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霞
母親是個有信仰的人!
雖然這種信仰有些混沌,處于“潛宗教”的狀態(tài)。但縱觀母親七十年的人生歷程,無論大喜大悲,大災(zāi)大難,這份信仰始終伴隨著她,以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支撐著母親一路前行。
記事起周遭的人都叫我“黑女子”,我也常以為是自己有著一副黑黝黝的臉龐的緣故。后來才知道,這竟是“黑人口”的別稱。因為我出生前已經(jīng)有了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我的出生是要強的母親變相挑戰(zhàn)不公平權(quán)威的結(jié)果。
我一出生全家都跟著遭了殃,剛從大家庭分出來單過的父母本來就一貧如洗,因為我的超生,連鍋碗瓢盆和母親最鐘愛的大立柜都被拉走,真正是家徒四壁。據(jù)說,家里因此用土坯做椅凳坐了半年之久。
更嚴重的后果是,我是一個多余的人,沒有分田地的資格。在那個以田為父,以地為母的年代,這是多么殘酷的懲罰呵!老實本分的父親禁不住周遭人的勸說,極力慫恿母親將我送人或沉水。
孕期堅信我是個男孩兒的母親,內(nèi)心應(yīng)該也掙扎過,據(jù)說產(chǎn)后虛弱的她一個人坐在床上,無人問津,看著躺在一邊的我,幾次試圖用雙手掐我的脖子,當(dāng)顫抖的雙手慢慢地挨近,剛剛出生的我居然沖著她笑了,母親手一抖,大哭著把我抱在懷里。
就這樣,母親留下了我,并且花了幾毛錢為我算了一次命。說我將來長大了吃皇糧,根本無需要田地。母親堅信這個結(jié)果,把我當(dāng)寶貝似的疼著愛著,從自己的口中省出食物喂養(yǎng)我長大成人。
等我考上師范大學(xué)時,母親更加堅信神靈的庇佑。雖然那時吃商品糧已經(jīng)無頭緊要了,母親仍不遺余力,力排眾議,負債累累地把我送上了求學(xué)的道路。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在我仍然不富裕的家里,該是一筆多么沉重的債務(wù)啊。
母親的堅持化作我前進的動力,無論是求學(xué)期間,還是畢業(yè)之后,我都手不釋卷,真正做了一個以讀書、寫字為生的女子。回想起自己走過的四十多年的人生之路,每一道坎,每一次難,無一不是母親用她博大的胸懷和寬廣的母愛為我導(dǎo)航,幫我化解。更有母親不變的信仰為我做后盾,鼓勵我?guī)е硐肭靶校斑M,永不懈怠!
母親雖然是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婦,可幾十年人生經(jīng)歷的歷練,加之她固有的天分極佳,讓母親為人處事,面對生活顯得既睿智又博學(xué)。雖然我飽讀詩書二十多年,比起母親在算賬、申述、交際方面的才能仍是自嘆弗如。母親就是這樣,和人算賬一清二楚,與人相處有禮有節(jié),遇上辯論思維敏捷。這和她的做人一樣坦蕩大氣,清清白白,毫不含糊。
記得剛畢業(yè)那會兒,我尚未分配工作,哥哥打工回來賦閑在家,大姐二姐婚后生活也很拮據(jù)。母親看準哥哥打工時在時裝店做導(dǎo)購的經(jīng)歷,力勸哥哥在家鄉(xiāng)做服裝生意。為了支持哥哥創(chuàng)業(yè),她不計羞慚,跑千家求萬家的借債萬元,求一親戚提攜,在縣城一個剛開發(fā)的商業(yè)街正中開了一個服裝店鋪。開店的過程中,從選址到租房進貨到周轉(zhuǎn),母親都親自參與奔波操勞,直至哥哥自己能獨立經(jīng)營。我們家也因此而走上致富的道路的。后來,哥哥在擴大經(jīng)營,投資其他方面仍是一如既往地同母親商量。母親也以一個中國傳統(tǒng)婦女所有的一切美德,教育我們,為人需誠,為商不奸,為富要仁。
