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

新兵班的時候，他和我鋪挨著鋪，白天大家都還一樣，晚上脫掉衣服后，他身上一股悶臭撲鼻而來。

戰(zhàn)友間經(jīng)常會打鬧幾下，他也不例外。他變本加厲，一次比一次玩鬧得厲害。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說，秦志剛，你身上的味都能把人熏死了。他沉默了很久，小聲跟我說，他在家是養(yǎng)狐貍的，經(jīng)常跟那些臊氣騰騰的動物打交道，身上難免會沾上些味道。

我沒有養(yǎng)過狐貍，也沒有見過狐貍，我的老家在河南的平原地區(qū)。我對狐貍的印象就是那些妖仙之類的神秘傳說。這些傳說聽多了，讓我覺得秦志剛神秘起來。我想聽他講些狐貍的故事。他跟我說，他家狐貍沒故事，但是養(yǎng)狐貍很有意思。還說退伍后我可以跟他去學(xué)養(yǎng)狐貍。那時候我滿腦子都是留隊考軍校一類的宏偉藍(lán)圖，對他的話不以為然，只想離他身上的味道遠(yuǎn)點。

還好，很快就習(xí)慣了。鼻子嘛，只要習(xí)慣了一種味道，就不會再聞到那種味道了。那種味道也成為服役期間，我們一直關(guān)系特別好的秘密。

兩年后，我們心有不甘地退伍了。我跟他一起背著內(nèi)務(wù)，去了他家的養(yǎng)殖場。

養(yǎng)殖場本來是他的父親和叔叔守著，他一退伍，他倆就回城了，留下了我們兩個。本來天高地又闊，想想當(dāng)兵兩年，那么雄心壯志，最后卻來到這里學(xué)習(xí)養(yǎng)狐貍，我總覺得心里堵得慌。秦志剛不去爬山，我就自己爬，一遍接一遍地爬。

秦志剛讓我自己挑兩只母狐，然后這兩只母狐當(dāng)年產(chǎn)的崽都給我?guī)Щ厝ギ?dāng)狐苗。假如下五個，給我?guī)鍌€，下五十個，給我?guī)迨畟€。假如下得太少了，就把兩只母狐也給我。

當(dāng)一群銀狐在眼前晃動，讓我仔細(xì)挑的時候，我就仔細(xì)看每只狐貍。我憑著感覺找了兩只自認(rèn)為漂亮的，被秦志剛一頓嘲笑，說我挑的兩只母狐又瘦又小，飼料里不添藥都不一定會發(fā)情，太沒有眼光了。

他幫我挑了兩只肥碩的，說屁股大腰圓，肯定下崽多。

他還幫我選了一只雄狐，教我觀察三只狐貍的生殖器，告訴我發(fā)育到哪種程度時適合交配?，F(xiàn)在當(dāng)然只是做準(zhǔn)備，還不到配種的季節(jié)。

有一只母狐很溫馴，秦志剛領(lǐng)著我觀察了它幾次，還把它從圈里抓出來，讓我自己看過。那只狐就覺出了什么，每次我一走近它，它不管正在干什么，都會停下來，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尾巴揚(yáng)起來，輕微顫動著。我若對它視而不見，它會一直盯著我;我若對它揮揮手，它便垂下頭，若無其事地在圈中晃來晃去，而這悠閑地散逛，卻又似群舞中的主角，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著它走。

狐貍的叫聲“嗷嗷”的，很難聽?？伤鼈儚臎]有當(dāng)著我的面叫過。那只狐若是個人，一定也是整天笑不露齒的溫婉淑女。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楚楚。

有一次圈里幾個狐貍咬架，楚楚的身上被咬破了幾處，我給它買了一支百多邦軟膏，涂藥膏的時候它輕微地顫抖著，沒有反抗。它的柔軟和溫?zé)嶙屛胰滩蛔η刂緞傉f了個愿望，我回河南的時候，想把楚楚帶走。

