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睿瞳
摘要:日本文學中,一直鐘意于“惡女”形象的塑造,作為日本流行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推理小說,也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日本推理小說中的“惡女”形象經(jīng)歷了從早期主動作惡型蛇蝎美人到社會派推理小說興起后的被動型惡女的轉(zhuǎn)變。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母性崇拜”引起的對女性力量的敬畏是推理小說中“惡女”形象產(chǎn)生的重要因素。同時,“惡女”形象的興起,也反映了日本父權(quán)制社會和“女性嫌惡”環(huán)境下女性的覺醒和作家們女性觀的轉(zhuǎn)變。
關(guān)鍵詞:日本推理;惡女芻議
推理小說這種極富魅力的類型小說,在日本的發(fā)展由來已久。推理小說興起于十九世紀末的英國,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英美作家將其推向了黃金時代,發(fā)展至今,已有百余年。日本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學習西方,力圖“脫亞入歐”,文學也不例外,推理小說遂傳入日本。1888年須藤南翠發(fā)表日本推理小說史上第一篇本土原創(chuàng)作品《殺人犯》。之后經(jīng)過一段時期的發(fā)展,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推理小說終于在世界推理小說領(lǐng)域占有重要一席,涌現(xiàn)出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松本清張等一代代推理小說名家和大師。從如今的日本圖書市場來看,推理小說始終在文學類榜單中占據(jù)一定的位置。可以說,推理小說已經(jīng)成為日本流行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縱觀日本推理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特殊的現(xiàn)象。一般在以受害者、加害者和名偵探為中心描寫人性的推理小說中,處于社會弱勢一方的女性多作為被害者登場。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女性也越來越多地成為加害者,這種傾向在日本推理小說中隨處可見。作為罪犯登場的女性即“惡女”增多,日本推理小說逐漸將目光轉(zhuǎn)向現(xiàn)代社會中女性的命運和生活。可以說,“惡女”形象是日本推理小說獨特的存在(其他國家的推理小說沒有如此大量的“惡女”形象)。文章將探析日本推理小說中獨特的“惡女”形象,并進而探究日本社會的女性生存狀況和女性觀。在此之前,我們先把眼光轉(zhuǎn)向日本文化,不難看出,日本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們,一直鐘意于“惡女”的形象塑造。[1]
一、日本文化中的“惡女”
