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燕紅
張燮(1573-1640),字紹和,龍溪錦江人(今龍海區(qū)石碼鎮(zhèn)),有“汰沃”“海濱逸史”等多個名號。
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張燮答應了海澄知縣陶镕(字“去非”)的誠摯邀請,到海澄縣撰修《東西洋考》。他當然受到了官方的熱烈歡迎和崇高禮遇,張燮《霏云居續(xù)集》有詩:《陶明府邀修<東西洋考>載酒過集》。
前一年,在福建督理稅務卻作惡多端長達十五年的殘暴太監(jiān)高寀,已灰溜溜離去。此時,距離明隆慶元年(1567)月港開放海禁、海澄設縣治,已經(jīng)48年過去了!海上貿易熙來攘往,咸風中飄蕩著異國白銀的誘人氣味,然而,大多數(shù)官員和民眾,對世界的地理歷史仍然兩眼一抹黑,少得可憐的認知還常張冠李戴。就如張燮詩中清醒生動的描述:“俗子望洋那得知,群瞽累累癡拍肩。”
邀請張燮擔此重任,陶知縣是獨具慧眼的。張燮對文學創(chuàng)作滿懷熱情,對振興東南文化具有自覺的責任感,他撰寫的《清漳風俗考》,對漳州古代民風民俗有系統(tǒng)的研究和記載。而且張燮考證成癖,博學嚴謹名噪一時,池顯方說:“吾友張紹和廣為四卷,自只字至一句皆溯其元?!备y得的是,張燮思想務實開通,曾在詩中以歷史上若干朝代為例,說明廣博正確認知世界對國民無比的重要性。
張燮潛心研究漳州沿海的民生特點,研究月港外貿的發(fā)展變化,埋頭在浩如煙海的資料中爬羅剔抉,引用的古籍達100多部。作為土生土長的漳州人,張燮知根知底,對海上貿易之必要性有入木三分的理解。月港田地的產出不足以溫飽,如果嚴厲禁止海上外貿,民眾就只能坐等餓死!于是,年輕健壯的家伙們比物連類,“潰裂以出”去經(jīng)商,甚至勾結外國人共同作亂。局勢必然失控!
因此,他著力書寫開放海禁后,月港進出口稅收的激增、貨物琳瑯滿目的可喜,展現(xiàn)海上貿易于公于私的諸多益處,揭示了開海政策對經(jīng)濟發(fā)展和地方穩(wěn)定的超級影響力。他歷數(shù)記錄高寀禍國殃民、令人發(fā)指的累累罪行,筆墨中流露出嫉惡如仇的進步思想傾向。
從夏到秋的緊張忙碌之后,張燮留給陶知縣一首七律《返郡留別陶去非明府》,頷聯(lián)“望氣出關書已就,因風破浪棹還斜?!泵鞔_表示:初稿已經(jīng)完成,我乘船返回郡城漳州了。
張燮此時按下暫停鍵,是因為要準備上北京赴考。
隔年暮春,張燮宿命般再次鎩羽而歸,意興闌珊返回漳州府。
1617年,月港外貿還處于全盛期,《東西洋考》擱淺在前年的初稿狀態(tài)。
45歲的張燮,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正值精力充沛的挑大梁年紀,他卻深居簡出,“滅景山棲”。
非他莫屬的歷史機遇,如期而至。漳州府督餉別駕王起宗,親自到張燮居住的船上,誠懇邀請他繼續(xù)完成未竟的著作。
張燮欣然應允,舉起生花妙筆,化滿腹才學為經(jīng)世致用的書稿。
他在政府資料室細致查閱,在月港碼頭實地采訪,務求全面準確。他在自序中明言:“間采于邸報所抄傳,與故老所誦述,下及估客舟人,亦多借資,庶見大全,要歸傳信。”四十五年勤奮磨成的筆尖,和自家豪奢的藏書,提供了強有力支撐。
張燮絕非吟風弄月的書呆子。他全身心投入撰修《東西洋考》,除了回報官府的誠意,還有為百姓謀福的悲憫,和成就一家之言的智慧。事實證明,這三點都成功達到了!這部珍貴史籍,相當程度上改變了當時國人懵懵懂懂看世界的狀態(tài),時人后人都受益匪淺。
