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濱
1980年的春天,父親騎行70里地從縣城趕到我們鎮(zhèn)高中,興沖沖地喊出了大姐,說帶她去縣勞動局辦手續(xù)。讀高三的大姐正在準備幾個月后的高考,她身穿一件母親手縫制的碎花布衫,緊緊抱著語文課本站到教室外面,怯生生地問:“辦什么手續(xù)?”父親興奮地回答說:“招工手續(xù)?!?/p>
“招工干嗎?”
“干嗎?招工就可以上班了??!你不是想早一點工作嗎?”
大姐垂著的頭輕輕搖了搖。
大姐一心想考大學。這是當教師的母親多年不倦的教誨,她銘記在心。為了這個夢想,她起早貪黑地背書學習,一路苦讀。人家小姐妹們都梳兩根油光水滑的麻花辮,她卻是齊耳短發(fā),為的是節(jié)省梳頭照影的時間多背點書。家里有兩只羊,需要我們每天都去拔草。一到地里,大姐就吩咐二姐看管我們,自己則埋頭拔草,兩手并用,速度飛快,像野草收割機一樣,不一會兒就拔滿一筐草,然后坐在地頭上拿出書本看。三姐打小喜歡梳辮子,自己人小梳不好,外祖母和母親又沒時間給她梳,只好吩咐大姐天天給她梳,大姐一邊梳,一邊眼睛看著旁邊的課本,辮子梳完了,不是一個高一個低,就是左歪右斜,氣得三姐哇哇大哭。外祖母正為家務忙得焦頭爛額,哭聲讓她更心煩氣躁,于是走上前來劈頭奪過大姐手中的書,扔向一旁或干脆兩手一扯來個二馬分尸,大姐的眼淚就下來了,滿臉都是,不出聲地彎腰撿起課本。等到了晚上,她一個人悄悄地弄點糨糊,一頁頁再粘好,一邊粘一邊落淚……
小學畢業(yè),大姐和村里的其他三個孩子一起考上了鄉(xiāng)聯(lián)中。鄉(xiāng)聯(lián)中在十幾里外的另外一個村子,大姐騎著家中那輛大金鹿每天來回四趟,風雨無阻;中學畢業(yè),全村就大姐一人考上了鎮(zhèn)高中;眼看就要高考了,眼看離大學的門檻已經很近了,父親卻說她被招工了。
父親看出了大姐的不情愿,一臉的興奮被漫天無奈驅趕殆盡,茫然地看著不遠處的學校大門,好久,才嘆口氣,輕聲說:“你不知道,弄這個名額有多么難!”
父親有多難,大姐不想知道,但她知道家里的經濟負擔很重:父親在縣化肥廠上班,月薪32.64 元,母親在本村小學當老師,月薪27.89 元,這60.53 元是全家七口人一個月的所有經濟收入,支撐著吃穿用度和迎來送往。
大姐看看父親緊皺的眉頭和長吁短嘆的神情,就不再說什么,回教室收拾好書包,坐到了父親那輛大永久自行車的后車座上。父親甩開大長腿騎車往縣城趕,不經意間一回頭,發(fā)現(xiàn)大姐正淚流滿面——大姐哭的時候從來不出聲,這讓我從小就覺得很神奇。
父親放慢了速度,問:“就那么想讀下去嗎?”
大姐把頭垂下,使勁搖:“風大,迷了眼?!?/p>
很快,十七歲的大姐走馬上任,成了我們縣第二人民醫(yī)院一名護士。二院就在我們鎮(zhèn)上,每個月母親會領著我去鎮(zhèn)上趕一次集,會順帶著去看望大姐,給她送一罐子油浸咸菜——齁咸,或者一包炒面——把面炒熟了,擱點糖,既能當飯也能當零食。遠遠地,大姐穿著有點大的白大褂,戴著大口罩,飛快地跑出來迎我們,周身散發(fā)著好聞的來蘇水味道:“媽,他們說我十九了?我不是還不到十八嗎?”
