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焰
宣和六年四月的某一天,二十四歲的三皇子趙楷,突然在乍寒還暖的夜間大口咳血,情況十分緊急。宮中好幾個御醫(yī)急急趕到,各顯神通,終使趙楷免于危難。事后會診結果是:三皇子過于沉湎玄理,殫精竭慮,致心肺氣血嚴重不足,如此狀況,怕是活不到年底了。我很難過,想著哪天去紫宸殿看望,以示安慰。沒想到幾天后趙楷突然留下便條,說是余生難得,準備出宮游玩,浪跡天涯,讓宮中再也不要派人去找他。我得知消息后很著急,派人到城內外尋覓,一直不見蹤跡。有人向我稟告,汴京正南門有軍士說,前幾日曾看見有一個年輕人貌似三皇子,背著一個包裹,騎一匹棗紅快馬出城門而去,當時不明情況,也不敢問,就放他出行了。我勃然大怒,下令將城門守衛(wèi)打入牢中。那幾日想起此事,不免黯然神傷,沒想到這個孩子竟然做出如此出格之事。事已至此,別無他法,只求上天保佑了。
世人都知道我最喜歡小楷,小楷跟太子趙桓,僅僅相差一歲半左右,他不到兩歲,即過目不忘、無師自通。更難得的是,他心性湛然,三歲時即讀了《金剛經(jīng)》,憑直覺理解了大部分內容。小楷的母親為懿肅貴妃王氏,金陵人,賢惠明理。小楷七歲那年夏天,天氣炎熱異常,母親王氏患重癥臥病在床。御醫(yī)愁眉苦臉地告知小楷,他的母親不堪暑熱,身體十分虛弱。小楷揚著臉天真地說:“若是我讓天涼快下來,母親的病就會好些嗎?”御醫(yī)看他如此認真,只好點頭同意。當天晚上,小楷在屋外的空地上點著香火,對著天上北斗七星遙遙祭拜,叩得小小的腦袋“咚咚”直響。圍觀的幾位女官心痛死了,拉他也不起。沒想到夜半時分,忽然刮起了北風,也起了烏云。凌晨之時下起了小雨,隨后越下越大,皇城旁東汴河的水一下子漫了上來,開封城氣溫驟降,如秋天一般涼爽。人們詫異極了,王氏也不發(fā)燒了,病一下子好了起來。
自那一次起,我知道小楷的確天賦異稟,越發(fā)對他高看——趙楷一歲時,授檢校太尉、奉寧軍節(jié)度使,封魏國公,加開府儀同三司,進高密郡王;到了七歲時,我授其守司空,進嘉王;十一歲正官名,授太保;十五歲遷太傅,武寧、保平軍節(jié)度使,徐州、陜州牧;十七歲遷荊南、寧江軍節(jié)度使,江陵、夔州牧,進封鄆王。
五位皇子在吟誦、學貫、涉獵三個學習階段時,我都請了天下最有學問的大儒擔當他們的老師。小楷弱冠之后,我請的是聞名天下的大儒葛次仲、葛勝仲兄弟擔任其老師。葛次仲有一次跟我聊天,談及趙楷的書法文章。我說,趙楷大字結構非常好,可小字功夫尚不到,心中還是有浮躁之氣,建議他讓小楷多抄經(jīng)文。我交給葛次仲一本智永親筆所書《楞伽經(jīng)》,讓他轉交小楷,以為榜樣。小楷看見智永墨寶后,大喜過望,開始認真抄寫,一個多月后,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的書寫竟跟智永難分彼此了。
重和元年,朝廷依例科舉。也許是想證明自己的才華,也許只是心血來潮,小楷偷偷混入考生之中,以洛陽李元亨之名應試,一路披荊斬棘進入殿試,又在隨后的殿試中,發(fā)揮極其出色。閱卷官見了他的試卷,無不贊嘆,紛紛點為第一。各考生試卷送至我這里,我看了頭名試卷,覺得此人才華高絕,根本沒想到是小楷,當即點為狀元,只等擇日公布。
當天晚上,內官報告,說三皇子趙楷求見。我覺得奇怪,雖然我對小楷青睞有加,可是小楷深知禮儀和規(guī)矩,平日里很少打擾我。我宣他進來,小楷一見我,當即跪倒,連稱自己膽大妄為,實在是犯了死罪。我莫名其妙,讓他從實說來。趙楷吞吞吐吐地承認:這中了頭名的“李元亨”就是自己!自己實在不是沽名釣譽,只是對科舉好奇,想知道自己的所知所學到底到達什么境界,沒想到一下子中第,而且還是狀元。我聽過之后又驚又喜,雖然認為他偷偷跑去參加科舉不妥,卻欣喜兒子竟有如此才華。我緊急召見各考官進宮,訴說原委,一時間考官們面面相覷,瞠目結舌,隨后一起跪倒,向我道賀。我一邊笑著扶起他們,一邊下令取消“李元亨”的狀元資格,將榜眼王昂提為狀元。
小楷離京出走,應跟在葛次仲家的那一場辯論有關。那一天,小楷來到葛次仲家聽課,與葛次仲的兒子發(fā)生爭論,主題是義理與心性的關系:小楷以為心性為最大,“心”是宇宙的本原,認為“心即理”,若是對“心”明白了,對于宇宙萬物也就了解了。葛公子則以為“理”是一切事物的支配者,也是宇宙的本原,為學之道,應“格物致知”,窮盡事物之理,方可認識“心”。葛次仲的妻子張氏也在旁邊認真聆聽,這位知書達理的女子系鳳翔橫渠人士,跟理學大師張載是親戚,不僅容貌秀美,儀態(tài)典雅,還極有才華和學問。聽著兩位后生的辯論,張氏氣息萌動,如一團烈火止不住熊熊燃燒起來,一直想著摩拳擦掌加入其中。待兩位后生辯論告一段落后,張氏見縫插針,邀請趙楷與自己辯論一番。趙楷沒有多想,欣然應允下來。
張氏與小楷辯論的內容很難具體復述,不妨將他們的唇槍舌戰(zhàn)比喻成嵩山論劍:小楷所持之劍飄忽輕靈,步步緊逼;而張氏雍容華貴,從容淡定,見招拆招。有時候兩人正面推進,刀砍斧劈,步步緊逼;有時候又突施險招,刀鋒所到之時,泠然有聲,希望一擊而中。小楷擅長以大清晰和大困惑并駕而行,以蠻橫而尖銳的方式直刺對方。張氏則不為所動,目光炯炯,在年輕人閃閃發(fā)光的鎧甲上尋找破綻……終于,張氏以女性特有的機敏,發(fā)現(xiàn)了一絲縫隙,電光石火之間,一劍刺去:“你說情大于理,以為世人之情,以男歡女愛為最??墒悄隳苷f清男歡女愛是什么滋味嗎?如人飲水,不可描述,一說便是錯。難道不是這樣嗎?除非你根本就沒有興趣!”
