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臨出門時,媽媽堅持說:“一起走走吧?!奔藿o尚偉一年多,這是她第一次對我說話。我站在樓道口等她,翻了幾頁小說,一個字也看不下去。冷風吹過,一只流浪貓不知從哪個角落晃晃悠悠地踱出來,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又流了出來。媽媽的腳步聲從后面?zhèn)鱽?,輕輕柔柔的,全沒有平日的踢踏聲,我趕緊低下頭,揩揩眼淚,跟她走出來。
真是狼狽!沒想到會這樣回娘家,幾乎可以說是逃避了。自打老二出生后,家里就灌滿了火藥,一碰就炸。他的媽媽自然不會來,我的媽媽呢?自然也是——就像一個概念,長滿尖刺,潛伏在我的身體里。靠著網絡小說里的郎情妾意,新鮮有趣,我一個人帶兩個孩子,跟他磕磕絆絆過了一年多。昨天晚上,他又爛醉如泥地回來,像倒翻的酒桶,把孩子吵醒了,先是一個,后來是兩個,我們爭吵起來,他怒罵不止。長期的壓抑猶如滔天巨浪般被激發(fā)出來,不管了!我將孩子往床上一扔,“不過了!”不擔心孩子有沒有奶吃,也不想維護什么小家和諧,更不在乎自己的淑女形象是否破壞,只聽見自己的腳下發(fā)出踢踢踏踏的聲音,猶如驚濤駭浪中的一對快要散架的木船,拼了命也要劃出去。不知走了多久,夜更深了,雨像刀子一樣扎進我的身體里,我蹲在小區(qū)門口,渾身無力,昏昏沉沉,仿佛被拽進了一場混亂的夢里。
等我醒來,已經躺在自己小時候睡過的床上。爸爸沖我做了個“噓”的手勢,“你媽睡著了”,他說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害怕的意味。我閉上眼睛,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就像小的時候,媽媽不分青紅皂白地責罰我一樣。
二
走到小區(qū)門口,我又看見了那只流浪貓,像個驕傲的將軍從我們面前趾高氣揚地踱過去。太陽還沒有下山,空氣依然干燥而冷冽,幾片枯葉掛在樹上,看不到一只鳥兒,兩個老人在我們前面蹣跚著,偶爾一輛摩托從小區(qū)門口飛馳而去,一個賣烤地瓜的人站在小區(qū)門口,大聲吆喝著,賣地瓜!賣地瓜!
“你——吃地瓜嗎?”媽媽問。
我愣了愣,猝不及防又有點受寵若驚,一種濃得化不開的陌生感從心底生長出來,“我……”
“來兩個地瓜?!彼廊荒敲磸妱?。
我將地瓜捧在手里,就像捧著一塊燙手的山芋,不知是吃還是不吃。
她問我衣服穿得厚實嗎?中午吃飽了沒有?看的什么小說?
我就穿了一件睡衣,回家以后,加了一件高中時候穿的毛衣,居然一點都不緊;中飯隨便扒了兩口,也還好,沒有胃口也沒有心情;看的網絡小說。
我講得結結巴巴,就像小學生第一天上學,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一樣。我還是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長這么大,我習慣了只有跟她頂撞的時候才直視她的眼睛。
她似乎對我看的小說很感興趣,問我小說里的故事情節(jié)。
我說就是看看,將自己的心塞得結結實實?!捌鋵嵰矝]有那么復雜,就是單純被情節(jié)吸引?!蔽艺f,“一個妃子,原本是皇上做太子時的結發(fā)妻子,后來太子做了皇上,喜歡上了別的女人,妃子被打入冷宮,一個人獨自撫養(yǎng)孩子長大成人,在復雜的宮廷斗爭中重新奪回了后位——我知道這些都經不得歷史考證,小說而已,都是假的?!?/p>
“皇帝喜歡上了別的妃子?”媽媽聽得很認真,“小說里沒有寫太后,也就是皇帝的媽媽怎么做的嗎?”