日語中“惡女”的本意是指外貌丑陋的女性。但在實際生活中,人們更傾向于使用其引申含義——邪惡冷酷的女性。日本“惡女”的故事,從神話時代就開始了?,F(xiàn)存最早的日本文學著作之一《古事記》里,講述了日本建國的神話傳說,傳說從兩兄妹伊耶那歧和伊耶那美的故事開始。兄妹二人使用“天之瓊矛”攪動海水,形成一座島嶼,接著兩人結(jié)合生下了日本諸島和眾多的神祇,但在生育火神的時候,伊耶那美被燒死。伊耶那歧來到黃泉之國尋妻,卻被妻子爬滿蛆蟲的可怖的模樣嚇走。伊耶那美因之生出恨意,命令黃泉丑女追殺自己的丈夫。伊耶那歧僥幸逃脫,遂與妻子伊耶那美決裂。為了報復,伊耶那美發(fā)誓每天要在他所在的島上掐死一千個人。從陰間返回后的伊耶那歧清洗污垢之時,從他的左眼誕生了太陽女神即天照大御神,鼻子里則生出了建速須佐之男。須佐之男脾氣很壞,跑到姐姐天照大御神統(tǒng)治的高原撒野,使得天照大御神躲進一個黑暗的洞穴,大地陷入一片黑暗。眾神集會決定引出天照大御神。最后天鈿女命像個薩滿女巫一樣爬到一個桶上跳舞,天照大御神出來,大地重見光明。在這個故事中可以看到,女性擁有巨大的能量,同時她們又象征死亡。女性,讓人崇拜,又令人恐懼。
日本“惡女”的故事,在日本文化中屢見不鮮。日本妖怪文化發(fā)達,有眾多長相丑陋、性情兇惡的女妖怪,如在江戶時代流傳很廣的轆轤首是一種脖子可以伸縮自如,常以女性形象出現(xiàn)的妖怪;而外形披頭散發(fā)嘴巴暴裂的“裂口女”則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傳遍日本全國各地的都市傳說。在日本文壇,以谷崎潤一郎最為熱衷于描寫“惡女”。他的成名作《刺青》便開啟了他的“惡女歷險記”。小說講述一位刺青師因迷戀一個美麗的少女,在少女的背上刺了一只巨大的蜘蛛,這只蜘蛛仿佛喚醒了少女心底潛伏的“惡女”,從此她開始毀滅男人,并且把這些男人的尸體當作肥料,讓自己更加美貌。谷崎潤一郎筆下典型的“惡女”“毒婦”,完全背離賢妻良母般的日本女人設定,她們通常是年輕美貌、充滿罪惡的蕩婦。
不難看出,在日本文化中的普遍認知是:女性懷著創(chuàng)造生命的奧秘,因此比男性擁有更多的能量,同時因為女性有著魅惑引導男人迷失方向的能力,女性比男性更加邪惡。那么,還有什么比探討“犯罪”的推理小說更適合展現(xiàn)女性的“惡”呢。
二、日本推理小說“惡女”形象的轉(zhuǎn)變和特點
巧合的是,日本推理史上第一篇本土原創(chuàng)作品《殺人犯》的作者須藤南翠曾經(jīng)作為新聞編輯,深入研究當時著名的“高橋阿傳”事件,并以高橋阿傳的故事連續(xù)創(chuàng)作了多部毒婦傳。高橋阿傳號稱“明治毒婦”,是明治時期一位被處以斬首之刑的女性犯人。阿傳出生在日本群馬縣的一個窮鄉(xiāng)僻壤,因為家境貧寒出生后就被送出去給人領(lǐng)養(yǎng)。14歲時,阿傳被父親嫁給一個落魄武士,在受盡丈夫虐待之后,17歲的阿傳與高橋浪之助私奔,但婚后不久,高橋浪之助就患上重疾去世。成為寡婦的阿傳為了生存,先是成為絲綢商人的情婦,后又與市井無賴小川市太郎相戀同居。同居后,小川市太郎流氓本性難改,花天酒地還欠下一大筆債務,兩人的生活無比拮據(jù),走投無路的阿傳只好賣身給古董商人后藤吉藏,不料吉藏占有阿傳身體之后卻毀約不愿付錢,阿傳遂用剃刀將吉藏割喉。
縱觀高橋阿傳的一生,是否有些眼熟呢?她正是后來在許多推理作家筆下常常出現(xiàn)的一類犯下罪行的女性形象的典型代表。這些女人往往在黑暗的過去和不滿中產(chǎn)生逃離的愿望,迫于困苦的生活不得已用盡骯臟的手段犯罪。她們被人們稱作“惡女”,“惡女”們遍及各個年齡層,有青春期的少女,也有家庭主婦和母親。
從早期日本推理小說的杰出代表江戶川亂步至今,無論是本格派的作家還是變格派的代表橫溝正史,或是社會派的大師松本清張,乃至頗受中國年輕讀者喜愛的東野圭吾和宮部美雪,在作品中塑造“惡女”形象的推理作家不勝枚舉。這些作家筆下的“惡女”,并非千篇一律,她們或是悖離秩序追求物質(zhì)享受的利己者,或是反撥傳統(tǒng)理性的情欲放縱者,亦或是人性異化的施虐者,大致經(jīng)歷了從“主動型惡女”到“被動型惡女”的轉(zhuǎn)變。
(一)主動作惡型——蛇蝎美人