當(dāng)?shù)昝胬m(xù)租發(fā)生糾紛時,是母親提著禮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和房主商量,最終得以圓滿解決。包括棄公職而奔沿海大企業(yè)做電腦工程師的姐夫,至今后悔當(dāng)年沒有聽從母親的建議回家鄉(xiāng)開電腦公司。母親就是這樣,將自己在生活得歷練的一雙慧眼所捕捉到的一切反饋給子女,親友,波及給周圍的人。
后來,母親老了,卻不輟田耕。我們兄妹幾人多年來百般勸解,都沒能說服母親放棄家里的兩個人田地。母親卻說:“田地是人的根哪,丟啥也不能丟了它?!币虼?,盡管那時父親去世已多年,母親自己也年近六十,每年農(nóng)忙季節(jié)還要回老家干農(nóng)活。種的糧食除了賣掉一小部分外,都用來周濟兒女、親戚和身邊的親朋。
平日里一回老家,她就連忙到田間地頭去栽種,走了沒空享用自己的勞動成果就打電話囑托村人采摘享用。老家人都說母親像個遙控器,人不在家田地卻種得比在家的村人還要好。
如今,母親已到古稀之年,長兄因病故去已經(jīng)整兩年了,她整個兒垮掉了。沒有安全感,補上了隱忍、退讓、膽怯、聽天命的功課,盡管嘴上功夫還在,行為上對子女愈發(fā)唯唯諾諾。也許我不能接受自己身上承接母親壓抑的脆弱和無力,每次看到曾經(jīng)大氣磅礴的母親漸漸學(xué)會低眉斂首,就會委屈憤怒和不甘。
回首母親七十年的人生歷程,幼年喪父,一人風(fēng)雪中撿拾地皮子養(yǎng)活寡母幼弟;隨母再嫁,十幾歲時幾次被送人做童養(yǎng)媳不從;被母親逼嫁后,一手托著娘婆兩個大家庭吃穿用度,奶奶癱瘓床上多年,母親喂飯喂水,端屎端尿,直到駕鶴西去;中年喪夫,母親五十多歲時父親肝癌晚期,是母親做了不手術(shù)隱瞞病情的決定。父親因此在這個世界上度過了一生最幸福的最后半年,也是母親親自操辦了父親的葬禮和后事。
母親的哥哥一生沒有親生子女,原想我是個男孩子過繼給大舅,因是個丫頭沒能如愿,晚年的大舅也是母親活供死葬,到今年清明節(jié)還親身前往為大舅樹碑;老年喪子,疫情前長兄病逝于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是母親撐著最后的力氣,為他安排了一場盛大的葬禮儀式,之后就開始歷數(shù)自己身上莫須有的“罪惡”,計算著要前去陰間陪伴親人的時光。
在母親那種混沌的原始意識里,哪怕她一生向善,為親友掏心掏肺,也無法抵消“克”死親人的愧疚感。長兄去后,除掉大大小小所有的祭日,母親保持著一個月回一次老家的頻率,燒她親手包的餃子,親手折的寒衣,坐在長兄墳前碎碎念,說到搶了長兄命數(shù)的無奈,說為自己選擇的墓穴地,說自己堅守人世替長兄看護孫兒的使命感……
在母親漫長的一生中,可圈可點,可歌可泣的凡事、壯舉太多太多。每一樁,每一件的成功,都被母親歸功于神靈的庇佑。其實,又何嘗不是母親用自己的愛心與善良,用自己的容忍與堅韌,用自己爹坦蕩與大氣,帶領(lǐng)我們翻過一座座山,越過一道道坎兒。
是的,母親是個有信仰的人,這份信仰幾乎血脈般貫穿于母親的生命歷程中。愛恨、榮辱、懺悔、喜悅、感激、敬畏等情感在母親的身上都本能的強烈,真摯和深刻。
把命運多舛的母親鑄造成精神、道德、善良、智慧的化身,成為我們兄妹幾人心靈的向?qū)Ш桶駱?。抱著,背著,攜著我們走過兒時的蹣跚,走過青春的困惑,走向圍城的天空,走過中年的危機。
提筆憶起母親坎坷艱難的大半生,淚如泉涌。我覺得,母親和她心中信仰的神已合二為一。像一注生命之源,由此流淌出精神的萬千支流,匯成我們后輩心靈的汪洋。
我有信仰的母親呵!你才是兒女們心中最該信仰的神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