說這話的時候,張氏彎曲如月般的嘴角掛著一絲嘲弄,讓小楷覺得心虛緊張,變得手足無措。沒等小楷回答,張氏又引爆了一連串火花:“如果你尚不知道男歡女愛真正的滋味,你又何談明心見性,又如何對外部事物了解透徹呢?”張氏知道小楷比較年輕,對于男歡女愛之覺知,是小楷的軟肋,故以此為例。可是話音剛落,那邊的小楷已潸然落淚——這一番言語,足以讓趙楷癡迷不語,沉入憂傷——原來,趙楷曾跟朱伯材的女兒定過親。朱伯材是已過世朱皇太妃的兄長,朱皇太妃是哲宗的母親。當初,雖然我覺得太子趙桓跟朱伯材的女兒更為相配,可是朱伯材的女兒私下表示,還是更喜歡小楷一些。當朱伯材向我告知女兒之心愿后,我成人之美,為小楷定下婚姻大事,還特地安排宮中派一輛黃金裝飾的馬車,將新娘接到皇宮。沒有想到的是,到宮中沒幾天,朱氏突然自焚,用一把火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宮廷也遭遇火災,燒毀了多間房屋,好幾處是宮女的住所,被燒死者眾多。我當然知道這一場大火與朱氏有關,特地傳旨下去,大內不許議論此事,并告知是暴雨之前的電閃雷鳴引起了宮廷失火。
朱氏突然自焚的原因,我至今尚不知究竟,小楷在經(jīng)歷那一場變故之后,整日悶悶不樂,鮮少在公開場合露面,每日只是閉戶研究義理。此等行為,心中難免枯寒和絕望。大火后,宮中有諸多傳言,說趙楷對所有女子都不感興趣,即使女子有著閉月羞花之容貌、蘭若靜謐之芬芳。如今張氏無意中的言語,對于趙楷而言,無疑當頭一棒,將舊傷新痛全砸了出來。張氏不知道原委,自然也沒想這么多,見趙楷臉色鐵青,索性乘勝追擊,又帶有幾分嘲弄的意味說:“既然你于此事完全不懂,何以懂得一墜情網(wǎng),就失魂落魄的道理呢?更何談人情、人心、人理呢?”也可能是小楷深深為張氏的言語所傷吧,以致數(shù)月時間萎靡不振,嚴重時竟于靜夜里咯血。
趙楷離開一年之后,金兵南下,汴京遭到重重圍困,連飛鳥都難以進入。沒想到的是,小楷竟于此種情況下突然返回宮中。消息傳來,眾人既喜又驚,喜的是小楷安然無恙,驚的是他竟來去自如,莫不是背后有什么原委?當時我已將皇位禪讓,可殫于戰(zhàn)事,無心細談,只能匆匆見到小楷后,問詢一些情況。一段時間未見,眼前的小楷,已由先前的志得意滿、俊朗飄逸,變得瘦骨嶙峋。小楷幽幽地說:“我現(xiàn)在知道,一切都是宿命,都是報應。今生就像一座橋,橋架于河中并不長,只管閉著眼走過去就是,根本不必流連?!蔽衣牭竭@一句話,有些不明不白,可是并沒有完全入懷,以為只是年輕人的多愁善思,現(xiàn)在反芻這一句話,這才知道,這個孩子,著實是不能小覷的?。?/p>
我后來才從其他渠道知曉了小楷的經(jīng)歷:出城之后,先是南下到他母親老家蘄州,隨后沿江而下,到了池州后轉道去了江南深處的徽州?;罩菰窘徐ㄖ荩靶┠戤?shù)厝朔脚D蠱惑民眾,以摩尼教為旗幟造反,我將童貫統(tǒng)領的十萬大軍調頭南征,平定后將歙州改為徽州,無他意,只是取“徽”字的捆縛意思,意欲對此古山越之地加強治理。讓我欣慰的是趙楷不告而別,竟不是因為絕望,而是一心求道,不僅結識了黃山腳下的諸多高人,也真切地弄清楚“心”與“理”之間的關系?!绱饲閼押驮竿谀贻p人當中實屬難得。看來我對小楷,著實是多慮了。
徽州那個地方,常有中原名門望族躲避紛亂遷入,形成了崇文重教的傳統(tǒng),書院的數(shù)量,很長時間在江南道諸州縣中名列前茅,當?shù)貙αx理之學,一直有研習傳統(tǒng)。據(jù)傳,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之祖籍就在那里。小楷去徽州首站,即是沿著宣徽官道,去了位于績溪縣宅坦村的桂枝書院。這個書院在江南很是有名,系景德四年縣令之子胡忠所辦。時桂枝書院的山長叫胡明來,系民間理學大家,德高望重,跟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皆有交往。胡山長遠遠地看到一個中原打扮的年輕貴族走來,雖然氣宇軒昂,卻也愁眉苦臉,當即覺得這個人一定受到文字的蠱惑,才會如此悶悶不樂。
“‘心是什么?”小楷覺得眼前這位仙風道骨的人士一定是山長,開門見山地問道?!啊募础怼!鄙介L一笑,看著他幽幽地回答。
“‘理呢?”小楷又困惑地問。
“‘理即‘心啊!”山長撲哧一下笑了。
小楷勃然大怒,大老遠地跑來問山長這個問題,沒想?yún)s得到如此愚蠢的回答。小楷恨不得拔出劍來,直接刺向眼前這個人。待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眼前的人掉轉身子已走遠。小廝告訴他:山長已給他安排好食宿。待小楷吃過飯,又在書院邊的溪水里洗了一個澡后,天色已暝,萬籟俱寂,夜嵐如霧靄般飄來蕩去,就像仙境一樣漂亮。小楷覺得思緒從未變得如此清爽,之前諸多苦思冥想,仿佛一下子貫通,連清風明月都滲入了身體。
第二天早上,小楷醒來后,即請小廝傳話,說自己系汴京的一個讀書人,想跟山長切磋義理之學。小廝回話,說山長已離開書院,去金陵會友去了。小楷無奈,只好在書院隨意聽了幾次講習。幾節(jié)課下來之后,小楷明白了徽州義理之學因受禪宗影響,已普遍有一種蔑視文字的傳統(tǒng)。當?shù)刂T多學者態(tài)度鮮明,以為活生生的智慧,怎么可以用僵化而孱弱的文字來表達和記錄呢?文字的意思,跟本來相差很多,是所謂“一說就錯”。用文字來理解事物,無疑緣木求魚,或者像拽著云彩去天上似的。
數(shù)日之后,小楷決定去徽州府所在地的歙縣,找兒時在汴京一起玩的好朋友李和靖。李和靖系樞密副使李尊敬之子,中了進士之后,被朝廷分配至徽州府,先是在黟縣做縣令,后又任徽州府丞。兩人之前一直保持通信,幾乎無話不說。小楷翻了好幾座高山,風塵仆仆地趕到徽州府衙,李和靖見趙楷突然出現(xiàn),大喜過望。兩人隨即來到了練江邊的驛站,徹夜飲酒長談。李和靖大笑著說:“不如我們明天去黃山白鵝嶺吧?在那里找找可有仙人,要是有,我們就不回來了?!毙】f:“好呀!我正有此意。”在此之前,小楷曾熟讀李太白的《送溫處士歸黃山白鵝峰舊居》:
黃山四千仞,三十二蓮峰。
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
伊昔升絕頂,下窺天目松。
仙人煉玉處,羽化留馀蹤。
……
第二天一早,李和靖去了府衙,對手下作了交代,即跟小楷一人騎一頭驢,向著黃山方向行進。小楷看著沿途新安江沿岸的美景,深有感觸地對李和靖說:“我走了那么多地方,也看過那么多風景名勝,沒想到在這深山坳中,還有此等美麗風光。即使是在范寬、郭熙等人的畫中,也見不到如此靈秀雋永的神山圣水。我以后老了,一定要來這個地方畫畫,若是捕捉此地山水形意的一半,也足以讓范寬、郭熙等人羞赧!”李和靖得意地一笑:“你哪里知道,此地的女子更美??!懂事明理,賢惠能干,比你身邊的庸脂俗粉好多了!你央求你父皇把黃山封給你,做個黃山王,不也快活!”小楷拍掌大笑:“好呀,好呀!你在這里當知府,我在這里安家,不再回中原了!”
