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何春來覺得沈秋芳的脾氣是越來越壞了,總是能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跟自己吵起來,稍微一個不留神,管保就有一通邪火燒上身。
這天是個周末。反正也沒什么事兒,何春來就想著多睡一會兒,但沈秋芳一大清早就起來乒乒乓乓一陣收拾,攪得何春來心里煩躁起來。正想起身下床的時候,又聽見沈秋芳“嘭”的一聲關上房門出去了。何春來知道這是去趕早市了,于是又躺下,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了個回籠覺。
沈秋芳大包包小蛋蛋地采購回來的時候,何春來正在衛(wèi)生間洗漱。聽見老婆把房門敲得山響,就一手拿著牙刷,趕緊跑去開門。沒想到一打照面,沈秋芳的火兒就上來了:“哎哎哎,現(xiàn)在不是數(shù)九隆冬吧,我說你是手凍上了還是眼睛凍上了?沒見人大包小包的拎不過來嗎?不知道伸把手?”
何春來趕緊把牙刷噙在嘴里,雙手接過老婆手中的袋子,嘟噥了一句:“怎么又買這么多東西?”
“那么多東西?你在家睡得像個死豬一樣,我累死累活去趕早市,哪一樣東西買錯了?你出去試試天有多熱,公交車有多擠。我不買這么多東西,拿什么塞滿你的糞坑?現(xiàn)在我就找針線把你那爛嘴縫起來,也省得我天天伺候你日馕了?!?/p>
何春來沒接話茬,他不想吵也知道自己吵不過。他覺得沈秋芳真的越來越粗俗了,簡直不可理喻。沈秋芳倒也沒再糾纏,換了衣服就鉆進廚房忙活起來。
何春來坐在沙發(fā)上剛拿起手機,沈秋芳就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問:“中午燒個羊肉烀茄子吧,茄子削不削皮?”
何春來胡亂翻著朋友圈,說道:“茄子不削皮,羊肉味道進不去,那還叫什么羊肉烀茄子?”
沈秋芳那邊就叨叨起來了,說一天啥活兒不干,要求還高的不行,那你倒是搭把手啊。何春來就趕緊扔下手機,鉆到廚房里削起茄子皮來。沈秋芳在一旁把羊肉剁成肉末,又問他兒子的事情打算怎么辦?
一提起這事兒何春來就心煩,沒好氣地說:“還能怎么辦,我能怎么辦,涼拌?!?/p>
沈秋芳停下手里的菜刀,說:“那是你親兒子,不是兩姓旁人,你總得想辦法吧。”
“那你說,公務員公務員考不上,事業(yè)編事業(yè)編考不上,給他找個私企的工作先干著吧,又挑三揀四不愿意去,一會兒嫌工資低,一會兒又嫌總加班的,我能怎么辦?”
“你怎么辦我不管,反正你們一個何字掰不破,你就得解決。”
何春來最受不了這種蠻不講理的態(tài)度。好像兒子找不到工作是他造成的。在這個家里,從來沒有人考慮過他的心情、他的處境。氣上來的何春來突然酸溜溜地冒出來一句“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
這句話算是徹底把沈秋芳惹火了。她“啪”的一聲把手里的菜刀扔在案板上,兩步跨到何春來面前,指著他問:“誰是小人?誰難養(yǎng)了?你老婆是小人還是你兒子是小人?哪個狐貍精鱉孫子好養(yǎng)了,你去找他們啊?!?/p>
何春來急忙辯解道:“我是小人,我說自己呢,我是小人?!?/p>
“我跟你這些年過什么好日子了?辛辛苦苦伺候你們這倆王八蛋吃喝拉撒,末了末了我還成了小人了。何春來,誰是大人,誰是君子,你現(xiàn)在就去找誰去!”沈秋芳情緒有點失控,大吼大叫起來。
何春來也覺得自己這話有點過了,但他自知這個時候很難讓老婆平復下來,于是就進屋收拾起自己徒步的背包,出了家門。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躲避成了何春來避免和沈秋芳激化矛盾的唯一選擇。