“太后自然要責罰皇帝,但是太后年事已高,而且再怎么說,太后也會幫著自己兒子,犯不著為了一個女人傷了皇帝的面子。”
我們穿過公園,往學校走去。這里許多年都沒有變,公園門口的大榕樹,成片的梔子花,園內綠樹成蔭,鳥語花香;環(huán)山道路與石級階梯蜿蜒曲折、縱橫交錯;穿過花壇、綠帶、亭廊、假山與紀念碑等建筑,便看到了再熟悉不過的秋千、大象滑梯、碰碰車和旋轉木馬,這些一點兒都沒有變;就像我們看到的附近的學校,規(guī)規(guī)整整、四四方方、灰墻黑瓦,一點兒也沒有變。
三
我們在學校門口轉了轉,還是那樣,好像還是媽媽剛到學校接我的樣子。學校鐵門銹跡斑斑,上方掛著“宜水小學”四字,兩邊墻壁用白漆刷著“百年大計”“教育為本”八個大字,門前兩棵梧桐樹的葉子幾乎掉光了,只留下枝干,稀稀疏疏,像抽象的水墨畫。圍墻上的宣傳畫換成了《海的女兒》《賣火柴的小女孩兒》《豌豆上的公主》這樣的童話故事,被頑皮的學生畫得面目全非,圍墻下面,零星種些蘭草和灌木,有些凄清的意思。正是寒假,學校鐵門緊閉,里面空空蕩蕩的。幾只鴨子搖搖晃晃地穿過馬路。
媽媽說:“那天放學,我接你回家,你偏鬧著去公園蕩秋千,說什么都不聽。我給你打了一頓,扒掉褲子用衣架抽,屁股腫得老高。自那以后,你再也不去游樂場了。那時你爸剛去外地不久?!?/p>
差不多有十年了吧,爸爸在外地工作,媽媽一個人帶著我,忙得像陀螺一樣,被抽得滿地轉,時常會失去控制地罵我,甚至打我,衣服穿慢了,忘了刷牙,沒系鞋帶,她的怒火就會“噌”地一下跳起來,灰黑的腦門上暴起細細的青筋,狂風暴雨般地厲聲響起,你愛怎么樣怎么樣!我不管了!那種猶如控訴般的哭聲,簡直將空氣凝固,讓人窒息,要過很久,媽媽才慢慢抹去眼淚,吸著鼻子,抽抽搭搭地轉身去做飯——她終究還是沒有走。
我是從那一天變得沉默的,將自己驕傲的自尊收斂起來,小心翼翼地包裹在不動聲色的察言觀色里。我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了自己穿衣,自己洗漱,甚至學會了炒簡單的菜,我不再跟別的孩子一樣,鬧著要媽媽抱,要糖,要水果,除非媽媽買給我——就像今天——但也只是今天。
奇怪的是,從那以后,媽媽再也沒有哭過——仿佛那天的事情從沒有發(fā)生——媽媽又變成了驕傲獨立的媽媽。
媽媽跟我說,小的時候我跟別人不一樣,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學校,因為去學校,就不會跟媽媽吵架了。這些她都知道,而我全然沒有印象了。我晃晃頭,似乎看到了記憶深處那個沉默寡言的姑娘,眉頭緊鎖,表情緊張,時間不緊不慢地流逝,卻像極了一群沉默的暴徒漸漸逼近,姑娘有一絲手無寸鐵的慌張。她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窗外的黃昏被云霞拉得無比漫長,宛如一場春曉煙花的幻夢,自來水筆與厚厚紙張摩擦著,發(fā)出輕微焦躁的聲響。薄薄的本子很快擠滿了文字,像日記,又像小說,她一邊不停地寫,一邊發(fā)出長長短短的嘆息,直到天邊只剩下最后一片絳紅的天色,她終于伏下身子,低聲抽泣起來。
“這些我都不記得了。”我說。
我說我只記得小時候愛寫,但是寫的什么,這會兒全忘了。
“那會兒你迷上了織毛衣,安靜地坐在陽光下,線條穿梭,紛繁的花朵從你的針下生長出來,圍墻針、魚骨刺針、漁網針、蝴蝶花、太陽花、玫瑰花、水草花、銅錢花,我至今還記得那些美麗而繁盛的花朵,彌漫著一種寂靜和落寞?!睍r光仿佛倒退了,想起了遙遠的往事,我的思緒像蚊香一樣蜿蜒擴散,觸到某個隱忍的傷口,猛地收回來,疼痛不已,“那會兒你根本就不管我?!?/p>
“你知道我為什么織毛衣嗎?”