第一天晚上,小楷和李和靖在巖鎮(zhèn)住下。這是一座小鎮(zhèn),沿河有一條小街,商鋪林立,除了賣一些當?shù)氐耐撂禺a外,還有從杭州、會稽、睦州等地運來的糕點、首飾什么的,很是繁榮。小楷和李和靖在小街的小肆里點了些鹵肉,又點了油炸墩子、燒餅什么的,一人喝了一碗當?shù)蒯勚频拿拙?。之后就早早地休息了,不提?/p>
第二天早上,兩人繼續(xù)趕路,等喘著粗氣爬過蜈蚣嶺后,抬眼一望,黃山已在面前,如游龍浩蕩,如古池出蓮,其勢也雄,其神也媚,時露瑰姿,時發(fā)神髓。小楷看得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天之后,小楷才開口說道:“這黃山應是直通天宇吧,如此險峻巍峨,怎么攀援呢?唐朝之時,李白應是從宣城、池州、陵陽那一帶去的黃山吧?跟我們的路線不同。我現(xiàn)在想,那一首《送溫處士歸黃山白鵝峰舊居》雖是描繪了黃山,可李白應沒有真正登臨,只是在外圍靜觀。其時李白已過天命之年,即使身體再好,想攀援如此山巒,應跟登天一樣難吧?”李和靖連連頷首,以為小楷讀詩文以疑精進,的確有道理。一路上,兩個人又爭論黃帝軒轅升天所服仙草的成分。李和靖說,黃山一帶高山之巔,盛產靈芝,吃過之后通體透亮、身輕如燕,黃帝服用的,應是靈芝。小楷說,西域所產一種曼陀羅花籽,雖有毒性,可是用酒調和服用之后,身體會輕若鴻毛,可以乘勢上玉宇。黃帝當年來黃山,可能是想借黃山之山勢入云端才是。兩人各執(zhí)一詞,一時爭論不下。
正說話間,后面馬蹄聲疾,有人大呼,李府丞,等一等。李和靖回頭一看,原來是府衙的小廝汪二。汪二趕上來后,氣喘吁吁地說:“知府請李大人疾回府衙商議,績溪縣東部胡里村有方臘舊黨重新聚集造反。”李和靖就跟小楷商量,問小楷是否跟他同回徽州府,擇日再去黃山。小楷眼見已到此云蒸霞蔚之仙境,哪里舍得返回呢!于是對李和靖說,兄長先回吧,我在這先住兩日再說。李和靖見狀,只得星夜趕回徽州府。
小楷繼續(xù)騎驢向黃山方向行進。待到達黃山腳下之時,一條河流橫亙在面前,只見對岸生有上百株粗壯健碩、奇形怪狀的楓楊樹,也稱鬼柳。溪水清澈如碧玉,綠中泛白,白中有藍,異常漂亮,感覺就像天上的銀河一樣。小楷從未看過如此華美的河水,彎下腰用手掌捧著水喝了幾口,又香又甜,似乎帶有羊奶的芬芳。仔細一看,水中還有石斑魚,不時翻動著銀鱗,閃動著一道道光。小楷怔怔地看著清澈的河水,心想自己要是變成小魚該多好,“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魚一定是快樂的,在如此仙境里生活,怎么會不快樂呢?小楷打開包裹,就著河水吃了一點干糧,感覺有些乏了,就平躺在厚厚的草地上。此時碧空如洗,天上的云,就在自己的頭頂上飄蕩。云和云之間,絲絲縷縷地連接在一起,仿佛糾纏,也仿佛恩愛。小楷不由感慨:原先自己以為云是一團霧,里面凝聚了很多水,可沒有想到的是,它們竟跟棉絮一樣,有著絲絲的紋理;又仿佛有生命,像小孩子一樣頑皮地散開、聚集,伸出手臂……人在天地之中,是多么渺小啊,就像微小的塵埃,何必錙銖必較呢?小楷就這樣一邊看著云,一邊癡癡作想。也許是這一段時間太累了,一段時間之后,心神莫名地變得恍惚,仿佛進入了一個如夢如幻的奇妙世界,眼前的一切突然消失,只覺得自己墜入難以言說的蘭麝芬芳之中,竟然迷糊著睡著了。
待小楷醒來時,已是半夜時分,天幕上的白云早已無影無蹤,頭頂上是又大又亮的星星,星空浩瀚,閃爍著無與倫比的秩序美,仿佛圍繞自己一個勁地旋轉,轉得小楷都有些頭暈目眩了。小楷有些害怕了,睜大眼睛在黑漆漆的靜夜里巡脧,發(fā)現(xiàn)高高的山巒腳下,似乎有一些亮光,明明滅滅地閃爍著。大約是村落吧?小楷想,現(xiàn)在這個時候,只有去村落找一戶人家住下,才是最為安全的。他有些后怕,剛剛睡在河邊時,若是被山上的老虎或者豺狼吃掉,那才是恐怖的事呢!小楷順著蜿蜒的小路到了村口,村口有一棵碩大的烏桕樹,樹枝扭來扭去,看不真切,像是碩大無朋的精靈在跳舞似的。小楷看旁邊有一戶人家亮著微弱的燈光,走上前輕輕地敲了敲門,里面?zhèn)鱽砹藛栐捖暎】挥X得婉轉如鳥語,不僅音調奇怪,還夾雜著諸多上古詞匯。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一個老者站在門口,頭發(fā)花白,目光里盡是疑問,臉上有著長時間不曾與人交際的僵硬。
小楷表達了留宿請求。由于心情急切,他做了一個雙手合十放在耳朵邊上的睡覺動作。對方聽明白了,遲疑了一下,帶著小楷進了院子,又進了側屋,里面有一張簡陋的床,有現(xiàn)成的棉被。也許是白天睡得太多,也許是到了陌生的地方感到不踏實,小楷輾轉反側,一時竟無法入睡。
第二天早上,小楷早早地起來了。老者已不在屋中,廚房灶上的陶碗里,留下兩個炊餅、一點咸菜。小楷狼吞虎咽吃完后走出了屋子,環(huán)顧四周,嚇了一跳,只見村莊坐落在大峽谷中,四周都是拔地而起的山峰。那些山峰真高啊,有半截掩沒在云彩之中。山峰由碩大的黑色石頭組成,石頭的罅縫里,長有奇形怪狀的松樹。村落由于坐落在山坳之中,陰翳重重,幽暗朦朧,總體上卻一派寧靜,“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小楷不由想起了陶淵明所著的《桃花源記》,莫非這里就是真實的桃花源?
花白頭發(fā)的老者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出現(xiàn)在小楷面前,慢悠悠地對他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在想陶潛的《桃花源記》吧?五柳先生所寫的地方,就是這里。陶先生四十一歲那年,曾經(jīng)在離此不遠的彭澤擔任縣令,其間慕黃山當時還叫黟山的名聲,曾經(jīng)造訪此地。此后,他對爾虞我詐的官場越發(fā)失去興趣,辭去官職回到了老家。晚年之際,先生想起此地,情不自禁寫下《桃花源記》,雖假托武陵人之名義撰寫桃花源,可是一直沒有透露詳細位置。先生臨終之前,將桃花源的真切位置和線路告訴了家人,囑托家人若是遭遇風險,可以到此避難。隨后天下大亂,陶氏家人按圖索驥,找到了這里,也來到了這里……”
“這真的是桃花源?”小楷感到詫異極了。
“不瞞你說,在下就姓陶。”老者笑瞇瞇地看著小楷說,“凡村中陶姓之人,都是五柳先生的后人,因為時間不算長,他們還記得一些事?!?/p>
小楷真的去問了。就去了不遠處的一個獨屋,主人面容平和,童顏鶴發(fā),穿著一件左衽的衣服,白色的頭發(fā)直直地扎起來,看起來奇奇怪怪的??吹叫】瞄T,臉上有驚異的表情。小楷一本正經(jīng)地問他:“請問,你們是五柳先生的后人嗎?”
那人點點頭,又指了指屋子里的兩個人,沒有說話。小楷再次發(fā)問。那三人只是笑,也不回答。小楷有些急了,大聲叫了起來:“你們倒是說啊!”引得那兩人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之后,老者淡淡地說:“年輕人為什么要執(zhí)著于溯源和來歷呢?世間之事,呵呵是哀哀,哀哀亦呵呵,若能超乎其上,避其之外,已是快樂逍遙了?!比绱嘶卮穑屝】瑹o話可說,頓時覺得自己無趣了。
老者不再理會小楷,扛起鋤頭,去田里耕種去了,小楷只好走出屋子,在田野里走來走去,也不知道該去哪。他百無聊賴地來到溪水邊,溪水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小楷心念一動,不由賦詩一首:
既無相思苦,亦缺逐波情;
唯見天宇中,星漢似白練。
話音剛落,小楷就聽到清泠泠的吟詩聲,清麗婉轉,像是飛鳥的啁啾,又有一種水草般的裊娜:
星漢似白練,卻在枝頭棲;
清輝松間照,燦爛若前身。
小楷凝神看去,只見不遠處的烏桕樹下,有一個美麗的倩影,肌膚如玉,姿容秀麗,卻生有一頭白發(fā),如冰封的瀑布一樣。小楷情不自禁地在內心驚嘆:“世間哪有如此美麗的白發(fā)魔女呢!”她周身仿佛柔光皎潔,逸出了輕盈云層的月影,舉手投足間,頭發(fā)隨之搖曳,仿佛柳枝在春風中擺蕩。他好奇不過,身不由己走了過去,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女子,大聲說道:“好詩啊好詩,仿佛空谷幽蘭!只是遺憾手邊沒有筆墨紙張,否則記下詩句,也留下姑娘的倩影,該多美好呢!”
沒想到那邊傳來了清晰的回答:“豎子如此油腔滑調,實在是淺薄??!你是從山外來的嗎?知道嗎,我已是你太奶奶輩的人了!”
話語冷若冰霜,聲調寥遠冷寂,這同樣來自白發(fā)魔女。小楷怔怔地看著她,心里有一萬個疑問。眼前女子眼神冰冷徹骨,她就像是白玉雕就的古神像一樣。小楷忽然覺得這個地方的人真有趣,一個個奇奇怪怪的,就像是《山海經(jīng)》上的人物。這樣想著,他突然感到有些害怕,自己所到的地方,不會是妖怪的地盤吧?如果確實是這樣,該怎么辦呢?
“在我們這里,畫像是沒有意義的?!笨匆娦】呓?,白發(fā)女子對他說,眼神中,有一些詭異,“繪畫的功能,不就是將人的形象留存下來嗎?想以此對抗時間,因為畫像留存的時間比你們更長,所以你們很看重它。可是我們活得是如此之長,畫像毀滅了,我們還活著,且容貌不變,干嗎需要畫像呢?”