這幾年來,何春來發(fā)現(xiàn)自己素來強健的身體也開始走下坡路了。單位上每月一次的夜班值下來,居然連著好幾天都緩不過勁兒來。想想年輕的時候,自己可是打一天一宿麻將都不帶犯困的。家里的事兒也是一團糟。兒子何夢澤不上路,讓他在親戚朋友、鄰居同事面前很沒面子。沈秋芳對他也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何春來發(fā)現(xiàn)他們夫妻之間的默契度和容忍度越來越差,感情縫隙越來越大。連丈母娘去年來家里小住的時候,臨走都悄悄對他說:“石頭大了,繞著走哇?!币粋€人安靜下來的時候,想想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數(shù)著日子混退休的工作,一天到處瞎混的兒子,薄如蟬翼的夫妻感情……何春來實在看不到生活的意義在哪里。
他想,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中年危機吧。鬧心啊。
2
何春來臨出門的時候,沈秋芳還從廚房里狠狠罵了一句:“爬山的時候當心別一腳踩空把你摔死!”但話一出口,她就覺得太不吉利,趕緊轉(zhuǎn)過身呸了三口。何春來也扭過頭瞪了她一眼,就摔上門走了。
何春來沒什么愛好。前些年幾乎天天陪著領導喝酒打麻將。后來慢慢上了歲數(shù),覺得這些都沒啥意思,傷身體不說,精力也實在有些跟不上了。再說那些酒友牌友們盡是些酒肉朋友,沒有一個能交心的,于是就有意無意地遠離了一些圈子。后來,他偶然被一個同事叫去徒步,爬了一次有名的南朔山。雖然由于長期缺乏鍛煉,上山時遠遠落在人家后面。登頂?shù)臅r候,還喘得像頭快要斷氣的老牛一樣。但當他攀著鐵鏈子登上山巔的那一刻,看到山頂居然是一個寬闊的大平臺。何春來一瞬間只覺得神清氣爽,身上的疲乏感頓時煙消云散了。打那以后,何春來就愛上了徒步。幾年堅持下來,他的體重也減下來了,脂肪肝也沒有了,而且出去接受一下大自然的洗禮,回到家睡眠也特別好。他也叫沈秋芳跟他一起去徒步,但沈秋芳卻陰陽怪氣地說:“兒子要工作沒工作,要媳婦沒媳婦,我可沒那份兒閑心去游山逛水?!?/p>
因為今天出發(fā)的時間有點晚,何春來覺得這會兒約伴兒八成也約不上了,就決定自己一個人去爬城市北邊的土樓山。這是一座不高也不陡的山,這會兒開始爬,趕天黑前可以返回。坐在公交車上,看著車窗外川流不息的汽車,何春來又想起兒子何夢澤的事情來了。
兒子上的那個野雞大學,那也叫大學?簡直就是個吞錢的窟窿。他渾渾噩噩地混了幾年,什么本事都沒學到,壞毛病可染了不少。抽好煙、喝大酒、打游戲、進歌廳……單就說找對象吧,他在學校里談了幾個,何春來不知道,畢業(yè)這兩三年里三天兩頭領回家一個,什么小張、小馬、小娟、小麗,走馬燈似的換得何春來眼睛都花了。剛開始何春來還問她們的名字,后來也弄不清到底誰是誰了,愛誰誰!氣得何春來一直念叨《增廣賢文》里的一句話,養(yǎng)子不教如養(yǎng)驢。
何夢澤好像從來都沒有規(guī)劃過自己的人生。大三的時候,何春來一直囑咐他好好準備專升本考試,結(jié)果人家連報名時間都錯過了。畢業(yè)了到現(xiàn)在找不上工作,何春來每年都督促他報考公務員或事業(yè)單位,但他從來沒拿這當回事兒。何春來勸他:“現(xiàn)在考公務員考事業(yè)編的人越來越多,你不拿出高考的那種勁頭來復習,怎么可能考得上?”何夢澤瞟他一眼,說道:“我高考的時候就是這種勁頭啊,我現(xiàn)在不是正拿出來著嗎?”氣得何春來罵了一句朽木不可雕,就不想再說什么了。
對兒子徹底失望的何春來,后來在一家私企給他找了份工作。沈秋芳就嫌這工作不體面,說何春來沒盡到當?shù)呢熑?。氣得何春來指著兒子懟了老婆一句:“那你先問問他有沒有盡到當兒子的義務?!闭谝慌源蛴螒虻暮螇魸?,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說:“我提前聲明啊,你們倆吵架,可不要攀扯好人。”