“不知道。我以為你不想管我,看我煩,看滿屋子的家務煩,一點兒事也不想做?!蔽艺f,“有一次,我的作文在全校拿了一等獎,我拿著獎狀興沖沖地跟你說,你卻大聲嚷我,‘不要踩到我的毛線了!不要用手摸毛線衣!你的話把我驚呆了。”我抬起頭看著媽媽,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跟她說擱在心里這么多年的話,“我嘟囔著,最終還是把那句話咽了下去,手里的獎狀被我攥成一團扔在了垃圾桶里。”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窩里哭了很久,腦袋里響著媽媽的聲音:不要弄臟我的毛衣!“在你心里,我還不如一件毛衣?!?/p>
“其實——”媽媽突然變得小心翼翼,甚至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她說她并不是有意打斷我,而是不想,不想聽到來自我的,這個家的,甚至外界的一切訊息、身影,哪怕是嘈雜的腳步聲、陌生的臉龐都讓她劇烈的不適,做長年累月的全職媽媽,讓她變得就像一只容易受傷的刺猬,蜷縮在自己的窩里,經不得一丁點兒風吹草動?!爸挥锌椕碌臅r候,我才覺得我是安全的,那些毛衣猶如一件盔甲穿在了我的身上——就像你看網絡小說?!眿寢層闷v而溫情的目光看著我,往常的暴烈火星變成了溫婉的嘆息,我想起小的時候在深夜打開的臺燈,灑下一片暖色光暈,令人傷感。
“一個人喜歡什么,總有原因的?;顫姷娜讼矚g跳舞,沉靜的人喜歡畫畫,我喜歡織毛衣,你喜歡看小說,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你還寫小說嗎?”沒想到媽媽還記得,我曾趴在那張黑漆的紫檀書桌上,躲在一摞厚厚的參考書和作業(yè)本后面,遮著一本卷了角的作業(yè)本,日記本上寫滿了故事:會說話的耳朵,丟失了的童年,時間縫補機,夢境增長劑,我在泛黃的紙上疾行,時刻感覺自己被懸掛在二十米高的水泥森林上,搖搖欲墜。終于有一次,媽媽發(fā)現(xiàn)了我的小說,將我拖在水泥板上,沖我發(fā)出冰冷的吼聲,木棍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身上,我的那些尚未長大的小說在她的手中變成一堆枯枝爛葉。從那以后,我再沒有寫過小說,或者說,再沒有用筆寫過小說——如果她不說,我差不多都快忘記了。
我說,這些事情都過去了,家里一堆破事,哪有心情寫。但是看網絡小說的時候,偶爾會假想一下自己是小說里的那個妃子,被打入冷宮,獨自撫養(yǎng)兩個孩子,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妃子一開始找皇帝哭鬧,甚至以死相逼,皇帝無動于衷,妃子又試圖以孩子打動皇帝的心,皇帝依然毫不在乎,妃子心灰意冷,打算一死了之,卻遇上了宮里年邁的嬤嬤。嬤嬤跟她一樣,也曾是先皇的妃子,后被打入了冷宮。嬤嬤跟她講了自己的故事,另一個悲慘的女人的故事,也告訴了她一些教訓和方法。
“是什么方法呢?”媽媽問。
我說我也不知道,那只是我的想象,在想象里找不出經驗。“也許是像毛線團一樣纏住他的心吧?!蔽艺f。
四
