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曉蘇發(fā)表在《作家》2022年第4期上的短篇小說新作《發(fā)廊門上的紙條》,有兩個問題一直縈繞在筆者的腦海。第一個是有形結局。這篇小說的結局出人意料,余花作為小說的主角,由她坦陳寫紙條的動機和目的,大大刷新了讀者對該小說的認知,這個有形結局引起了筆者諸多無形的思索。第二個是無形探究。余花坦陳紙條之謎后,又有很多結局之外的問題在筆者的腦子里涌現(xiàn):余花寫紙條的方法正確嗎?目的達到了嗎?作家沒有告訴讀者,只有讀者自己去思索,去推測了。筆者以為,真相大白后的無形探究,其實是由作家提供的信息構成的意蘊空間,小說結構的開放性與小說言說的未完成性,為讀者提供了對作品解讀的多種可能性。
小說主要講的是在發(fā)廊女老板余花36歲生日即將到來之際,她的丈夫毛坯為了給他過生日,大老遠從外地打工處趕回來。毛坯到油菜坡時,已是晚上。路過余花發(fā)廊門口時,門上啥都沒有。第二天早上,毛坯卻發(fā)現(xiàn)發(fā)廊門上貼有一張寫有“蘇正恩想吃小魚兒”的神秘紙條。作為余花的丈夫,針對紙條是誰寫的這一問題,毛坯煞費苦心。他將目光鎖定居住在發(fā)廊周圍的蘇貞恩、馬新楔和馮夢喜這三個男人身上,并為自己的質疑做了周密的邏輯推測。同時,蘇貞恩等三對夫婦,也為紙條是誰寫的做了大量的猜測與推理。最后,余花坦陳紙條是她寫的,令讀者猝不及防,目瞪口呆。
小說一開始就通過那張神秘的紙條設置了一個誘人的懸念,也是作家特地設置的一個謎團。它就像一粒石子,狠狠地砸中筆者的心,砸中四個男人的心,也砸中整個油菜坡人的心,就像人們所說的一石激起千層浪。
《發(fā)廊門上的紙條》因其渾然天成的語言和結構形式,邏輯慎密的思維方式、悲憫細膩的人文情懷,使得作品以獨特罕見和耐人尋味見長。小說通篇將人物的故事用地方方言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出來。語言是一種修養(yǎng)與天性。曉蘇的小說語言里有審美氣質。亦如托爾斯泰說契訶夫的小說那樣——“不是有用的,就是美的”。小說中的語言尤其親切,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情節(jié)更為順暢清晰。
發(fā)廊門上的紙條風波掀起后,毛坯、蘇貞恩、馬新楔和馮夢喜四人分別用推理的方法,推定了寫紙條的人。為了便于理解,筆者覺得有必要將他們的推理從略列舉如下:
我叫毛坯,余花是我的妻子。紙條上“蘇正恩想吃小魚兒”的字扎疼了我的眼睛。直覺寫紙條的人八成出自一個男人之手,我將目標鎖定在蘇貞恩、馬新楔和馮夢喜三個男人身上。首先,我從字跡上發(fā)現(xiàn)不是這三個男人。我又從紙條(紙煙盒子)入手,我覺得只有運輸大王蘇貞恩請人買過蘇煙,將煙盒反過來寫幾個字易如反掌。我還看到沙發(fā)廠老板親自用木材強力膠往沙發(fā)上粘海綿,據(jù)說這膠水可以粘石頭,在門上貼一張紙條不是小菜一碟嗎?紙條上那條畫上去的紅鯉魚,除了美術老師馬新楔外,很難找到第二個能在煙盒子上畫魚的人了,關鍵是還涂了紅色顏料。我對這三個男人的懷疑是有原因的。
我叫蘇貞恩,因為余花發(fā)廊門上紙條的事,老婆找我扯了一天的皮,我也因曾經打過余花的主意深感后怕。我認為紙條是馬新楔寫的。因為我親自看到馬新楔將畫好的紅鯉魚送給余花,我還偷聽到馬新楔說想吃小魚兒的話。而且,馬新楔知道我喜歡余花。
我叫馬新楔,因為紙條的事,媳婦娃子去娘家都改變主意了,她擔心我出事,因為蘇貞恩說紙條是我寫的。我認為紙條是馮夢喜寫的。因為馮夢喜從沙發(fā)廠往發(fā)廊走,當他看到我時,立刻掉頭往回走了。在我眼里,馮夢喜就是鬼鬼祟祟,連走路的姿勢都值得懷疑。
我叫馮夢喜,因為紙條的事,媳婦娃子突然襲擊,從遠安趕到油菜坡,問我是不是想吃小魚兒?我斷然回答,不是。我認為紙條是蘇貞恩寫的。我覺得只有蘇貞恩吸煙,而且蘇貞恩曾請人帶過蘇煙。其次,我認為自己丟失的膠水是蘇貞恩順手牽羊拿走了。更重要的是,蘇貞恩風流成性,而且蘇貞恩知道馬新楔和我也喜歡余花,他只是想轉移大家的視線。
就這樣,四個男人的推理過程,形成四個片段故事,最終,核心人物余花坦陳了寫紙條的目的。
