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丙緒

從前，我對她百分之百滿意。她個子不算高，但胖瘦適中;容貌不算漂亮，但干凈清麗;衣著不算時尚，但講究得體;談吐不算高雅，但文明有禮。在不同場合，都能舉止大方，進退有據。她是個純潔善良、熱情無私，具有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女性。

可是，當她進入古稀之后，變得愛嘮叨了，經常挑我的錯。她說她這叫“抓現行”。抓現行，就是抓現行犯，是法律部門，尤其是公安機關常用的業(yè)務術語，可她竟將我無意識中犯下的錯誤，擴大為“犯罪行為”。

只說幾件事吧。

一天早晨，她大驚小怪地喊我：“快起來！”

“咋啦？”

“昨天晚上，我擇好韭菜，就說去洗，對門鄰居讓我到他們家去，說有事要商量，我就讓你去洗韭菜了?！?/p>

“是啊，我不是洗了嗎？”

“我回來以后，沒進廚房，咱倆就去睡覺了，是吧？”

“是?！?/p>

“那你去廚房看看吧！”

我走進廚房，原來是自來水管在“涓涓細流，潺潺有聲”。

啊，原來她是“發(fā)現案情，保護現場”，先確認是我頭天晚上最后一次用水，來證明她不是“無事生非，栽贓陷害”，以便我“老老實實，服服帖帖”認錯。

我的一句“這有什么了不起，你把水龍頭擰擰不就好了?！币隽怂膰Z叨：“你要知道，浪費就是犯罪！你說，水管整整淌了一夜，要浪費多少水呀！難道非得到‘水漫金山才算了不起？像這樣的情況倘若不引起重視，汲取教訓，只怕會引起更大災禍！今后，關水龍頭時，你要擰擰再擰擰;關天然氣時，你要看看再看看;晚上關窗戶時……”

后來，她再抓我的“現行”，我就跟她頂起嘴來。

又是一天早晨，她問我：“昨天你半夜起來干啥？”

“方便?！?/p>

“你去衛(wèi)生間看看吧！”

原來衛(wèi)生間燈火通明，電燈未關。

“開了半夜的長明燈，這要浪費多少電呀！你呀，記性不好，忘性不孬。我說過多少遍了，要隨手關燈，隨手關燈，你怎么就不長記性！”

我強詞奪理，跟她嚷道：“這肯定不是我干的！誰能證明你后來沒去過衛(wèi)生間？”一句話氣得她臉紅脖子粗，肚皮一鼓一鼓的。

她還當著兒女、親戚和其他人的面數落我，敗我的興。

前些日子，她弟弟的閨女出嫁，她弟弟把她叫去，在他們家住了幾天?；貋頃r，她弟弟開車送她，車上還有她弟媳和兒子，他們要來城里買些東西。到了商品大街，車突然停下。原來，她弟弟看見我拎著一包菜，正往家里走。

“上車吧，姐夫?！?/p>

一上車，她就責問我：“怎么沒戴口罩呀？”

“口罩在兜里裝著呢，出了超市，我就摘了。咱縣沒有疫情，戴口罩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嗎？”

“你看看，大街上這么多人，誰不戴口罩？現在，很多地方都鬧疫情，你知道這些人是從哪里回來的？弟媳呀，你讓我多住幾天吧，你看你姐夫，能讓人放心嗎？有關部門天天講，戴口罩，戴口罩，可他卻當耳旁風！”她把手伸向我，“拿來，讓我看看你的口罩。”

我只得把口罩遞給她。

“哎喲喲，這口罩多臟?。∥襾頃r，反復囑咐你，這是一次性口罩，要記著換。你呀，就是不注意防范，不響應國家號召！習主席那么關心人民健康，你怎么就不聽話呢！你呀，真成了老小孩，叫人不省心……”

她嘮嘮叨叨，直到弟媳說：“姐姐，甭說了，俺姐夫知道錯就行了?！彼磐Ｖ埂?/p>

一天，我和風細雨地跟她說：“我比你大四歲，都八十二歲高齡了，你能不能多些寬容，不要整天嘮叨，讓我過些舒心、寧靜的日子？說不定你到我這個歲數，會‘拿著鑰匙找鑰匙，騎著驢找驢，還不如我呢！”

她卻沒有絲毫悔改之意，說：“我嘮叨難道不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你說說，我嘮叨的事情哪件說屈了你？如果我是現行，被你抓住了，我一定會虛心接受，決不會像你那樣和我頂嘴，讓我著急、生氣?！?/p>

她一如既往地像烏鴉叫喚那樣，聲聲聒耳。于是，我就用冷戰(zhàn)對付她，和她分房間睡了。

本來，我認為女性比男性活得歲數大，我會走在她的前面，可是……

我將鑰匙放進她的骨灰盒。

女兒痛哭流涕地問：“爹，你放那干啥？”

“你娘回家時好開門呀！”

“哥哥，咱爹氣糊涂了，快把咱爹拉走?！?/p>

“爹沒糊涂，爹還愿意聽你娘嘮叨，愿意讓你娘抓現行?！蔽仪椴蛔越胤怕暣罂奁饋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