我們從宜水小學轉到良品鋪子,大概是挨著學校的緣故,這兒一直賣零食。二十年前,店面沒有這么大,門口老擺著一臺黑白電視機,閃著雪花,旁邊有一個舊式的磁帶放映機,木質柜臺上的竹筐里裝滿了各種零食,星球杯、秀逗、猴王丹、大白兔奶糖……用小勺挖出星球杯里包滿巧克力漿的小小餅干粒,抿上一口,黑色和白色巧克力混在一起,入口就化了,酥脆可口;秀逗帶著一股濃重的酸味,但很快就被充溢著各種水果的甜味沖淡稀釋,充盈在嘴里,好像開了一間水果鋪子;猴王丹就像老鼠屎,帶著甘草和陳皮的味道,酸甜清涼,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疑心吃了猴王丹就會變成孫悟空;要說最喜歡的,還是大白兔奶糖,半軟不硬,吃進嘴里,逐漸融化……
現(xiàn)在的良品鋪子已經絲毫看不出當年那片小零食鋪的痕跡了。第一次去的情形,我卻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媽媽特別高興,在接我回家的路上,甚至哼起了小曲,走過零食鋪的時候,她停下腳步,像個孩子一樣朝里張望。咦?這里還有一家零食鋪!那時候,零食鋪已經開了快一年了,她卻仿佛剛剛發(fā)現(xiàn)一樣。她像個學姐一樣帶著我在那間不大的零食鋪里跳來跳去,這是孫悟空吃的靈丹?她拿起猴王丹看看,這個味道酸酸甜甜,她放下秀逗,又去拿西瓜泡泡糖。我站在她的后面,拘謹?shù)孟駛€侍女,但那些花花綠綠的小零食最終俘虜了我,在跟著媽媽轉了一圈以后,我鼓起勇氣拿了一包大白兔奶糖。
隔壁的張嬸就是這個時候來的,就像是一出戲,哎呀!美芬,你在這里!你們家老陳又走了,說是有急事。我看到媽媽的臉色一下子變了,變得嚴厲起來,拽著我就要走。我手里攥著幾顆大白兔奶糖,哪里舍得走,哭了起來。
后來的事就像一組模糊的照片,記不太清了。只記得賣零食的阿姨過來勸媽媽,還拿了兩顆大白兔奶糖給我,媽媽說什么也不要,也許是糖的原因,也許是我不肯走,媽媽也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打我,你走不走!不要臉!
我對媽媽說,剛結婚那幾年,我還偶爾吃些零食。生了孩子以后,我已經不吃零食了?!敖淞耍蔽彝鴭寢?。
五
媽媽看著良品鋪子出神,眼神模糊起來,好像深陷在某種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復雜情緒里,“也許我可以幫助那個妃子想出好的辦法來?!?/p>
我愣了愣,媽媽的話像從二十年前飄過來,變得遙遠而模糊,“皇帝跟妃子是結發(fā)夫妻,怎么會沒有感情?妃子可以拿出皇帝在做太子時,他們在一起的定情信物,或者一起吃過的東西,佩過的飾品——我跟你爸爸第一次見面,他請我吃的是大白兔奶糖。”媽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流露出了少女般羞澀的笑容,初冬的陽光灑在她的肩頭,格外明麗。
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晦暗的過去,大白兔奶糖在我的記憶中散發(fā)出了不一樣的意味。當年媽媽的淚水、隱忍、言不由衷地抽泣,我似乎懂了一點點。
“那么——皇帝有沒有回心轉意呢?”我將眼神從媽媽的眼皮上滑過去——終究還是不敢直視。
“皇帝肯定是被打動了,要說回心轉意,當然不是一兩天的事?!?/p>
媽媽說,這就像她織毛衣,一針一線都需要時間,需要無數(shù)細微的用心,一點一滴加上去,做任何事情都是這樣。“對待感情尤其如此?!眿寢尩纳袂樽兊绵嵵貒烂C,好像宣誓一樣向我說道,眼神里又流露出盲目和困惑,掠過一抹哀傷。
