槃寧

◇

“格格，你蹲在那干什么呢？”同桌問項格格話時，項格格正半蹲著身子，假裝系鞋帶，實則努力瞥著安彤的座位。

初二以后書和練習(xí)冊也太多了，項格格看得好辛苦。直到通過厚度判斷出最里面的那本也不屬于自己，她才站起身，揉揉肩，拍拍腿：“哎呀，系鞋帶，想系緊點。這雙鞋的帶子老是散?！?/p>

“那是你不會系，下次我教你。”同桌大咧咧地說。項格格心里暖暖的，但她沒心情熱情地回應(yīng)，勉強(qiáng)笑著點點頭，心思又回到筆記本上。

不在安彤的座位上，那會在她的書包里嗎？項格格在心里嘆口氣，總不能過去翻呀。

正想著，上課鈴大響，安彤和徐銘明有說有笑地走進(jìn)教室，還似有若無地瞥了項格格一眼。項格格趕緊低下頭，心里的鼓敲得更響了：她們不會已經(jīng)看見了吧？

此刻距離項格格弄丟筆記本已經(jīng)整整三節(jié)課了，就是那個天藍(lán)色底，上面印有五彩斑斕的碎花的本子，項格格在最后一頁寫下了一篇心情日記：

3月14日 晴

今天徐銘明嘲笑我像頭牛，說以后就叫我勇敢牛牛，還慫恿我報名運動會的跳高項目。可她明明知道，我最討厭自己又矮又壯實的身材了，也根本跳不高。她不是故意侮辱我是什么？

而且她怎么好意思提我們一起玩密室的那件事？明明知道我怕黑，還非要去玩嚇人的主題，又在要派一個人完成單線任務(wù)時，說自己太害怕了，一把把我推出了屋子。

還有好幾次體育課，她都不愿意跟我一組……一想就想到了好多，其實徐銘明根本沒把我當(dāng)朋友吧？

◇◇

是的，項格格在日記本里吐槽了徐銘明。雖然每一句都是實話，但項格格覺得自己這種行為很小人。而且，吐槽歸吐槽，她并不想和徐銘明撕破臉。

畢竟，她忘不掉和徐銘明認(rèn)識的那天。

那是五年級一個普通的日子，陽光不刺眼，天也不陰沉，沒什么朋友的項格格正在看課外書，班主任領(lǐng)著一個女孩走到項格格身旁：“這是徐銘明，剛來我們班的轉(zhuǎn)校生，你旁邊沒人，正好讓她坐在這里?！?/p>

項格格一瞬間沒反應(yīng)過來，想伸出手卻不小心打掉了桌上的練習(xí)冊。徐銘明撿起來，看了眼封面上的字跡，主動去握項格格的手：“格格，你好呀?！比缓?，項格格手心里多出了一塊水果糖。

徐銘明是個很開朗主動的女生，從那以后，她們倆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初一時，徐銘明還讓自己的爸媽托朋友把自己和項格格分到了一個班。

一想到這些，項格格的心就柔軟了很多。所以筆記本只是一個樹洞，她把那些心事發(fā)泄出來，心里就舒服了。

但項格格絕對想不到，會在這么微妙的時候把這個秘密樹洞弄丟——這天是她的14歲生日。

從前項格格幾乎不過生日的，但午休時，徐銘明、安彤和周瀟突然把她帶到了操場，還蒙住她的眼睛。項格格隨即聞到了濃郁的蛋糕香。大家一起唱完生日歌，徐銘明拿出一套項格格喜歡了很久，奈何囊中羞澀無法擁有的《哈利·波特》，興高采烈地說 ：“格格，生日快樂呀。”

那一瞬間，項格格熱淚盈眶，腦袋里只剩下一個念頭：自己真是個敏感的小氣鬼，之前那些事兒，一定是自己誤會了。

羞愧至極的項格格全程都紅著面頰，徐銘明開玩笑：“也不用這么感動吧，臉都紅成猴屁股了?！?/p>

于是上課鈴打響，大家跑回教室后，項格格第一時間翻書包找筆記本，準(zhǔn)備把吐槽徐銘明的內(nèi)容全部撕掉。

◇◇◇

找了半天，一無所獲。項格格這才想起，午休前筆記本掉在地上，被自己順手塞到了口袋里。厚厚小小的本子在草坪上還硌了自己一下，后來就沒印象了。項格格掏掏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欲哭無淚地想，筆記本一定是落在了草坪上。

可臨走前，大家一起收拾草坪上的垃圾，什么都沒看見呀。再去草坪找，也一無所獲。

項格格覺得，可能是她們?nèi)齻€人之中的誰，把本子撿走了。項格格偵探似的分析起來，一般人撿到不屬于自己的本子，都會放在明顯的地方等失主去領(lǐng)。安彤和周瀟的座位她都瞟過了，沒有，而且她們也沒理由把本子藏進(jìn)書包帶回家。

