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
公元849年春,已近不惑之年的李商隱結(jié)束了在桂林的游幕生活,回到長安,在朝中謀了個京兆府掾曹的職位,和從前一樣,還是靠筆墨事人,兢兢業(yè)業(yè),唯唯諾諾,但是困窘的生活境況依然見不到絲毫起色。有一天,詩人凝眉端詳著在春光中嬉戲的、爛漫聰慧的兒子——這位曾被溫庭筠戲謔為“樂天轉(zhuǎn)世”的李兗師——他寫下了一首《驕兒詩》。這是一首由三十六聯(lián)構(gòu)成的五言體長詩,其結(jié)構(gòu)有點近似于杜甫的《北征》,但內(nèi)容和寫法顯然脫胎于西晉詩人左思的《嬌女詩》,只不過是將“我家有嬌女”換成了“兗師我驕兒”,詩中大量生動形象的描寫與《嬌女詩》如出一轍。全詩共分為三段,前兩段均為對驕子體態(tài)和性情的描述,重點集中在最后一段:“爺昔好讀書,懇苦自著述。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边@肯定是詩人苦悶的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寫照。李商隱在詩中希望兒子長大之后不要重復父親的老路,與其像他一樣通過讀書科考求取功名,不如征戰(zhàn)沙場,建功立業(yè):“兒當速成大,探雛入虎穴。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jīng)帙?!辈荒懿徽f,這是李商隱對后代的真誠祝福,既含有對自我遭際的無限感慨,又懷有對兒子前途的隱憂。寫這首詩的時候,李商隱的生活其實還沒有真正觸底,但無望肯定是顯而易見的了。在激憤的李商隱看來,詩賦寫得再好有什么用呢,倘若徒守經(jīng)帙,不僅于國無益,而且還會給自己的生活徒增傷悲,所謂“文章憎命達”,幾乎所有的文人都沒能逃過這樣一劫。我們不知道李兗師長大成人后,是否真正理解了他父親的忠告和良苦用心,亦不知道其命運走勢究竟如何,反正像所有默默無聞的人一樣,“李兗師”這個名字除了在父親的詩歌中出現(xiàn)過外,再也沒有任何史料記載過他。仔細想來,這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因為歷史不僅記錄榮光,也會記錄苦難,在充滿踐踏、追求不朽的“立言、立德、立功”的道路上,那些平平淡淡、無喜無悲度過今生的人,興許才是真正活過了的人。當然,這只能是假設,李兗師碰巧有這樣一位不朽的父親,因此,他才有機會曇花一現(xiàn),而更多的人連這種假設的機會都不曾擁有過。
考察歷史上那些星宿般晶瑩閃亮的大詩人們給自己后代寫下的詩篇,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你會發(fā)現(xiàn),每一位詩人對后代的寄望雖然各有側(cè)重,但大多都還是希望兒孫們能夠“詩書傳家”,奮發(fā)有為,或者各安其命,頤養(yǎng)天年。而像李商隱這樣,如此決絕地給出“兒慎勿學爺”的忠告的,終究還是少數(shù)。李商隱的寫作被后世公認為得杜甫之真?zhèn)?,“義山繼起,入少陵之室,而運之以稼麗,盡態(tài)極妍,故昔人謂七言律詩莫工于晚唐?!保ㄇ濉ゅX良擇《唐音審體·七言律詩總論》)從早期學杜,仿杜,到后來改良杜詩,最終形成了脫胎于杜詩卻又獨具個人情貌的“商隱體”,作為晚唐最具影響力的詩人,李商隱最后竟然不愿讓兒子繼承自己的衣缽,此事至少說明,其枯灰之心已經(jīng)喪失了對未來的期待。相反,杜甫卻不一樣,盡管他也潦倒,貧困,四處碰壁,卻始終堅守著詩歌的初心,把詩歌當作弘揚家族精神、施展個人抱負的事業(yè)。