楚楚？楚楚是誰？他睜大了眼睛。

這只狐貍啊，我不要它下的崽，我要它，我要帶回去做寵物狐貍。我說。

你瘋了吧。我是帶你賺錢的，不是給你找寵物的。他說。

你還給他起了名字，我的天，你不會是動情了吧，跟一只狐貍？好可笑。你知道這樣會是什么結(jié)果嗎？你會對每一只狐貍都下不了手，你舍不得摔死它們，舍不得剝下它們身上的皮，那你賺不來錢。他哈哈笑起來。

我就養(yǎng)這一只，別的都用來殺。我說。

醒醒吧，老鐵，我們得掙錢的，你看這河邊，一共六家狐貍養(yǎng)殖場，你明天挨家打聽一下，看有沒有人給狐貍起名字，有沒有人從養(yǎng)殖場里選寵物，它們只有編號，等著剝皮的編號。他說。

晚上吃飯的時候，平時不怎么喝酒的他，一再給我倒酒，說是給我賠罪，他真不是舍不得那只狐貍，他是為我好。我和他都喝醉了，搭著脖子，臉貼著臉，一起唱起歌：“我的老班長，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過得怎么樣——”

第二天，他酒醒了，就叫來個收狐貍的，賣了三十只，其中就有楚楚。楚楚被扔進(jìn)籠子的時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一直走了很遠(yuǎn)，我依然能感受到那直勾勾的目光。

在楚楚被賣掉后的好多天，我在圈中喂食的時候，都還能看見它的影子。

天開始涼的時候，諾訥河邊的顏色多起來，紅的黃的綠的白的，層層疊疊，人跑在里面，跟跑在畫里一樣。我忙完養(yǎng)殖場的活兒，就去跑步，跑到矮山上，去看人家放羊。

秦志剛也不再躺床上玩手機(jī)，開始躺在河邊玩手機(jī)。我去跑步的時候，他開始玩，等我跑步回來，我們再一起回養(yǎng)殖場。

明天跟我一起跑步吧。我說。

不。他說。

這兩天有個美女在那邊放羊，你不用去看看？我說。

放羊的連個老奶奶都沒有，還美女？他說。

要是沒有，我包一個月的雜活。我說。

說得好聽，到時候你又耍賴。他說。

他嘴里不信，第二天下午，還是跟我一起去跑步了。在部隊時，他的五公里越野成績一直比我好，考核時經(jīng)常會照顧我，拉著我跑。退伍后，脫了軍裝，又跟他并排跑在一起，找到了時光倒回的感覺，跑得很是輕松暢快。他雖然不鍛煉，越野的底子還在，跑過矮山，仍是面不改色，氣不發(fā)喘。

在哪兒呢？騙子。他說。

眼瞎啊，看不到？我說。

我還真沒有騙他，起伏的草叢中，潔白的羊群里，一個梳兩條辮子的姑娘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托著腮，看著蔚藍(lán)的天空。一陣風(fēng)吹來，她捂著嘴咳嗽起來，她咳嗽的樣子，讓我無端地想起了楚楚。

要不要上去打個招呼。我笑嘻嘻地看著他說，我能看出他的高興，他高興了我也覺得高興。

好無恥。他說。

那我們回去吧。我說。

要不你上去跟她打個招呼？他說。

你太無恥。我說著，推掉他搭上我肩頭的手。

然后我們就原路返回了?；厝サ臅r候，發(fā)現(xiàn)養(yǎng)殖場的門鎖不是原來的樣子，像是被人碰過了，嚇得我們兩個趕緊把狐貍清點了一遍，沒有丟。

我們商量，以后不能再一起出去跑步了，場子里得留一個人，萬一被賊惦記上了，等我們跑回來的時候，狐貍都讓人偷走了。

我爸會把我腿打斷的，他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準(zhǔn)備打斷我的腿。他說。

你是他親兒子，打斷了腿他還得養(yǎng)你。我說。

他還有個兒子，養(yǎng)殖場的活兒一天都沒有干過，偶爾來，是來參觀的，從小到大，他都沒有打過他，那是他的親兒子。我不是，他說打就打，打起來就往死里打。他說。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比平時更用心地四處檢查一遍才睡。半夜里又起來兩次，一次是換內(nèi)褲。我們住一個屋子，雖然是兩張床，但是離得很近，他輕手輕腳的，我還是知道了他為什么換內(nèi)褲。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沒想到第二天他告訴了我這件事，說，覺得自己體能下降得太快了，昨天跑馬，醒來頭發(fā)暈，這還沒結(jié)婚呢，得加強(qiáng)鍛煉。