母親急忙做賊一樣小聲叮囑:“滿十八才能招工。你就說十九了……”
那時候,招工是非農業(yè)人口的特權,農業(yè)人口都沒有這個資格。家里有人被招工是一件有頭有臉的事兒,全村人羨慕。我都覺得臉上很光彩,尤其是大姐帶回來幾根從聽診器上拆卸下來的廢塑料管,讓我在小伙伴們當中很是耀武揚威——這種塑料管剪開可以做彈弓的牽引條,比車圈內帶好看,耐用。
我逢人就顯擺:“我大姐?她不上學了,去當護士了。她打針一點兒都不疼……”
大姐被招工,讓三姐也很欣喜:首先是再不經常挨訓了——大姐從小就有“長姐如母”的責任感,凡事都愛教訓三姐:“家里不能種桃樹,不吉利。愿意種就種到院外的豬圈旁吧。”——這時三姐辛辛苦苦滿心歡喜地從地里挖來一株野桃樹苗。沒有辦法,三姐把這株野桃樹種在了房后豬圈旁,每年春天開出一樹燦爛。秋天,不少的果子直接掉到豬圈里,犒勞了里面的那頭老母豬。
“誰讓你頭上插一根草的,你是想被賣嗎?”——這時三姐把一根狗尾草插在鬢上正在臭美。三姐還沒接話呢,狗尾草已經被一把掠過去扔在腳底了。
……
其次,大姐經常從鎮(zhèn)上買新花樣的頭繩和皮筋給三姐。扎著這些新式的頭繩、皮筋,她把小脖子挺得直直的:“我今天梳的辮子好看嗎?”
被問者沒看出什么兩樣,這讓三姐很不屑,翻著白眼:“真是的,你沒看見我新扎了頭繩嗎?我姐給我買的……”
頭繩和辮子明明是兩回事?。”徊恍颊吒且荒樏曰?,三姐自顧揚揚自得:“你不知道我大姐招工當了護士???!”
說完,三姐自鳴得意得像得了勝的蛐蛐一樣蹦蹦跶跶地走了。
大姐上班第一個月的工資全部交給了母親,在一旁的外祖母欣喜地看看錢再看看大姐,小聲地提醒母親:“給孩子手里剩點零花錢……”
母親就給大姐兩三塊零花錢。大姐知道外祖母愛吃長壽糕——一種薄薄的,鞋底形狀的雞蛋糕,每個月都用零花錢給外祖母買回二斤,感動得外祖母背地里不停地撩衣襟擦眼角:“俺妮兒多大的人啊,就掙錢了……就孝順我了……”
大姐當了護士,還是那么樸實,過年也不舍得添置新衣服,依舊穿著白底小碎花的褂子,腳蹬千層底棉布鞋,但和街坊四鄰的同齡姑娘們走在一起,總是那樣與眾不同,大娘嬸子們看著她的背影嘀嘀咕咕:“人家上了班的就是不一樣,往那一站格外出挑。吃公家糧食就是不一樣啊……”
二姐比大姐小三歲,學習成績也很好,母親暗地里和父親說,一定得讓二姐上高中考大學:“老大沒考大學,自己遺憾,我也覺得心里愧疚得慌……可別再讓老二留下遺憾?!?/p>
父親悶頭抽煙,使勁點頭,表示完全同意。
大姐招工當護士的第二年,二姐考上了高中,卻出乎意料地不去報到:“我想招工。”
母親瞪大了眼睛:“為什么?。课液湍惆职衷缇蜕塘亢昧?,無論如何也會讓你讀完高中的……”
“我也想幫家里?!?/p>
母親把臉一沉,斬釘截鐵道:“不用你幫!必須去上高中!”
二姐開始哭泣,大串的淚珠砸在她新穿的花褂子上,這件褂子和大姐春節(jié)時穿的那件同款同質地,是二姐央求了好幾個月,祖母才為她趕制的。二姐哭泣的戰(zhàn)線拉得很長,從前一天的晚上到第二天的午后,一直梨花帶雨,而且她還發(fā)出了更決絕的聲明:“高中課本我都已經扔了?!?/p>
外祖母一聽,眼睛瞪得溜圓,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啊?!扔到哪里去了?”
“豬圈。”
外祖母一邊飛快地往下摘腰間油漬麻花的圍裙一邊跑出房去,很快就回來了,把圍裙使勁扎在腰上,一臉狠狠的表情。母親問:“課本呢?”外祖母垂著眼瞼:“這頭可惡的母豬,我真恨不得馬上給它剃毛下鍋……”
二姐如此決絕,母親無奈,托人帶話給縣城的父親立刻回家一趟。父親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當天就趕回來了,聽母親說完前因后果,接連點燃幾根煙,煙霧繚繞中觀察著二姐:“你跟你姐說想招工的事兒了嗎?”
二姐搖搖頭。
“你大姐其實不愿意招工的?!蹦赣H接話做著補充說明。
二姐點點頭。
“到時候你后悔可別埋怨大人啊……”
二姐抬起頭來:“不會!”