在《宗武生日》詩里杜甫寫道:“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宗武是杜甫十分器重的小兒子,詩人先后為他寫下了《憶幼子》《又示宗武》等詩??磥?,杜甫不僅希望自己的小兒子能夠繼承“詩書傳家”之志,而且還應該不慕權(quán)貴,低調(diào)做人,以期光大門楣。據(jù)有限的史料記載,杜甫死后,夫人楊氏無錢將詩人遺體送回老家歸葬,只好草草葬于岳州。不久,楊氏去世。有人考證過,長子杜宗文可能被杜甫的好友桂林刺史李昌巙(李劍州)帶往外地,征辟為從事;而杜宗武則一直流落在湖湘一帶,娶妻生子,直至死去。多年以后,杜宗武的兒子杜嗣業(yè)滿面凄楚地來到荊州,請求時任江陵府士曹參軍的元稹為祖父撰寫墓志銘,而后又通過求告、借貸等方式,才完成了父親的遺愿,將祖父母的遺骸帶回偃師家族墓地歸葬。
“吾祖詩冠古,同年蒙主恩”,是杜甫在《贈蜀僧閭丘師兄》一詩中對自家家譜的實錄,詩人并沒有夸大其詞,他祖上的確有值得炫耀的地方。杜甫的家世可以清晰地追溯到西晉開國功勛杜預那里,這位《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的作者,既是一名戰(zhàn)將,又是一位博學多才的經(jīng)學家,曾享孔廟供奉,受后世敬仰。在杜甫的心目中,這位文武雙全的十三世祖堪為他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的具體楷模,杜甫曾多次自稱“杜陵布衣”“少陵野老”,都含有緬懷這位高祖之意。而真正讓杜甫深感自豪的,還是他的祖父杜審言。“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边@是《全唐詩》里收錄的杜審言的作品《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一首非常合乎律詩規(guī)范的五言詩。明人胡應麟稱杜審言為“初唐五言律詩之首。”而杜審言自己也當仁不讓:“吾文章當?shù)们?、宋作衙官,吾筆當?shù)猛豸酥泵??!鄙再瓢恋亩艑徰詮牟恢M言自己卓絕的才華,但他在仕途上并不順利,數(shù)次遭貶,卻依然我行我素。作為初唐五言律詩的奠基者之一,杜審言為杜氏后代積攢了足以傲世的傳家資本。
杜甫在“裘馬輕狂”的環(huán)境下很快度過了自己的青年時期,之后經(jīng)歷了汲汲于仕途、惶惶于戰(zhàn)禍、漂泊于江湖——這樣的三段人生,無論生活環(huán)境多么動蕩險惡,他始終將家人帶在身邊,對子女近距離地言傳身教。而他本人也從來不曾放棄過對詩歌這一藝術形式的思考,無論是在思想深度上,還是詩歌體式方面,詩人在每個階段都不斷有嶄新的經(jīng)驗介入,一再深入地推進著自己的情感表達效果?!安槐〗袢藧酃湃?,清詞麗句必為鄰”(《戲為六絕句·其五)、“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解悶·其七》)、“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誰家數(shù)去酒杯寬”(《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以及“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杜甫創(chuàng)造性地用以詩論詩的方式,將詩學與人生并置,在寫作中注入了關于詩藝和人生的深刻思考,啟發(fā)著無數(shù)后來者。試想一下,如果詩人沒有將詩歌視為一樁神圣的事業(yè),沒有理所當然地視寫詩為“家事”,而只是像許多詩人一樣,將詩歌作為個人才情的展示,他就不可能最終成長為后世景仰的“詩圣”。
