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樓宇如群筍般在余暉下灼閃,輕軌像一條躍出隧道的青蛇。我低下頭,按下信息的發(fā)送鍵,告訴她,未來一定要將她寫下,待雜志發(fā)表后再寄給她。
與她相識在五年前,當(dāng)時我們共同參加了一個文學(xué)大賽。我常在大賽群里轉(zhuǎn)我寫的詩,一日,她讀后主動加了我。自我介紹是重慶人,在重慶的一所師范學(xué)院讀書,平日愛寫些詩和散文,我們談起對方讀過的文學(xué)作品,以及各自在創(chuàng)作上的經(jīng)歷,心靈的相惜使我們很快親近。一日,我心血來潮地對她說我寫了一首叫《瘋子》的詩,未來一定要去一百個地方讀。而我們的見面就會是我讀的第一遍,她發(fā)了一個期待的表情,又在手機上發(fā)來了她的照片,說等我們見面了,就能立馬在人群中認(rèn)出她。
相見的契機來得很快。文學(xué)大賽的決賽定在成都,因為途經(jīng)重慶,我便買到重慶的票作為中轉(zhuǎn)。她聞后要接我,而臨近過年,我沒買到硬座,從北京到重慶,我站了一整個日夜。
她早早就在火車站等我,見面時穿了一件寬大的藍(lán)色風(fēng)衣,個子不高,戴著黑色圓帽。笑起來時,咧起的小嘴將圓潤的臉頰撐得微豐。我說她和照片里很不一樣,真人更為可愛些。她害羞地笑了笑,兩邊的臉頰更為豐滿了。接下來的幾天,她整日陪我逛重慶的各個景點。一路上,她如數(shù)家珍地聊著自己讀過的文學(xué)作品,激動地談?wù)撝切┳髌穼λ撵`的滋養(yǎng)與震撼。她太愛《瓦爾登湖》了,渴望有一天像梭羅一樣去終南山過隱居的生活,在文學(xué)與自然中終老。我疑惑她家人會不會反對,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她家在農(nóng)村,父母思想保守。只想讓她畢業(yè)后穩(wěn)定工作,但是她不想過那種生活,心中對文學(xué)的理想已純粹到容不下一切。
我們在西南政法大學(xué)湖畔的石橋上坐了下來,剎那間,我仿佛被點燃了般,激動地站起來,像個演說家,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對寫作的追求與十余年來和命運的抗?fàn)?。她癡癡地望著我,耐心傾聽,眼里放射出被照亮似的光芒。在我一陣慷慨陳詞后,我問起她對我所言的看法。她回應(yīng)著點了點頭,卻又立即反問我,要是夢想完不成怎么辦?我一時語塞,情緒越發(fā)激昂起來,“完不成?怎么可能?你是不知道我曾經(jīng)都經(jīng)歷過什么,還沒有我做不成的事。我像你一樣,是可以為執(zhí)著拋棄一切的人。”我掏出手機,要給她讀之前承諾過要讀的《瘋子》,隨后,揮舞起手勢,扯起喉嚨咆哮起來,“我為你寫了一千首情詩,卻沒有一句讓你心跳的句子。如果眼淚可以寫成字,那么這個世界,將會多出一千萬座堅固的城池。但是沒有旋律成為詩,歌都已經(jīng),是一種奢侈。要是我,走來這個世界,想跟你講一個故事,你會不會說我,只是一個一天到晚唱歌的瘋子?!?/p>
話音剛落,她就抬起手鼓掌,眼睛里灼閃起某種熾熱的情愫。她說我的詩很像我,仿佛有某種東西讓她在燃燒。
重慶的樓宇在山嵐間變幻出夢幻而現(xiàn)代的一面,又像是一張暗網(wǎng),勾連起這座城市細(xì)碎的煙火與風(fēng)物。臨走的前一夜,我們?nèi)ズ檠露磪⒂^。那時,洪崖洞并未像如今這樣火爆,夜色中,江水長流,冷風(fēng)激蕩,洪崖洞如一團在崖壁上燒得正旺的烈焰。她在洪崖洞的一家超市里給我買了許多特產(chǎn)與小吃,讓我給父母捎去。我們走出洪崖洞,走上一旁的大橋,嘉陵江在我們身下奔涌,而夜則像一條更為寬廣的長河,無聲,溫潤,在我們的耳畔摩擦私語。我們停下來,扶著欄桿,望著眼前的江水,不再言語,同時,又轉(zhuǎn)過頭,對望了一眼,瞬間,像是被某種東西炙燙了一下,使我們再次迅速轉(zhuǎn)過頭去。我察覺到她眼里有淚水灼閃,隨后,她哽咽著問我們是否還會有機會再見。我說她知道的,一切只能等緣分再定。隨后側(cè)過頭,問她是否還想聽我讀詩,那一刻,我有種想站在嘉陵江上再給她讀《瘋子》的沖動。她搖著頭嘆了口氣,背對我抹起了淚水。