在我成長的日子里,極少看到爸爸的影子,他除了出差就是出差,他在我兩歲的時候去了東北的齊齊哈爾,那個遙遠的地方有個名字——北大荒。媽媽曾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握著我的手給爸爸寫信,或者將自己織好的毛衣寄給爸爸,后來,這些就像深夜的星辰一樣漸漸稀少。我給爸爸寫的信都去了哪兒?那些毛衣,爸爸收到沒有?爸爸媽媽之間到底怎么樣?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媽媽的眼淚越來越少,眼角長出了皺紋,身形日益瘦弱,以比我成長更快的速度衰老了下去。
我講了跟尚偉結婚后的一些事情,他每天喝得醉醺醺,家里的事情從來不管,脾氣暴躁,簡明扼要的控訴書,粗線條的,就像故事大綱。媽媽很久沒有說話,最后嘆了口氣。
我的心里微微一動,像是明白了,又沒有真的明白——爸爸后來每次回家,他們之間都會爆發(fā)一次激烈的爭吵,他們不吝用極端言詞盡情地傷害對方,用自己堅硬的殼去劃破對方的臉頰,直到傷痕累累——因為困于愛的表達,因為內心的柔軟與性格的強硬。
“人這一輩子,好快啊?!眿寢寷]來由地說,她的語氣就像寒冬的風一樣肅殺,表情仿佛被一張保鮮膜包裹著,凝結成一張蒼白的面具,有著與時間一樣的虛無感,“吵吵鬧鬧,就過完了?!?/p>
長期分離,他們彼此迥異的生活方式和性格,因為得不到磨合而變得完好無損,終于在爸爸結束了漫長的異地生活后,激烈地爆發(fā)出來了,他們像仇人一樣激烈而尖銳地爭吵——盡管內心懷抱善良、孤獨和軟弱。我看著媽媽,突然很想問她,又像是問自己,你們還有愛情嗎?
六
我們在良品鋪子里轉了一圈,肉松餅、抹茶麻薯、椰香玉米、沙拉薯條,全是一些看不懂的零食,媽媽站在零食貨架前,像一尊石像一動不動,微弱的燈光使她看起來格外憂郁,模糊的容顏上覆滿了時間的灰燼。沒有大白兔奶糖,我的心里生出些憂傷:別說一輩子,才二十年,很多東西都變了——也許更短,五年,三年,甚至一兩年,就像我跟尚偉。
我們當年認識,也是因為大白兔奶糖,那時候是冬天,我們躲在自修室里,一面復習考研,一面吃大白兔奶糖,窗外大雪紛飛,屋內涌動著格外溫暖的甜意。
也許是他的預謀,一連好幾個月,我在自修室的桌位旁邊,都坐著同一個男生,一來二去,我們就認識了?!澳阋泊蛩憧贾形南蛋??”他指指我攤開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一臉真誠地看著我,“我也考中文系。”笨拙得就像個大男孩。
我撲哧一笑,誰說我不能考中文系?但是這年頭,考中文系的人不多。我讀中文系,是因為過往,準確地說,是逃離,從晦暗的生活中掙脫出來,在虛構的文字里將年華和記憶棄之彼岸。他呢?在他低下頭,默默念書,近乎透明的眼瞼里,散發(fā)出猶如野草般清新而蓬勃的氣息。我猜測著,他如何對生活充滿了反抗和掙扎,虛構著他的生命脈絡向深處追溯,似乎感受到了與他靈魂深處的某種雷同。
“你不也考中文系?”我說。
“嗯——”他的臉色頓時漲得通紅,像被窺破了內心秘密的姑娘。
他說他考中文系,是因為他的爸爸。他的爸爸是鍋爐廠的工人,整日跟冰冷的器械打交道,偏生得眉清目秀,文質彬彬,有一個執(zhí)拗的文學夢。“我長這么大,沒聽他講過一句臟話,哪怕一句。”他說,他的爸爸跟千萬個普通家庭里的爸爸一樣,工作兢兢業(yè)業(yè),悶頭干事,與人為善,家里的事情做得一絲不茍,偶爾跟朋友出去喝酒,微笑著抽兩根煙,或者帶著家人看場電影?!澳翘欤隽塑囬g主任,大家去道喜,他卻從席上偷偷溜了。媽媽讓我找他,我看到他正斜靠著一棵樹,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一片葉子看,眉頭緊鎖,目光黯淡,我才知道他并不開心?!彼恼Z氣像個急切的少年,而又略微散發(fā)些憂愁,“我現(xiàn)在知道,爸爸是一個有夢想的人,現(xiàn)實卻是羈絆他的枷鎖,他在現(xiàn)實里越是成功,離夢想就越是遙遠?!彼f在他讀高中的時候,他媽媽因為忍受不了他爸爸的怪脾氣,留下封道歉信就走了——我們原來都是孤獨的——他接著說他是如何受到他爸爸的影響,如何動筆寫的第一篇小說,如何在文學里找到了自己。