小楷大吃一驚,從女子的話中,他似乎證實了自己的想法。與此同時,他覺得女子說的話似乎很有道理,諸多事理,的確與心相連,“理”不同,“心”自然也不同。這樣一想,“心”與“理”的確是很玄妙的,沒有一個基礎,哪會有玄機呢?這樣想著,他大膽地問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好像的確是這樣。我只想問一句,你們是來自中原嗎?真是像陶潛先生所說,早就遷來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我也不知道……我應來得更早吧?雖然我們不死,可是記憶卻會丟失……像一滴墨在水中洇開,不斷擴散。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了!”
“傳說軒轅升天的地方,就是黃山。你們之所以長生不老,是吃了黃帝丟下的藥渣嗎?”小楷突然想起了“雞犬升天”的故事,問道。
“我也不知道,”女子哀哀地說,“老輩之人,也曾有一些說法流傳,說我們當初是跟著軒轅帝南下的軍士和隨從,來到這里后,軒轅帝攀援上黃山的最高峰蓮花峰,找到了靈芝藥草,煎服之后升天而去。諸多大臣及身邊衛(wèi)士,喝了剩下的湯藥,也隨之去了天上。至于其他軍士和隨從,只好分吃了些藥渣,雖不擔心死去,可藥力不足,已無法升入天上,只好世世代代生活在峽谷里……”女子嘆了口氣,繼續(xù)說,“……世事都是命,人也是。也許,軒轅等一干人只是去了山峰之巔,將我們留在山坳之中。具體真相是什么,已無法考究了,因為我們已將之忘卻。我們雖然不死,可若是沒有記憶的話,也算是另一種死亡吧……”女子的聲調低了下去,似乎蘊含著無數(shù)憂傷。
“那你的白發(fā)……”小楷大膽地試探道。
“也許不會死,也許不會老,可是頭發(fā)還是會變白……”女子凄婉地一笑,也不回答,徑直走了。
小楷不敢貿然去追。他不知道女子確切的身份,也不知道女子到底是人是鬼是神是妖——哪有女子一頭白發(fā),面容看起來卻如此年輕,又孤身在這山巒之中的?女子走后,小楷怔怔地抬眼看著不遠處的黃山,那真是好看?。≡陉柟獾挠成湎?,黃山就像是巍峨矗立到天霄的叢林,該藏有天地之間最大的秘密吧?他看了很久,覺得自己還是看不透也想不透黃山,于是收回目光,目光巡脧眼前的曠野。眼前一片郁郁蔥蔥,尤其是曠野中的烏桕樹,枝干婀娜,妖嬈曼妙,就像在天地之間舞蹈似的。這時候霧靄也升起來了,山坳籠罩在金色的霧靄之中,宛若宮中收藏的巨幅山水圖。小楷突然產生一個念頭:“這是現(xiàn)實的世界嗎?一切都有些不真實,仿佛太古之風。這金色的祥云,不會有什么寓意吧?”
小楷那個時候還沒有明白過來,這一個古老的村落,享天地之養(yǎng),到處都是長生不老的人,到處都是深邃的理學家。人不斷疊加自己的思考,自然會得到很多稀奇古怪的答案。這些精怪以為,活生生的智慧,怎么可以用僵死的文字去闡述呢?也因此,當?shù)厝似毡槎加忻镆曃淖值挠^念,甚至慢慢遠離文字,只有一些基本的識字教育,不讀書,更談不上參加科舉考試了。當然,更多是無限的憂郁,因為世界的苦難和乏味,對于他們來說,就像村邊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河流一樣。他們雖然貌似恬愉自得,可是小楷已隱隱地感受到每一個人無知無求后面的憂傷,甚至感覺到他們對于死亡的渴望——一個人若是活得太長了,乏味、無聊和麻木,可能會成為最大的敵人。
回到住所之后,小楷百思而不得其解,就對老者說:“我有很多疑問,想請教你?!彼掏掏峦碌乇磉_了自己的想法。老者聽過之后,木然回答說:“我哪懂得這些啊,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些……”
“你們這里,誰最有學問?”
老者睜大眼睛問:“學問是什么?”
“就是懂得多啊,凡眾人有難事,就去找的那個人?!?/p>
老者說:“哦,是說菩提子?。∥覀冞@里,凡有事情,都會去找他?!?/p>
小楷就去找菩提子。菩提子住在一棵好幾個人都圍不過來的大樹上,確切地說,是在大樹的枝丫上,搭建了一個茅草屋,用麻繩編了一個梯子,從門口一直懸下來。小楷順著梯子進入了搭在樹上的屋子,見一個眉毛很長、仙風道骨的白發(fā)老人盤腿坐在屋中,房中還擠著四五個弟子,他們大概是在講故事吧。見小楷上來后,菩提子中斷講話,眾弟子都露出余興未盡的表情。
小楷有些拘謹?shù)刈讼聛?,蒲草席軟軟的。小楷想了想,問道:“先生,恕我冒昧,我只問一個問題:所謂的‘我,到底是什么呢?”
“‘我就是‘我?。 ?/p>
“怎樣才能沒有‘我呢?”
“睡覺?。∧闼?,就沒有‘我了?!?/p>
“什么?”
小楷的疑問剛脫口而出,就覺得腦袋上挨了重重一棒,伴隨著咄的一聲大喝,有人大叫道:“生即有我,死即無我,這個道理還不懂!”
小楷晃了晃,感覺到眼前都冒出了金星。他努力站穩(wěn)不讓自己倒下來,忍住疼痛,畢恭畢敬地回答道:
“師長師兄的教誨,讓我豁然開朗。我長年累月沉湎于思考,一直在泥沼里越陷越深,苦于無法突破自我,也無法脫胎換骨,故而痛苦不堪,以致將自己都忘了。這實在是不應該了?!?/p>
周圍響起了一片哧哧的笑聲。
小楷茫然四顧,不由問道:“你們能告訴我,你們究竟是人,還是妖呢?”
菩提子不動聲色:“你感覺到人與妖的不同了?”
小楷突然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感動了,憑著本能的認知,覺察到黃山腳下的這些人雖然豁達智慧,卻一點也沒有諸多理學家的酸腐和固執(zhí)。小楷還感覺,飽經(jīng)風霜的菩提子就如同森林里的千年古樹一樣。除此之外,他還如菩薩一樣,具有一眼能看透各種人心的洞察力。這也難怪,一個人要是能活上千年,還有什么能瞞得過他的眼睛呢?想到這,小楷只覺得內心莫名變得柔軟,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言辭莫名有些慌張。小楷有些語無倫次地問道:“師父,在我的心靈深處,一直存在著某種紛亂、模糊的東西,它絕望、苦澀,像一條長蛇緊緊地纏繞著我,讓我莫名孤獨和憂傷……都說您是這個地方最有智慧的人,能給我以教導嗎?”
