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志剛
1
香果在鎮(zhèn)上軋花廠上班沒多久,就有一個女孩子闖進了他的心扉。
那姑娘名叫大梅。起初,大梅并沒有進入香果的法眼,時間久了,他才發(fā)現(xiàn)了大梅的美。大梅眼睛不算大,卻細瞇瞇的嫵媚有神,似帶著鉤子,勾人的魂魄。臉也很白,白里透出一種朝霞般的殷紅,像清晨帶著露珠的金針花,讓人格外愛憐。
在棉站做工其實是個苦累活兒,尤其到了收購棉花的季節(jié)。那天,香果一個人扛棉花包,當(dāng)坐在暄軟的棉花包上想歇息一會兒時,一只手帕被悄悄地塞到他手里。他一扭頭,見大梅正含情脈脈地對著他笑,從眼睛里閃出的水波,把他的影子都映了進去。他像被電擊了,手掌心麻酥酥的,剛將手帕舉到額前,又停住,他怎么舍得拿它擦汗呢?
他朝大梅笑笑,又扮個鬼臉,隨手將手帕塞進了衣袋。
自此,軋花廠的人都知道香果和大梅在處對象,而且沒有一點鋪墊,馬上進入了如膠似漆的狀態(tài)。但人們明白,大梅倒不是看上了香果——香果除了小臉白凈一些,機靈一點,其他方面都不是太出色——她是看上了香果家的經(jīng)濟條件和在村里的地位。
此后,扁擔(dān)胡同的人時??吹较愎米孕熊囻W著大梅回來。有人認為香果眼力不錯,大梅的確漂亮、耐看,但也有人認為香果的這個對象不大安分。大梅喜歡穿一條深藍色喇叭褲,上身是一件時髦的紅襯衫,頭發(fā)燙成大波浪,披在肩上,風(fēng)一吹,整個臉被遮住,倆黑豆似的眼珠子從頭發(fā)的縫隙往外窺探著,目光卻迷離不定,像一縷被風(fēng)吹散的炊煙。
再看大梅每次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將兩條胳膊緊緊箍住香果的腰,有時還用臉貼住他脊背,瞇著眼睛,似乎進入一種夢幻狀態(tài)。于是,人們就想起一個字——騷。香果可不顧及人們的眼神,相反,他還一臉的春風(fēng)得意。
劉金鎖的意思,是讓香果和大梅再談上一年,摸摸大梅的脾氣秉性。另外,他也想為香果找個有錢有勢人家的閨女,就像當(dāng)初讓女兒香玲嫁給梁大壯的兒子二蹦子那樣。而大梅家呢,就是普通人家,她是靠她一個在信用社上班的表姨父的堂哥的關(guān)系,才得到這個臨時工作的。
但香果鐵了心,劉金鎖又有什么辦法呢?
再一想,大梅不但面容姣美,落落大方,還尤其會來事兒。有幾次,見他掏出煙,她馬上抄起火柴,伸出蔥白般細軟的小手給他點燃。一股潤膚霜的香氣也火辣辣地朝他撲來。嘿嘿,這閨女有眼色!
一天晚上睡下后,他就對妻子馬鳳蓮說,選個好日子,給香果把事辦了吧!
就在那一年秋天,香果和大梅走到了一起。對于香果來說,這是他在鎮(zhèn)上軋花廠上班最大的收獲。
看著小兩口每天騎著自行車,高高興興地去軋花廠上班,劉金鎖和馬鳳蓮嘴里就像含了蜜餞??刺?,天那么藍,那么高遠遼闊,讓人心里舒坦豁亮。牛棚里的牛,也比從前看著順眼,就連它們咀嚼草料的聲音,也變得悅耳動聽。這時兩人似乎才明白,他們所付出的心血,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是為了兒子嗎?
