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占鍇
我希望有這樣一幅畫:月光溫柔地灑在大地上,滿天繁星之下,一池的蓮花靜靜睡著,蛙聲嚷得暑意更濃,岸邊坐著一個鬢角微霜的詩人,對著這別致的景色獨(dú)酌。如果真的有如此浪漫的一幅畫,我想,那個詩人一定是余光中。
余光中就是這樣的一個詩人,讀他的詩,最好是在細(xì)雨中,讀完后,心也像在江南的雨中走過一般,濕漉漉的。
月光是他一生追尋的夢。“月光還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還是李白的霜。”余光中的偶像是李白,他向往那一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灑脫,向往那一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自信,向往那一份“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jì)滄海”的豪情。但他終究無法像李白那樣沖破現(xiàn)實(shí)的桎梏,百年來輾轉(zhuǎn)多地,顛沛流離,于是那一抹盛唐的月光成了深埋在余光中心底的夢,他寫下:“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痹谒墓P下,月是高潔,是自由,是最純粹的詩情畫意。然而在滿地的六便士里,他只好折一些荷葉,包一片月光回去,夾在唐詩里,在寂寥無人的夜里,細(xì)細(xì)品味這遙不可及的夢。
若月是他的夢,那么紅蓮,定是他的相思?!澳悴冗^的地方綻幾朵紅蓮/你立的地方噴一株水仙/你立在風(fēng)中,裙也翩翩,發(fā)也翩翩?!痹率沁b不可及的夢,那么紅蓮便是心底珍藏的、最溫柔的那一抹相思。余光中在《蓮戀蓮》中寫道:“碧落。黃泉。如霧的紅塵。白發(fā)。青山。皆瞬間事。蓮仍是蓮。夏去。夏來。蓮仍是蓮?!鄙徶凶杂幸粋€世界,詩人進(jìn)入了這個世界,便像是忘記了時間,世間對他而言只剩浪漫和美,只剩那一份相思?!安接旰蟮募t蓮,翩翩,你走來/像一首小令/從一則愛情的典故,你走來/從姜白石的詞中,有韻地,你走來……”對于余光中而言,蓮即是他的四月天,是他的烏托邦,“蓮豈止是君子?即蓮,即人,即神。神在,則污泥莫非凈土,則蓮盞皆光,荷掌可握世界?!鄙徥撬磺星楦械幕恚c月不同,蓮是一生都伴隨著他的,面對一切風(fēng)塵的力量。
“我原是晚生的浪漫詩人/母親是最幼的文藝女神/她姐姐生了雪萊和濟(jì)慈/她生我/完全是為了好勝?!边@是余光中最真實(shí)的寫照,他就像李白,就像來凡間游歷一趟的仙人,幾度流離都無法泯滅他的詩酒疏狂,最后他滿臉帶笑地向世人走來,在月色和雪色之間,他便是第三種絕色。
于是在江南,在島嶼,在海外,每一輪清遠(yuǎn)的圓月之下,都盛開著他的紅蓮。月光里,一切都像他縹緲的詩句,他告訴世人,原來百年的風(fēng)塵在詩的面前不值一提,今夜,唯有浪漫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