沒等菩提子回答,一個年輕的弟子搶話說:“你一定是外面來的吧?我知道山外的讀書人現(xiàn)在誤入了歧途,一心求得世俗的成功,不注重探究自然和社會之‘理,這真是南轅北轍啊!若行為和思想,不對標源頭,過程也不講究實際,只執(zhí)著于名詞和概念,肯定難以明白真正的道理。眾所周知,自古高士,國有道,則盡忠輔佐;國無道,則退而避之,縱情于山水。這種‘出入進退的奧妙,你還年輕,想必難以明白其精髓。就人與事的本質來說,每一個人都不應顧及外部的虛榮,而要注重于自己的感受,磨礪出最美妙、最敏銳的狀態(tài)。一切事物,離開了對于自然的直接感受,就僅僅是灰色的夢幻而已。你一定要明白,你的痛苦憂傷也好,或者這個世界的繁華和虛榮也好,都是不真實的……”
小楷聽得云里霧里之際,另一個弟子挺身而出,接過話來:“不要執(zhí)著于外部的虛榮,不要受各種各樣的名詞蠱惑,盡管深深地潛下心來,以敏感之心觀察和聆聽著大自然,觀察藍天、白云、微風、飄雪、淡藍色的冰、搖曳的樹枝、晶瑩的晨露;聆聽鳥聲、風聲、雨聲、雪聲,以及山谷的回響。這才是必要的?!?/p>
“是啊!”又有一個弟子接著說,“千萬不要相信那些東西,也不要拿那些不明不白的詞匯來約束自己。諸多話語也好,文字也好,只要現(xiàn)身,就已經(jīng)是錯了,它很可能將你導入歧途。嚴格地說,人們在說話時,不是心在說,是語言在說。語言控制著我們,按照一種習慣的方式去表達。眾人所不知道的是,外面的世界之所以變得丑陋、雜亂、無法控制,其實是語言的緣故,是語言本身的毛病,讓世界顯出無法回避的丑陋來,我們應該從語言支配人的生活和行動中逃離出來,不用語言和文字來闡述某種道理……”
眾多弟子爭先恐后的話語傳遞的信息真是太多了,小楷聽了一會,覺得有些凌亂了。雖然小楷不盡同意他們的觀點,不過不得不承認的是,眾多弟子的表達,用的是一種接近于詩哲的方式。小楷甚至覺得如此的話語方式,比唐詩、宋詞更美,暗藏著某種內在的本質和關聯(lián)。有此等語言方式的人,自然讓人不敢小覷。
這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有些熟悉,果然,就是小楷先前見到的那個美麗的女子。她一甩銀色的頭發(fā),睜著一雙美麗的眼睛看著小楷,說道:
“知道為什么這世界諸多覺悟和智慧者都喜歡蓮花嗎?因為它蘊含著世界的精神:蓮花生長在污濁幽暗的環(huán)境中,卻把污濁轉化為生命的營養(yǎng)和能量,在泥不被泥染,在污不被水污,和光同塵,優(yōu)雅潔凈,倔強地向上生長,最后綻放出明艷如陽光的花朵。這需要何等的堅定、執(zhí)著和勇敢,也難怪佛陀將之當作覺悟的圖騰……”
弟子們爭先恐后地發(fā)表意見時,菩提子一聲不吭,一邊聆聽著弟子們的闡釋,一邊在手中揉搓兩枚潤澤的金黃色蠟石,目光充滿著歡愉和慈悲。眾人講完之后,把目光聚集到菩提子身上,希望他能品藻一番時,菩提子竟露出邪魅的微笑,嘴唇囁嚅著,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話:“忘卻吧,忘卻吧……人生就是一次短暫的失眠,忘卻它,繼續(xù)睡——”隨后再也不說話了。小楷聽后,怦然心動,突然覺得全身拱動著某種智能,感覺到有一陣清涼之風,在他體內穿行循環(huán)。
小楷有些覺悟了,之前的自己,一直在尋求世界的意義,卻沒想到去追求人生的幸福,也沒有想到這樣的追求是否真實。這是陰差陽錯了吧?可是幸福到底是什么,真實又是什么?他也說不準。小楷決定在這里暫居一段時間,好好體會什么是幸福,也體會什么是智慧的幸福。于是,他開始依照當?shù)厝说姆绞皆谶@里生活下來。食物在這里幾乎不是問題,只是隨意在空地里播撒一些種子,就可以長出足以支撐很長時間的稻谷。山野里有無比充足的香菇、木耳、蕨菜、野芹以及各種各樣的野果,若是需要,可以輕松地捕獵到山麂、梅花鹿和野兔。當?shù)厝藭r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小鳥每飲一次水時,都會抬起眼睛向上天表示感謝,對于人來說,更應懂得感恩才是?!边@些,對于小楷都不是問題,比較困難的是忘卻時間、忘卻學問、忘卻“心”與“理”的執(zhí)念,以及忘卻外面的世界。終于有一天,他有點想明白了:人們對于世界的理解,都是建立在各自生存的基礎上,身體不一樣,活著的狀態(tài)不一樣,思想和愿望必定是不一樣的。身體和器官功能本身,是人認知的最大的限制,若能直接突破這一限制,會讓人感到幸福;間接地突破這一限制,也是一種幸福。當他突然悟出這一點時,世界在他面前,已呈現(xiàn)出不真實的面目。與此同時,小楷也了解了自己的心思和欲望——雖然自己一直不喜歡女子,可是跟“白發(fā)魔女”在一起時,卻有如沐春風的愉快。
小楷還知道,這一個類似“桃花源”的地方叫做蓬萊村,像一個獨立的王國。住在這里的,可以稱為人,也可以稱為精怪,就是能活得很長的人或者動物。并且這地方的每一個人,都因為身體浸泡在深潭似的時光里,不得不進行深度的思考,這樣的行為,就像魚會游泳一樣自然。他們既尖銳鋒利、奇譎怪異,又端正平和、智慧勇敢。他們還熱愛辯論,通過針鋒相對的爭論和辯白,彼此啟迪和融合。在他們當中,有的人如搖曳的水草一樣,聰明靈動;有的人如山澗里的娃娃魚,游移不定;有的人如貓頭鷹一般,懷有厭世的絕望……反正,山外所有思想的方式,這里都有;山外沒有的,這里也有。至于那個白發(fā)魔女,小楷已知道她叫霓裳,這是一個異常好聽的名字。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雖然在此期間,小楷對于美麗雍容的霓裳抱有濃郁的情感,可是他壓根也不敢去愛,而霓裳顯然迷茫于愛。這不僅僅是小楷忌諱霓裳的年齡,與之相關的,還有霓裳對于愛的理解和忌憚,不知道如何去愛一個這樣的精怪,感覺就像一條溪流,去拼命地愛大海一樣。
霓裳曾凝重地對小楷說:“人世輪回,一生會愛一個人,可是我們呢,不生不死,不滅不亡……對于我們,愛太長了,就是負擔了。”她繼續(xù)說:“愛是一種極端的欲求,它會經(jīng)常為了自身,阻塞一切其他的情感,甚至杜絕其他欲望。至于男女之性事,也是一種極端的欲望吧,一旦人與人之間擁有了關系,就會沉耽其中,愛也就停止了。性如此邪靈,竟可以毫不留情地殺死愛……可是性又敵不過時間,只要時間稍長,就會感覺到它的乏味和寡淡,這樣一來,好像隨處都是陷阱,該怎么辦呢?”霓裳表現(xiàn)出的無力感,頗有智慧意味。小楷聽得目瞪口呆,有些似懂非懂,甚至有些如墮煙海,雖然心中對于霓裳涌動的情感絲毫沒有減輕,卻不由自主產生了一種疏離感。有時候小楷看著眼前神秘莫測的白發(fā)魔女,就像看著一個千年童姥一樣。
雖然小楷認為霓裳的看法如此復雜,可是小楷還是喜歡跟霓裳在一起。讓小楷難以抵御的,是霓裳渾身上下散發(fā)的魅力,就如同生命本身的魅力一樣。每當小楷面對霓裳,會有一種由衷的親切和溫暖,甚至有大哭一場的本能愿望。跟霓裳在一起,小楷總要抓緊時間詢問一些她的感受,從過來人的話語中,領悟生與死的真諦。譬如:生與死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系?時光是有意義的嗎?道德是有限制的嗎?等等。每一次霓裳的回答都似是而非,可是基本精神是:萬物都本能地逃避死,因為死是生的反面,生命必定在逃避它的反面時,才能覺察到它自身。也就是說,死是生的觀照,只有在死亡的映射下,生命才有意義。若是無生又無死,活著反而就顯得無意義了……每當談及這個話題,霓裳在興奮的同時,也有些黯然神傷。小楷想:她是因為自身已無死亡,已沒有生命的激情而感到憂傷吧?確切地講,她跟菩提子一樣,以長生不老的永恒來談論心性和道理,已是一件極其無聊的事??墒怯植荒懿徽?,因為沒有死亡,所有的一切,更成為問題了。說實話,她跟菩提子,以及黃山腳下的每一個長生不老的人一樣,關鍵在于對自己的態(tài)度,樂觀和淡定,是一種態(tài)度;厭倦和嫌棄,又是另一種態(tài)度;這兩種態(tài)度,或者在此之上的任何態(tài)度,都是合理的。
有一天,霓裳帶著小楷向著黃山的腹地跋涉。他們在僻靜的老林之中穿行,頭上的樹葉像陰天一樣嚴絲合縫,身邊是與人一樣高的茅草、扭曲如蛇一樣的古樹,以及長滿青苔的黑色巖石。他們踩著盤結纏繞的樹根攀援上了崚嶒峭拔的陡峰。這時候已是正午,陽光明媚,碧空如洗,數(shù)百峰巒一起畢現(xiàn),風中有一股濃郁的、帶有松針的清香縈繞不散。小楷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里雖不是天宮,卻已是仙境了!”
“是嗎?”
“我現(xiàn)在明白了,你們之所以忘卻時間,不是因為活得長記憶丟失,而是記憶沒有意義,會知趣地離開——這里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生命,可以覺察到季節(jié)的輪替,生命的演變。一切都在變化和更替中,春天生長,夏天繁榮,秋天落葉,至于冬天,讓你意識到一種既簡單又廣博的純粹……”
霓裳微笑地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小楷有些羞赧,不知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便不再說話了。立于山頂之上,目光穿過連綿不斷的青翠,可以一直看得好遠。群峰層巒疊嶂,一座座拔地而起,像碩大無朋的竹筍一般。不遠處一座山峰尤其奇怪,平地拔起,直直的如一支巨大的毛筆一樣。筆峰上還長有一棵松樹,虬曲蒼勁。小楷不由驚嘆道:“這一座山峰,怎么如此奇特呢?”霓裳抬頭看了看,說:“這一座山峰,叫‘夢筆生花,說起來,還有一個故事呢!”