但是,香果卻很少幫父親往奶站送奶了。自打結(jié)婚后,休息日他連門都懶得出,待在家里陪大梅。
香果這么黏媳婦,鳳蓮打心眼兒里高興。金鎖也不在乎兒子是否給他幫忙,他們都急著抱上小孫子,享受天倫之樂呢。
果然,第二年夏天,他倆就遂了心愿,真的抱上了小孫子。
然而,煩惱也跟著來了。從這年下半年開始,軋花廠效益大幅度下滑,工資有時拖兩三個月才能拿到手,還少得可憐。
“奶奶的,咱還窮耗著干嗎?”大梅那對細瞇瞇的眼睛,狠狠地斜睨著香果,“說起來給公家干哩,才掙這倆猴錢兒!你爸養(yǎng)奶牛又不掙錢,一家子就這么窮耗著呀?這么下去,咱還怎么翻蓋新房?還有咱小拴子哩!”
“你是說,咱倆不在那兒干了?”香果試探著問,眼睛也躲躲閃閃的。本來,他還想好好表現(xiàn)一番,爭取轉(zhuǎn)成副業(yè)工,那差不多就是公家的人了。不,他將來還要瞧機會去城里上班呢,可是現(xiàn)實卻打了他的臉,而且打得那么狠。
大梅那兩條描得黑黑的長眉往上挑了挑:“你說呢?樹挪死,人挪活!”香果眨眨眼睛說:“我也明白那個理兒,關(guān)鍵是咱往哪兒挪呀?”大梅倆眼皮一跳:“你說往哪兒挪呀,往家挪唄。咱也自己干,老娘不受這個憋屈了!你看這年頭,只有把錢賺到自家兜里,那才是本事哩!”
劉金鎖和馬鳳蓮卻不同意,當(dāng)初找這個工作多不容易呀,好賴吃公家飯,面子上好看。香果說:“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馬鳳蓮說:“上班發(fā)不了多大財,但也能湊合著吃口飯。你們回來了,村里人怎么看咱們家?”
但他們終究拗不過香果和大梅。
正是秋天,在白亮的太陽光下,香果和大梅用自行車馱著鋪蓋,走出了軋花廠大門。眾目睽睽之下,走得有些決絕與悲壯。他們的突然離去,在已然茍延殘喘的軋花廠引起一場不小的震動。發(fā)家致富的想法像滔滔洪水般,不光將軋花廠,也將所有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圍成了四面楚歌狀。沒有離開的人,也開始心猿意馬了。
回到家后的香果和大梅,并不愿意成天和父親喂牛,也不愿意泡在田里。他們開始挖空心思地琢磨掙錢的門道。
自此,香果和大梅成了扁擔(dān)胡同最受關(guān)注的人。他倆之所以這么受關(guān)注,是因為曾經(jīng)吃過公家飯,曾經(jīng)讓人們羨慕過、眼紅過。然而,仿佛做夢一般,兩人又回到了村里。
人們先是看到香果時常到村西他家的田地里轉(zhuǎn)悠,后來聽說他打算辟出一塊地種西瓜。有時大梅也趕過來,挓挲著兩只手站在田埂上看。那雙細瞇瞇、黑汪汪的眼睛還是那么狐媚迷人;一件蔥綠色風(fēng)衣裹在身上,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黑瀑布般傾瀉而下的卷發(fā),把半邊臉遮住,另半邊,在田野一片蒼黃蕭瑟的映襯下,更顯得白皙細嫩。把她比作初春時節(jié)一棵水靈青翠的羊角蔥,倒是十分恰當(dāng)?shù)摹?/p>
有時香果也牽著牛,來村西遛一趟。
人們望著他身后那兩頭高大的、甩著短小的尾巴悠然前行的黑白花奶牛,問他:“養(yǎng)牛,不錯吧?”