因為撰修《東西洋考》的機緣,張燮對月港的深度解讀,遠超同時代的所有人,他殫精竭慮的收集、梳理、提煉和呈現(xiàn),清晰鋪展開月港外貿的橫向面貌和縱向歷程,他率先為中國人睜開了看世界的雙眼。在張燮之后兩三百年,從未出過國的林則徐被歷史教材稱為“中國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從九月到十二月,張燮的身影穿梭于月港濕潤的海風中、嘈雜的船政里?!稏|西洋考》竣事了!“海濱逸史龍溪張燮撰次”,熠熠生輝名垂青史。
張燮如釋重負,揮就五言律詩給王起宗《贈王別駕時督澄餉邀余畢洋考之役》,又洋洋灑灑寫了七言歌行《修<東西洋考>峻事歸舟放歌》,以淵深的文字結合諸多典故,把創(chuàng)作內容、研究方法和撰寫過程,敘述得非常清楚。
“倚劍凌奔濤,載筆探殊俗”。此書順應大航海時代而生,內容是驚濤駭浪中的異國風俗。“呼來賈客與長年,耳學中間佐簡編。”他廣泛參考各種文獻,更是運用了“耳學”,誠意采訪前輩和海商?!翱嘈耐F其源,世無腫背怪橐駝”。在彼此矛盾互為補充的資料中,他碰到許多的難題,都認真考證、苦心求索,從中形成自己的判斷,然后字斟句酌,反復修改,“往還舐墨煙波上,蝸左蝸右紛相向?!闭浐驮瓌?chuàng)雙管齊下,他盡量如實展現(xiàn)東西洋的情形,書板裝滿了好幾輛車!然而條件所限,即使已經(jīng)全力以赴,仍存在未解之謎有待進一步研究,他展望以后“留將禿筆續(xù)荒經(jīng),敢以浩流矜勺水”。
“昔年作貢今通商”是“詩眼”,由以前坐等四夷來中國進貢,轉變?yōu)橄蚝I现鲃油ㄉ?,國人當時已經(jīng)放眼于世界大格局的貿易。
張才子自信滿滿,他是第一個對東西洋做全面研究的學者。他夜以繼日,參古訂今,讀到了很多從未見過的文獻資料,聽到了許多從未接觸的異域奇聞,大大開闊了眼界。“今歸粗就一家言,憑將小棹當輶軒?!薄皻w舟五兩隨風發(fā),恍惚神游詣溟渤”。歸舟隨波起伏,張燮還神游于無邊無際的汪洋大海中。真是太敬業(yè)太投入了!
定稿后,漳州府主官迅速刻印出版這部極具實用性的“貿易指南”。
王起宗作序,稱自己取來新書展開通讀,茅塞頓開:始悟舶人所稱某港者,即古之某國。
周起元作序,評價定調了該書囊括古今、惠澤后世的獨特價值:將收千古歸之筆端……用補前人所未備……開采訪之局,垂不刊之典。
《明史》卷97志73載:張燮《東西洋考》十二卷。
此書記載東洋西洋共40個國家,每國各立一傳,如史體;其后附載山川、方物,如《一統(tǒng)志》體;用“交易”作為每篇的終結。張燮特意點明:書寫并無貿易關系的日本、紅夷(荷蘭),是為了展現(xiàn)這兩個國家對海上貿易的粗暴無理的梗阻破壞!
《東西洋考》對研究中外關系史、明代經(jīng)濟史、航海史、華僑史提供了資料,至今仍有著無可替代的價值。1980年1月31日,《中國對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的主權無可爭辯》發(fā)布,文中許多史料來自《東西洋考》。
《東西洋考》的不足之處在于:某些記載以訛傳訛;丑化異化幾個海外國家;僅從漳州視角看外貿,有失偏頗;對當時官員和明王朝頗多溢美之詞,等。
瑕不掩瑜。我們不能以現(xiàn)代目光去苛求400年前的張燮,在當時條件下,他已經(jīng)給出了最優(yōu)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