》部分，完。總共5頁，約3000余字。我明日或者最好給胡、杜二人談?wù)劊埶麄兘o裁定一下吧！

1979年1月16日

今日很忙碌：上午，先去看了張鳳珠。原想通過她找李涌的，結(jié)果臨時商定先去看李納。

在李納處坐了小半天，中午飯后剛要告辭，丁寧給她打電話，邀她一起坐車去看丁玲，于是我們也加入。下午3點半，丁寧、李納、張鳳珠、我4人，一車到和平里文化部招待所，在二樓的211號找到了丁玲。

丁玲老多了，大花白頭發(fā)。當(dāng)認(rèn)出我后，雙手握手，一握再握，還說“是我連累你們了”。但見面很高興。

丁玲很健談。談到現(xiàn)在的文學(xué)，說：“你（指我）們這一代是主花，一定要多寫，好好寫?！闭劦剿诒贝蠡募伴L治的遭遇。她真正有生活是在1957年之后，有很多東西要寫，只可惜精力差了。也談到她的殘酷經(jīng)歷，幾乎叫煤氣熏死。談著談著，她突然說：“看到了你徐光耀當(dāng)年寫的調(diào)查材料，我哭了……”

后來，丁、李走了，她留我們再玩一會兒。一會兒，人文社王立耘等二人來了。5點半我再告辭，她約我明天再去看她，她要我談?wù)勯L篇小說（正在寫的）。

（責(zé)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