除非是看了里面的內(nèi)容，并想以此做點兒什么。想到這，項格格搖搖頭，大家平時玩得都不錯，能做什么呢？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徐銘明撿到了。只有徐銘明認(rèn)識自己的筆記本。之前項格格記日記時，徐銘明好奇得要命，想搶去看。

想到這，項格格偷看了徐銘明一眼。徐銘明似乎真的沖她翻了個白眼，項格格的心一下涼了。

一整節(jié)課，項格格都在想該怎么跟徐銘明解釋。但放學(xué)鈴打響時，周瀟跑過來塞給她四分之一的草莓華夫餅：“這是我們給你留的?！?/p>

“哇，謝謝?！表椄窀耦D時眉開眼笑，又覺得徐銘明應(yīng)該沒看到日記本了。

其實安彤和周瀟原本都是徐銘明的朋友，久而久之，她們四人才成了小團(tuán)體。如果徐銘明知道自己那么說她，其他人也不會再搭理自己了吧。

甜品使人幸福，還使人頭腦清醒。饑腸轆轆的項格格幾口吃完華夫餅，突然想到，自己直接去問徐銘明不就好啦！如果徐銘明看到了，自己就努力跟她解釋，如果沒有，就萬事大吉。畢竟本子被其他人撿到也沒關(guān)系。

◇◇◇◇

項格格不想繼續(xù)提心吊膽，趕緊跑出教學(xué)樓。她一眼就看到了徐銘明的大紅色書包，可是，徐銘明和安彤在一起，她們走進(jìn)了圖書館。

項格格心一緊，也跟了進(jìn)去。圖書館里人很少，徐銘明和安彤坐在一起互相講題，就像過去的自己和徐銘明一樣。

六年級時，項格格的爸媽下班很晚，家又遠(yuǎn)，徐銘明就陪她在教室待到黃昏。等項格格的爸爸過來，帶她們一起去吃飯，再把徐銘明送回家。

她倆都很愛吃蓋澆飯，那時候飯量小，正好一人一半，一粒米都不會浪費。

而且那時候多好玩呀，她們倆的理科都很好，但文科還有英語很弱。遇到都看不懂的閱讀理解題，就一起瞎猜文章的意思，等看了參考答案后一起笑得不行。

現(xiàn)在變成安彤和徐銘明時不時鬧作一團(tuán)了。項格格聽到安彤對徐銘明說：“怎么這么笨，你是頭豬嗎？”徐銘明大言不慚：“沒錯啊，我只跟同類玩?！比缓髢蓚€人互相瞪眼，又嘻嘻哈哈笑起來。

這一幕看得項格格的心態(tài)有點爆炸，難怪前兩天她隨口跟徐銘明說“又想放學(xué)和你一起寫作業(yè)了”時，徐銘明露出了不置可否的奇怪表情。

但徐銘明為什么不直說呢？項格格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徐銘明了。不過想了一下，她還是沒有打擾她們，畢竟她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背了會書，平復(fù)了下情緒，項格格安慰自己：雖然我和徐銘明認(rèn)識很久，關(guān)系一直都很好，但她從來都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朋友呀。

至于筆記本的事兒，沒等項格格問，就有答案了。

項格格剛回到家，手機(jī)便振動起來，徐銘明拉了個群：“周末去玩VR游戲嗎？”雖然項格格沒玩過，興趣也不大，但這不正好說明徐銘明沒看到筆記本嗎？項格格一開心，鬼使神差地，立刻回復(fù)：“好呀?！?p>

過了一會兒，徐銘明傳來一張表：“大家快來選選，玩哪一個？”

后來，項格格想，如果那天她留在家看書，會怎樣呢？無論是在筆記本里抱怨，還是敏感地察覺到徐銘明微妙的態(tài)度，項格格都沒想過，自己會和徐銘明吵起來。

◇◇◇◇◇

項格格清楚，這次多半是自己的責(zé)任，她壓根玩不來VR。

項格格是那種從來不打游戲的女生，一看到什么變化場景的“血格”“進(jìn)攻”，腦袋就會很亂。有次電腦課，項格格瞥了眼男生們玩的游戲，瞬間暈了一下。

項格格以為自己只是不喜歡游戲，直到玩VR時，她才知道這種癥狀原來叫“暈3D”。

偏偏在徐銘明的主導(dǎo)下，她們選的VR項目是最刺激的。項格格起初只是手足無措，慢慢地就有點站不住了，腦袋、肚子和骨頭都很難受，她甚至有點喘不過氣來。

項格格一把扯下VR眼鏡，靠著墻大口喘氣。徐銘明用左手往原本她站的位子推了一把：“格格，你在干什么??？快點掩護(hù)我呀?！苯Y(jié)果撲了個空，差點摔倒。