何夢澤壓根兒看不上那份工作,只是迫于老媽要斷他每月生活費的現(xiàn)實威脅,才不得不去混了幾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地沒干滿一個月,他就死活都不去了。還說什么不自由,毋寧死,說自己寧可餓死也不愿做生活的奴隸。氣得沈秋芳整整哭了一個晚上。
何春來想著想著,目的地已經(jīng)到了,差點坐過站。下了車肚子一直咕嚕嚕響,他這才想起來,今天到這會兒還水米沒沾牙呢。于是就到路邊一家牛肉面館,要了一碗面,又加了一份肉、一個蛋。
3
何春來出門以后,沈秋芳也沒心情燒菜了,于是就罵罵咧咧地開始大掃除。她有一個能讓自己心情平復下來的方法,就是大掃除,能讓人筋疲力盡的那種,完事兒再美美睡上一覺。
今天陽光不錯,沈秋芳先把被褥全部搭到窗戶外面曬曬,然后把換下來的床單、被罩、枕巾一股腦兒塞進洗衣機,又到臥室里翻箱倒柜地整理起來。沈秋芳每次翻出那些用不上的東西,總是舍不得扔,最后又會原放回去。何春來勸她要學會斷舍離,但她一直認為破家值萬貫,看什么都舍不得。每年總要把床底那點破玩意兒來回翻騰一兩遍。正翻騰著,沈秋芳在一堆舊衣服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本舊相冊。翻開相冊,第一頁的空白處是一行清秀的小楷:“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紀念。落款是省第三毛紡廠工會。那時候,沈秋芳還是省三毛廠的一名青年女工。逢年過節(jié)廠里還會發(fā)各種福利,比如這本相冊。
翻著相冊,沈秋芳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相冊里第一張照片是她跟何春來在人民公園拍的,在那個標志性的江河源雕塑噴泉前面。那是他倆第三次見面。照片上何春來穿一件藍色夾克,她則是白襯衫配黑色長裙。你別說,年輕時的何春來還真透著幾分英俊瀟灑,即便放到現(xiàn)在也能算個帥哥。她自己就更不用說了,是全廠矚目的廠花。想想也真是奇怪,當初他們廠里有好幾個小伙一天腳前腳后地跟她獻殷勤,還有那么多阿姨、大姐張羅著要給她介紹對象,但她最后偏偏就跟了何春來。
何春來是街坊彭阿姨介紹給她的。她想起跟何春來第一次見面時,約好在電影院碰頭,看的是當時剛上映的一部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當電影里于北蓓強吻馬小軍的鏡頭出來的時候,她還尷尬得捂上了眼睛??赐觌娪俺鰜?,天都黑了。何春來問她餓不餓,她肚子一直咕咕叫,嘴上卻說不太餓。電影院對面就是一條賣各種吃食的街巷。何春來說我們?nèi)コ渣c東西吧,那邊有一家餛飩不錯。吃餛飩的時候,何春來摸了摸口袋,尷尬地問她帶錢了沒有。幸好她帶著錢。她當時心想,居然還有這么不靠譜的男人,約會不帶錢,不帶錢還敢請吃飯,合著是指望女方付錢呢!心里雖然這么想,但后來還是稀里糊涂就在一起了。沈秋芳現(xiàn)在想起何春來那副窘迫的樣子來,還覺得有點兒好笑。
在看過幾場電影、軋過幾次馬路后,大約半年光景,他倆就領了證、辦了事。她在廠里給大伙發(fā)喜糖的那天,據(jù)說一個一直追求她的小伙子干活走了神兒,差點被機器夾斷一只手。結(jié)婚那天,車間主任作為證婚人致完辭,還拍著何春來的肩膀說:“秋芳是我們廠里的大美女,你可要好好珍惜她啊?!鄙蚯锓加窒肫鸢謰尞敵鯇未簛淼脑u價,說小伙子忠厚老實,工作也不錯,人也算勤快,是個踏實過日子的人。
這一晃,結(jié)婚都二十多年了。時間證明爸媽對何春來的評價基本正確。這幾年他們兩口子總鬧別扭,說白了還是因為兒子不上路。吵歸吵,鬧歸鬧,靜下心來想一想,何春來從來沒做過半點對不起她和兒子的事。自己下崗這些年,心氣一直不怎么順,可何春來對她連半句重話都沒說過。日子過得平平淡淡,不溫不火,這不就夠了嗎?難道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嗎?