“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边@是孔子在《論語》中對兒子伯魚的諄諄教誨。在孔子看來,“詩教”其實是一種培養(yǎng)君子品德和心性的手段,君子之德“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篇),而每一次社會的“禮崩樂壞”,首先就是緣于“詩教”的缺失,以至于“禮教”“樂教”的淪喪。由于《詩》具有“言志”的性質(zhì),“言情”的特征,因此,歷代統(tǒng)治者都試圖找到一種合適的方式,將《詩》與禮、樂融合在一起,作為傳達思想教化人心的手段和工具,由此慢慢形成了以《詩》成禮,以禮傳家的社會風氣。當這種風氣形成之后,不僅統(tǒng)治者,包括那些奉儒家思想為圭臬的士大夫們,都無不以這樣的傳統(tǒng)教育后代了。
公元393年左右,陶淵明為長子儼作了一首《命子》詩,起筆寫道:“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焉虞賓,歷世重光?!边@首長達十章的詩,前六章都是在敘述陶氏一門悠久淳厚的家風,后四章則在訓誡后代不忘祖德,光大門風,字里行間顯示出了詩人知天安命、委運任化的超然胸襟:“日居月諸,漸免子孩。福不虛至,禍亦易來。夙興夜寐,愿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十年之后,陶淵明則作《責子》詩:“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詩中充滿了對孩兒們的慈愛憐惜之情,而此時的詩人已經(jīng)在生活中歷練出了更加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他不再苛求人生所有,也不再強求生命的得失,只愿孩子們能夠在人世間活得無礙無羈,在親情中守望相助。五十三歲那年,陶淵明自恐來日不多,懷著生死有命的達觀態(tài)度,又給兒子們留下了一首帶有遺囑性質(zhì)的詩《與子儼等書》,諄諄告誡兒子們:“窮達不可妄求,壽夭永無外請”,并以鮑叔、管仲、歸生、伍舉等為例,希望他們善待彼此,“兄弟同居,至于沒齒。”在這首詩的最后,陶淵明引用了《詩經(jīng)·小雅》,說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全詩深情款款,充滿了舐犢之情,也全面而深刻地凸顯出了詩人一生的志趣和高潔的精神人格。
四百多年后,江州司馬白居易專程來訪陶淵明故居,寫下了《訪陶公舊宅》:“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讀五柳傳,目想心拳拳。昔常詠遺風,著為十六篇。今來訪故宅,森若君在前。不慕尊有酒,不慕琴無弦。慕君遺榮利,老死此丘園。”不僅表達了自己對陶公“高山仰止”般的欽慕,而且對陶淵明誠實守護儒家倫理,培育厚德家風的行為,表達出了深深的敬意。而相比之下,生前風光無限的白居易,晚年只能發(fā)出“榮枯憂喜與彭殤,都似人間戲一場”(《老病相仍,以詩自解》)的感喟了。這位坐擁滿壁家財、晚來得子的大詩人,因愛子崔兒三歲夭折,而陷入了失去繼承人的巨大悲慟中:“悲腸自斷非因劍,喧眼加昏不是塵。懷抱又空天默默,依前重作鄧攸身?!保ā犊薮迌骸罚┌拙右淄砟陼r常會在空虛與無奈的情緒里自怨自艾,同時又強作歡顏,這大概都與崔兒的夭折有關。在《初喪崔兒報微之晦叔》一詩里,他對這種沮喪感供認不諱:“書報微之晦叔知,欲題崔字淚先垂。世間此恨偏敦我,天下何人不哭兒。蟬老悲鳴拋蛻后,龍眠驚覺失珠時。文章十帙官三品,身后傳誰庇蔭誰?!睙o人可傳,無后可襲,意味著,詩人畢生的努力都有可能會付之東流,這無疑是他人生中難以復加的悲哀。七十一歲那年,白居易終于選擇了皈依佛門,自號“香山居士”:“何以度心眼?一句阿彌陀?!保ā赌罘鹳省罚?/p>