是啊，得多鍛煉。我說。

那這段時間你多在養(yǎng)殖場待會兒，我去跑步。他說。

河邊有好幾家狐貍養(yǎng)殖場，我沒事的時候，也會去別的養(yǎng)殖場看看。有兩家大點的養(yǎng)殖場人手比較多，他們的狐貍不是整只賣的，而是加工好賣皮毛，一只狐貍能多賣一百多元。不過，取皮的過程也很復(fù)雜，有一家是摔死的，其實也沒有摔死，摔得半死不活的，用刀子割開腿上的皮，露出腿上的肉，用鐵鉤鉤住倒掛起來，半死的狐貍就拼命抖動著。唉，它們已經(jīng)沒命了，也無所謂拼不拼了。那種抖動，不過是痛苦的痙攣。工人一刀刀將皮與肉分離，有的時候皮都剝掉了，狐貍還在顫抖著哀鳴。

另一家是把狐貍電死的，狐貍被電棍擊中頭部后，馬上就暈過去了，沒有掙扎和哀鳴，整個剝皮過程都很順從，我能堅持著看到最后。我給那里的工人買了幾條好煙，他們留了我的電話，取皮的時候就叫上了我，我拉著秦志剛?cè)タ此麄內(nèi)绾翁魴n、剝皮、刮油、洗皮、修剪、上楦板、風(fēng)干皮子。

不用學(xué)全套，會養(yǎng)就行了，取皮太麻煩。他說。

也不麻煩，不過，我下不了手。我說。

為了錢，你會下手的。他說。

我明白了他為什么要賣掉楚楚。養(yǎng)殖場的狐貍是用來賺錢，不是用來做朋友的，他怕我對狐貍有了莫名的“朋友感”，會下不了狠手。

唉，究竟是用來謀生的狐貍可憐，還是需要謀生的人可憐。我想。

這期間戰(zhàn)友們也都互相聯(lián)系著，聚是一團(tuán)火，散是滿天星，大家心里滿滿裝著友情，各有了各的歸宿。知道我們兩個在這里養(yǎng)狐貍，都喊著要來看我們，終究一個也沒有來。我們也理解，各有各的事情，不比在部隊天天在一起，煩了誰也還得天天見。

家里很支持我回去創(chuàng)業(yè)，父親把養(yǎng)狐貍的地方都選好了，著手準(zhǔn)備建養(yǎng)殖場的材料。我也沒有再挑狐貍，準(zhǔn)備隨便帶走兩窩崽就行。但是家里人替我規(guī)劃出來的藍(lán)圖，讓我覺得，兩窩崽遠(yuǎn)遠(yuǎn)滿足不了他們一下子準(zhǔn)備發(fā)家致富的迫切。

秦志剛沒有答應(yīng)我再多送我?guī)赘C，估計余下的，我就要跟他買了。我們天天在一起，晚上冷的時候還擠在一個被窩里，這兩年多形影不離，我覺得我們兩個什么都是共同的，連思維和口頭語都要一樣了，不知道再多要幾窩小狐貍，他會怎么跟我算錢。但他一定會跟我算錢的，我也不好意思不給他錢。唉，錢啊錢，怎么一說到錢就生分了呢。

我開始小心翼翼地跟他提起父親預(yù)計的規(guī)模。

他說，挺好啊，回去還有人幫你，你看我爸，跟我不是他親生的一樣。

他爸每半個月會來一次，給狐貍送飼料，給我們帶點吃的，怕我在這里不適應(yīng)，每次還特意給我?guī)┖幽系拿媸场?/p>

秦志剛那天和我一起跑過矮山后，就經(jīng)常開始跑步，讓我留在養(yǎng)殖場看門。偶爾也會換一下，讓我跑，他看門。

諾訥河邊開始枯黃了。矮山那邊放羊的也少了，羊開始陸續(xù)被賣掉、被宰殺或者被關(guān)起來。那個漂亮姑娘還在那兒放羊，她的羊也越來越少，她把它們趕上了矮山，坐在山腳下看著它們。