早期日本的推理小說,如通常被認為是“日本推理小說之父”的江戶川亂步和變格派的代表橫溝正史的作品中,往往塑造了這樣一類“惡女”的形象:美貌性感、對男人有致命的誘惑力;聰明而狠毒,忠于自己的欲望,讓人背脊發(fā)涼,即所謂的蛇蝎美人。江戶川亂步的短篇小說《阿勢登場》,講述了妻子的完美謀殺。貴夫人阿勢經(jīng)常拋下患肺病的丈夫格太郎,以回娘家探望父親為借口與情人幽會,這在家中已經(jīng)不是秘密。丈夫格太郎知道自己如果和阿勢離婚,她馬上就會變得一文不名,但懦弱的丈夫敢怒不敢言。某天阿勢照例去見情人,丈夫在百無聊賴中與兒子玩起了捉迷藏,不小心將自己鎖進了一口裝衣服的大箱子里。眼看快悶死之際,回到家中的阿勢發(fā)現(xiàn)了箱子里的丈夫,打開箱子的瞬間,丈夫格太郎看到了希望,但阿勢隨即又將箱子關(guān)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丈夫死后,阿勢巧妙躲過警察的懷疑,與情人斬斷聯(lián)系,和兒子幾次搬家擺脫了親戚們的監(jiān)視,最終帶著大筆遺產(chǎn)過上了逍遙快活的生活。阿勢無疑是充滿致命魅力的惡女人。她在與野男人鬼混的同時,沒有忘記安撫自己的丈夫格太郎,通過微薄的感情施舍,使格太郎竟窩囊地感到滿足,對阿勢一再容忍甚至庇護。面對關(guān)在箱子里的丈夫,她可以為了自己的欲望,完全拋棄道德的束縛置之于死地。丈夫死后她又能通過精湛的演技,逃脫嫌疑。
橫溝正史是日本推理小說變格派的重要代表,《惡靈島》和《八墓村》是他的代表作。[2-3]在這兩部作品中,橫溝正史都塑造了為了滿足一己私欲、陰狠毒辣的“惡女”形象,這些“惡女”在注重營造恐怖氣氛、藝術(shù)風格陰森詭秘的變格派小說中,更加讓人背脊發(fā)涼?!稅红`島》中讓所有男人為之著迷的美人巴御寮人,在二十多年前與情人私奔未遂,生下一對畸形兒——從腰部相連的連體嬰,受不了打擊的她將自己的連體孩子用枕頭捂死,命令管家吉太郎將孩子的尸骨用釣魚線串起來,供養(yǎng)在一個偏僻的祭殿里。從此她變得極度扭曲放蕩,在二十多年間,將來到這個惡靈島的幾個男人先后用美色迷惑進而殺死,把他們的尸體供奉在祭殿中用來祭奠死去的孩子:神樂師的尸體吊在半空,頭上戴著表演的頭套;藥商因為見多識廣,用來給孩子們講故事;木偶師則用來給孩子表演木偶戲?!栋四勾濉分谐錆M魅力的森美也子小姐,因為喜歡上慎太郎,毒殺了自己的丈夫,沒想到慎太郎因為家境貧寒又過分自尊,不敢向美也子表白,美也子為了能讓愛人繼承遠親的遺產(chǎn),遂設計殺害數(shù)人。
早期日本推理小說里的這些“惡女”是真正意義上的蛇蝎美人,她們沒有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只是因為處在各自欲望的漩渦中,為了金錢、地位、情愛而展開驚心動魄的爭斗,手段陰險毒辣?!豆攀掠洝飞裨拏髡f中,女性凌駕于男性之上的巨大能量,在她們身上轉(zhuǎn)化為令男性無法抗拒的美貌和勝過男性的才智。如《八墓村》中的森美也子智謀過人,膽識非凡,行動干脆果斷。她深諳藏木于林的道理,設計出連名偵探金田一耕助都險些被迷惑的抽簽殺人法,為了幫助情人爭奪遺產(chǎn),她在一對遺產(chǎn)繼承人、一對和尚、一對尼姑、一對醫(yī)生和一對雙胞胎之間隨機殺害一個,為了掩蓋真正的殺人動機,竟然殺死了五個完全無關(guān)的人做煙霧彈。
(二)被動作惡型——魔性之女
二十世紀的五六十年代,以松本清張為代表的社會派推理小說在日本興起,直到今天,社會派推理小說都是日本推理小說最有影響力的流派。社會派推理小說在保留嚴密邏輯推理的同時,更加注重探究犯罪的社會原因,并深入剖析人性。隨著社會派推理小說的興起,一類新的“惡女”形象開始廣泛出現(xiàn)在日本推理小說中,這就是被動型惡女。這一類“惡女”既區(qū)別于傳統(tǒng)意義上極端邪惡的妖魔化形象——蛇蝎美人,也不同于滿懷激情、以獨立姿態(tài)謀求新生的女性形象。她們是一群非常態(tài)的女性,大多有著坎坷的命運、曲折的人生遭遇,她們?nèi)诵援惢蛪櫲胱飷旱纳顪Y有著復雜的原因和過程。她們的生存在男權(quán)社會遭遇重重擠壓,面對選擇或處于困境時極端利己,大膽反叛,她們的人性湮沒、魔性激發(fā)的背后體現(xiàn)了這一類女性人物沉重的生活。
