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天

我曾經(jīng)在一個活動中擔任嘉賓，現(xiàn)場有人問我：“你工作那么忙，對孩子會感到內(nèi)疚嗎？”我回答：“會的?！钡粑沂莻€男的，大家會問我這個問題嗎？是否應(yīng)該為孩子犧牲職業(yè)發(fā)展，媽媽們確實面臨著比爸爸們更大的壓力。

我很少寫自己做母親的文字，原因很簡單——功效未被證明。我有信心分享如何學(xué)英語，因為我英文之前很爛，現(xiàn)在能在麥肯錫、亞馬遜、常青藤學(xué)校里生存下來。而我尚不知4歲的女兒，以后會長成什么樣子，能否經(jīng)受住人生的驚濤駭浪，能否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與幸福。幸運的是，我媽媽如何教養(yǎng)我，已經(jīng)出結(jié)果了——算得上身心健康、生活幸福、工作順利。

那么，身為職場媽媽的我媽媽，搭配一個工作勤奮的我爸爸，他們是如何做的呢？

A

先說說我爸媽很忙這個事實。

1979年，知青返城，他們從江西農(nóng)村回到上海?？?0歲了，他們都只有初中文憑，進入了大齡青年的“業(yè)余大學(xué)”。

他們白天工作，晚上念書，沒有長輩幫忙，沒有保姆、阿姨，沒有冰箱、微波爐、洗衣機……他們做了一個決定，送我去“全托”，即寄宿幼兒園。那時候周末是單休，周六傍晚他們把我接回，周日下午送去。也就是說，在3歲到6歲的所謂敏感期，我和父母每周在一起的時間只有不到24小時。

上小學(xué)后，我就成為那個年代非常普遍的胸前掛鑰匙的孩子。媽媽早早教會我劃火柴、點煤氣、用蒸鍋熱飯菜、燒開水、灌熱水瓶。我也會參加課外活動，去少年宮、少科站、少年報社……三年級起自己坐公共汽車趕來趕去，他們也從不問我學(xué)了什么。

上中學(xué)后，有一次媽媽路過學(xué)校，想接我回家。跑到教室一問，同學(xué)們說我在樓上。

晚上媽媽問我：“你今天怎么在樓上啊？”我回答：“媽，你去了高一，我在高二?！蔽覌尰腥淮笪颍骸芭?，你已經(jīng)念高二了！”

B

一個職場媽媽加一個職場爸爸，教給我什么呢？

他們努力賺錢，并為我示范：生活應(yīng)該努力，生活值得努力。

上小學(xué)的時候，媽媽每天清晨5點起床，買菜、做飯，然后搭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去上班。她很少看電視，總是在燈下看書、寫字，洗洗涮涮，縫縫補補。

他們攢錢給家里買“大件”。我跟著他們一起感受畢業(yè)、考級、升職、加薪、買房、買車等消費升級帶來的成就感。

在我心目中，爸媽是萬能的，沒有什么困難是他們克服不了的。

有一天早晨，媽媽告訴爸爸，她做了一個夢，如果家具這樣或那樣擺，屋里就會寬敞一些。晚上回來，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爸爸一個人把家具按照媽媽的夢境擺了出來，果然飯桌和沙發(fā)前多出了一塊小小的空間。至于爸爸是如何一個人在14平方米的擁擠空間里騰挪那些死沉死沉的家具的，至今是個謎。

10多年后，我讀到《干校六記》，楊絳寫道：“廁所就完工了。可是還欠個門簾……我們把秫秸剝?nèi)ネ馄?，剝出光溜溜的芯子，用麻繩細細致致編成一個很漂亮的門簾。我們非常得意，掛在廁所門口，覺得這廁所也不同尋常?！?/p>