你也是在那邊養(yǎng)狐貍的？她坐在那里，看我跑過她身邊，問。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停了下來。

身上有股味。她說。

我的心里一咯噔，臉都紅了。

開玩笑的，這里的外地人，都是在這兒養(yǎng)狐貍的。這邊天氣冷，狐貍毛長又密，能賣個好價錢，很多人都來收狐貍，諾訥河邊的狐貍，有名氣。她說。

她這么一說，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看來我?guī)Щ厝サ暮偅丘B(yǎng)不了這么好的，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問題呢？

我是給戰(zhàn)友幫忙的，學(xué)學(xué)技術(shù)就回去了，還不一定養(yǎng)不養(yǎng)呢。我說。

嗯，知道，你跟秦志剛一起的。她說。

看來她跟秦志剛已經(jīng)很熟了，熟得都聊起過我，而秦志剛從來沒有跟我聊起過她。這讓我在跑回去的路上，心頭一陣不痛快。

回去后我告訴他，今天我跑過矮山，又碰見了那個女孩，見她和一個男人在聊天，不知道是不是快結(jié)婚了。

他笑了，說，老鐵，那個男人就是你吧，我知道，蓮蓮都給我發(fā)短信了。

蓮蓮？你給她起的名字？

不是啊，她父母給起的名字。

我是不是成燈泡了？

是啊，探照燈。

他見我已經(jīng)知道了，就不再瞞我了，隔了幾天，就把蓮蓮領(lǐng)到了養(yǎng)殖場。蓮蓮在養(yǎng)殖場里轉(zhuǎn)了兩圈，和秦志剛一起進(jìn)了屋子。我當(dāng)然知道他們在屋子里干什么，我又不想當(dāng)探照燈，從那以后，他們一進(jìn)屋子，我就躺到河邊看手機(jī)。

河邊的風(fēng)越來越大了，河邊的顏色也越來越少了。我在河邊看手機(jī)會覺得冷了，就繼續(xù)跑步。天氣冷的時候，跑得渾身發(fā)熱更有感覺。

我跑步總是跑過矮山就停了，從沒有跑進(jìn)村子里。戰(zhàn)友交了女朋友，我覺得應(yīng)該表示一下，可在這偏僻的地方，我想請吃飯都找不到地方。我就跑進(jìn)了村子，想找個小賣部買點東西，不管吃的喝的，只要有一點心意，總是能快速拉近距離。

在村子里也是嘴欠，我隨口問了一下黃蓮蓮，小賣部的大媽就滔滔不絕地跟我講了起來，說蓮蓮是在外面做那種行業(yè)的，染了病，聽說下面都爛了，才回村子里養(yǎng)病的，養(yǎng)病也不安分，聽說跟養(yǎng)殖場的小伙們又勾搭上了，村里人平時都離她很遠(yuǎn)，怕被臊氣給染上。聽得我大驚失色，往回跑的時候，直冒汗。

晚上，我把聽來的講給秦志剛，勸他斷了這心思。他睜大了眼睛，五雷轟頂一般問我，是真的？不是村里人瞎掰的吧？

無風(fēng)不起浪，不是真事，誰敢對一個陌生人亂說。

我不信。他說。

他嘴里不信，人馬上起了床，燒了缸熱水，使勁地洗。半夜里又爬起來洗一次，嘩嘩的水聲把我吵醒了，我沖他喊，明天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

第二天他跟我說，他跟黃蓮蓮打電話了，事情是真的，她在外面還真的染過病。

很光彩嗎？說得這么理直氣壯。我說。

嗯，是不光彩，不過，她說做那行業(yè)是為了掙錢給她媽治病，現(xiàn)在她媽也沒有了，她不會再去做那行業(yè)了。她的病也好了，不會傳染給我。他說。

你這就原諒她了？我說。

我本來就沒有怪她??！她沒說，是因為我沒問啊，老鐵，什么年代了，我們要的是以后的好日子。他說。

這種事情絕對不可以，以后她再來找你，我替你趕走。我說。

他笑了笑，沒有接話。

黃蓮蓮也許是害羞了，好長時間沒有來。每天跑步的人換成了我，秦志剛躺在床上玩手機(jī)。我逆著諾訥河的方向跑，雖然那個方向有好幾個養(yǎng)殖場，我頂著難聞的狐貍臊味跑，也不再往矮山方向跑。