他拍拍胸脯,咧開嘴笑笑:“嘿,你真問到點上了,不賺錢誰還養(yǎng)這個?這可是張嘴貨!”另一只手緊緊地攥著韁繩。
那倒是呀,不賺錢干嗎要費這個勁兒?人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無比納悶:不是說養(yǎng)牛賺頭不大了嗎?看來,有同行沒同利,劉金鎖到底是個聰明人??梢灿腥顺謶岩蓱B(tài)度,認為香果是打腫臉充胖子。
許是察覺到了人們的猜疑,香果就說:“嗨,我和我爸每天都得有壺酒喝!”望著人們像亮起的電燈泡般的眼睛,他瞇起一只眼,詭譎地笑笑,“我每過幾天,就去鎮(zhèn)上廢品站賣空酒瓶子。那個收廢品的老劉,把每個瓶底喝一遍,就能醉一回!”
這倒是真的。因為過不了幾天,人們就見香果馱一編織袋空酒瓶子去鎮(zhèn)上賣。于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也不再懷疑了,都認為劉金鎖養(yǎng)牛真的發(fā)了。但到底多有錢,人們不清楚,越不清楚,越感到他家的水深,像從前村南深不見底的泉眼。
果然,第二年春天香果種了十多畝西瓜。人們說:“看這一家子,又是養(yǎng)牛,又是種西瓜,想不在村里冒尖兒都難!”
整個春天,香果和大梅就長在田里。這個季節(jié),大梅喜歡穿淺紅色花格子上衣,下身也與時俱進,喇叭褲過時了就換筒褲,頭發(fā)燙成了羊尾巴樣,隨意地垂在腦后。那苗條婀娜的身條,在春天的暖陽下,在四周滿眼的蔥翠里,愈加亭亭玉立、光彩照人。有人說大梅是田里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也有人說她像水蜜桃,于是,人們背后就稱她“水蜜桃”。尤其是男人們,總愛往那里瞟幾眼:“嘿,水蜜桃!水蜜桃!”女人們也愛看,也說:“嗨,水蜜桃!”
這一年,香果種的西瓜效益不錯。他家那塊瓜地是半沙半土,所產(chǎn)西瓜又沙又甜,皮也薄,人們都喜歡吃。
初戰(zhàn)告捷,全家人都欣喜異常。
這樣一來,劉金鎖就更不在乎養(yǎng)奶牛賺不賺錢了,養(yǎng)牛純粹是為了保住那個“養(yǎng)牛專業(yè)戶”的名號。是的,在陽坡村,對于一個人、一個家庭,名號似乎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年,自然又種了十多畝西瓜。有了閑暇,他也去瓜地轉(zhuǎn)轉(zhuǎn)。他愿意和在田里干活的人說說話,更愿意看人們用像從前一樣的目光瞅他。不,那目光,比從前似乎更多了幾分佩服與敬重。
一天傍晚,他剛走出瓜地,碰到了親家公梁大壯。前幾年,大壯承包了村里的蘋果園,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蘋果越來越不值錢了??伤€強撐著,不然面子上下不來。后來村里換屆,他不是村干部了,但他還有這個果園子,是個專業(yè)戶,在村里還有面子。
這親家倆,就圪蹴在地頭上,手里都夾根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吸著。其實,都明白各自家里情況,都是在死撐面子,但兩人又各有各的心思。大壯心思最復(fù)雜,當(dāng)初,金鎖極力討好他,他才讓金鎖當(dāng)了村副業(yè)組組長,那是個肥差。金鎖腦瓜子好使,肚子里有譜。只是,當(dāng)他想提拔金鎖進入大隊領(lǐng)導(dǎo)階層時,卻在楊連奎那卡住了。不過,很快時代就變了,開始時興干自己的,副業(yè)攤也散伙了。可金鎖運氣好呀,養(yǎng)奶牛發(fā)財。他從金鎖的眼神里,已敏感地察覺到自己矮了下去。
不光眼里,他在金鎖心里也矮了下去。但金鎖同情大壯,畢竟是親家公,又是自己的貴人。
看著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晚霞鋪滿天空,兩人就都站了起來。
“咱走一步看一步吧。一樣的米面,各人的手段!”大壯說。金鎖回應(yīng):“對呀,老哥,老天爺不能總虧咱!”
