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肖像

宋煜

我寫下的字

我寫下的字

意義是什么

單單是呈現(xiàn)嗎

會不會引發(fā)思考會不會

只是謎面

是一把丟掉鑰匙的鎖？

它是“我”而非“他”

是個體而非普遍

我寫下它！

—— 忘我而無用

它改變什么？

還是借我的

筆尖走向了它的自由？

空椅子

那天我們拍完婚紗照

天色已晚

未婚妻沒來得及卸掉臉上的妝

就坐進了一家簡易的餐館

我們的餐桌

靠里的那張桌子旁坐著一位

年輕的女孩

我注意到她是因為

她正對著對面的一張空椅子說話

她的筷子在空氣中比畫著

對著椅子上不存在的那個人

口誅筆伐

未婚妻也回頭注意到她

不禁沖我使了個眼色

莞爾一笑

但這好像激怒了她

她的注意力不知覺間

好像已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

她變得言語激烈

可我依然聽不清她在講什么

她眼圈泛紅可能馬上

要落下憤怒的淚水

我吃得有些驚心

如果她走向我？

如果她做出過激的舉動？

后來她終于吃好了

（ 她面前的那碗面并沒有怎么動過）

她走向我

她經(jīng)過我

她狠狠剜了我一眼

好像她討伐的那個人

原本就是我——

一個即將步入婚姻的人

有關(guān)寫作

有天我突然意識到

我的寫作無疑

是自掘墳?zāi)故降?/p>

句式重復(fù)一如挖的動作

詞的散沙被挖掘后

依然無法成型

成為無所指的遺棄物。甚至

有時候我會去挖我體內(nèi)

積攢已久的純凈的沙子

把自己一點點掏空再塞進去

一點唯心主義

一點狂妄自大

直到自己形如蟬蛻

僵持著發(fā)不出任何響聲

蝴蝶肖像

你在玻璃鏡框中

冷眼旁觀，你熱愛的

世間，春光和花香

都曾被你折疊，打包

帶回，也曾迎著烈日和暴雨

狂風(fēng)，尋找活著的意義

你是矛盾體，美好且危險

作繭自縛，又奮力突破緊裹的松塔

飛向更深的自由，你將蝶變的苦痛

覆以金粉的戳記

關(guān)于你，更多由夢境和虛擬

構(gòu)成，而我是夢中往外跳傘之人①

你所持有的孤傲和脆弱

—— 如墻上的父親

注 ：①引自特朗斯特羅姆詩句。

四四的詩

四四

寫在青年節(jié)