安靜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又在養(yǎng)殖場見到了黃蓮蓮和秦志剛，他們在一起有說有笑，他們和我有說有笑，他們給我做飯吃，他們還把我的衣服也洗了。

就當(dāng)他們是交個朋友，說不定秦志剛給她了些錢，好一段時間就分開了呢。我想。

一場大雪過后，諾訥河邊被換了一個樣子，除了白還是白。銀狐開始長出濃密的毛抵御寒冬。秦志剛挑出了六只雄狐，它們這幾天很不安分，總想爬在母狐身上。發(fā)情的母狐，生殖器官也能觀察出來。動物嘛，到了年齡，到了季節(jié)，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只是有些毛色不純的雄狐，再怎么打轉(zhuǎn)，也還是沒有得到交配的機(jī)會。

我們找到發(fā)情的母狐，就和一只雄狐關(guān)在籠子里，躲起來看著它們。它們在籠子里互相拱頭、溫存，交配完成，立刻就把雄狐帶出來。

我想要這幾只雄狐的皮，給黃蓮蓮做皮大衣，她都跟我要了好幾次了，這是我最滿意的幾只狐貍。他說。

你下得了手？我說。

我能，不過，一個人剝皮太慢，你得幫我。他說。

不行，我下不了手。我說。

你跟我是戰(zhàn)友不？你跟我是兄弟不？這點忙都不幫？他說。

我知道他也是說說。一只鳥迷途掉到養(yǎng)殖場，他都捧手心去放飛的人，怎么會一刀一刀去剝皮？

這應(yīng)該是六只狐貍生命中最為快樂的時光，它們成年了，它們享受到了動物本能的快樂，我不會再給它們起名字，也不看它們的眼睛。我雖然喂著它們，我同時也在躲著它們。

銀狐毛的根部和尖部或灰或黑，只有中間才是銀白的，有一只雄狐，卻渾身都是銀白的。它的眼睛一直瞇著，在和母狐交配的時候，不停地舔母狐耳朵、拱它的頭，溫存上好久才會去騎跨。那幾只都是半個小時就完成任務(wù)了，它得花上一個小時。要不是它的皮毛漂亮，早就被淘汰了。上午我去河邊看雪了，秦志剛把這只雄狐和一只母狐關(guān)在籠子里，他抱著手機(jī)和黃蓮蓮聊天去了，聊得太投入，把它們兩個給忘了。等我中午喂食的時候，發(fā)現(xiàn)籠子上血跡斑斑，它們不知道怎么咬開了籠子上的鎖扣，逃走了。

我和秦志剛沿著白雪上的血跡和足印尋去。兩串狐貍足印一會兒是分開的，一會兒又在一起，一會兒折回來，一會兒又向前走，不知道這兩只逃亡的狐貍帶著怎樣復(fù)雜的心情，才留下了這紛亂的足印。

在這茫茫雪地里，它們終究無法掩蓋自己的足印。

我們順著足印一直追去，在河邊，見到了那只皮毛光亮的銀狐，搖著一條大尾巴，豎著兩只尖耳朵，身子貼著雪地，快速地行進(jìn)著，本來是往矮山方向跑的，看見了我們，扭頭就往另一個方向逃竄。

養(yǎng)殖的狐貍，為了多些皮毛，喂食了大量含脂肪的肉類，生下來就關(guān)在籠子里，能走路是天性使然，但怎么能跑得過人呢？

它還是盡力地跑，頭也不回地跑，見我們快追上了，就向河中間跑，跑一陣，跳起一次，用嘴朝地上拱?？墒撬鷣矶紱]有見過洞穴，這無邊的雪地里，更是沒有它可以逃亡的洞穴，它那尖尖的嘴巴在地上怎么用力拱，也只是一個坑。

