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新明
父親是個木匠,手藝人。年輕時,父親走百家串萬戶地為別人做家具,天天都有煙酒茶水伺候著。
對于酒,父親天生就適應不了,每次連半兩都喝不了,喝上一點就臉紅。這點可能是遺傳吧,我爺爺在世時,不用喝,聞著酒就臉紅。我也是喝酒就臉紅,但酒量似乎比他們要大些。父親不好酒,四十多歲才吃(抽)煙,一旦吃上就很迷。他從來不吃煙卷,說沒有勁兒。他喜歡吃老旱煙,有時自己種,有時到集市上去買,用本子紙卷粗粗的一根,煙味很是嗆人。七十歲那年,父親因感冒咳嗽,醫(yī)生勸他不要吃煙了,他很有決心,一下子就戒掉了。因此只有喝茶這個好習慣了。父親在很多單位干過,有時工作忙,顧不上喝水,工作之余怎么也得泡上一杯茶水細細品,特別是晚上回到家,父親那壺茶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沒有別人來玩,父親自己也能喝一暖瓶水,要是有別人來玩,常常要換過好幾次茶。那時我小,每每被父親安排到天井里用快壺為父親及客人燒水泡茶。
喝的茶多了,對茶的色、香、味父親都有研究。在計劃經濟年代,物資由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物價穩(wěn)定,茶葉的等級明確,價格也基本不變動。對茶水,父親喝一碗便能品出價格,誤差不超過兩毛錢。記得那時我村有一姓王的退休老干部(其兒子在外當干部)也很好茶,在我村住得時間長了,和父親成了要好的茶友。他曾檢驗過父親好幾回,但父親每次都說得極準確。此后每當別人送給他茶,或他兒子從外面帶回家茶,他都要泡上一壺茶請父親去品價格,看看到底人家送他的茶多少錢一斤。
父親最喜歡喝茉莉花茶和珠蘭茶,這兩種茶茶香味大。茶葉下到壺中,用開水一沖,滿屋飄香,甚是好聞。喝到口中,香氣綿長,回味久遠,確實不錯。但我偏愛綠茶,特別是桃林的綠茶,沖出的茶水淡綠色,有一股清香味(最早的桃林茶,有一種豌豆面香味,現(xiàn)在由于使用化肥,有的農戶還使用催生素,再也沒有豌豆面香了)。從養(yǎng)生角度看,綠茶有提神、軟化血管、防癌抗癌等很多好處。但父親卻不喜歡喝綠茶,他嫌綠茶過于清淡,無滋無味,至于那些所謂的功效,他并不理會。
父親雖然是喝茶行家,喝茶的觀念卻明顯有些陳舊。如,無論喝什么樣的茶葉,每次他都要求我用開水沖泡,并且要蓋嚴壺蓋,悶幾分鐘,再用茶水打幾次,下來色才能喝。而且他好喝釅茶,他喝的茶水,頭遍別人都喝不來,到了晚年,這一習慣才變了,不再喝釅茶了。如果喝綠茶時,也像他這樣泡茶,那茶葉就燙熟了,不但破壞了營養(yǎng)成分,也沖不了幾次,就沒顏色了。因此,我每次都按有關資料說的,用八十多度的水沖泡,而且不蓋壺蓋。父親只要看到,就會說,哪有這樣喝茶的,悶悶喝才對。開始我還和父親解釋一番,后來看到父親并不認同,也就算了。
父親在外漂泊了半生,五十多歲后,回家重新拿起農具,開啟了種地的生涯。到了坡里,農活沉重、繁忙,尤其是夏季,天氣炎熱,出汗多,沒有水喝怎么行?鄰居們都找一個大塑料桶,裝上一桶涼開水捎著。渴了,咕咚咕咚喝一頓。父親從不喝涼開水,他用一個暖瓶加上茶葉,再帶一個茶缸,歇息時,倒上茶水慢慢喝,這樣既解渴,還消暑。無論生活環(huán)境怎樣變化,他都會創(chuàng)造條件去喝茶,這一點輕易不會改變。
父親喝茶和過日子一樣,一點也不舍得浪費。過年時,不知哪位親戚朋友送了一盒茶葉,里面茶葉末子較多,我想扔了,父親卻不舍得。他將茶葉全部拆包,倒進簸箕里,將茶葉末子簸了出來,之后再喝。過了夏的綠茶,不但顏色發(fā)灰,味道也不好,父親卻不在乎,照喝不誤。我要扔,父親趕緊說,別禍害了,又不藥人,這也是花錢買的。許多時候,我只好趁父親不注意,偷偷倒掉。
父親對喝茶的器具也不怎么講究,只要能泡茶葉就行。我先后給父親買過紫砂壺、紫砂杯,他用了些日子,后來都不用了。鄰居送給他一個小白瓷茶壺,兩個人喝正好,一個人喝也行。雖然這壺已在人家家里使用了很長時間,很舊了,父親卻很喜歡它,直到去世前,都用著。
父親晚年沒有耽誤了喝茶,不光我們姊妹們往家買茶葉,侄子、外甥平日回家或逢年過節(jié)都會給他帶點好茶。西湖龍井、竹葉青、碧螺春、武夷巖茶、嶗山綠葉等,他都喝過。父親雖然喜歡喝茉莉和珠蘭茶,對綠茶卻并不排斥。有就喝,沒有也不挑剔。紅茶他卻從來不喝,金俊眉、正山小種、滇紅等,這些我覺得很好的紅茶,均引不起他的興趣。
每次我回老家,父親便會泡上一壺好茶,倒上一碗,推到我的面前說,喝茶吧?;叵肫鹞覀儬攤z喝茶的情景,我心里就會浮起一種溫馨的感覺,久久不能忘懷。如果有農活或家務活,顧不上喝水,父親怕我害渴,便早早地沖上熱茶,倒進茶碗涼著,看看不燙了,就吆喝:過來喝水吧,都涼了。我便跑過去,趕緊喝兩碗,再干活,這時,身上好像充滿了干勁,疲勞感一掃而光。后來父親身體不是很好了,行動不是很靈便。吃完飯,他不大樂意下炕活動,便坐在炕頭上,對我說,沖水喝吧。我將那個小白瓷壺洗一洗,泡上茶葉,在裊裊的茶香中,和父親一起品味著,拉呱著家常,聽他講述艱難的過去、苦澀的過往,還有少許的驕傲之處。
為了全家人的生計,父親一生曾背著沉甸甸的木工箱,九次闖關東,將大半生奉獻給關東的父老鄉(xiāng)親。為他們蓋房,打家具,也掙得了一些收入,解決了家人的生活問題。后來他又回到關內,在工廠、學校當過臨時工,干了一輩子木工活,拉大鋸,抓大錛,推刨子,累得他腰都彎了。到老了,體力不行了,才又回家種地。
父親去世時94歲,是高壽。我想,他之所以高壽,也許與好喝茶有很大關系。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