討論這一類魔性之女,無法繞開東野圭吾的創(chuàng)作。東野圭吾曾經(jīng)表示,自己的愿望就是締造一個“窮極魔性之女”,終于在多年的努力后,他創(chuàng)造了惡女極品——《白夜行》中的唐澤雪穗。小說中的雪穗幼年喪父,在泡沫經(jīng)濟危機的日本社會,軟弱無能的母親無力獨自撫養(yǎng)女兒,于是強迫女兒賣春給戀童癖的男人以換取錢財。母親為了金錢任由有錢男人侮辱自己的女兒,齷齪的男人為了滿足自己變態(tài)的私欲殘害未成年少女的身心,這一切讓雪穗的人性迅速異化。她決定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爬到金字塔的頂端,不再被人奴役和玩弄。為了達到目的,她不惜設計謀殺生母,讓自己的同學和好友都遭受強奸的侮辱。她拋棄情感,利用自己的婚姻,踐踏一直暗中保護和幫助她的靈魂伴侶桐原亮司的感情。她的所作所為讓人惡寒入骨,但這一切殘酷行為的背后,有著深刻的社會原因。小說的背景設置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處于日本泡沫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時代。泡沫經(jīng)濟破產(chǎn)后,大批企業(yè)倒閉,很多家庭背上巨額債務,女性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存尤其艱難,為了生存和獲取安全感,金錢成了凌駕于一切之上的東西,人性逐漸消失。雪穗墮入魔性正是經(jīng)歷石油危機和泡沫經(jīng)濟的日本社會造成的。
同樣的魔性之女還出現(xiàn)在葉真中顯的《絕叫》和宮部美雪的《火車》中。《絕叫》中的鈴木陽子,生活在一個不幸的原生家庭中。母親重男輕女,對平凡的女兒態(tài)度冷漠,極盡嘲諷;父親在外工作,對孩子們長期忽視,后來因為投資失敗,竟毫無責任感地拋棄妻兒,離家出走。在這樣惡劣環(huán)境下長大的陽子,并沒有失去對生活的信心。她滿懷希望來到東京,卻遭遇了地獄般的磨難。先是被丈夫拋棄,為了生活,她只好去賣保險,以為只要努力賺錢,就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在保險公司,鈴木陽子卻遭遇上司的精神控制,為了獲得上司的愛,陽子不惜出賣肉體換取業(yè)績,最后卻被保險公司解雇。在繁華的東京街頭,走投無路的陽子成為應召女郎,卻被一個牛郎欺騙感情,遭遇了無盡的家暴。絕望的陽子,徹底拋棄了人性,墮入魔性,開始了自己的殺戮。她與人合謀,先后與三個社會邊緣人假結(jié)婚,又策劃車禍將他們殺害以騙取保險金,之后更是為逃脫法律制裁,謀害了一個無辜的應召女郎,讓警察以為死去的人是自己。最后,她甚至為了保全自己殺死了母親。[6]《火車》中新城喬子的父親在泡沫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時候,成為日本社會“炒房熱”的受害者,因為還不起房屋貸款被抓去做苦工,母親也被迫賣身。幸運逃走的喬子此后被討債公司追捕,為了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喬子利用在內(nèi)衣公司工作的機會,竊取了客戶關(guān)根彰子的資料,將其殺害并以彰子的身份開始了新生活。