我叫余花,小魚兒是我的外號。因為我發(fā)廊門上出現(xiàn)了一張神秘的紙條,我一下子成了油菜坡的新聞人物。在油菜坡這個地方,人們對發(fā)廊一直持有偏見,認為開發(fā)廊的人十有八九不正經。毛坯剛出去時,蘇貞恩、馬新楔和馮夢喜三個男人對我都很好,義務幫我裝飾發(fā)廊。然而時間一長,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對我心藏小惡。比如馮夢喜居然晚上想留下來陪我,我嚇得把他推出了發(fā)廊。馬新楔給我送來一幅小魚兒的畫,說小魚兒是我,還想親我。幸虧我急中生智讓他跑出了發(fā)廊。蘇貞恩跑長途回來,給我送來一件羊絨衫。次日上午,我就將羊絨衫送到蘇貞恩家里了。知道三個男人對我心藏小惡后,我想法與他們的妻子取得聯(lián)系,想讓他們的妻子來牽制他們的行動,但效果不大。后來,我就在發(fā)廊門口貼出了那張紙條。那個蘇煙盒子,是蘇貞恩隨手丟到我發(fā)廊里的。那條紅鯉魚,是馬新楔畫了送到我發(fā)廊里的。那半瓶強力膠,是馮夢喜忘在發(fā)廊里的。
于是,四個推理片段和余花的講述組合成了個故事的拼圖。讓筆者對整個故事清晰明了,作品的豐富與拓展,也在筆者的閱讀中成長與更新。
小說采用設置懸念的手法,通過毛坯和三個男人不同的推測,得出不同的結論。他們都站在自我認識、自我經驗的基礎上,頗有疑鄰盜斧的意味,因而得出了錯誤的結論。雖然結論錯誤,但它們在作品中各自起著結構作用,而且相互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尤其是毛坯的推測與余花的坦陳竟然不謀而合,既詮釋了“一石三鳥”,蘇貞恩、馬新楔和馮夢喜這三個男人又都騷擾過余花。盡管如此,紙條卻非他們所寫。因此,筆者覺得,以經驗認識事物,也會有犯錯的時候,非經實踐檢驗不可。
在敘事上,小說采用第一人稱視角展開敘述。作為故事中人物擔當?shù)臄⑹抡?,他們講述自己經歷的、看到的或聽到的與紙條相關的一地雞毛。他們各人扮演各人的角色,貌似在各說各的,但他們的敘事邏輯卻清晰明了、井然有序。這樣的敘述,起到了多聲合鳴的多重敘事效果,為讀者的開放性理解提供了可能,拓展了讀者對作品永無止境的理解空間。
作品里余花不打自招坦白的那一小節(jié),成功地將主人公形象樹立起來了。作為作品中的關鍵人物,余花是智慧的,通透的,循規(guī)蹈矩的,美好善良的。這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作家內心深處的投影,這樣的描述真實又恰如其分。
女性作為社會的一份子,是半邊天,也是維系社會安定和諧的紐帶。文本中,余花的情感智慧與三個男人的欲望形成鮮明的交鋒對立,體現(xiàn)的是男性的欲望反思,女性的智慧彰顯。女性不再是男性的從屬,余花遵循的是倫理與道德、本份與理智,重視的是社會、家庭、婚姻的和諧、幸福與美滿。作家把多姿多彩、富有情調的鄉(xiāng)村生活刻畫得淋漓盡致。各個片段拼合起來的整個故事畫面是寧靜柔美的,沒有男女關系、夫妻生活的大吵大鬧,都在理解和自我反省中過日子,給人以安靜祥和之美。
《發(fā)廊門上的紙條》是一篇別出心裁的短篇小說。小說結尾,余花揭秘紙條真相。筆者以為,在余花的坦言里,真正真相大白的,不是紙條是誰寫的這一疑團,而是作家將視野擴展到敘事形式之外,通過對敘事形式的分析,挖掘出這些形式中所隱含的思想、社會和文化內涵。
作家苦苦設計的謎團,讀者巴巴盼望解決的謎團,一旦真正被揭開,卻沒有預期中的驚喜,有的更多的是揭秘后的探究。余花之所以要在發(fā)廊門上貼紙條,意在以風波制風波,以風波制小惡。余花的方法正確嗎?余花的目的達到了嗎?沒有答案。只有讀者自己去思索,自己去推測了。這個沒有答案的答案,就是作品中有形的結局背后,出現(xiàn)的無形的探究問題。這個問題似乎比紙條是誰寫的更耐人尋味。
史發(fā)竹,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湖北當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