回去后,她對我的情感越發(fā)熾烈起來。每日無止無休地在QQ上向我表達(dá)愛意,我卻在這樣過分的親近中感到了膩煩與恐懼。最后,刪去了她的QQ。然而,她又很快加了回來,執(zhí)迷地問我,“為什么我們還沒有開始戀愛,就要這樣結(jié)束?”我以外貌的原因搪塞了過去,未想到,這卻使她更加鍥而不舍。就這樣,我們開始了一遍遍刪除又加回的循環(huán)。一日,我心生一計,向她借了兩百塊錢,待她轉(zhuǎn)給我后,便立馬將她刪去。試后,果然奏效。沒清凈幾日,她卻又重新加回了我,說要在情人節(jié)進(jìn)點花去賣,只要我還錢,以后就絕不打擾,我生硬地拒絕了,又刪去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自此,我們才終于斷了聯(lián)系。
再見她是五年后。前年在拉薩跨年時,我在心中許下一諾,每年跨年必去拉薩,面朝布達(dá)拉宮坐一夜。而從毗鄰湖南的重慶飛拉薩的機票最便宜,所以我每年都會先從湖南坐火車去重慶,再在機場熬一夜,等到次日清晨,坐那趟最早的飛機直飛拉薩。今年買去重慶的火車票時,我忽然想到了她。我突然生出強烈的好奇,五年未見的她會變成什么樣子?我翻了許久的QQ空間,終于翻到她給我的點贊記錄,加了過去。我原以為她不會再理會我,沒想到,她很快便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寒暄幾句后,我開門見山地說我過幾日要來重慶,希望能與她吃個飯,她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她現(xiàn)在在重慶的一所高中教政治。見我時穿了一身綠色棉襖,圓潤的臉頰變得消瘦,厚厚的脂粉在其上堆出精致的妝容。五年前單薄的眼皮多了一道縱深,仿佛暗示著某種產(chǎn)自手術(shù)刀下的精湛工藝,只有那軟糯的聲音還能隱約讓人勾連起模糊的過去。
她問我想吃什么,我說任她推薦,一路上夸耀著她變化太大,如今成了大美女。我們行至一家串串店,落座后,我便追問她是不是在這五年間發(fā)生了什么,以至于讓她有了如此大的變化。她笑著搖了搖頭,說自己還是和以前一樣。隨即又反問起五年前她的樣子,我壞笑著噘起嘴,說她那時特別單純,她便又追問起具體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我卻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便打趣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我們聊起五年前首次見面時的場景,忽然間,我問她是否還在寫作。我記得她曾寫散文,她晃了晃頭,立馬糾正了我,“不,什么都寫,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什么都不寫了,我知道你還在繼續(xù)寫作,挺好的?!表暱涕g,我仿佛獲得了某種優(yōu)越感,開始洋洋得意地談?wù)撈疬@五年來我在寫作上不斷獲得的成績,仿佛當(dāng)年那個在西南政法大學(xué)湖畔向她兜售的夢已唾手可得。我頓了頓,身體后仰,譏諷般地問起她做老師的工資怎么樣,“四五千而已,不過我現(xiàn)在每個月的開銷就要兩萬?!彼坏赝?。“兩萬?”我質(zhì)疑地追問起她的工資怎么供得起如此高的開銷。她咧開嘴,勝利般地舉起雞尾酒杯,“其實畢業(yè)幾年后,我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公司,現(xiàn)在做老師不過是我的興趣而已。你知道嗎?如今我身邊的那些朋友全開著像法拉利這樣的豪車,住著頂尖的豪宅,月入幾十萬,每次朋友帶著我出入那些高端場所,我就感覺,那就是我未來想要的生活。”
我埋著頭,一言不發(fā),心緒瞬間被羞愧與難堪填平,以至于在那一刻,我生出了后悔再見她的念頭。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出自她被世俗同化的悲憫,還是我難以面對我們在世俗成功上的差距。五年的歲月,高舉起那個當(dāng)年向我熱烈討論文學(xué)、多愁善感的女孩,同時,也將我牢牢扣死在架子上,攤開隨時向?qū)懽鞣瞰I(xiàn)的肉身。我舉起杯子敬她,語氣微顫,“真好,你這變化太大了。我還記得你曾說要效仿梭羅,去終南山隱居?!?/p>