“丫頭,你知道弄招工指標多么難嗎?不是你爸爸我點頭就說了算的!得求爺爺告奶奶地托人情找關系!你知道嗎?!”
二姐點點頭,又搖搖頭,再次開始掉淚,淚珠一顆顆砸在穿舊的外祖母親手做的帶襻黑條絨布鞋上,開出一朵朵小花。
母親悄悄伸手扽了扽父親的后衣襟,父親回頭看了一眼母親,說把圈里的豬賣了吧。外祖母一聽,有些舍不得:“不等它再長長個兒嗎?”
父親用賣豬的錢又托關系給二姐弄到了招工指標,二姐高高興興地到我們縣電影院當了一名售票員。她雖然也把年齡改到了十八歲,可實際年齡只有十五歲,頭上扎著兩條羊角辮,穿著那件白底碎花的褂子,恭恭敬敬地坐在售票廳里面,有買票的一探頭:“怎么讓個孩子賣票???你家大人呢?”
二姐抬了抬屁股,使勁挺直了腰板,一臉凜然:“我不就是大人嗎?一看你就不像買票的,瞎搗亂,下一位——”
無畏歸無畏,第一天,二姐就賣賠了好幾塊錢,怎么算怎么對不上賬,回到宿舍哭了一晚上,想了一宿,想起來了,可能是因為緊張,給人家票的時候連帶著把錢又遞回去了……
很快,聰明好學、認真踏實的二姐就熟悉了全部工作流程,成了一個合格的售票員,當年還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二姐那個樂啊,拿著獎金也給外祖母買了長壽糕,外祖母一邊美滋滋地吃著長壽糕,一邊抓著二姐的手問:“怎么會得獎呢?”
“ 人家說,我一個孩子,怪不容易的……”
外祖母正準備張嘴咬長壽糕,一下子就停下來,半張著嘴起身走到一邊撩起衣襟,再走回來,眼睛紅紅的,臉上卻努力帶笑:“二妮子,你在那住,習慣嗎?”
“不習慣,在家里都是和你們一起住,可在單位我一個人住一個宿舍,瘆得慌……”
“那?”
“每天晚上,我都是開著燈睡……”
二姐被招工當了電影院售票員再次在我們村里引起了轟動,大家都說父親是個能人。每天都有街坊四鄰到我們家串門,兜著一圍裙雞蛋,提著兩匣子桃酥,揣著兩塊做衣裳的花布料,目的單純,動機純粹:能不能也為他們家的孩子辦個招工。
母親哭笑不得,叮囑外祖母千萬千萬不要留東西:“咱們哪辦得了啊……”
接下來,我們家每天都上演“追逐戲”:來人丟下東西扭頭就跑,外祖母甭管是在和面還是在糊袼褙,手都不洗,抓起那些東西,抬腳就追出門去,死氣白賴地硬給人家塞回去:“不行啊不行啊,你快拿回去……”
整整一個秋天,沒有消停過,一直到那年進了臘月,我們家才慢慢清靜下來——村里很多人都有意無意地回避著我們。好在不久我們就搬到了縣城——這是后話。
招工讓三姐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學習很不用心,成績自然平平。她憧憬著也走招工路線,沒事就跟大姐套近乎。見大姐不響應,她就找二姐,二姐卻說:“別光想著招工,招工沒有你想得那么好的……”此時,二姐正自學電影放映員的技術,立志走出售票廳,當一名真正的電影工作者。
最后,三姐直接跟母親表明了想法:“我念書真是念夠了,整天也不比別人下功夫少,可就是不提分……我看只能走招工了……”
母親不正眼看她,說好歹上完高中:“不提分還是功夫不夠。沒聽說嗎?功到才自然成。你只要真的用功了,考不上也沒人會埋怨你!……到時候真考不上,我想你爸不會讓你在家待業(yè)的……”
那時候,誰要是待業(yè)青年,甭說個人談婚論嫁,全家人都會為此抬不起頭來。
這句話讓三姐看到了希望,一心盼望著趕緊稀里糊涂地上完三年高中,步入招工的行列,只是誰也沒有想到,1988 年,在三姐高二下半年的時候,國家出臺了新政策:取消招工。
三姐一聽,急火攻心,一晚上工夫,臉上躥起七八個青春痘,大清早坐在床邊上,兩手擂著床沿,一肚子憤懣:
“我現(xiàn)在再學也來不及了,怎么辦?”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