在講究“詩書傳家”的中國古代,白居易的遭遇著實令人同情,但或許他還不算是最為悲慘的,孟郊就比他遠為不堪,這位年過四旬還被慈母催逼著,踏上科考之路的詩人,屢試不第,“年幾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來集京師,從進士試,既得即去。”(韓愈《貞曜先生墓志》)在終于中得了進士后,孟郊喜不自禁,寫下了這首著名的《登科后》:“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痹娙嗽疽詾樽约毫实沟纳顣痛水嬌暇涮枺瑓s哪曾想到,后面還有更多的苦難在等待著他去經(jīng)受?!队巫右鳌肥窃诿辖紦武嚓柨h尉時所作,一句“慈母手中線”感動了無數(shù)后人,充滿了詩人對母親裴氏的深情感念,那也是他一生中最愜意的幾年時光,但沒過多久,他最珍愛的母親溘然病逝。隨后,詩人又因家境貧頓,連喪三子,生命中只剩下了凄涼的晚景:“秋至老更貧,破屋無門扉。一片月落床,四壁風入衣?!保ā肚飸咽迨住て渌摹罚└F困、饑餓、疾病、衰老、孤獨……這些不祥的詞語,此間全部化身為催命厲鬼,在孟郊的晚年找上門來?!短撇抛觽鳌分姓f:“孟拙于生事,一貧徹骨,裘褐懸結(jié)?!泵辖妓篮?,賈島寫道:“身死聲名在,多應萬古傳。寡妻無子息,破宅帶林泉。冢近登山道,詩隨過海船。故人相吊后,斜日下寒天?!保ā犊廾辖肌罚﹥晌恍市氏嘞У脑娙?,最終都以身試“苦”,前者用生活之筆飽蘸著生命之無常,成就了“詩囚”苦難的一生;而后者用語言之筆,將自己打磨成了一位“苦吟”大師。賈島終其一生也同樣沒有擺脫困苦者的形象,《唐才子傳》這樣記載他:“臨死之日,家無一錢,惟病驢、古琴而已?!薄爸杏惺б庖?,知者淚滿纓。何以報知者,永存堅與貞?!笨梢韵胂?,當賈島后來重讀故人孟郊的這首《答郭郎中》時,也一定會如我們這般對沉重的人生感嘆不已。
然而,文學史上仍然有許多令人欽羨的詩家典范,他們不斷書寫和成就著文學史的奇觀,譬如,建安“三曹”(曹操、曹丕、曹植),魏晉“三阮”(阮瑀、阮籍、阮咸),北宋“三蘇”(蘇洵、蘇軾、蘇轍)……或祖孫相傳,或父子相襲,以文風光耀門楣,須臾不曾中斷,并由此形成了文學史上蔚為壯觀的一道獨特景象。令人困惑的是,歷代文人的仕途之路從來沒有順利和暢達過,即便如此,“詩書傳家”的理想依舊矢志不渝。這一事實進一步證明,儒家思想所倡導的這種社會風尚,其實更著重于君子人格的養(yǎng)育和規(guī)訓,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根本目的仍然在于,通過讀詩習文達到內(nèi)心的通透,最終完善自我的人格建設。阮瑀寫過一首題為《駕出北郭門行》的樂府詩,借一個啼哭于街市的小兒之口,控訴社會的亂象,以及世態(tài)的炎涼,發(fā)出了“傳告后代人,以此為明規(guī)”的吁請,勸誡世人要遵守禮俗,不要虐待孤兒。詩歌的社會功用在這首詩里被彰顯了出來,成為改造世道人心的重要手段。阮瑀去世后,年幼的阮籍通過苦讀終成一代名士,琴棋書畫酒,無所不精,“昔年十四五,志尚好《書》《詩》。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保ā对亼选て涫濉罚┳鳛橹鞠蜻h大高潔的“正始之音”的代表人物,阮籍在亂世中“憂思獨傷心”,形成了一種“悲憤哀怨,隱晦曲折”的詩歌風格,也歷練出了超凡絕塵、清虛自守的精神境界。無論是酣醉沉睡,還是“翻青白眼”,甚至在為母親丁憂期間大啖酒肉,阮籍看似離經(jīng)叛道的各種舉止,其實都是他在危局中的自我保護策略。這當然也是他對淳樸家風的守候與傳承,并在繼承中根據(jù)世相的變化完成了某種極具個人化的變通,而這樣的變通,與陶淵明所操持的“固窮”“守真”是一致的。