昨夜，東南風(fēng)肆虐，世界聒噪，如泣如訴。

沒有一首歌能夠祭奠青春，及葬于其中的

喜悅和苦難。

在窗玻璃上舞蹈的除了暴怒的飛絮，還有

黑暗，

即使月光清瑩，一個年輕人的恐懼和無助

仍然大水般漫延。

“妹妹”（短毛貓）躍上窗臺，它目光如炬，

整個晚上，它都在與風(fēng)和黑暗對抗。

我知道，它什么也捕捉不到——這世界根

本也沒什么。

但它不停止，也不妥協(xié)，像白癡，也像陀螺。

而我，窩蜷著身子，被夢中的蛇驚嚇——

那么多的蛇，每條蛇都擎利器，吐謠言。

而我，不敢直視自己的影子，

它在煞白的墻壁上搖晃——沒有靈魂的靈魂。

而我，多年前曾是潔白明媚的青年。

燈塔逐次熄滅。畢竟，它們照耀了我。

就算我不能忍受衰老，也不能懺悔過錯。

可我還珍藏著父親贈予的火柴和母親的好

德行，

我面前的深井已長出星辰和花朵，看，它

們多么美好。

與大解老師

他新開墾了一片土地，在那兒

彌漫著熟悉的泥土、煙火和昆蟲的味道。

他種出的植物像極了琥珀、月光、星辰……

而不似河灣村的童年和他早年的詩句。

我有輕微的強迫癥，或者很嚴重，

它是一口促狹的小井，或者是一角死水。

經(jīng)過一個夏季的炙烤，它儼然如死。但——

《鮮血》①之后，它涌出新泉。

多年以來，我像一截木棍思維和生活，

有時候也鉆進套子，或者牢籠。

而那個與我爭吃蜜汁紅薯的人，

他也愛石頭，而所有的石頭都沒有邊沿。

他把籠子貼近身體，嘲笑它，挑釁它——

他說：是自由，是冒犯，也是更高的道德。

注 ：①《鮮血》系詩人大解短篇小說的題目。

懷念魯迅先生

那個曾肩住黑暗之門的人——

以塵埃的形式還將屹立千年，甚至萬年。

靜默的蒼穹之下，沸騰的浪濤之上，

我們活著，但他說，你們不是活人。

正如他一生寫作，卻在臨死前發(fā)出的告誡——

萬不可去做空頭的文學(xué)家或美術(shù)家！

可畢竟，他肩住了黑暗之門，放進了一些光。

那些帶刺的光芒啊，它們比刀劍更堅硬。

他反抗古老，卻不得不背負著它們的影子

行走，

那魅惑的根須在他靈魂深處吶喊，彷徨，

生長。

你這失去模子的燒融的金屬，流動的血液！

……有一游魂……不以嚙人，自嚙其身……

北上途中

車窗外的電線蛇一樣舞蹈，它們靜默，切割，

玉米呈現(xiàn)出蒼翠之色，二十年前的父親也

這樣。

云朵涌動如潮，埋藏著我們的故土和童年，

而更遠處，山和村莊的輪廓或明或淡——

過往和未來也這樣。

對面的女人一直喃喃自語，她戴紫框眼鏡。

兒子警告我：別出聲。但我心里住著河流——

它們偶爾嬗變成橘紅色的迷霧，溫和又慈祥。

一只透明的淺棕色蚊子落于腳踝，多么漂

亮的蚊子！

隱秘的聯(lián)系一直在鋪展—— 我想起西上

莊老屋里的跳蚤，

我曾裸露雙腿，等待它們接二連三的撞擊——

捕獲和扼殺多么美妙，它們淹沒我無盡的

卑怯和恐懼。

這次旅行只是無數(shù)次試探之中的一次。之后，

我也會無數(shù)次戰(zhàn)勝它們。或者——

就像我和母親之間彌漫的那些復(fù)雜的情愫。

電話中，母親的語調(diào)低沉—— 而我，離她

越來越遠。

安魂曲

許藍翔

春風(fēng)頌

從冰封中突圍，綠色火焰

不會辜負，反復(fù)搓洗夜色的人

他們背靠祖國，迎接春風(fēng)

青春的血管里熱血奔涌

長出的力氣，能馴服

野獸和雷霆

陽光焊接古老的編鐘

故鄉(xiāng)的腳步越來越輕

春天里，不要說知音難覓

雨水明亮，眼眸可愛

可為琴弦，可為誘餌

無數(shù)道金線，牽引著我的目光向上

隨便一根，就能抓緊我的魂魄

隨便一根，就是通向天堂的繩索

剔除精神生銹的部分

春風(fēng)有情，人間有愛

不虛度，不絕望

安魂曲

多年之后，病毒無蹤

人間的英雄還在

親人們，躲在各自的骨灰盒里

努力伸展松散的腰身

那時，小菩薩已經(jīng)降生

能否用凈瓶之水，將骨灰重塑人形

讓他們，再為父母，為兄弟，為兒女

請為靈魂立碑，為文字松綁

請摘下泛黃的口罩

活著的人啊，如果你們

遇到變矮的墳頭

請捧一把細土，輕輕撒下

為睡在里面的人

蓋上一層薄被

魏勝利的詩

魏勝利

牛皮紙

牛不用費力

只要把名字交出來就行

紙在替牛奔跑

牛皮紙制作下來

不會有一頭牛受到傷害

我喜歡這樣的操作

就像風(fēng)吹過

帶走汗

汗還會長出來

人走過

吃過糧食

糧食還會長出來

一張紙

直到被燒毀

從沒有埋怨我寫過什么

根雕

一群鹿

被獵人追殺

只有一只鹿慌不擇路

藏進木頭

它不吃不喝

一直藏了上百年

它拒絕了食物、水的誘惑

卻逃不出

木匠的錘子鑿子的追殺

紐扣凌亂

史劍鋒

紐扣凌亂

今年秋天的天空

仍穿著去年秋天的衣裳

只是又磨破了一層

秋空涼涼地收緊了身子

大雁的紐扣

越發(fā)凌亂地?zé)o法扣上

影子天生會游泳

麻醉在手術(shù)臺上的病人

在黃昏時會出來走動

他來到湖邊

看到自己的影子

一下水就學(xué)會了游泳

他回到暮晚的病房

而影子已游向?qū)Π?/p>

那里

夕陽正提純

它從天空挖掘出的黃金

劉挽春的詩

劉挽春

大雪之夜

大雪紛飛，落雪越來越厚。

我擔(dān)心，一夜之后，

原本相依為命的草木，

由此而陌生。也許不是這樣，

它熄滅了野火，是在救贖。

沉默的人，總是心若磐石，

雪藏花開的底牌，從不輕易亮出。

我等不及了，暖風(fēng)未至，

體內(nèi)已怦然而動，向上的力量，

敲響了我所有的骨頭。

中年抑或秋天

當(dāng)高漲的熱情退卻后，

我才知道，慢下來的日子，

更需要溫暖的言辭。

我為自己以往的沉迷，深感羞愧。

那時，心中贊美春光的詩句，

一度打好了腹稿，轉(zhuǎn)眼就忘了。

這讓我倍加珍惜近期的生活，

盡管暖暖的秋陽下，我常常發(fā)呆，

能夠在馨香的果園里漫步，

我就覺得無比愜意。

可是我呀，總是急著深走一步，

使得眼前面目全非。

李唱白的詩

李唱白

湖畔

一位花白須發(fā)的老人

在湖邊寫生，他懂得

如何去捕風(fēng)捉影，如何把

沉在湖底的石頭救出

如何向歲月的時光學(xué)習(xí)調(diào)色

向湖中的倒影學(xué)習(xí)畫技

把鳥鳴，翻譯到題款中

一些神秘的事物，跟著筆

已悄悄在畫面中安身

寺院里的麻雀

來到大開元寺

拜了拜佛

沒有祈求

沒有上香

回廊里

僧人禮讓我

我禮讓香客

我只是看了看

金代大鐵鐘與蓮花

看了看

唐十六面經(jīng)幢與佛像

看了看

寺院里的麻雀

離人那么近

也不急著躲閃

馬濤的詩

馬濤

一道綠光

泥土一定是扣擊了它手上的機關(guān)