不幸的原生家庭及泡沫經(jīng)濟崩盤后日本女性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是鈴木陽子、唐澤雪穗和新城喬子墮入罪惡深淵的根源。這些惡女在逼仄的生存空間中苦苦掙扎,放縱迷惘、狠辣癲狂。她們身處冷冽徹骨的處境中,之所以選擇墜入魔道,也只不過像新城喬子殺害關(guān)根彰子的理由一樣:想要活得更幸福。這些惡女對于人性的掙扎與欲望的渴求,讓人看到的是寒入骨髓的無奈。
三、“惡女”形象產(chǎn)生的文化和社會因素
在日本推理小說中,作為罪犯登場的女性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人們開始探究“惡女”形象產(chǎn)生的原因。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日本推理小說之所以會有這么多的“惡女”,正是對日本傳統(tǒng)男權(quán)社會下女性覺醒的真實反映。筆者從日本的傳統(tǒng)文化和日本社會的發(fā)展現(xiàn)狀兩個角度著手研究,認為推理小說中“惡女”形象的大量出現(xiàn),主要有兩個因素:母系文化影響下對女性力量的敬畏,以及父權(quán)制社會的女性覺醒??紤]到日本推理小說的成名作家,除宮部美雪等少數(shù)幾人以外,大多為男性,因此“惡女”形象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一定程度上也是作家們女性觀變化的產(chǎn)物。
(一)母系文化影響下對女性力量的敬畏
在日本,人們頂禮膜拜的祖先太陽女神——天照大御神,是一位女性。前文所提到的日本古書《古事記》中,伊耶那美生育諸神,創(chuàng)造生命;天照大御神遁入洞穴后,大地一片黑暗;天鈿女命令眾神癲狂甚至喪失法力。女性,擁有凌駕于男性之上的巨大的能量,反映在現(xiàn)實中,從古至今,日本人生活中最受到膜拜的人物,是母親。畢竟神話中性情暴烈的須佐之男,也會吵著要母親。
女性,讓人崇拜,但同時又令人恐懼。土屋隆夫發(fā)表于2002年的推理小說《圣惡女》中的星川美緒,本來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三歲時,父母車禍身亡,美緒被開書店的北村一家收養(yǎng)。大學入學考試前的一天,美緒無意中去到一直暗戀的高中同學矢野家,險些被矢野非禮,對方卻因為觸摸到美緒身上的副乳而放棄。因為有副乳的女人被認為是不祥的,會給接近的人帶去不幸。之后不久,矢野因為車禍身亡,美緒從此認定自己也是一個有副乳的不祥女人,而事實上,小說中圍繞美緒的人大多沒有好下場。日本文化就是這樣充滿了對女性力量的可怖傳說。[7]那么,沒有什么比犯罪題材的推理小說更能展現(xiàn)女性這種強大而邪惡的力量。一定程度上,正是傳統(tǒng)文化中對女性力量的敬畏,日本推理小說才會出現(xiàn)如此多的“惡女”。甚至在女性作家宮部美雪的作品《火車》中,女性的強大力量也被描述為極其邪惡和令人恐懼。小說名“火車”,是日本傳說百鬼夜行中的一種妖怪,據(jù)說會在葬禮運送尸體的過程中刮起大風雨,并打開棺蓋奪走死者的尸體。[8]
女性,作為母性女神時被人崇拜,變成魔鬼時則遭人懼怕。在許多日本推理小說中,女性罪犯同時又是母親,當“母親”與“魔鬼”兩者的力量結(jié)合在一起時,更顯現(xiàn)出強大無比的威力。秋吉理香子的《圣母》就講述了這樣的故事。小說中的田中真琴在14歲的時候被不良少年強暴,生下私生女薰。三年間,真琴因為不堪回首的遭遇而人格扭曲,變成了怪物般的殺人兇手,先后殺害了兩名男童,而她殺害男童的原因,竟然只是那兩名男童欺負了她的女兒薰。真琴的母親保奈美知道了女兒的犯罪事實后,不停地暗中幫助女兒收拾殘局,甚至不惜殺人來掩護女兒。小說中真琴的父親是嚴重缺位的,而成為母親后的女性,卻可以為了保護孩子付出一切。[9]
(二)父權(quán)制社會的女性覺醒