“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家集二百編,上下馳皇王。”(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與所有家世顯赫的詩人一樣,杜牧雖說沒有過上自幼就鐘鳴鼎食般的富貴生活,但因為他有一位身份高貴的祖父杜佑,所以他天生就有英姿昂揚之氣。《唐才子傳》里載:“后人評牧詩,如銅丸走坂,駿馬注坡,謂圓快奮爭也。”清人劉熙載作《藝概》也稱其詩“雄姿英發(fā)”。其實,杜牧生活的時代已非盛唐,藩鎮(zhèn)割據(jù),黨爭不斷,宦官專權(quán)……各種社會亂象,困擾著日薄西山的大唐帝國。按說,杜牧的詩應該與“奮爭”“英發(fā)”這類氣象無關了,但后世卻仍然從他的詩與人生中讀出了這樣的豪邁和飄逸之氣,這實在是與杜牧的家學淵源大有關聯(lián)。杜佑不僅官至宰相,而且有極深的學養(yǎng),博古通今,曾編纂過中國歷史上的第一部典志體史書《通典》,這樣的家學淵源勢必會耳濡目染地影響著杜牧,成為他成長過程里非常重要的精神資源?!栋⒎繉m賦》是杜牧二十三歲的作品,顯示出了他過人的語言才華,和強健清晰的雄辯能力。杜牧去世后,留下了為他外甥裴延翰所編輯的《樊川文集》二十卷,除了大量的詩作外,還收錄了詩人眾多的文論,其中就包括他的《孫子注》,以及《戰(zhàn)論》《守論》等。也就是說,杜牧的才華,不僅體現(xiàn)在他俊朗拗峭的詩歌成就上,他那獨步天下的七言絕句和蕩氣回腸的詠史書寫方面,還體現(xiàn)在他關于戰(zhàn)爭治亂和民生的思考方面。在《上李中丞書》中杜牧寫道:“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而這方面的修為和心得,都來自于杜牧早年的博覽群書,他從杜佑那里承繼到的不僅是顯赫的家世,還有治國的理想和經(jīng)世之才。只可惜,杜牧剛?cè)胧送揪拖±锖康鼐磉M了朝廷的黨爭漩渦,沒有機會讓世人看到他將這樣的才華落實到現(xiàn)實生活里。我們倒是能夠從杜牧對待患有眼疾的弟弟杜顗的態(tài)度上,依稀看到了一些家訓所散發(fā)出來的人性光澤。公元849年,時已名滿江湖的詩人杜牧結(jié)束了漫長的外放生涯,回到了長安,但沒過多久他就又一次請求外放湖州,擔任刺史,在《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啟》這封求職信中,詩人聲淚俱下地寫道:“愿未死前,一見病弟異人術士,求其所未求,以甘其心,厚其衣食之地。某若先死,使病弟無所不足,然死而有知,不恨死早。湖州三歲,可遂此心,伏惟仁憫,念病弟望某東來之心,察其欲見病弟之志,一加哀憐,特遂血懇。披剔肝膽,重此告訴?!逼涫肿阒?,堪稱人間表率,讓人讀罷心生惻隱。
每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都十分看重自我家世的傳承,上達先祖,下啟后代子嗣,有的甚至不惜攀附遠古賢達,以求取證自我精神的來源和出處。李白就聲稱自己是漢代飛將軍李廣的后裔,在《與韓荊州書》中他說:“白本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倍凇杜c安州裴長史書》中他又自述道:“白本家金陵,世為右姓,遭沮渠蒙遜難,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少長江漢?!