兩人目光對視了一下,都不提楊連奎。
2
日月更迭,又一個秋天如期而至。
只等那場風(fēng)!當(dāng)那場大風(fēng)從遙遠的西伯利亞呼嘯而來,將所有樹葉一掃而光,整個華北平原上的人便嗅到了初冬的氣息。
這些天,劉金鎖一家都貓在家里。他們心情都不是很好,今年生意大不如前,養(yǎng)奶牛毫無起色不說,尤其讓他們沮喪的是,今年西瓜的銷量也明顯不如往年——種瓜的多了起來。
人可以歇著,但牛冬天照樣要吃要喝。從前,他們再忙再累也無怨無悔,現(xiàn)在,看到香果和大梅成天在家里閑待著,金鎖就窩火憋氣。
馬鳳蓮尤其看不慣大梅。大梅時常讓香果買點心、餅干、火腿腸、方便面,還有面包。她偷著吃,也讓香果吃。鳳蓮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有一次,小拴子對她說:“奶奶,俺媽凈偷著吃好吃的?!彼龁柍允裁春贸缘?。小拴子說:“吃面包,吃方便面,有時候一天泡兩袋方便面,吃倆大面包!”
大梅不但嘴饞,還懶。吃過早飯,她把孩子扔給婆婆,就關(guān)嚴屋門,聽流行歌曲,有時一聽就是一上午。哎呀,這娶的哪是媳婦,是娶了個奶奶呀!
“分家吧!”鳳蓮把這個想法對金鎖說了。金鎖吸了口煙,皺了好大一會兒眉頭,才點了頭。這也是一種激將法,逼著小兩口想辦法掙錢,不能這么坐吃山空。
對于分家另過,香果心里多少有點不適。大梅卻覺得分家好,她不但可以當(dāng)家做主,而且再不用看婆婆的臉色行事了。
說是分家,他們就香果一個兒子,家里的一切,包括那十幾畝地,最后還不統(tǒng)統(tǒng)都是香果和大梅的?說白了,分家只是走個形式。
地好說,按人頭算,該多少多少,房屋不分,問題是那五頭奶牛。金鎖的意思,買牛時香果還沒掙到錢,一個大子兒沒出,不能對等分,只能給他們兩頭。香果沒意見。大梅雖說不大樂意,卻也找不出恰當(dāng)?shù)姆磳碛?。她嘴上同意了,卻又一臉的怏怏不樂——即便分得公平,也要在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出不公平。
不但有地種,還有了屬于自己的兩頭奶牛,這讓大梅滿心歡喜??蓻]過幾天她就厭煩了。牛是張嘴貨,人吃飯,它們每天也得吃飯——吃喝拉撒,一樣不缺,而且還得擠奶,清理糞便。從前大梅還愛喝牛奶,后來就喝膩了。自從分家后,她察覺到公公婆婆開始和他們錙銖必較了。無論是鍘草還是擠奶,金鎖很少幫忙。大梅哪吃得下這種苦呢?她就和香果商量:“干脆,把奶牛賣了!”香果說:“好呀,賣了吧!”
聽說香果要賣奶牛,金鎖說:“賣給我們吧?!辟u給外人,他臉上掛不住。按現(xiàn)時價,他付給了香果和大梅一千塊錢。
這一千塊錢,催開了大梅的笑靨。笑靨把她細瞇瞇的眼睛擠成了兩道縫。分家時沒有分給他們一分錢,她為此還怨懟香果:“都說你爸養(yǎng)奶牛挺發(fā)財,原來是驢糞蛋子,外光里拉碴。”
3
春節(jié)過后,扁擔(dān)胡同的人時??吹较愎粋€人出門,一大早就走,太陽落山才回來。
人們都知道,香果又開始尋找掙錢的門路了。
一年之計在于春。已抽出嫩芽的柳枝,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榆錢一串串地掛在枝頭。人們在家里待不住了,有趕著牲口去春耕的,也有整地的,為種棉花和瓜果做準備。正是“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時節(jié)。當(dāng)然,更多人選擇出去找活兒干。
兒子終于不在家里歇著了,金鎖和鳳蓮心里落下一塊大石頭。本事不都是逼出來的嗎?