“什么故事?”小楷急切地問道。
霓裳微笑著說:“你知道嗎?這一座山峰,就像天梯一樣直入云霄,有人以為可以一直連著天宮,甚至在某個時間可以踩著云層去天上。天庭的王母娘娘有一個小女兒,對人世間很好奇,順著天梯下來了。她喬裝打扮到了歙州,見到一個才華橫溢的書生,兩人一見鐘情,私下好上了。王母娘娘在天上看見后很生氣,派人將小女兒召回。女兒舍不得書生,走之前告訴書生,黃山高聳入云,從‘夢筆生花之上,可以直入天宮。她讓他每個月的最后一天,來這里看山峰的頂端,如果有一朵花綻放,說明她在想著他,也活得好好的,會瞅準時機下凡跟他相會。書生很癡情,每個月的月底會按時趕到黃山,到了最后一天,就攀登上‘夢筆生花對面的山巒,仔細注視著峰頂?shù)淖兓?。最初一段時間,每到月末那一天他都能從山峰之頂看到一朵盛開的鮮花,有時候是紅色的映山紅,有時候是白色的百合,有時候是粉色的玉蘭,有時候是黃色的薔薇……每次看到盛開的花朵,書生就會感到幸福滿滿??墒怯幸粋€月末,仙女忘記從天宮的花園里摘花擲到山峰上,書生攀上對面的山峰后,看見‘夢筆生花上沒有花,心里失落極了。一直到夜幕降臨,仍沒有看到花,他以為他的情人死了,于是也跳崖自殺了?!?/p>
“真慘!”小楷說。
霓裳幽幽地說:“我現(xiàn)在知道,所謂得道升天,其實就是忘卻。如果不是忘卻,我們活得如此之長,一定會滿載痛苦和憂傷。我們在這高山峽谷中播種、收獲,白晝漫漫,長夜寂寂,伏枕靜聆雁鳴,才知道又一年過去了。只有如此簡單,我們才會活得如此從容吧!可是這樣的方式,又太無趣了,很多時候只能彼此安慰,或者將一些經(jīng)文反復抄寫。于我們來說,死反而不是我們畏懼的,永生倒成了我們的問題了……正因為如此,讓我最羨慕的,其實是那個書生毅然決然地去死!”講到這里,霓裳頓了一下,突然哭了起來。
小楷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只是怔怔地想著她的話語,揣度著她的心思。
“其實那一個書生并沒有死去,反而從輪回中獲得了意義。他的肉體墜入了懸崖,靈魂反而一躍而起,變成了一棵奇松,生長在山尖之上。”她指著“夢筆生花”上的蒼虬的青松說,“你看,在這絕壁之上活著,難道不是更有意義嗎?”
小楷抬頭看了看,只見“夢筆生花”之上,的確有一棵虬勁的松樹。天藍得像一個巨大秘密,松樹上有絲絲糾纏的云絲,更像一個難解之謎。
在回去的路上,霓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對小楷說:“年輕人,我也不好給你提意見,因為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當然知道你們是靠記憶來活著的,可是我們呢,是靠忘卻活著的。我們活得太長了,若是不會忘卻,我們將無法活著。也可能只有忘卻,才會讓我們變得輕松一些。”說到這里,霓裳的臉上露出了憂苦的表情。
小楷不說話了。霓裳如此態(tài)度,讓他覺得有些尷尬。沉默了一會,霓裳突然對小楷說:“看你是一個書生,學問過人,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可是看上去你的身體卻病殃殃的,柔軟有余,力量不足,怕是沒有練過武藝吧?”
小楷一笑,說:“我少年之時,家中曾經(jīng)安排高手教授武藝,可是我一直興趣不大,對此也怠慢了。”
“你在此地一直執(zhí)著于理與道,如此殫精竭慮,對身體必有所損。這樣吧,我來教你劍術吧!也許有一天你會用得著?!?/p>
“劍術?”
“是的,我在這里獨創(chuàng)的劍法,也可以稱之為黃山劍派吧?”霓裳一笑,接著說,“這劍法不在乎形,而在于一招制敵?!蹦奚研Σ[瞇地說,“你知道嗎?劍道與諸理相同,也需實事求是。世人對于劍術,多理解有誤,或是將劍用作砍殺,或是以劍術為舞蹈,這都是失之偏頗,關鍵在于對于劍之‘理,沒有對照源頭進行鑒別,也沒有在演繹過程中保證實效。結果很多練過武術的人,反而不如沒有練過的。其實劍法之要義,最重要的,還是‘快,天下劍術,唯快為最,若是有了速度,其他一切都自然而然甘拜下風了……”
“怎么才能快起來呢?”
“世人都以思考為要義,擊劍之時,總是想著如何攻擊,這就錯了。應讓事物與心直接對接,這就省去了諸多中間環(huán)節(jié),以肢體之‘心本能應對。這應是最短的捷徑。”
按照霓裳的說法,所謂快速之法,其實就是這樣的:想要變成某個東西的心意純粹專一到了極致,強烈迫切到了極致,雜念消失,身體心靈合一,你最終就變成了那個東西。所謂的劍道修行,就是學習如何將自己的心意聚集成一種純凈無垢、強烈無比的東西……如此修煉自然是很難的,可一旦到達了那樣的境界,就可以一勞永逸、隨心所欲,不必花費巨大的氣力了,只需將心意集中到空中的某一個點上,這樣,身體之中仿佛有神力融入,可以快速地穿越不同時空,現(xiàn)實的一切都不能形成障礙了。聽著霓裳的話,小楷似乎有些明白,也似乎有些不明白,不過總體上,卻有些通透了。
自此之后,每當小楷與霓裳在一起,已不執(zhí)著于“心”與“理”的辯白和深究,而是刻苦地練習著劍法。在如此的狀態(tài)中,小楷每一次與霓裳的對練,體內都行走著一團熊熊之火,有無限的能量呼應著外部的星辰日月在旋轉。這真是一種無比美好的感覺,仿佛身體中的某一個東西,一直在突破界線,努力達到難以抑制的自由。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有一天,當小楷驀然面對一只向他飛來的小鳥,不自覺地眨了下眼瞼時,他猛地頓悟了:人的反應是第一的,自己為什么會眨眼睛,其實是身體里的“神”在起作用啊!“神”暗藏在人體中,不為人所知,也不為己覺察,當人沒有意識到它、意志不對它形成干涉之時,它會顯出靈性的一面,悄然處理意外事件。而人的意志過強的時候,它便會遠遠地躲在一邊睡大覺,對人們愚蠢的思想和行動不聞不問。怕死往往隨之就有本能的反應,人的意志不存在時,神就自然呈現(xiàn)。因此,最快速的行為就是本能,而不是等著頭腦指令。
在擁有了如此的認知和境界之后,小楷覺得自己身上正在發(fā)生某種脫胎換骨的變化。雖然在骨子里他知曉自己并沒有變得更聰明,可已能感覺到身體內的輕靈之氣——之前的行為也好,動作也好,是那樣的笨拙,可現(xiàn)在呢,一陣輕盈的風,都能讓自己飄起來。盡管外表毫無變化,可內里卻變得空空如也。當然,小楷知道,這是一種別致的“空”,是生命的盈滿,而不是失去生命的空虛。
在此之后小楷與霓裳的練習中,小楷也有取勝的記錄,比如,以自己的劍刺中對方的咽喉。當然,如此“刺中”,是“刺而不中”,也就是說,小楷一擊而中時,根本無心用力,而是恰到好處地中止了。霓裳對待小楷也是如此,很多時候,霓裳會用劍背迅捷地擊打小楷的肩背。有了這樣明確的暗示,小楷自然心悅誠服地甘拜下風了。
比武并不等同于實戰(zhàn),這是雙方的共識。對于勢均力敵的對手來說,勝利屬于冥冥之中未知的力量,屬于上天的意志。上天垂青于誰,誰就會獲得勝利;上天拋棄了誰,誰就會不可避免地失敗。
有了這樣的想法后,小楷一直試圖跟霓裳來一次完全的比武,這一個“完全”,是指除了真刀真槍之外,還有著全身心的投入,存有一種將對方殺死的極端的愿望。如果一個人在跟別人練劍時,缺乏這種孤注一擲的勇氣的話,那么,他一定會三心二意,劍術削減三成以上,甚至還不止。有一天在野地里比武,當小楷固執(zhí)地向霓裳闡述如此的想法時,霓裳只是淡淡地回應:“我也希望能跟你這樣的高手一決雌雄??!”