諾訥河邊，這只狐貍，才像真正的狐貍。抓住后，秦志剛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喘著氣說，今天就摔死算了，蓮蓮早看上它的皮毛了。

不是一起跑了兩只嗎？我說。

是啊，那只呢？他說。

我們猛地明白了什么，找到剛才發(fā)現(xiàn)它的地方，果然有另一串足印，向著矮山方向逃去，足印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山雖然小，有很多洞，山還連著山，我們兩個追這只雄狐，已經(jīng)筋疲力盡，不能再去追那一只了。

這只雄狐，在無法逃脫的時候，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母狐在我們?nèi)プ沸酆?，帶著肚子里的希望，逃向另一個方向。我不知道它有沒有回頭張望引開了我們的雄狐，我只知道我們追得暈頭轉(zhuǎn)向。

回去后，秦志剛也沒有舍得把雄狐摔死，他想等它再配幾只母狐后再說。

大雪天，爬山不方便，黃蓮蓮還是翻過山，來到養(yǎng)殖場。她跟秦志剛說，父親催她結(jié)婚，讓秦志剛也給他父親說一聲，雙方家長見一下面。她走后，我見秦志剛的黑臉上結(jié)了冰一樣。

這是好事啊，怎么愁眉苦臉的？我問他。

她弟弟結(jié)婚，女方要彩禮，她父親讓她找我借點錢。什么叫借啊，這不也是要彩禮嗎？他說。

多少錢？

十萬。

我笑了，十萬啊，對窮人家算回事，在你家，不算啥吧？

他說，是不算啥，可是我沒有，得問我爸要，我怕我爸反對。

我說，你如果決定和黃蓮蓮結(jié)婚，你爸早晚也得知道啊。

秦志剛一個晚上都在床上來回翻身，不住聲地喊我，讓我給他拿主意。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啊，還需要拿什么主意，我就回他一句話，問你爸要。顯然他等的不是這個，我說了后，他還繼續(xù)問我，一直問到天亮，才讓我安靜地睡一會兒。

睡醒的時候，他坐在床上披著被子看著我。圈里的狐貍在嗷嗷叫。

你沒有喂？我說。

心里煩，不想喂。他說。我就罵了一聲“懶蛋”，起床去準(zhǔn)備。

我給我爸打電話說了。他說。

應(yīng)該說啊，十萬元錢連你爸車上的一個輪子都不夠，沒事的，他不會在意的。我說。

我不是怕他在意錢，我是怕他在意黃蓮蓮，他一定會托人打聽她的，只要一打聽，就會反對我們在一起。他說。他反對也沒有用，我們還是要在一起。他又說。他這一整天都在重復(fù)這一句話，用來堅定自己的信心。

我的戰(zhàn)友，我從來沒有見他如此焦慮，我無法安慰，只好一個人把活兒干了，任由他在一旁發(fā)呆。他也覺得這是我應(yīng)該干的，只管自己發(fā)呆，不看我干活。到了下午，我實在忍不住了，問他，家里如果反對的話，你愿意，黃蓮蓮愿意嗎？她可是來向你要彩禮了。

她也喜歡我。他說。

要不你跟她確定一下？我說。

秦志剛還真就這事給黃蓮蓮打了電話。黃蓮蓮從矮山那邊翻了過來，秦志剛失魂落魄地跑到山腳下去接她，去了好久都沒有回來，我打電話也不接。我急忙鎖好門去找他。

山腳下，白茫茫的雪地上，兩個人緊緊地?fù)肀еＦ綍r他們在我面前也眉來眼去的，但過分點的舉動還是避開了我。而這次，卻是在天地之中，什么也不避了，大有向世人宣言的架勢。

你爸還沒有明確表示反對呢，瞧你倆這生離死別的樣子。我說。

我什么都不要，我們在一起就行。她說。

晚了，不要也不行了，我爸已經(jīng)知道這事了。他說。

秦志剛還是了解他爸的，第二天，他真的怒氣沖沖地跑來了，路上有雪，他的車下不了大路，他是從大路那邊跑過來的，雖然不遠(yuǎn)，他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一進(jìn)養(yǎng)殖場，就找了根竹棍，讓秦志剛跪下，秦志剛很聽話地就跪下了。他爸就開始用竹棍打他，他跪在那兒一聲不吭。