雖然日本文化的內(nèi)核有母性崇拜的因素,但日本社會仍然有著父權(quán)制社會的外殼。這樣的社會以男性為中心,女性則被母職規(guī)訓貫穿一生。女孩子在家庭中較少被驕縱,因為她們是被當作未來的母親培養(yǎng)的,從小她們就要學會溫婉持家,善解人意,隱忍克制。甚至有的女孩會像《絕叫》中的鈴木陽子那樣生長在一個不幸的原生家庭中,母親重男輕女,對平凡的女兒極盡語言暴力。而長大后出嫁成為母親的女性,在日本社會層面和國家層面是幾乎缺位的——這在日本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是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日本學者上野千鶴子在《父權(quán)制與資本主義》一書中指出,日本女性在兼顧工作與家庭的問題上,是全世界最為艱辛的。即使有部分女性想要打破父權(quán)制社會男性強加于女性身上的刻板規(guī)范,也會面臨諸多障礙。[10]《圣女的救濟》中的綾音,富有才干又溫柔賢惠,拼布技術(shù)在日本拼布屆占據(jù)一席之地,她嫁給了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的義孝。但就是這樣一個“優(yōu)秀男人”,他仍然貶低女性獨立的人格和地位,提出的結(jié)婚條件竟然是如果婚后一年內(nèi)無法生育孩子,兩人就必須離婚。優(yōu)秀的綾音,在男人眼里,也只不過是生育工具。此外,上野千鶴子還在她的《厭女》一書中指出,在日本社會這樣性別二元制的性別秩序里,深植于核心位置的,便是女性嫌惡——在男人身上表現(xiàn)為蔑視女性。松本清張的小說《疑點》中的女主人公球磨子,因為長得高大,能說會道,又在東京做過陪酒小姐,所以丈夫出車禍溺死后,理所當然就成為“兇手”,人人都恨之入骨,連她的姓氏鬼塚聽上去嚇人也成了懷疑她殺夫的證據(jù)。這些打破規(guī)范走入社會的女性,更加能感受到男權(quán)的凝視和擠壓。[11]
戰(zhàn)后尤其是泡沫經(jīng)濟時期,部分日本女性在思想上受到啟蒙,逐步覺醒,她們要求沖破父權(quán)制社會的束縛、尋求自身發(fā)展和個性解放的渴望日益高漲,催生了推理小說中大量背離傳統(tǒng)秩序的“惡女”形象。她們或憑借女性的魅力與男性纏斗獲取利益——如松本清張“惡女”三部曲之一的《黑色皮革手冊》里的元子,利用銀行職員的身份,搜集各種假賬記錄,以此敲詐男人;或運用才智開拓自己的事業(yè)——《白夜行》中的唐澤雪穗,作惡的根源固然是童年被性侵的經(jīng)歷,但更多來自她不甘于命運的反抗,她利用美色嫁給富家子,通過丈夫?qū)W習股票知識,還經(jīng)營自己的精品店,最后成功打入上流社會。通過這些“惡女”形象,能感受到作家們對女性生存本真的關(guān)注。
四、結(jié)語
總體來說,從日本推理小說發(fā)展可以看出,對于“惡女”形象的塑造,不同的女性觀會影響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作家們塑造“惡女”也存在個人傾向。但作家們對于“惡女”形象的解讀進行的大膽嘗試,體現(xiàn)了他們對人性異化困境及生命悲劇的呼喊,在日本傳統(tǒng)父權(quán)社會文化心理制約下,也難得地表達了作家們對和諧兩性關(guān)系的渴望和追求。
基金項目:瀘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校級科研資助項目“日本推理文學中的惡女形象研究”(K-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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