“你呢?”他的臉龐干干凈凈,眼神明亮。
我破天荒地跟他講了我的事情,而不是應付式地,就覺得好玩唄!我一筆一畫地寫信給爸爸、媽媽獨自帶我時漫長的陰郁、那些長長的永無休止的毛線、爸爸媽媽的爭吵、我的恐懼和警惕、灰色的童年、壓抑的青春,以及猝不及防的眼淚,猶如一只只黑色的巨鳥,時時刻刻在我的頭頂盤旋。
我們聊得忘記了看書,仿佛認識了很久。
可是我們都沒有考上研究生,只好各自找份工作,在城市里安頓下來?;蛟S是文學夢在粗糲的現(xiàn)實中變得遙遠,或許是工作壓力太大,又或許是生活中有無盡的瑣碎繁雜,我這才悲哀地知道,婚姻不易。我們之間出現(xiàn)裂隙,是源于他的父親,他堅持要將他父親接來與我們住在一起,無數(shù)的不便、尷尬和羞惱,猶如藤蔓一樣在看不見的角落里生長、繁衍、糾纏,我們時不時就要被摔得鼻青臉腫——只要一方開口,必然引來對方的責問,由沉默和僵持,迅即逼近了爭吵的臨界點。但爭吵還是像咳嗽一樣毫無懸念地爆發(fā)了,然后迅速升級,他砸手機摔碗,摔門而去,我蹲伏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流。最開始是誰帶孩子,到后來是誰做家務,再后來是擠牙膏的多少,洗臉的姿勢,吃飯的樣子,都成了對方譏諷、攻擊的焦點。
“你當時反對我跟尚偉在一起?!蔽覇枊寢?,“是不是因為他的父親?”
“我希望你找的另一半,原生家庭是健康的?!?/p>
“可我們呢?不也一樣?”
“正是如此,我才反對?!眿寢尨蛄艘粋€比方,“就好像一個人得了感冒,就要遠離病菌,在干凈、衛(wèi)生、舒適的環(huán)境中靜養(yǎng),慢慢將病養(yǎng)好。如果再跟另一個感冒的人在一起,彼此傳染,感冒只會越來越嚴重?!?/p>
“兩個得了感冒的人走到一起,也許更多的是同病相憐吧?!?/p>
“生活不需要憐憫?!?/p>
“可我不覺得,”我爭辯說,“就像我看的小說,我一直同情小說里的妃子,就像同情我自己,只有這樣,才能得到一點點溫暖——只是不知道皇帝有沒有回心轉意?”我一直掛念著媽媽寫的小說。
“最后的結局當然是回心轉意了,妃子重新回到了皇帝身邊,還成了皇后?!?/p>
七
說話間,我們來到了一棟筒子樓,媽媽抬頭看著,停了下來。那是一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建筑,在一層的走廊中擁有多個單間,走廊有公共廚房、水房和廁所,兩端通風,形如筒子。一家一戶,一戶不過是一間房,各戶的談笑吵鬧聲混著燉湯的香味、炒菜的油煙味、熬中藥的苦藥味在走廊彌漫,鄧麗君“來來來,喝完了這杯再說吧”的甜膩歌聲也在走廊彌漫。幾十年前,只有信用社、郵電所、醫(yī)院、學校這些單位才會有筒子樓,越大的單位,筒子樓越多,一排一排、整整齊齊。在筒子樓里,很難建立堅固而長久的藩籬,人們的生活與命運也相互交織著,真正是“遠親不如近鄰”,大家互相幫助、打氣,對抗看得見的煩惱和看不見的命運,曾解決了許多生活難題。
蜂窩煤爐、燒水鐵鍋、腌菜壇子,我們鉆進漆黑狹窄的樓道,一步步走上去,這些東西就像古董一樣陳列著,走到三樓,繞過水房,一張傷痕累累的舊課桌上面,擺著切菜板、搪瓷盆、生銹的菜刀、斷了的搟面杖。媽媽抬頭望著四周,說:“當年我們就跟著外婆住在這兒。”
