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梁的詩

高梁

豌豆、苞谷

在什么年齡，我看到它們的美

并沉浸其中？把豌豆想象成青澀的少女

而把多汁的苞谷，比喻成少婦

綻放全部的美

在何種心情中，我會想到它們

身上蠕動著害蟲？有著蟲洞、破碎的身體

以何種職業(yè)，研究它們的來源？

確認(rèn)它們不是本土作物，一些外來者

養(yǎng)活了我們。它們在當(dāng)初被抵制過嗎？

當(dāng)我說，它們自帶房屋和被褥

我以什么身份在說？這是窮人看到的事實

而非源于詩人的想象和比喻

一粒豌豆或苞谷都能咯到我，在人生

何處，我把苞谷葉看成壽衣

而把豆莢說成棺??？

詩讓我把豌豆和苞谷扯到一起

它們都是被我消耗掉的，生命中的養(yǎng)分

而我不知道，我給它們帶來了什么

重陽

不照鏡子，就看不見黑發(fā)里的白發(fā)

我不抗拒死亡，卻不承認(rèn)自己會死去

媽媽，你生下了我。如果我不孝順

對你來說就毫無用處。你已經(jīng)老得

忘記自己的受難日

早晨如常迎來了光

它照亮我了嗎？

在這人間，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沒人再把我當(dāng)作蹣跚學(xué)步的孩子

媽媽，你活著，我就開始忍受

孤獨。驚恐地看著淹沒我的黃土

媽媽，放心吧。我學(xué)會了自己拍打自己

躺在床上，自己給自己一遍遍哼唱

搖籃曲

傍晚

西天的霞光在漸漸消失

羊群，這些弄得有些臟的白云

向著村莊浮動，我也該走了

微風(fēng)帶來涼爽，無來由想到光陰

我就要用盡自身的光，墨水瓶一點點

傾倒著墨汁

我就要走了。脫下制服的人在游泳

萬物都在轉(zhuǎn)化成汁液。文字暈染成墨

世間不存在洗去混濁的眼藥水

綠葉和果實的紅燈籠

都將淹沒在黑暗里，不知道

這是否像我待過的子宮

不再記得那些傾聽、拍打和撫摸

一些人和事都趨于模糊，我就要走了

機車的轟鳴，一閃而逝的光

悲傷和淚水，和我像隔著一重重的宇宙

祈禱詞

我祈禱這一身疲憊，只是精神上的

而非源于身體;我祈禱身上的疾病

都能自愈，不讓人感到沮喪、愁苦、無能

生活在絕望中;我祈禱新冠病毒，只是

病毒

沒有陰謀;我祈禱沒有人，想在窮人的

身上

獲得什么;我祈禱所有的窮人都有飯吃;

在寒冷的夜晚，沒有人凍死;倒在路上

的人

都有人攙扶;我祈禱所有黑夜里的人，

全都能看到光明;我祈禱不用教育孩子

防范陌生人;我祈禱智商不會被侮辱;

我祈禱沒有讓我恐懼的制服

我祈禱我所有的話語，都能得到回應(yīng)

李桐的詩

李桐

蓮花的想象

荷葉不動。像一塊固體的絲綢

它一直渴望，像真正的

絲綢那樣地絲滑

—— 有些事，在頭伏這天已經(jīng)發(fā)生

湖底的淤泥，因為無法窺見的

深度而變得黏稠

黏在玻璃上的兩只知了

翅膀油性過大，完美地完成了

從枝葉間到相愛的一生

過于明亮的光，都有一個不能重復(fù)的事件

那逐漸飽滿的蓮蓬、蓮稈

對誰都沒有要求。像知了離開樹干后

只能單獨地叫。別無他法

蓮花在湖水里為自己提供了想象

蘆葦折斷

咔嚓一下，蘆葦折斷

攪動湖底淤泥的人，不明真相

一只藕，和另一只藕，要抬頭

也需要低頭

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湖面

一定還有什么。散淡、恬靜

—— 波紋在恢復(fù)