大梅平時在家?guī)Ш⒆?,該給小麥澆水了,就把孩子交給婆婆去田里。有時候,金鎖順帶著一塊兒就給她澆了——他是想讓香果安心在外面尋找掙錢的門路。真有了那一天,干脆把牛都處理掉算了,奶奶的,一群張嘴貨!
起初,香果從外面回來后,金鎖和鳳蓮也不過問。他們等著兒子給他們報喜呢。因為稱心如意,鳳蓮有時候就不讓大梅開伙:“一塊兒吃吧,香果也不在家?!?/p>
剛開始,大梅還打問香果在外面的情況。香果一臉神秘地說:“別問了好不好,到時候讓你吃好的,喝好的,又省腦子又省心!”如此幾番后,大梅便不再問了。俗話說,老婆面前不說真。但她心里又犯起嘀咕:什么生意這么神秘呢?但香果不說,她再好奇也是白搭。而香果那一臉的得意之色,儼然在告訴她:你就等著收票子吧!
自此,她只盼著有那么一天,香果將一沓子鈔票,對,一沓厚厚的鈔票,笑瞇瞇地遞到她手里。她又可以像從前那樣,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看看現(xiàn)在,種西瓜賺的錢,幾乎快花光了。如今,花項可是越來越多,除了吃飯穿衣,最大的開支就是購買化肥、種子和農(nóng)藥。而糧食的價錢又一個勁兒往下滑,種地不賺錢了,一年忙下來,只能湊合著吃碗飯??墒牵€想買摩托車,還想把黑白電視換成大彩電,還想……
這一切,都需要錢。自她懂事就明白,錢可是個好東西,年歲越大,對錢的魅力理解得越透徹與深刻。她當(dāng)初選中香果,不就是看中了他家的殷實與富足嗎?
4
香玲也經(jīng)?;啬锛襾?。
她一來,就對母親抱怨公公無能:“哼,光會吹大話!還有二蹦子,果園子不行了,也不琢磨干點別的。”說到傷心處,難免掉下兩滴眼淚,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泡在水里了,連眼白都變成了淺紅色。
但二蹦子心眼不錯,這一點香玲無可厚非。鳳蓮也說不出別的,就認定親家公有點窩囊。
聽說弟弟在做非常賺錢的生意,香玲就對香果說:“你那是做什么呀?讓你姐夫也跟著干吧。”
香果莫測高深地笑笑,搖搖頭:“我姐夫哪干得了那個呀!那要的可是腦瓜子,外加嘴皮子?!?/p>
腦瓜子、嘴皮子,這兩樣二蹦子都不沾邊。二蹦子憨厚老實不說,還有點口吃。二蹦子再沒能耐,也是自己丈夫啊,何況,對自己可是百依百順。香玲后悔向香果張嘴了。唉,多沒意思。
可香果到底做什么生意呢?