4
沈秋芳知道丈夫每次徒步回來都晚,就隨便煮了一碗面條當晚飯。坐下吸溜了幾口,覺得沒啥食欲,就又翻開那本相冊看起來。她的視線停留在一張與何春來的合影上。那是一張在龍門石窟的盧舍那大佛前拍的照片。照片上何春來戴一副咖啡色墨鏡,白襯衣裝在黑色西裝褲里。她扎著長長的馬尾,穿一襲淡藍色碎花連衣裙。那時候的她多么苗條啊,一絲贅肉都沒有。
這張照片是沈秋芳和何春來結(jié)婚的第四年拍的。那年她們毛紡廠終于沒能經(jīng)受住市場浪潮的沖擊,在一片風雨飄搖中宣告破產(chǎn)了。廠子破產(chǎn)就意味著工人下崗。沈秋芳一夜之間沒了工作,丟了飯碗。她現(xiàn)在還清楚記得當初是怎樣和工友們一步一回頭地走出毛紡廠大門的。他們最后看了一眼車間、宿舍和食堂。大家都紅著眼眶,有的人干脆嚎啕大哭起來。廠子里留下了他們每個人的青蔥歲月,但那一刻全都成了過往,大家不得不各奔東西,走上一條完全未知的路。
別看沈秋芳人長得漂亮,上學的時候成績卻差的緊。倒也不是態(tài)度問題,用老師的話說就是不開竅。所以她勉強上到初中畢業(yè),就頂替她爸進了毛紡廠。下崗在家的那段時間,沈秋芳心情特別低落,一天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原本就清瘦的人,幾天下來又消減下去兩圈。何春來看她這個狀態(tài)下去不行,就從單位請了假,要帶她出去散散心。他倆坐著綠皮火車一路往東,先去了蘭州,又去了西安,最后去了洛陽。何春來的舅舅家在洛陽。在洛陽的那幾天里,何春來帶她去爬了老君山,逛了白馬寺,在盧舍那大佛前面留下了這張照片。
那是沈秋芳第一次出門遠行,丈夫處處關心、照顧著自己,但迷茫的現(xiàn)實還是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上。自己還不到三十歲,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今后該干什么?能干什么?突如其來的變故和茫然未知的將來,讓年輕的她感到不安。她不知道今后會有什么樣的生活等著她。仔細端詳,照片上她那白皙姣好的臉龐上明顯掛著一絲遮不住的憂愁。
在那之后的二十幾年里,沈秋芳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她在商場賣過服裝,在機關當過保潔,在小吃店幫過廚,在火鍋店洗過菜……真是什么苦活累活都干過了。那些年,她一門心思想的除了掙錢還是掙錢。何春來原本是抽煙的??吹剿惶煨列量嗫嗟教幋蚬ぃ驼f自己要戒煙。別的男人說戒煙也就是說說而已,何春來說戒煙就再沒抽過一口。
她和何春來結(jié)婚時住在單位宿舍里,是一棟三層的筒子樓,房間倒是不小,里外兩間,廚房、衛(wèi)生間都是公用的,連家具都是從何春來單位暫借的。幾年后,他們有了自己的房子。雖然面積不大,但畢竟是市區(qū)里一套南北通透的兩室一廳單元房。搬家的那天,她把一張一家三口的合影端端正正地掛在客廳墻上??粗依镅┌椎膲Ρ诤蛵湫碌募揖?,看著何春來招呼搬家的人忙里忙外,看著兒子何夢澤蹦蹦跳跳、跑出跑進……那一刻,她嘗到了幸福的滋味。