垂釣的人，又一次拋出誘餌

只需要等待，掙扎的淤泥

會重建它的真相

石頭上，一棵折斷的蘆葦

被瘋漲的湖水吞噬

人到中年，已不在意湖風(fēng)的走向

而錯過的人，終將錯過

取火的枯木

桉樹和松樹都能點燃自己

特別是入冬之后?？此鼈兇嗌?/p>

一個個枝杈，交集、懸空

桉油和松油閃爍著黑黝黝的亮光

它們篤定、任性。引火的時候

滋啦啦—— 滋啦啦——

一個個火紅的舌頭交換著彼此的呼吸

那無邊的洶涌啊……

取火的枯木，也讓人看到希望

灶臺里，濃密的火光在閃耀

火苗飛揚，勢不可當(dāng)

胡桃楸、水曲柳、柞樹，都能為火一驚

樹有多少種，就有多少愛

點燃一個人。在林區(qū)，在延邊

樺樹的宿命

碗口粗的樺樹樁，遠遠望去

猶如一枚枚巨大的毽子，坐在雪地里

火車轟隆隆路過時，毽子的

毛須會順勢倒下。長高的小白樺

伸展著腰肢

多少年了，北方林區(qū)仍不能讓我平靜地

轉(zhuǎn)身。深谷、溝壑

嶙峋錯落的山峰?；疖囋酵伴_

敦化和黃泥河的拐彎處

我和齊刷刷的白樺會消失不見

大雪如海

波濤和波濤之間，有一場盛大的喧囂

雪引領(lǐng)火車，又在下個拐彎處還原

—— 如此引領(lǐng)。在我熟悉的林區(qū)

尋找生命的驚濤和沉沙

青禾的詩

青禾

晚秋

早上六點多的村莊

一半清寒，一半暖色

采摘果子的人們結(jié)伴出發(fā)了

忙碌的身影出現(xiàn)在另一個村莊

他們有時會像一枚果子懸在枝頭

很多果子會在這一刻離開枝頭

他們不知道要停留多久

通常，一個人的苦楚已被秋風(fēng)吹走

一顆蘋果的甜蜜才剛剛開始

秋天的假象

這些天，我一直在幫人家摘果子

今天摘完了鄰村的最后一家的果子

我想，這個秋天應(yīng)該可以結(jié)束了

似乎一切都應(yīng)該結(jié)束了

你看到的這些果子很鮮艷，干凈，香甜

你會把它們當(dāng)作風(fēng)景，當(dāng)作一種誘惑

覺得我為你們呈現(xiàn)了我所見到的美

進而你會聯(lián)想到豐收的喜悅

我能說什么呢

其實我看到的不是這些

我看到了一枚果實的背面

我看到了秋天的假象

看到七十多歲的老人倒在一棵果樹下

真的，再說什么都沒有用

錦衣夜行的詩

錦衣夜行

指環(huán)

你送我一枚莫比烏斯指環(huán)

說：它代表永無止境的愛

戴上，就套牢了永遠

我望著指環(huán)，閉合中，沒有正和反

也無所謂里面和外面

就像承諾和行為在對立中統(tǒng)一

因和果不斷消解，不斷繁衍

我輕輕地將手指伸進指環(huán)