香玲非常好奇,再想想這些日子,有關(guān)香果的消息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香果在城里找活兒時,有一位老人在路上不慎跌倒了,香果正好路過,就把老人扶起來了。這人可不是一般人,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看香果眼神活泛、說話中聽,就讓他跟著自己干。有人說香果給董事長當(dāng)秘書,也有人說當(dāng)隨從。對于這個說法,人們都信,因為有兩次香果是被一輛黑色小汽車送回家的。有見過世面的,說那是日本產(chǎn)的“藍鳥”,價格不菲,莊稼人就是干一輩子也買不來的。
奶奶的,香果運氣多好,只要把那大老板侍候好了,他一高興,隨便從手指縫里掉倆鋼镚,就夠香果花上幾年了。
可也有人不以為然。在他們眼里,香果還是從前的香果,有點吊兒郎當(dāng)。也許,他成天就在外面玩耍呢,反正,有他老子金鎖給他兜著。
然而進入夏季,這一看法就有點站不住腳了。
不知從哪天起,每天清晨大梅也隨香果一同出去,直到臨近天黑倆人才返回。有時候幾天都看不到大梅的影子,只看到馬鳳蓮領(lǐng)著小拴子在大門口玩耍。
金鎖和從前一樣,每到傍晚,就牽著奶牛到村西遛彎兒。他那張方正的深紅色的臉上,已爬上了幾條皺紋,夕照下,像一條條細小的蚯蚓。如今,他喜歡背著手牽著牛朝前走,依舊高高地挺起胸脯。于是,人們投向他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敬重——香果真給他老子爭臉。
在此后的日子里,整個扁擔(dān)胡同乃至全陽坡村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了香果和大梅身上。
秋天又來了。那涼爽宜人的秋風(fēng)啊,又從遙遠的北方悄然吹來。樹葉又一片片地飄落,鋪到地上,像一層彩蝶。忽地,一陣風(fēng)吹來,成群的彩蝶又翩然飛起。
人們首先看到大梅的穿衣打扮又時髦起來了。
大梅把頭發(fā)燙成了爆炸式,穿一件大紅風(fēng)衣,下身是條咖啡色筒褲,有時候還捂?zhèn)€大墨鏡,嘴唇涂得血紅,像一朵開得正艷的玫瑰花。每天由香果馱著,早出晚歸。此時的大梅腰身比從前豐滿了,胸脯顫巍巍得讓人眼神恍惚。她比以前還風(fēng)姿綽約、楚楚動人。人們說:“嘿!這只水蜜桃熟得正是時候啊,一咬一口蜜汁?!焙蛷那安煌?,她目光里多了一種妖艷與野性。
除了衣著裝扮,人們還看到香果和大梅每次回來,都提著一個大提包。有人看見過,里面有燒雞、豬頭肉、馬板腸,還有罐頭,牛肉的、豬肉的、魚肉的、水果的。如今,人們生活好了,吃個豬頭肉啃只燒雞不算太奢侈,但幾乎每天享用大魚大肉,就不得不讓人眼紅心癢。
人們也納悶:大梅跟著香果到底做什么呢?
這時,又有人說:“大梅在那個公司當(dāng)服務(wù)員,這活兒輕松不算,掙錢還不少。嘿,那個董事長對香果可真是不賴??磥磉@人呀,還是要多使好心。舉頭三尺有神靈,老天爺都看著哩!”
這年年底,香果買了大摩托,“嘉陵”牌的,兩三千呢。
一過春節(jié),金鎖就把那五頭奶牛處理掉了,處理得非常便宜,看來他真的不在乎錢了。香果果真發(fā)了。
鎮(zhèn)上收破爛兒的那個老劉,隔不了多久,就來香果家收酒瓶子,離開時總醉醺醺的,一邊用力蹬三輪,一邊搖晃著腦袋哼絲弦戲。車上裝著一堆空酒瓶子。有人仔細瞧了,都是好酒……
老劉說,他每一次來香果家收酒瓶,光喝瓶里的“剩根根兒”,就能過回酒癮。老劉酒量大,喝一斤跟鬧著玩似的??磥恚瑥那跋愎筒皇谴祰u,是諞哩。
5
一天,香玲來娘家借錢??聪愎@么發(fā)財,二蹦子也待不住了,他要跟人合伙去省城開旅館。盡管有點風(fēng)險,可香玲很支持。鳳蓮卻說:“我借給你不合適,借你一千,香果和大梅得想成兩千。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去朝大梅張次嘴,也顯得你瞧得起他們。他們有的是錢!”