痹凇顿洀埾噫€》一詩中他又寫道:“家本隴西人,先為漢邊將。攻略蓋天地,名飛青云上??鄳?zhàn)竟不侯,當年頗惆悵?!彼氖甯咐铌柋凇恫萏眉颉分惺沁@樣敘述李白身世的:“李白,字太白,隴西成紀人,涼武昭王暠九世孫。蟬聯(lián)珪組,世為顯著。中葉非罪,謫居條支,異姓與名……神龍之始,逃歸于蜀……”總之是撲朔迷離,語焉不詳,而詩人興許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在文字貧乏又充滿動蕩的古代,要想清晰地厘清一個人的家世并不容易,而穿鑿附會又何嘗不是歷史的一種,大可不必過分較真。
公元1205年,年僅十六歲的元好問前往并州參加科考,途中遇到一位捕雁者,聽他講述了一個關于大雁殉情的故事。年輕的詩人在感動莫名之余,買下了那對大雁,將它們合葬在汾水旁,并建了一座小墳,取名“雁丘”。而后,元好問寫了一首題為《摸魚兒·雁丘詞》的詞。這首詞里面有一句后來流傳千古的話:“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元好問生于宋金對峙的山西忻州,后來進士及第,成為北方文學盟主,有“北方文雄”“一代文宗”之稱。元好問的祖上可以上推至北魏鮮卑拓跋氏,在孝文帝推行漢化時改姓“元”。高祖元誼曾官至忻州神武軍使,后舉家遷至忻州。父親元德明屢試不第,放浪山水,年四十八卒。這都是有據(jù)可查的家史,然而,元好問心目中卻另有一位精神上的遠祖:元結(jié)。
《論詩三十首》是元好問承襲杜甫“以詩論詩”的手法,集中體現(xiàn)其詩學思想的組詩,第十七首是這樣寫的:“切響浮聲發(fā)巧深,研摩雖苦果何心?浪翁水樂無宮徵,自是云山韶頀音?!痹娎锏摹袄宋獭敝傅氖翘拼娙嗽Y(jié)。元結(jié)曾自釋過:“浪翁,山野浪老也?!痹Y(jié)性情剛烈,早年曾作《丐論》《閔荒詩》《時議三篇》等,以筆為矛,抨擊事態(tài)亂象。當年他和杜甫一起參加科考,被李林甫以“野無遺賢”為由拒之門外。之后,元結(jié)長期處于隱逸狀態(tài),在亂世中保持著遺世獨立的人格。再后來,他受命出任山南東道節(jié)度參謀,逐漸成長為一位叱咤風云的戰(zhàn)將。杜甫曾作《同元使君舂陵行》一詩盛贊于他:“粲粲元道州,前圣畏后生。觀乎舂陵作,欻見俊哲情。復覽賊退篇,結(jié)也實國楨?!痹Y(jié)為官以“仁、清、忠、直、方、正”為六字箴言,后人曾這樣評價道:“唐時高品人物不過如此也?!痹脝栐谛哪恐幸恢币曉Y(jié)為自己的遠祖,至少是精神上的祖先,這種精神傳承一旦認定,甚至會超過血統(tǒng)的力量。元好問對元結(jié)在亂世中的作為尤其稱道,因為他自己也置身于亂世之中,所以常以元結(jié)為自己的人生楷模。
金朝滅亡之后,元好問被囚數(shù)年,后來過著半隱居生活。值得一提的是,元好問晚年曾以六十三歲的高齡北上,面覲忽必烈,請尊忽必烈為“儒家大宗師”。這件事被后世多有詬病。然而,我們更應該看到,也正是元好問這種順應時代洪流的博大胸襟,讓他擺脫了一介儒生的狹隘個人情懷,也讓漢民族文化沒有因外族力量入主中原后而斷裂,反而得以浴火重生,成為廣泛吸納北方文明、兼蓄并包的大文化體系。而這正是儒家思想中“詩書傳家”傳統(tǒng)的具體體現(xiàn)。司馬光在《家訓》中曾說:“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守;積書遺子孫,子孫未必讀;積陰德于冥冥中,以子孫長久之計?!睆哪撤N程度上來講,元好問正是這樣一位積了“陰德”的詩人,不僅為他的家人,也為我們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