那時候我才四歲,只記得模糊的影兒。我們像三只耗子一樣在由瓷碗、臉盆、木架組成的逼仄過道中摩擦、轉身,空氣中彌漫著清冷寂靜的味道,月光常常像破碎的瓷器劃破我們的臉頰,外婆在無聲地抹淚,媽媽低下頭擦桌子,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桌上,我半趴在床邊翻看那本早已破爛不堪的葫蘆娃畫冊,偶爾,媽媽會喊我遞給她刷子或者毛巾,聲音澀啞,仿佛用盡了力氣。媽媽的聲音,是帶著我離開外婆之后,才像春苗一樣重新長出來的。
我們仿佛置身過去,許久,我才輕輕回復一聲,“哦?!?/p>
“有一回,你跟小朋友在走廊上玩,把煤爐推倒了,燙傷了腳,我跟你外婆嚇壞了,還是隔壁張叔叔抱著你去的醫(yī)院。”媽媽走得很慢,說得卻快,往事在她嘴里,仿佛日歷一樣一天一天翻過去,我們似乎重新過了一回筒子樓的生活?!澳菚r候我還不會織毛衣,還是你外婆教我的?!?/p>
除了織毛衣,還有縫被子,納鞋底,炒菜做飯。媽媽學得很認真,就像孩子學著自己走路和吃飯,我如果打擾了她,媽媽會變得異常憤怒,漲紅的臉上鼓出青筋,脖子變得粗大,尖冷地嘶吼聲從里面發(fā)出來,最后變成一團不斷揮舞的手勢和咒罵。往往,我像落荒而逃的土匪,卻又帶著頑固透頂?shù)目耷唬徖锏陌⒁虃冞@時候就會出來,抱著我,擦掉我的眼淚,親親我的額頭,責備媽媽,一個孩子,兇什么兇?說實話,那是我感覺最溫暖的時候。
我后來才知道,外婆外公很早就離婚了,外公再次結婚后,就沒再來看過外婆和媽媽,像是忘記了他們。外婆再沒有結婚,獨自帶著媽媽,媽媽卻從沒有說過,只有一次,我問起外公來,她才淡淡地回應一句:你沒有外公。
八
“老嬤嬤跟妃子說了什么?”我還記掛著媽媽的小說。
“老嬤嬤跟妃子聊了先皇的一些往事。”
“那后來先皇為什么不喜歡她了呢?”
“因為先皇當上了皇帝?!?/p>
先皇當上皇帝以后,在全國大選秀女,充實后宮。有一個女孩,能歌善舞,多才多藝,很快被皇帝所喜愛,封為貴妃,更難得的是,那貴妃還善解人意,知曉皇帝心意,每天都能想方設法地讓皇帝開心,為此,皇帝十分感動,對她更加寵愛。
媽媽講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眼里閃著淚光,“皇帝為了表達對貴妃的寵愛,不顧群臣反對,廢除了皇后,封貴妃為新的皇后?!?/p>
我從媽媽的小說里看到了一些別的影子。那是秋雨漸涼的一天下午,因為老師有事,我們提前放了學,開門的時候,我聽到媽媽在打電話,語氣火燒火燎,聲音哽咽,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你當時干什么去了?現(xiàn)在曉得問了!我們娘倆不需要你操心!我背靠著門,驚惶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想著,媽媽一定是給我從未見過面的“外公”通電話吧。
晚上,媽媽沒有做飯,把自己關進臥室,抽抽搭搭的聲音零零碎碎地傳了出來。我偷偷給自己做了一碗湯面,熬得稀爛,悄悄吃了,一個人默默寫完作業(yè),洗漱以后睡了覺。
第二天一大早,媽媽就叫我起床,像平時一樣催我,一邊急吼吼地做早餐,一邊問我在學校有沒有喝水?看黑板上的字看得清嗎?上次考試的成績如何?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而我是從那個時候才知道,我一直有一個“外公”。