我跑過去拉，他爸就停了下來。秦志剛從地上爬了起來，就和他吵。父子倆直著脖子吵了一個上午，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如果秦志剛執(zhí)意要娶一個做過那行業(yè)的人，那就不要認(rèn)他這個爸爸，有多遠(yuǎn)他們走多遠(yuǎn)，他爸死了，都不要他們回來，他們死了，也不用通知他爸。

這是挺狠的話了，大意就是一輩子再不相見。

他爸走后，秦志剛哭了很久。我問他，打算怎么辦？

昨天都說了啊，我和蓮蓮要在一起，誰都攔不住。他說。

主意都拿定了，那你還哭什么？我說。

我和蓮蓮準(zhǔn)備出去打工，我哭我沒有錢，給不了她一個好的生活。他說。

晚上他鉆到我的被窩里，給我講了他們即將到來的美好新生活，他們要去南方，有一個戰(zhàn)友在那里當(dāng)保安，他去找他，蓮蓮可以去工廠，他們掙到足夠的錢，就回來自己建一個養(yǎng)殖場，養(yǎng)各種顏色的狐貍。

天亮的時候，他又改了主意，說，我爸這會兒說得兇，等他老了，我還是得管他，我不管就成了我不孝，還不如現(xiàn)在把家給分了，這個養(yǎng)殖場最少得有我一半，我把這里的狐貍賣掉一半，就夠我和蓮蓮出去安家了。他說。

隔了一個多小時，他又說，我算了算，錢不夠，這些狐貍只能自己動手了，這樣在狐貍皮上能多賺點，肉上也能再賺點。

你，你是要自己動手剝嗎？我問。

是啊，蓮蓮想要件狐貍皮大衣，這附近養(yǎng)殖場這么多，她隨便跟哪一個好了都能要得上的，她是我的女人，我不能虧了她。他說。

我有些戰(zhàn)栗，開始害怕即將到來的血腥場面，我當(dāng)時就有想逃跑的沖動。

咱們兩個手藝不熟，殺起來太麻煩，不如賣了吧，多賣些狐貍，錢不就出來了。我說。

不行，我只要一半，另一半給他的那個兒子，這是我做人的底線。他說。

可是我做人的底線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本就是為了學(xué)養(yǎng)狐貍而來，這些狐貍本就是為了剝皮而養(yǎng)，賣了剝和自己剝都是剝，那我的底線就是眼不見就好了嗎？這是很多人的懦弱，我想突破這種懦弱，我想對秦志剛說不?？晌矣帜茉趺凑f，這是人家的狐貍，我告訴他要放生嗎？那諾訥河邊所有的人，都會認(rèn)為我是神經(jīng)病。我是個正常人，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有病，我只能對自己說，明天就走，離開這里，到別處去謀生，絕對不養(yǎng)狐貍。

他說，我仔細(xì)看了別人怎么殺的，放心吧，很容易。

他怕他爸起了戒心來養(yǎng)殖場盯著他，當(dāng)天就動起手來。他拿著一根沉重的木棍，從籠子里往外拉狐貍，拉出一只，砸暈一只，然后就開始剝皮，狐貍的血濺在他身上，一朵一朵，如同春天河邊的一叢一叢茂盛的野花。

狐貍一聲接一聲哀嚎，一只接一只倒下。院子里，皮一堆，肉一堆，被分成兩堆。兩個堆不斷堆高。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幫他掛狐貍，幫他除油，每動一下手，都覺得心里有刀在扎。他是我的好兄弟，為了情誼，為了他的愛情，我只能幫他，我沒有不幫他的理由。

那只逃跑又被抓回的雄狐，淡淡地看著這一切，用嘴舔著自己身上的污垢，舌頭過處，皮毛分外白亮。它沒有看我，它都不打算看我，那瞇著的眼睛滿是高傲的不屑，我趁著秦志剛不注意，慢慢靠近籠子，伸手扭開了鎖，將籠門拉開一條縫。

已經(jīng)逼近的夜色里，它躥了出去，如一道白色的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