就像戳穿了一個謊言

就像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

太陽作別黃昏

在天色轉(zhuǎn)暗時埋下一縷金色

瀑布躍下山崖，海水動蕩

閉上眼睛，鎳幣在體內(nèi)作響

我只取遺落的那一枚去買醉

人間隨著我的腳步搖晃

心臟在我胸膛左側(cè)，搏動

搏動，不足以彌補碎裂

我的執(zhí)著不過百年

此時，月亮，金閃閃得耀眼

我四下望望，趁著無人

輕輕地摸了一下?lián)錆M的臉

馮艷華的詩

馮艷華

珠日河草原

我愿草綠得隨意，愿牛羊都吃飽吃好

愿風(fēng)回到畫里，愿留白一直沿著鴻雁飛

愿來過的腳印依舊重疊著落款……

珠日河草原遼闊

無邊，才像它的邊

如果藏起珠日和草原，這藍色的哈達

就是掛在我們脖子上的河

一萬匹馬在賽馬場上，一匹馬在馬頭琴里

快，力量，豪放，美，滄?！?/p>

在無聲勝有聲時，草原

才輕輕地

回到了草上

祝福格?；ㄓ钟辛艘粋€女孩的名字

祝福天上的云，都像了羊

也祝福

天上沒有了狼

在珠日河草原，不用問那么多

夜晚生產(chǎn)篝火，風(fēng)模仿很多條路把自己撒

開，就是

為什么

塔敏查干沙漠

八百里瀚海

這是多少沙子的家啊

一粒挨著一粒，一家挨著一家

在科爾沁，你喊：塔敏查干——

她們就好成了沙漠

從一粒沙子里認(rèn)識風(fēng)吧

認(rèn)識連綿起伏，和巨浪翻卷

都是風(fēng)

在找尋著自己的形狀

星辰浩瀚，仿佛一粒粒沙子去了天上

它們對應(yīng)著人名，靜止或閃爍

而我低頭捧起的，又像是

聚在了一起的星星

在綠色和水被隱去的沙漠

“我把一粒粒沙的觸覺說給腳窩聽”——

駱駝在前，腳窩在后。它們一起

走啊，走啊

走啊……

慶長春的詩

慶長春

黃昏的花園

我伺候的花園已經(jīng)荒蕪

雜草與花木連成一片

泛濫，沒有界限

在它們中間，我的存在如此突兀

這熱烈的、繁茂的荒蕪如脫韁的野馬

壓根沒把我放在眼里

我已被它們拋棄，成了多余的人

游子失去故土，守衛(wèi)護不住邊防

不免心生悲涼

落日，給了我們同一個黃昏

軟光，落在我們身上

起風(fēng)了。草木涌動，在風(fēng)里輕輕戰(zhàn)栗

如果我不離開

夜晚，薄霜將染白我們

再回首

從一條路上往回走

想要找回從前的影子，過去的事情

有時能找到，有時空手而歸

這沒什么可遺憾的

令我們遺憾的事情太多了

我們一直走在尋找的路上

卻一路丟失

就這樣一路走啊，走啊……

直到丟了自己

走在一條回頭路上

我們沒有信物向時間證明

那回來的，就是我們自己

我們也沒有向?qū)?，我們都老?/p>

走過這條回頭路

希望時間再一次收留我們

領(lǐng)我們回去

在時間面前，我們是

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天真，爛漫，徒勞

手持時間的信物

卻已無人認(rèn)領(lǐng)

田海寧的詩

田海寧

寫給母親

文字之外我一遍遍喊著媽媽

傷心絕望的時候，也會叫娘

而這里，只能稱呼她：我的母親

她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磨難

有一些，是我和她一起經(jīng)歷的

所以，一想到這個家

我就小心翼翼地捂住心口那顆痣

她是個要強的女人，也有些文化

她總想說說道道

可是，我用一支笨拙的鉛筆畫她

只能畫出淡淡的眉，微隆的背

她從不抱怨命運的不公

也絕不妥協(xié)，六十多年亦敵亦友

她安慰年輕的子孫，念時代的好

贊揚平凡的生活，也密祭青春

等有一天她把一塊石頭放到北山

關(guān)閉所有對外的門

只接受陽光、野花和寂寥的星辰

并把清白的一生交給大地和春風(fēng)