“后來,先皇將皇后趕出了皇宮,皇后帶著年幼的公主,流落街頭,”我說,“直到許多年后,也許是看透了貴妃的壞心腸,皇帝突發(fā)善心,派人找回了公主和皇后,皇后和公主抵死不肯,直到皇帝臨終,才愿意回來?!?/p>
“這么說,皇后一直沒有回到皇帝身邊?”我說,“真是遺憾。”
“我不這么想,”媽媽說,“也許她可以將公主偷偷帶到身邊,不靠皇帝,在民間過自由自在的生活?!眿寢屆碱^緊鎖,仿佛是經過深思熟慮后為皇后作出的決定。
九
從筒子樓出來,再走幾步就到了風雨亭。這亭也不知道是在哪朝建的,沒有牌匾,六根老舊木頭吃力地支撐著,上面雕刻的飛禽走獸、鳥獸魚蟲早已漫漶。上架破爛不堪,瓦上的油漆斑駁脫落,掛落上隱約畫著“鹿鶴同春”“五蝠臨門”“天官賜?!薄叭压皦邸敝惖膱D案。亭子里的一圈木椅七零八落,瓜殼、破紙、落葉浸泡在一片污水中。亭子周邊長滿了雜草,到處是泥漿,更顯荒涼。
可這里也曾一度熱鬧過,小的時候,每到傍晚,筒子樓里的居民就會來到這里,坐在亭里的長椅上,嗑著瓜子,聊著天,老年人還會拉拉胡琴,打打太極,小孩子們就圍著亭子跑來跑去,好像亭子是一件永遠也玩不厭倦的玩具。再后來,這里變成了公交站臺,車上車下,人來人往,在亭里避風躲雨,聊聊家常,孩子讀書不用功啦,兒子找的媳婦不賢惠啦,大舅做事不體面啦,抱怨幾句,發(fā)泄一通,等到車來了,匆匆說聲再見,又照樣精神抖擻地各自生活著。
媽媽就是在這兒送我出的嫁。
“當年送我出嫁的時候,你的心里一定很難過吧?”
“你這丫頭生得倔啊。”媽媽說。
“還不是隨了你。”我說。
說完這話,媽媽笑了,我也笑了。
“女人啊?!眿寢屨驹陲L雨亭里,朝四周看了看,“倔點好,當年你外婆就是在這里送我出的嫁,你外婆說,丫頭,嫁給他有你哭的日子,現(xiàn)在看來,你外婆一點也沒有說錯。但是我沒有后悔,因為我有了你?!?/p>
我走進風雨亭里,和媽媽并排站在一起。我想努力感受媽媽出嫁時的心情,心里卻空蕩蕩的。媽媽不離婚僅僅是因為我嗎?外婆當年到底跟媽媽說了什么?這些我都沒有辦法知道了,但我又似乎知道了。它就像另一個我,潛伏在身體里,一有機會就張牙舞爪地掙脫出來。
我和媽媽沉默著,卻好像一直在說話。這一路,仿佛人的一生那樣漫長又短暫。在最艱難的時刻,我還是跑回了媽媽身邊。她那么嚴厲刻薄,但是一想起來,總是慈愛的。我努力想象著媽媽這一生的每一個細節(jié),它們曾長時間地深刻在媽媽那張冷漠的臉上,而現(xiàn)在,隨著媽媽的微笑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就不曾有過。但是我知道,它們來過,一直都在,就像我之于媽媽的意義一樣,也像我的女兒之于我的意義一樣。
“我們回去吧?!眿寢尪宥迥_,像小姑娘那樣扭扭腰,活潑地說,“等會兒再買個地瓜吃?!?/p>
我們沿原路返回,走到小區(qū)門口時,賣地瓜的人已經走了。
“一個小小的地瓜也買不到,”媽媽說,“這么便宜的東西,有時候也變成了奢侈品。小的時候,能吃上一塊地瓜,我要高興老半天?!?/p>
“至少我們都吃過了?!蔽椅⑿χ卮稹?/p>
“是??!”媽媽又開心地笑起來,她的身體愉快地顫動著,眼睛里閃爍著動人的光芒,仿佛每樣事物都在盛開,每樣事物都在飛翔,每樣事物都在歡叫。
我們仿佛回到了彼此的少女時代。
作者簡介:劉聆,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都市》《散文詩》等刊物。
(責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