“隱居?做什么夢呢?你知不知道畢業(yè)后,我為了追求文學(xué)夢,一氣之下和家里人徹底斷了聯(lián)系,每日悶在一間出租屋里看書,寫那些沒人看,賣不出去的東西。后來,我存的錢花光了,因為沒有經(jīng)濟來源,又在網(wǎng)上借了八千,結(jié)果一時間沒有辦法償還,追債人每天上門來威脅我,還打電話給我的家人,攪得我整個家雞犬不寧。你知不知道在那段時間,我每天真的生不如死,我那么愛慕文學(xué),可是文學(xué)又何曾待見過我?要不是最后我閨蜜帶我走出深淵,我現(xiàn)在就徹底……”她苦笑起來,瞪著我。
我長嘆了一口氣,眼神直直探向眼前沸騰的油鍋,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五年前在西南政法大學(xué)湖畔,我在她面前許下的承諾,以及那為她讀《瘋子》時的場景。隨后,我想到自己這些年來同樣蹣跚于寫作的路上,而得到的是苦痛、貧窮、卑微與疾病。我想到一個夜晚,我正在吃晚飯,有個單車教練忽然打電話給我,說自己的單車課忘了,而他離得太遠(yuǎn),已經(jīng)無法趕到,于是叫我去上。單車房在江北的步行街,與我相隔著一條沅江,而離開課的時間只剩十分鐘。我沒有任何推辭,立馬放下筷子,嚼著口中的食物跑下樓,沖出小區(qū),掃碼開了一輛共享電單車,然后橫沖直撞而過一道道紅燈,險些與疾馳的車輛相撞,終于在最后一分鐘大汗淋漓地趕到了健身房。而這一切,僅僅是為了掙得幾十塊錢來支撐我度過明日,讓我能繼續(xù)在寫作的路上匍匐。寫作使我在這十余年來,不見希望,卻一直固執(zhí)得像西西弗斯一樣,日復(fù)一日地用精神勝利法在筆尖頑抗。而這個坐在我面前,五年前曾瘋狂追求過我,我卻拒之千里,如今又讓我高不可攀的女人,在我密布的傷疤上補上了最深的一刀。
離別時,我問起她未來的打算。她說要掙很多錢,四處旅行,過像她朋友那樣的生活,還要去整容醫(yī)院修一修自己的五官,讓自己變成一個大美女。最后,還要去國外讀博,因為她前男友就曾在美國讀博,她不想在任何一方面輸給別人。
我笑了笑,還想說些什么,卻瞬間噎住了。隨后拉開書包,拿出剛剛在火車上讀完的《江城》遞給她,“這本書挺好的,一個美國作家寫他在重慶涪陵的教書經(jīng)歷,剛剛在火車上看完,送給你。”
她接過書,瞟了一眼,順手放入了手提袋。隨即,我問她是否去過涪陵,她點了點頭,我說讀了這本書,會讓你重新認(rèn)識那座城市。我今天在火車上讀完后,才覺得來了這么多遍重慶,對它卻并不熟悉。城市如此,人也一樣,你還是以前更為單純些吧。
“我過去到底是怎么樣的???”她用發(fā)嗲的腔調(diào),重復(fù)追問了起來,讓我做出動作,模仿給她看。我搖了搖頭,望了眼滿目的高樓與霓虹,對她說難以模仿,如今也模仿不了。車流像條暗河推著我們向前行走。幾分鐘后,我們在地鐵口轉(zhuǎn)身對望,她笑了笑,目光渾濁,“你有沒有覺得這座城市像什么?”
“像什么?”
“一座森林,一座由鋼筋水泥構(gòu)建的燈紅酒綠的森林。每一個人都在拼命地往上掙扎,才不會被比你高的枝丫遮住光熱,而你是詩人,你獨自生長于曠野?!?/p>
“不,那是表象。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有個要去一百個地方讀詩的愿望嗎?過去五年里,我跟著一位歌手去大西北巡演,跑到許多高校和書店開朗誦會,不斷地讀那首《瘋子》。人們熱切地看著我,拍照,鼓掌,每一次我都興奮不已、備受鼓舞。直到幾年后,我在一個寫作營的結(jié)業(yè)典禮上讀了那首詩。事后,有人悄悄地跟我說,我讀這首詩的時候,身邊的人問他我是不是失戀了。那一刻,我才恍然我的執(zhí)著是如此荒謬,如今我不再寫詩,也不讀詩了。比起你,其實我更像是在密林里迷走?!蔽业拖骂^,聲音愈近喑啞。
我們沉默了幾秒,同時,啞笑起來。隨后,我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走入了地鐵站。她愣在原地,遠(yuǎn)遠(yuǎn)地,像一棵孤獨的樹。
作者簡介:曾龍,系中國寓言文學(xué)研究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得多個征文獎項,有作品被翻譯成韓文。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