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婷
“現在加滿一箱油都能買一輛自行車了。”
2022年6月,新一輪成品油調價,國內92號汽油全面進入“9元時代”,部分地區(qū)95號汽油正式邁入“10元時代”。北京仍有許多燃油出租車,沖高的油價,煎熬的是生計與油價綁定的出租車司機們。
這僅是壓垮許多北京出租車司機的最后一根稻草。先是網約車擠壓生存空間,后來幾輪疫情肆虐下,他們蟄伏著扛過一段段訂單稀少的日子。眼下,一部分的哥忙著自救,另一部分的哥思慮后決定離開陪伴自己數十年的的士車,另謀生路。
逃不開的油價
這一輪油價飆升砸暈了北京“的哥”吳用。
2022年6月中旬,他開著車去加油站加油。“先給我加100塊錢的。”往常他不會如此量入為出。
“現在加滿一箱油都能買一輛自行車了?!蹦菐滋?,吳用聽過另一個的哥這樣調侃。
吳用今年63歲。早些年是公交車司機,從1999年就開始跑出租。對他而言,油價調整年年有,只是沒想到“10元時代”這么快就來了。
進入6月,學校停課、禁止堂食、居家辦公等政策仍在繼續(xù),人們出行的欲望越來越低,但凡是涉足遠處的事,能不去就不去。吳用并沒有等來解封后的“報復性出行”,出來好幾個小時流水才二百多,他苦笑,“這個月基本又是白忙”。
最近,55歲的的哥老丁總是下午三、四點就收車到家了。進了門就罵罵咧咧,從吃飯絮叨到睡覺,妻子把老丁的煩悶都看在了眼里。
20多年來,他開著的士車,和妻子一起把孩子供上了大學。如今女兒大學畢業(yè)工作了,他本想再順其自然跑幾年,年紀到了就退休頤養(yǎng)天年。沒成想,最后幾年會如此艱難。
閑下來的時候,老丁總是念叨起幾年前,打車軟件方剛起步的時候,那時拉出租過得最舒適的日子?!皾M大街都是人,金融街、西直門那附近,開兩步就會有人招手叫車,動不動還有平臺給派單?!?/p>
那時候光景好,一個月除去份子錢和油費,兜里還能剩下六七千塊。
自從疫情這幾年,開出租車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先是疫情阻擋了大量游客來京,消滅了部分來京旅客的打車需求。北京今年幾輪疫情,又在一段時間內禁止了部分高危地區(qū)打車出行,行經高危地區(qū)駐車,還有彈窗停工的風險。
自救
開源太難,只能想辦法節(jié)流。
開了20年出租的宋德光意識到,這份工作越來越難掙錢了。這幾年有車的家庭多了,打車需求日益縮減,“現在你有輛車就能注冊個號去拉活,剩下的生意都讓網約車搶了”。
出租車司機這個工作,和普通上班族的雇傭關系不同,每個月,宋德光這攤生計都需要向公司繳納租用車的“份子錢”,加上繳納五險一金的錢,宋德光每個月要給公司繳5500元,再扣除油錢,剩下的才是真正的收入。
在車里坐著,風吹不著雨也淋不著,卻是一份苦差事。出租車駕駛室的空間非常小,司機們一天有近12個小時蜷縮在這個小空間中。身體長期得不到放松,肩周炎、頸椎病、腰痛也頻頻找上門。
以往為了生計,宋德光心甘情愿擔著這些,換取一天500~600元的流水,刨去日均150元的油錢、180元的份子錢,每天能有兩三百元收入。可現在,他發(fā)現每天就算在路上跑17個小時,流水也只有以前的一半。
一邊訴著苦,一邊車還是得繼續(xù)開。
眼下大環(huán)境不好,小錢也要掙,掙不到就省。以前他還吃十幾二十多塊錢一份的蓋飯,現在就啃兩個大白饅頭就著點腐乳。
老丁覺得,頂著風險拉活也好,撤掉備胎省油也罷,太不安全了,還是要從根本上想辦法。他的那輛伊蘭特牌小汽車開了8年,再過兩個月就報廢,公司該給換車了。他決定趁此機會把車換成新能源車。
可經過一段時間觀察,老丁又發(fā)現了新的問題。新能源車不用加油,自然也就沒了每月1420元的燃油補貼,而且電動車普遍續(xù)航時間短,充電兩小時,也就跑兩百多公里,開了空調就更耗電了。
宋德光身邊的老伙計,有的轉行做了燒烤,有的跟人合伙開洗車店。
宋德光也決定改行。他習慣了這職業(yè),天天往外跑,家里待久了就渾身不自在,為了應對形形色色的客人,本來內向的性格也變得圓滑,真要改行,多少有點不舍。
交車那天,他特意洗了車,把工作服洗干凈熨平整再穿上,車開進了公司院子里,停車、關門、交鑰匙,萬般滋味涌上心頭??赊D念一想,“無非是個討生活的營生”。眼下,無奈代替了不舍,賺錢才是當務之急。
逃離與堅守
家在北京密云的“的哥”張志承最終也選擇了改行。早些年,他在棉紡廠燒鍋爐,下崗后工作不好找,又著急社保的著落,找到開出租車的活兒,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他做這行十幾年,從青澀到老練,一輛出租車上承載了他事業(yè)上的甜蜜和酸苦。
剛開始拉活那年,他沒經驗總是跑錯路,也常收到假錢。最多的一次,一晚上收了600元的假幣,不僅零錢都找沒了,還倒貼出去好幾百。到現在,他還念念不忘一次載了一個黑人,打表16元錢,對方扔下10元錢就跑了。
那時候朋友們給張志承支招:在密云開出租賺不到錢,應該去北京市區(qū),那里人素質高一點,打車的人也多。張志承開的是單班車,車需要放在安全的地方,太偏僻的地方他不敢住,咬了咬牙,他在城區(qū)租了一個10平米的小房子。房子沒窗戶,還潮濕,蟲子滿屋爬,他起了一身的疙瘩。
后來打車軟件興起,張志承的手機老舊,又舍不得換新的,手速遠不夠搶單,只能沒日沒夜地跑,多休息一會兒都覺得是罪過。
年復一年,油錢永遠在漲,網約車年年在增加,他到底也沒等來自己的春天。干了八九年,張志承失去了跑出租的熱情。
終于,他退出了出租車行列,在密云本地做了環(huán)衛(wèi)工人。
工作聽起來似乎不那么體面,但他干得省心,每天只需去垃圾站點裝筒,然后清運垃圾去填埋廠,收入比干出租時少了一點,可其他費用都沒了,正常吃飯上班,精神不再整天繃著,生活也逐漸規(guī)律。
上世紀90年代,會開車是門吃香的技術,吳用從公交公司離職后有很多選擇,也短暫下海經過商,而今他覺得,自己已是花甲之年,再也不可能像年輕時一樣,敢做一些瘋狂的夢。他也沒辦法像網約車一樣“隨緣”,有活就跑跑,沒活就不出車。
“希望疫情早點結束,這樣日子還能有個奔頭。”這是吳用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在這幫干了半輩子出租車的老大哥們眼里,每天開著的那輛車和手機里的派單軟件,是生活維系下去的唯一希望。
摘編自“虎嗅APP”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