5
何春來回家的時候,沈秋芳已經(jīng)睡了。他輕手輕腳地洗完澡出來,打開冰箱想看一下有沒有什么吃的。一拉開冰箱門就看見兩個保鮮盒里,一個盛著他最愛吃的羊肉烀茄子,一個盛著番茄炒雞蛋。何春來的心一下就暖了起來。心想老婆雖然嘴上不饒人,但到底還是知疼著熱的人。于是就用微波爐熱了菜,坐在餐桌旁吃起來。他一眼看見了桌上那本相冊。這東西好些年沒見過了,他以為早都被老婆扔了呢,不知道又從哪里翻騰出來的。何春來剛剛一個熱水澡解了乏氣,一點兒也不困,就拿過相冊翻起來。
他隨便翻開一頁,是一張他和老婆、兒子在莫高窟九層樓前的合影。那會兒自己已經(jīng)發(fā)福,比現(xiàn)在胖得多,凸出來的肚子像個炒鍋一樣。沈秋芳那時雖然也四十幾歲了,但看上去還是蠻漂亮。過去她多愛穿裙子啊,身材好,怎么穿都好看。那次因為要跟他換著開車,所以才穿了條牛仔褲。照片上兒子何夢澤也是那么陽光帥氣,完全不像現(xiàn)在那副見誰都翻白眼的死樣子。他記得那是沈秋芳剛拿到駕照的時候,又趕上兒子中考結(jié)束,他就跟朋友借了一輛桑塔納2000,一家三口自駕去河西走廊玩了一趟。
那年沈秋芳突然心血來潮要去開出租,說滿大街那么多女出租車司機,我為啥就不行?何春來也找不出老婆不行的理由來,就給她報了一家駕校。沈秋芳練了兩天踩離合,說感覺還可以。等到練習倒車入庫的時候,就開始叨咕學車簡直比投胎還難!
何春來問她:“你投過胎?”
沈秋芳回懟道:“你沒投過胎,你媽咋把你生下來的!”
沈秋芳本來個子就不高,駕校那些破車上的座椅都被人坐塌了,所以她練車的時候就總瞅不準教練說的那些點。教練讓她回家找個墊子墊在屁股下面,沈秋芳第二天拿了一個坐墊,還是不行。教練就叫她把墊子裝厚一點,結(jié)果還是不行。教練又讓她找一個靠墊墊在背后,這回終于可以了。但她每次上下車都要拎著兩塊墊子。教練又說,你就不能把兩塊墊子縫在一起嗎?那段時間,沈秋芳每天晚上吃完飯,就坐在沙發(fā)上罵罵咧咧地倒騰她的墊子,還說氣死個人,車沒學會,倒先把裁縫學會了。一句話逗得何春來爺倆樂個不停。
何春來又翻到一張他們一家三口在兒子學校門口的合影。這張照片是送兒子去上學的時候照的,他和沈秋芳臉上都掛著些許愁容。
兒子從小學習不吃勁,歪門邪道的事情上花花腸子可特別多。高中那會兒,人家都在爭分奪秒地學習,他倒好,拉攏了幾個同學瞎鼓搗什么樂隊。結(jié)果跟他一塊兒那幾個孩子,讓家里人胖揍一頓就都捋順了。何夢澤卻不吃這一套,你跟他來硬的,他就敢離家出走,還敢尋死覓活嚇唬你。弄得何春來兩口子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當看到兒子的高考分數(shù)還不到三百分時,氣得何春來跳著腳說,要是自己也能進考場,閉著眼睛瞎編都能比他考的高。沒想到這小兔崽子不知羞恥地豎起大拇哥,翻著白眼對老子說:“你牛逼!”