“咦，你蹲在那里干什么？”徐銘明拿掉眼鏡。

“對不起，我有點不舒服?！表椄窀裉撊醯卣f。

安彤和周瀟聽見，都立刻跑來問：“格格，你沒事吧？”

“剛才有點暈，現(xiàn)在好多啦?！表椄窀衽Υ蚱鹁?，影響到大家玩，她挺過意不去的，“等會我請大家吃冰吧?！?/p>

“再說吧?！毙煦懨髯ё∷耙荒阍賵猿滞嬉粫?？我們玩的是四人局，不能少人呀?！?/p>

“我……咳咳?！表椄窀裣胝酒鹕?，又天旋地轉(zhuǎn)了一下，可能是太不舒服了，她第一次強(qiáng)硬了一把，“我不玩了。”

“可我們還沒玩好呀，玩一次那么貴?！?/p>

莫名地，項格格的怒火被點燃了：“我頭暈！人心都是熱的，我也說了補(bǔ)償大家去吃冰，你這樣有意思嗎？還有，討厭我就直說，偷偷和安彤去圖書館寫作業(yè)有什么好掩飾的？”

◇◇◇◇◇◇

總算把心里話都說出來了，尷尬歸尷尬，項格格反而松了一口氣。雖然徐銘明的話還是有點傷人，她不耐煩地說：“你老是纏著我，我還怎么跟你說實話？”

項格格有點震驚，又覺得好笑，自己不過是像以前一樣，做什么時問徐銘明一句要不要一起。自己從來就不愛勉強(qiáng)別人，談何“纏著”？念頭太多，項格格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干脆拎上包就走。

只是在回去的路上，項格格又開始后知后覺地難過。她不懂，明明幾天前徐銘明她們給自己過了那么開心的生日，還送了自己貴重的禮物。這些表現(xiàn)，分明是把自己當(dāng)朋友的呀。

項格格胡思亂想著往回走，竟然在家門口看到了徐銘明，她手里提著一小袋零食和飲料，看到她走近立刻笑了。

一瞬間，項格格還以為剛才的不悅只是一場夢。因為媽媽不準(zhǔn)自己吃垃圾食品，初一時，自己全靠徐銘明投喂。怕被她媽媽發(fā)現(xiàn)，徐銘明來后不會敲門，就站在門口，等項格格發(fā)現(xiàn)。

但這次，項格格很快清醒過來。她隱約覺得，她們回不到過去了。

項格格泡了很香的花茶，徐銘明撕開兩袋薯片，兩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吃了會兒零食，徐銘明先開口：“你怎么知道我和安彤一起去圖書館？”

“我看見的，當(dāng)時想問你有沒有看到我的筆記本?！?/p>

“那個藍(lán)色的日記本嗎？我沒看到啊?！毙煦懨魉坪酹q豫了一下，“格格，我們已經(jīng)讀初二了，我得好好學(xué)習(xí)。我理科好，安彤文科好，我和她一起寫作業(yè)，學(xué)習(xí)效率會很高?！?/p>

項格格瞬間就明白了，她有點著急：“那我也可以一起……”話到一半，她又頓住了。她好像感覺到了那一絲微妙。

◇◇◇◇◇◇◇

“可是你和同桌一起抽查背書的樣子，看起來很好呀?！毙煦懨鞯谋砬樘貏e真誠，“雖然我們過去是很好的朋友，但并不代表現(xiàn)在的我們也適合做朋友。其實你每次和我們出去玩都不太開心吧？”

項格格不知道該回些什么，好在徐銘明大方地伸出手：“剛才我的話也很過分，但我們確實遠(yuǎn)了。其實我也有點難過，才斥巨資送了你禮物。格格，我不是不在意你了，只是我們長大了，看到的世界更加廣闊，我們的變化也越來越大。你不喜歡開玩笑，我說話又隨意，喜歡玩的越來越不同，已經(jīng)不適合黏在一起啦。我們握手言和吧，像熟悉的老同學(xué)那樣?！?/p>

時間靜止了幾秒，項格格伸出手，說：“好。”這次掌心里沒有糖果，但有輕松的空氣和燦爛的陽光。

◇◇◇◇◇◇◇◇

周一打掃班級清潔區(qū)時，項格格在草坪里看到了自己的筆記本。經(jīng)歷風(fēng)吹日曬加雨淋后，上面的字有些看不清了。不過，項格格心中原本模糊的部分卻清晰起來，有了最最真實的答案。

其實過去種種不是因為自己敏感，徐銘明的話她都懂，但要接受一個陪伴自己很久的人，以這樣的理由離開，還是有點慌亂、傷心和困難的。雖然不舍，但確實也無法再契合，這好像是成長的必修課。

不過，變化也許是件好事？

“格格，可以掃一下那邊嗎？我去把垃圾倒掉?！蓖缹λf。

項格格點點頭，忽然覺得這個時刻特別舒服。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