“可是,可是……”
霓裳嫣然一笑:“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為什么要將生死看得如此之重呢?人生一世,只是在過一座橋。為什么要久久地停留在橋上呢?”
小楷怦然心動,還想問些什么。這時候,身邊突然有幾道黑影撲拉拉地騰空而起,定睛一看,才知曉是兩只長尾山雞,紅嘴藍身,有著華麗修長的尾羽。雙方對視一笑,沒有繼續(xù)談論這一個話題了。
趙楷來到黃山腳下,在一年后的某一個傍晚,終于跟霓裳完成了一場“完全”的劍術比拼,地址在小楷最初來時的河灘邊上。這是一個深秋的傍晚,霞光穿過不遠處的黃山之巔,映射在這一塊地方。芳草萋萋的河灘上,不僅是鬼柳葉子看起來金黃,連那些水杉、烏桕樹的葉子也變得金黃。河中央的芳甸綠草如油,野花開放,白鷺隨起隨落?!斑@一切真美啊!”小楷大發(fā)感慨,隨之變得遲疑,他不知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起因,又不知最終的結果會怎樣。正當他猶豫而專注地反思自己的虛榮時,霓裳已執(zhí)起劍來,站在他面前。
小楷凝神屏息,將自己沉潛于一。也就是說,外部世界所有的一切,已虛化為身后的一張白紙,劍由心出,心隨劍走。身體如紙片一樣騰空而起,甚至在不自覺中觸碰到柔軟的樹梢。霓裳也是,像一片飄舞的花瓣,在霞光中翻飛。一切真是快啊!如刺眼的光線,如變幻莫測的云。若是有外人在一邊看,反而會覺得一切很慢,慢得像鷹隼飛翔時的翅膀般一動不動。相關的聯(lián)想是:鷹在天空之上,翅膀一點不動,靠什么飛得如此之快?難道快極的時候,反而會給人以慢的感覺嗎?
于無限的專注之中,小楷體味到了一種真正的空:一只斑鳩從草地里飛起,劃出一道褐色的線;樹林滿是風拂葉落的聲音,還有蟲豸細小的交談,溪水湍湍的流淌聲像音樂一般,那些柳葉魚的啜啁也加入其中……誰也沒有注意到,這時候有一只帶著黑色斑紋的豹子沿著河邊的草地悄然過來,默不作聲地蹲守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過了一會,豹子仿佛感覺到兩人之間的殺氣,毛發(fā)突然豎起,直直地站立起來。這個時候,小楷已退到了河畔,霓裳則已飛升到高高的樹枝上。豹子縱身而起,躍上河中間的大石頭,又借助散落在水面的石頭,躍過小河,飛也似地向黃山方向奔去。
終于,一切歸于寂靜,仿佛時光停滯的寂靜。也可能是小楷一擊而中吧,霓裳竟然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喊聲,宛如風的哀鳴,隨后漸漸細弱。一縷閃亮的白霧,從草坪上裊裊升起,搖曳著向黃山的方向逸去。待小楷恍過神來,眼前什么都沒有,只有一襲白色的裙裾平鋪在綠色的草地上,像失去靈魂的影子。霓裳曾站立的那棵鬼柳,被劍齊刷刷地斬去了樹梢,樹梢落在了數(shù)丈之外清澈的河流中。暮色夾雜著霧靄從四面八方慢慢涌上來,之前的那些人也好,房屋也好,都掩映在一片黑暗之中。四周哀婉的鳥聲響起,此起彼伏,像劍氣般穿行山林和山巒,小楷第一次領略到沉入生命至高境界的蒼涼和詭異。
也不知在鬼柳林里睡了多長時間,待趙楷醒來之時,已不知是猴年馬月的清晨黃昏了。殘月輝冷,白露滿地,鬼柳林間寒風陣陣,預示天將破曉,不遠處的那些房屋,已渾然不見蹤跡,仿佛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似的。“這是怎么回事?”趙楷突然想,“這不會是夢吧,那些曾經(jīng)的人,該不是這些鬼柳變的吧?”雖然固執(zhí)地以為不會,不過從那些奇形怪狀的鬼柳身上,好像真能看出某種人形。趙楷不由心驚膽戰(zhàn),好不容易才平復了自己的情緒。這時候他又一次抬頭遠望,不遠處的黃山仍在那里,巍峨聳立在云里霧里,就像滔滔大洋中的一排島嶼似的,眼見得更加高不可攀了。小楷想:“我其實是廣袤天地間的一粒微塵啊,又何必追究意義呢!”想到這,他專注地看了看眼前的黃山,深深地嘆了口氣:“算了,我也不用想得道成仙,也不用想去天庭了,如此高聳入云的山巒,我哪里攀登得上去呢?”于是,他悻悻地離開了黃山,這一次他沒有去南邊的徽州府,而是從北邊的池州東下長江,轉道大運河回到了開封。
當小楷回到了汴京之后,已是一年之后的靖康元年,其時我已內禪,也從崇德殿搬到了龍德宮。我聽到消息后又驚又喜,在龍德宮內室召見了他,當我聽到他較為翔實的講述后,驚的是南方的黃山腳下,竟有這樣的獨立王國,喜的是小楷因為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境界上突飛猛進。畢竟,突破只能自由發(fā)生,人所擁有的境界,是無法通過訓練達成的,它一定是心懷慈悲和釋懷才能得到的。
至于之后的事情,就有些不堪回首。小楷從南方回來后,終日幽居在高院大宅中,寢食俱廢,長夜寂寂,對于歌舞管弦也無了興趣。讀書練武之外,只是伏枕靜聆雁鳴,有時候想著黃山腳下的那一塊地方,心意悠悠。我聽報后很著急,一直想著如何幫助他,可金兵再次南下,汴京危急。這期間小楷曾自告奮勇,幾次隨同使團與金人談判。之后,東京失陷,凡宮中之人,都成為女真人的牛羊。之后,金兵陸續(xù)押送大宋君臣共一萬五千多人,分七批隊伍北上。靖康二年三月二十九日黎明,我自劉家寺啟蹕,車共八百六十余輛,一千九百多人,小楷也列其中。小楷極不情愿北狩,一路目睹金國將士的跋扈行徑,時常夜半啼哭。五月十三日到達燕京之后,停留數(shù)月。九月下旬再度啟程,十月十八日到達中京。沒想到的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里,趙楷突然就瘋了。他來到中京的大街上,用一把烏黑的木劍在地上畫一個圈,赤裸上身,跏趺坐于布墊之上,說自己是大宋的皇子,所畫線內,是大宋的領土,若是外人闖進來,必定殺死。若金國勇士單挑而勝,不僅可以殺死自己,同時還將這一把寶木所制之劍相送。如此瘋癲行為,讓金國勇士氣急敗壞,一個個爭先恐后地拔刀相向。趙楷武藝如此之高,雖然用的是木劍,不及鋼鐵堅硬,可那木劍由阇婆國鐵木制成,劍身泛著黝黑暗沉的光澤,唯劍鋒處留有一線白光。先后有六七個金國武士前來挑戰(zhàn),都被他一劍封喉。金國勇士一時有些慌亂,有人提議一擁而上,將趙楷胡亂砍殺。更多的人覺得如此勝之不武,況且大宋本來就是大金的手下敗將,又何必授人以柄,讓敗軍之將不服呢!商議的結果是,去上京請得年輕的駙馬爺,也是金軍統(tǒng)帥粘罕的次子寶山來與趙楷決一雌雄。
我在營帳里聽到消息后,異常著急,令之前的中常侍內丞徐義良去傳話,代表我向金國將領賠不是,以求保全趙楷性命??墒沁@時候,金國將軍義憤填膺,靜候金國第一勇士的到來,已不放趙楷出圈了。徐義良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擠到趙楷面前,只見趙楷坐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讓徐義良感到無比吃驚的是,趙楷除了穿一件白綢緞的褲子之外,上身赤裸,對他的到來熟視無睹,安然用毛筆蘸著朱砂,在自己的頭、臉、頸、胸、背、腹、手、腳等處,密密麻麻地寫滿《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此時,圈內的積雪早已化了,黑黑的泥土冒著串串熱氣,金國將領的尸體已清走,地上留有深一塊淺一塊的印記,深的地方,分明是死去的勇士的血跡。
徐義良大叫一聲“殿下”,趙楷睜開眼睛,認出了是徐義良,木然地跟徐義良點頭示意。徐義良著急地說:“上皇讓我轉告你,作為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讀書人,為了舞槍弄劍意氣用事,實在是不值得??!”