如果讓她再年輕一回，她依然會

像所有的母親，生養(yǎng)出一個個

倔強的子孫，并教他們學(xué)會忍耐

指針

我曾用一整個下午凝視著窗外

看著陽光在窗臺上一寸一寸地偏移

一想到一朵花不能成為她自己

一片葉子和一萬片葉子一樣孤單

一想到春風(fēng)打開狹窄而擁擠的命道

就心生絕望

一想到每一朵花都是一座教堂

每一片葉子都堅守自己的道場

命道狹窄，卻總有偉大的奔赴

一想到我們接受越來越強大的主宰

卻不接受最后一根稻草

又覺得此生無憾

窗外的春天，多像孩子搭建的積木

他小心翼翼地，滿懷驚喜和擔(dān)憂

他習(xí)慣了一次次坍塌，一次次重建

習(xí)慣了像上帝一樣伸出一根手指

或者藏起一塊積木

窗外的海棠開了，閃著明媚的陰影

時光里一根尖銳的指針指向虛無

劉寶江的詩

劉寶江

所聞

我聽說一粒種子，落入

巖石的縫隙，就有了

頑強抗?fàn)幍睦碛?/p>

我聽說風(fēng)從北方刮來

帶著雪花飄舞世界，讓一對

苦命鴛鴦模擬白頭偕老

我聽說一場災(zāi)難

像是一塊人性的鏡子

讓一座城市失去了尊嚴(yán)

我所聽聞的苦難，有許多

我不曾預(yù)見的細(xì)節(jié)，就如

種子如何把根蜷縮了又蜷

近

海水不斷涌來，又不斷退去

始終和岸邊差一段距離

視野所及的近，水天相接

其實那里，水和天都很空

不斷用白云的倒影試探、靠近

游魚穿過云層，在天上飛

每穿過一次，白云就向前挪動了一步

舞臺總是那么空，只有站在上面

緊張的情緒才會慢慢放松

秋天的味道尚未彌漫

一只蝸牛已在接近的途中

李冬的詩

李冬

這個春天

這個春天

我每天都為月亮

測量體溫

留意石頭的呼吸

我怕有些東西睡著了

再也不會醒來

北戴河之殤

我失眠時

熟睡的大海

以均勻的呼吸

撫慰著這個城市被灼傷的洞口

夜晚縫合了她

線性的憂傷

百年前的松柏

緩緩地給腫脹的記憶

撒上消炎粉

綠樹紅瓦啊

我們吟誦的詩歌

如此優(yōu)美而難以忍受

芭蕾女孩纏滿膠布的腳尖

默默尖叫

一個世紀(jì)轟隆隆碾過

絲綢般的沙灘

她從不向施暴者

乞求尊嚴(yán)

大海甩動著黑發(fā)

在游人的夢中哭泣

天亮是她巨大的寂寞

朝陽是她紅腫的眼睛

無痕的詩

無痕

清理貓草

我以為貓草種下時很淺

此刻輕輕拔起

應(yīng)該沒那么困難

當(dāng)拔起的貓草帶起整盆土

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知

淺顯的事物

經(jīng)過陽光照耀水流滋潤

早已確認(rèn)了生存

生命外向的部分看起來有限

而內(nèi)向的生長

密密麻麻地網(wǎng)羅

水也無法再深入陽光

也無法照徹

龐大的根系占據(jù)全部土壤

此刻連根拔起

我以為清理了枯草

其實失去了時間的意義

眼下是土壤

之后會是什么呢

春夜紀(jì)事

總是想起荒蕪的夜晚

春風(fēng)從角落里卷起

我和母親走很遠的路

拜訪一些親人

水泥路面反光

土路像黑黝黝的水塘

月亮既不在我們的前面

也不在后面

我不知道月亮在哪里

古城的巷子仿佛

吹不響的喇叭

狹窄的院落聽不見風(fēng)雨

我和母親的身影

一長一短

母親永遠那么年輕

不被困厄捆綁

我一直懵懂

羞于說出緊張和迷惘

多少個春天過去了

都不能改變我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