沒想到大梅那么大方,香玲只借八千,大梅就說給一萬,還說:“姐,夠不夠呀?”香玲說:“夠了,就差這么多?!毕懔嵴J為大梅這人其實也不錯,人有錢和沒錢就是不一樣。
但是,旅館不是那么好開的,忙活了大半年,不但沒賺到錢,還貼進去兩萬多元。因此,香玲再回娘家就感到?jīng)]面子,不愿見到大梅。不過,她很少見到大梅,聽母親說,有時兩口子十天半月也不回來。怎么公司就那么忙?
“我懷疑他倆干什么不光彩的事哩。”鳳蓮對香玲嘀咕。香玲說:“媽,看你說的,能干什么事呀?公司忙唄,掙那么多,可不得聽人家的?!?/p>
鳳蓮哪信呢,又說:“這錢來得太容易了,像從地上撿土坷垃……”香玲把嘴一咧笑了:“媽,香果賺不到錢時,你嫌他沒本事,這會兒賺錢了,你又胡亂猜測。你想多了?!兵P蓮卻把眉頭皺得更高:“唉,如今城里有了干那種臟事的女人……”
香玲急了:“哎喲,媽,讓我怎么說你呢,看你想哪去了!”鳳蓮把臉沉了沉:“你看大梅那個打扮,還有那眼神,和早先不一樣了?!毕懔岚啄赣H一眼:“她現(xiàn)在給人家董事長當(dāng)服務(wù)員哩,當(dāng)然得穿時髦點了。別總拿現(xiàn)在和在村里那會兒比較,現(xiàn)在城里女人都那樣?!彼X得母親的想法委實荒唐可笑。
鳳蓮又遲遲疑疑地說:“我懷疑大梅跟那個董事長……”
“媽,你又犯糊涂啦!香果跟著哩,她敢呀?人家董事長那么好,能做那種事?”又說,“媽,拿你真沒辦法!唉——”
鳳蓮也對金鎖說過這種擔(dān)心,金鎖那兩只黑亮的眼珠子瞪大了,迸出一束無法琢磨的亮光。他拿出一支煙在手里把玩,淡淡地說:“想那么多干嗎?能掙回錢來,那就是本事!”
一天,一輛警車嗚嗚地鳴著駛進了陽坡村。那尖利高亢的警笛聲,刺破了寂靜的空氣,也刺激著人們的耳膜。
警車一路吼叫著,停在了扁擔(dān)胡同南頭。胡同口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沒過多久,香果被警察押著走出大門口,再走出長長的扁擔(dān)胡同,鉆進警車。
香果穿一件新時興的深灰色休閑便裝,肚子微挺,人有些發(fā)福。那張和他父親很相像的大方臉,胖成了橢圓形,白凈里透出一抹深紅色,滿臉油光光的。他眼皮耷拉著,緊繃著嘴巴,像一只戰(zhàn)敗的公雞,然而,那細細的嘴角,卻漾著一縷倔強與不屈。也許,他是故意做出這個樣子讓人看的。上車后,他透過車窗朝外瞥了一眼。人們只看到他臉上劃過一絲亮光,那亮光是手銬反射的,卻像刀鋒一般在他臉上狠狠地劃了一下。
望著警車一路呼嘯著駛出陽坡村,人們并沒有散開。那一張張因驚詫而張大的嘴巴,久久不能合攏。
原來,香果和大梅在外面“放鷹”(這是個老詞)。上了年紀的人說,早年間就有干這個的。陽坡村的誰誰就被“放鷹”的騙過,那女人只和他睡了兩晚,到第三天半夜,謊稱去一趟茅房,這一去就杳無蹤影。都說,干這個的外面都有人接應(yīng),那人就是女人的丈夫。想不到,這個古老的行業(yè)又卷土重來。這世間的事情,真的難以說清楚。
這次,他們是在鄰縣的一個村子里犯的事。大梅只跟人家過了三天,就想逃走。那男人早有防備,盛怒之下便選擇了報警。
人們說,這一次,香果讓鷹啄了眼珠子。