才有這么一束光射出來

從凍僵了的懷中抽出來

從抱緊的體溫里跑出來

踩著黑暗的肩頭

掙脫監(jiān)牢的柵欄

不帶行李，輕裝簡從，沐著風(fēng)，唱著歌，扛著旗

笑著，義無反顧著，英勇就義一般著

沖出來，從厚重里扒出來，從自己里蛻出來——

走出一條路來

影子

老鷹左，老鷹右

左挪右騰，一副老母雞的做派

橫豎要讓它，藏在自己身后、意念中

不讓它暴露，不讓它被拍被捉

那是心中的自留地，遮在

自己的庇護下，即使摔得頭破血流

也不能讓陽光的視線，揭開

它的面目。寧肯它被黑夜

掩得灰頭土腦的，也不允許掀開

它的面紗

躺倒了

也要把它壓在自己身下

不給你看到

一絲一毫

那是另一個我

只有我一個人閱讀的B 面

綠煙葉

代紅杰

綠煙葉

一株闊葉的植物，嫻靜、慈祥

朋友告訴我：這是香煙的母親

我伸出手，來回撫摸著一片葉子

我實在不愿意承認：她有一個有害的兒子

我把撫摸葉子的手，伸進衣兜，按住煙包

我實在不忍心：她們母子相認

雞山

山的形狀的確像雞

我就有理由把滾落在溪水中的卵石

視作一地雞毛

很多人在蹚水

在制造浪花

在興高采烈地彎腰撿雞毛

包括我

大家都在企圖用別人家的雞毛

裝點自己家中的

一地雞毛

少年合唱隊

我實在找不出

比花朵搖曳時的聲音

更好的比喻了

在另一首詩中

我把一群孩子—— 鄉(xiāng)下的我們

碰拐時“哎唷、哎唷”的唇語

比喻為玉米拔節(jié)

—— 多么好

現(xiàn)在他們手拉手

合唱

并讓我會心一笑

而成長是一種必然

人生的故事小異大同

他們也會像我一樣

獨自一個人

扛著太陽扛著月亮

也會扛著一片紙幣一樣的落葉

若有所思地

從一座小學(xué)校欄墻外

緩緩走過

但那將是

世界嶄新的一端

現(xiàn)場

目擊者是有罪的——

一剎那的時間是有罪的——

風(fēng)馳電掣——

剛才這個小男孩還舉著一只雪糕

把雪糕紙放進了垃圾箱

多么需要一次虛構(gòu)——

多么需要這是一部電影真實的拍攝現(xiàn)

場——

多么需要一名上帝做導(dǎo)演——

他說：OK ！

這個小男孩翻身坐起

伸出紅潤的舌尖舔了舔嘴角上血紅色果汁

起身跑向路邊——

那些被驚呆的母親們——

其中的一個……

（選自《向?qū)г姼琛饭娞枺?h3>陌白的詩

陌白

始料未及

風(fēng)的語言，打破了語法的控制

本該忙碌的下午，人在湖畔

看光影如何打磨石雕

自然界的秘密，一塊石頭與風(fēng)的對話

我們要保持沉默，才能

漸漸適應(yīng)大片的乏味，以及

兩手空空所交叉的陰影

山楂樹吐出紅色花蕾

植物和人相同，從另一個角度去思考

能輕易地看到盡頭。鏡子背后

只有虛空和灰燼，永恒不需要證明

工人把將熟的果實打掉，防止游客

為摘果子毀掉整片樹林

我們目送早亡的生命匆匆掉落

滿足不了任何一個愿望。光線顫抖

若有思考的能力，會不會有聲音

“生來的使命是什么”

當(dāng)我們一次次重來，虛空已將答案

交至手中。未如你愿，未有所盼

這并非始料未及

低語

從宋遼年間，南北對峙的雙塔中

暗暗生長的詞語，在風(fēng)中隱匿

欲傾訴，便在天晴化煙云

要潛伏，就潛到拒馬河的深處

在每個月光涌動的暗夜

化作潺潺流水聲

鐘聲消失了太久，有些名字

也被思念了太久

在這個三月，南風(fēng)剛來

你閉上眼睛喊出了無聲的春天

當(dāng)我聽清那輕而蒼遠的聲音

悲傷就突然淹沒了整個世界

（選自《瀟湘詩刊》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