趙楷怔怔地看著徐義良說:“你轉告上皇,此番北狩去那冰天雪地之地,茹毛飲血,難見人影,即使我有滿腹經(jīng)綸之才華,又有什么用呢?還不如在半途中,以我之劍,證明華夏之人不可輕視!”
徐義良一時咽哽,竟不知如何對答。
趙楷臉上綻放一絲詭異的笑,說:“我知道你想問我為什么,我只是想試試我練的劍術,當年從黃山腳下習來,到底到了哪一個層次。若沒有在戰(zhàn)場上體驗斬人之道,劍術又有什么用處呢?”小楷想了想,又說:“上皇常說,習武之人有三個階段: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我時常感覺有另外一個我,專注地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這是見自己了嗎?我又以我的心,去揣度萬物之心;以眾人之心,尋找共鳴共情與共性,覺得生命本不屬于我,屬于跟自己有關聯(lián)的山川河流、飛禽走獸。這就是見眾生吧?我見過自己,見過眾生,卻一直沒有見天地,還是不明白天地的本來面目是什么樣……可能,到死也不會。我熱衷于‘性理之路,走了這么多年,差一點走邪了。我沒法回頭,只能繼續(xù)走下去……現(xiàn)在,我有點明白了,的確是‘心即是理,理即是心啊!我若是死了,不在了,這個世界不就消失了嗎?”說罷一笑,重新閉目養(yǎng)神,那姿態(tài)明顯是想養(yǎng)精蓄銳,連多說一句話的精力也不肯浪費了。在他們說話之時,周邊一片喧鬧和憤怒,小楷處于白雪中的黑色圓圈之中,就像處于冰雪暴的中心一樣。
雖然徐義良不會武功,也不懂義理,可他還是感覺到趙楷言辭中的微言大義。徐義良想了想,只得灑淚而別,奔赴大帳來告訴我,對我說,高手就是這樣吧,雙方角力之時,一張紙的重量,都可以壓垮一個人,實在不忍心耗去他的一絲精力。我聽后不禁潸然淚下。
金軍統(tǒng)帥粘罕次子寶山在上京接到通報后,即火速往中京趕來。寶山一向以劍法的輕盈著稱,曾經(jīng)打遍燕云十六州無敵手。寶山全副武裝騎馬而來,金色的鎧甲,上綴菊花狀的革片,內里是麥黃色的襯袍,挎一把赤銅作裝飾的龍泉劍,背一筒白羽箭矢,腋下是千年古藤所纏之弓。這一身裝備,本是汴京宮中之物,寶山不知道的是,這寶劍、鎧甲之類,原本就是小楷放在汴京皇城紫宸宮中的,是小楷習武時我贈予他的。
看見寶山到來,人群自動讓出了一條道路。寶山踏入圓圈之后,對小楷施了一禮。因為身材高大威猛,全副武裝的寶山看起來就像一位天神似的。小楷蓬頭垢面,一臉雜亂的胡須,像一個乞丐似的。那一把木劍就隨意放在膝蓋上,黑黑的、長長的,就像一根打狗棍似的。赤裸的上身亂七八糟寫滿經(jīng)文,表面上是盤腿而做,其實是跏趺坐姿,這都是在黃山腳下所學的。
這個時候,徐義良已被金國那些高大威猛的武士們擠到了外面,里面發(fā)生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聽見里面喊聲如云。徐義良急了,干脆趴在地上,從人腿的縫隙中向里窺視,努力看兩人比武的情景??墒?,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見到兩個紙人在空中不緊不慢地飄動,刀身飄散的神氣如煙靄。是時,平地驚雷,狂風突起,漫天飛沙走石,房屋為之摧毀。一團團鬼火在旁邊的野地里上躥下跳,將圓圈內照得亮如白晝。
小楷不動如山,雙目微合。此時,天已下起了暴雨,如瀑布一樣傾瀉下來?!翱禳c出招吧,我還要回營房喝酒呢!”寶山在大雨中呵斥,無數(shù)雨滴流入他的口中。小楷沉靜不動宛若磐石,可是在寶山眼中,大雨中的小楷像濕透的老鼠。
寶山大叫一聲,執(zhí)起手中寶劍直刺小楷。小楷猛地睜開了眼睛,一剎那間,小楷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知曉了對方身上所有的著裝都曾屬于自己,身體內部油然激發(fā)了一股激憤的力量。如此心理和力量的變化,更使得小楷之劍決絕無情。徐義良從人的縫隙中見得最后的場景:小楷身影一晃,一道白虹閃過,鮮血從寶山的喉頸部滲出。再看寶山,龐大的身軀先是一頓,隨后如廟里的泥塑一樣轟然倒下。
四周一片苦嘆,那些圈外的金國勇士,情急之下一擁而上,全然不顧規(guī)則和約定。小楷神色驟變,顏面赤紅好似朱砂染過一般,頭發(fā)蓬亂披散到膝蓋,白眼吊起,口噴熱氣,其狀極為猙獰。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先接近小楷的幾個金國勇士,皆為他木劍所殺??山饑娛磕勘{欲裂,拼命地圍攏過來。趙楷哪里敵得過成百上千的金國勇士不講招數(shù)的搏擊呢?大雨傾盆之下,他的腳步不慎一滑,倒在地上,轉眼間被砍成肉泥,鮮血隨雨水小溪般流入洼地。
徐義良忙不迭地逃遁而去,一邊跑一邊大哭不止。眾金國將領想出手阻擋,這時趕過來的金軍元帥粘罕擺了擺頭,示意放他而去。待徐義良到了我處,雙眼失神,失魂落魄,語無倫次,結結巴巴地對我描述:待金國眾勇士圍上來之時,小楷眼看招架不住,情急之下向空中大聲呼喚:魔女安在!魔女安在!只見天空中嘩啦啦飛來一只從未見過的白色大鳥,恍若白色鳳凰,長長的翅膀一擺,飛沙走石的同時,眾多的金國兵將也如中了邪似的,手舞足蹈起來。徐義良遠遠地觀望,只見人群中小楷身形渺然一晃,如煙霧般銷聲匿跡。那一只白色的大鳥也“呀”地叫了一聲,飛得杳然無蹤。在此之后是烏云遮天蔽日,天空暗黑無光,如夢如幻,一時不知猴年馬月。
我知徐義良也近瘋魔,是想竭力安慰我,怕我傷心。于是,我不再追問,也不再說話,獨自哀傷不已。等到周圍一片喑啞,我嘆了口氣說:“小楷雖然劍術高妙,其實還是一個文人,只是憑著情懷和正義比拼,殊不知搏擊最為重要的,還是蠻力。小楷一直身體孱弱,以如此方式驚天地泣鬼神,已是很不容易了……”我沉默了一會,繼續(xù)說:“生死有命,如此結局,已是死在憐憫他了?!?/p>
我不再說話了,只是揮揮手讓徐義良離開。我知道今生今世是不可能見到小楷了,來世若再次相見,雖然彼此會感到親切,卻無法追懷相認。此生已成蒼茫,心中不免憂傷。
小楷消失之后,連我身前左右不曾熟悉的侍女內官,也都暗自悲傷,常常嘆息追懷。我自然更是惋惜,每聽到管弦之聲,或聽到有人誦讀《古詩十九首》時,會想起趙楷,隨后總是喃喃自語:“可惜啊,小楷!”這一句話,身邊人聽得熟了,每每聽到,都讓人黯然淚下。我念念深思,乃手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懷念于小楷??杀狈剿络婋y聞,哪有寺院可供放經(jīng)卷呢?無奈之下,只得將手書經(jīng)文帶到五國城,于冰天雪地里,讓人用泥土堆一小屋,狀如土地廟,選擇在盂蘭盆節(jié)這一天,在東方漸白晨鳥啼唱之時,將經(jīng)文置放其中,并化用劉長卿原作,賦《謫仙怨》一闋:
雪國落日初低,惆悵孤寒解攜。
鳥去平蕪遠近,人隨流水東西。
白云千里萬里,明月前溪后溪。
長笛此時吹罷,何言不為嬋娟。
平仄不合轍,唯有悲慟。待我寫完,上弦月已移到中天,雪地里又多了一層白。好的文字,必是神鬼莫測的,字詞與語句的韻律,并非鋪路的磚與石的關系,而是花草與水流、墨色與書法、荷塘月色與清風明月,甚至晨曦、星月與天地萬物的關系。對于小楷,我說不出其他話,也回憶不起其他的事,只能將他人生的幾個篇章,湊成一個完整故事避免遺忘。人老了,原先最為懼怕的事情,也變得無所謂了——就像生死,于歲月的薄涼與杳茫中,已懶得睜眼分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