而在這之前,據(jù)說香果還加入過一個拐賣婦女的團伙,兩罪并罰,他至少要判十年……
6
人們依然喜歡在扁擔(dān)胡同口上扎堆說閑話。
“記得金鎖家門前那棵大榆樹嗎?”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矮小的個子,扁扁的腦袋,生一雙鷂子眼,鼻子比一般人大半寸,人們就叫他“大鼻子”。他去家具廠給人打工,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記得,咋不記得!哎呀,那樹可高了,上面還盤個大鳥窩,是斑鳩吧?”這是個臉黃黃的、比大鼻子年輕得多的瘦高個兒說的。他兒子開廠子,吃喝不愁,所以他整天吸煙說閑話。
“哎,他不該刨!”又有人接腔。
“怎么不該?你沒聽老輩人說嗎?樹不能長太大,長太大就成精了!”大鼻子說著,那雙鷂子眼里迸出幾星興奮的光亮。也許他已經(jīng)忘記了,幾年前,在這個地方,他說的卻是相反的話。說那棵樹代表著好風(fēng)水,不然,金鎖當(dāng)年能當(dāng)上大隊副業(yè)組長?日子那么紅火,要不是楊連奎壓著,還能當(dāng)上村副呢。
“到底都沒有爭過連奎,連奎不在村里干了,可他兒子有出息呀,不是承包了縣化肥廠嗎?”
“哎,還數(shù)不著他,成鎖的家具廠你知道一年賺多少?猜不到吧?據(jù)說,都快上千萬了!那可是人自家廠子,和公家不相干。這不,聽說要征地,打算擴大規(guī)模哩!”
“征吧。我看,過不了十年就都沒地種了,全蓋成廠子,嗯,廠子連廠子。到時候,看你是吃家具,還是喝家具?”這是一個臨近七十歲的女人說的話。小孫子和小孫女都上幼兒園了,她就天天來這里湊熱鬧。她手腕子上箍倆粗粗的銀鐲子,亮閃閃的倒像是手銬,穿一件棗紅色小襖,坐在男人堆里很是搶眼。
“現(xiàn)如今,你吃得孬,還是喝得孬?”
“我是說以后,就是多年以后?!?/p>
“傻!管那么遠干嗎?那時,咱早成了一把灰了,不定飄哪了。后代,別說你孫子的孫子,就連你的重孫子,說不定連你名字都不曉得。不短咱吃的喝的就成。”
“金鎖家門前那棵樹就不該刨,上面還有個大鳥窩。”大鼻子吐出一口煙氣,深紫色的煙氣像蟒一樣蜿蜒升騰。
“哪呀,就該刨!不就一棵榆樹嗎?老榆木疙瘩,硬啊,鋸都不好鋸,值不了幾個猴錢兒!”
這個話題,顯然又讓人們的神經(jīng)興奮起來。他們心里不再寂寞,日子有了滋味,像添了油鹽醬醋。
突然,人們像聽到了一聲命令似的,都噤了聲。只見劉金鎖遠遠地走來,他的腿跛了,一只腳幾乎擦著地,倆胳膊一甩一甩地走路,手里拎一瓶酒,是“老白干”。香果和大梅出事后,他急火攻心得了腦梗,還好能慢悠悠地走路。隔不了幾天,他就去小賣部買一瓶“老白干”。路過這里,總丟下一句:“中午再喝二兩酒!”卻從不停留,又踉踉蹌蹌地走過去,那只跛腿在地上畫著規(guī)整的半圓。手里的“老白干”一上一下,似揮動著一面小旗子,也像拿著一個鼓槌,一下一下地敲著。
“哎呀,大鼻子,你倒說說看,咱村到底數(shù)誰頂有錢?”那個黃臉男人熾熱的目光,盯在那只大鼻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