我媽媽就是這樣的人，可以在撒哈拉沙漠里建起羅馬，可以在生活中撒上糖。我的衣服有補丁，她給我繡上一只小白兔;飯菜不奢侈，但葷素搭配，顏色分明。

生活中的秩序感，給了我安全感。因為媽媽示范過，不需要很多錢，不需要很大空間，我們也可以有舒適感和美感。

父母崇拜知識。我覺察到，在所有親朋長輩中，爸爸媽媽最尊重在大學(xué)里教書的人。我和先生的成長環(huán)境不同，但回憶起來，家里都有很多很多書。長大后，我們倆都手不釋卷。

我們看父母是否看書、如何看書，也看他們?nèi)绾芜x書，如何查資料、做筆記，如何與朋友談古論今。盡管不寬裕，但媽媽每周從幼兒園接我回家時，路上都會買3本新書。父母心中沒有課內(nèi)課外、好書壞書的界限，幾乎所有書都讓我看。

品位是“品”出來的，見地是“見”出來的。圍棋、網(wǎng)球、繪畫、鋼琴，我都不會，但我永遠感謝他們培養(yǎng)了我的閱讀習(xí)慣。書，是便宜的奢侈品。

我們未必能讓孩子體驗最經(jīng)典的博物館、最頂配的電腦、最豪華的海灘、最好的學(xué)校、最貴的夏令營，但我們大部分人都可以獲得人類最深邃的思想、最華麗的想象、最珍奇的發(fā)現(xiàn)、最震撼人心的情節(jié)、最刻骨的情感。

每當想起這一點，我就會在焦慮中感到安慰，因為，余生有取之不盡的愉悅與驚艷。

C

我并不是想說，父母不在我身上花時間，或是父母不需要在孩子身上花時間。我也可以講出許多刻骨銘心的故事，以及他們對我的深愛、關(guān)注、要求、保護——媽媽現(xiàn)在說起我第一天去全托幼兒園的情景，還會眼淚汪汪。

我只是說，你看：

這是一對在孩子3歲時，就送她去寄宿幼兒園的父母。

這是一對從來沒有帶孩子去旅行的父母。

這是一對忘記孩子幾年級，也說不清會考幾門功課的父母。

這是一對在職場上，從知青返滬、初中畢業(yè)，一步步奮斗到陸家嘴金融貿(mào)易區(qū)的父母。

他們并沒有將人生的時間100%用在孩子身上，但他們給了孩子物質(zhì)與精神上的安全感、方向感——生活可以掌控，生活樂趣無窮。

終究，父母傳遞給孩子的是：

不僅在孩子身上花時間，還有自己如何支配時間。

不僅和孩子一起做事，還有自己如何待人處事。

不僅給孩子買書，還有自己如何看書。

不僅跟孩子說話，還讓孩子能觀察到自己如何說話……

終究，孩子獲得的不是父母希望的態(tài)度，而是父母的態(tài)度。

D

爸爸的“老坦克”自行車是我童年主要的交通工具。我坐前杠，媽媽坐后座，一家三口，神神氣氣。后來弟弟來了，爸爸想了想，怎么搞定呢？他讓媽媽坐在前杠上，我和弟弟擠坐在后座上。每當從襄陽南路與肇嘉浜路口的緩坡沖下去時，媽媽都會高聲驚叫，爸爸、弟弟和我會放聲大笑。那是我童年最歡樂的回憶。

在那個物資匱乏、一地雞毛的年代，他們未曾表現(xiàn)出無力感。他們培養(yǎng)出了樂觀的孩子，因為他們樂觀。

當我長大了，成為一個職場媽媽，也搭配了一個勤奮工作的老公。我們會感到內(nèi)疚嗎？會的，我們也在盡力平衡孩子的成長與自己的發(fā)展，時不時也有力不從心之感。

環(huán)境未必很友善，選擇未必都正確。但是，深夜燈下，我和先生達成一點共識——我們努力，我們樂觀，我們相愛，我們的孩子大概不會太糟。

孩子，我可以為你放棄職場，但是等你長大了，你真的希望媽媽這樣做嗎？你真的希望父母為你付出全部嗎？這是激動人心的旅程，對于這道題的答案，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