何春來兩口子苦口婆心地勸兒子復讀,甚至都給他找好了一家補習學校。結(jié)果何夢澤直接說:“讓我復讀,開什么玩笑?我明年可不能保證考出今年這樣的好成績。”氣得他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差學生不少,爛學校更多。何夢澤考那么點分照樣有學上。雖然窩著一肚子氣,但何春來兩口子把兒子送到學校,心里就難過開了,畢竟是從小到大一天也沒離開過身邊的。把兒子安頓好,沈秋芳的眼淚就開始打轉(zhuǎn)轉(zhuǎn)。何春來趕緊拉著她往外走,說你這么一哭,兒子還不更難過。他倆在宿舍樓下逡巡了一會兒,沈秋芳想再見兒子一面。何春來說別見了,咱直接回吧,老話說得好,養(yǎng)兒不用教,遠路上走一遭,讓他自己闖吧。
晚上在火車站候車的時候,何春來給兒子打了個電話,說我跟你媽這就回了,你要照顧好自己……電話那邊,何夢澤早就在學校外面的網(wǎng)吧里打上游戲了,十分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掛斷電話,何春來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婆,哭的兩個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
6
沈秋芳早上醒得特別早,準確地說,是睡不著。她從幾年前就添了這個失眠的毛病。剛開始就吃安眠藥助眠,后來吃藥也不管用了,何春來又不讓她加大劑量。聽人說數(shù)羊可以幫助入眠,沈秋芳就試了,躺在床上數(shù)到一萬多只還是沒有睡意,數(shù)得天都蒙蒙亮了。又聽說聽歌有助于睡眠,可她卻越聽越精神,越聽越興奮。她也看過中醫(yī),吃過中藥,扎過針灸,拔過火罐,全無半點作用。何春來讓她睡覺前喝點酒,說喝醉了總該能睡著吧。結(jié)果她喝了大半杯紅酒,反倒渾身燥熱,翻來覆去折騰得何春來也一宿沒睡著。
失眠簡直要把沈秋芳折磨瘋了。她知道自己這幾年脾氣越來越暴,跟失眠有很大關系。她也知道這失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兒子不上路。何春來勸她把心放寬,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給兒孫當馬牛。話雖這么說,但哪有當媽的心里不扯牽兒子的。
有一次,何春來因為她失眠的事斥責兒子的時候,何夢澤竟然做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說:“人老三不貴,貪財、怕死、沒瞌睡。我媽可是占全了。她睡不著覺,跟我有啥關系?簡直莫名其妙?!?/p>
沈秋芳就這么睜著倆眼躺在床上看屋頂,心想這燈上的灰塵該擦一擦了。她輕輕掀開被子坐起來,生怕驚醒何春來。來到客廳陽臺上,她深呼吸一口,開始做擴胸運動,又做了一套從電視上學來的健身操,希望能改善睡眠。清晨的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爬了進來,爬上她的身體,又爬上她的臉龐。陽臺上的一盆桂花正散發(fā)著淡淡的宜人的香氣。
做完晨操,沈秋芳倒了一杯水,坐在沙發(fā)上又翻起那本相冊來。她翻開一頁,是一張何春來站在布達拉宮前的照片。她只看一眼就笑了。照片上的何春來臉拉得八尺長,好像哪個欠他錢一樣。沈秋芳想起來,這是婆婆過八十大壽那年。何春來想給老娘買個金鐲子當禮物,又擔心沈秋芳不同意,于是就偷偷藏起私房錢來??缮蚯锓嫉难劬Γ煤螇魸傻脑捳f,那是比蝎子屎還要毒三分的。這家里有什么能逃過她的兩眼去?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私房錢,沈秋芳這個火藥桶算是濺上了火星子。
沈秋芳問他:“什么意思,還想不想過了?”
何春來說:“好端端的,誰不想過了?”
“那你說這日子怎么過?藏著私房錢過?還是耍著心眼子過?”沈秋芳的音調(diào)一點點往上提著。
何春來怕老婆不同意買金鐲子的事,就干脆不說話。
他越是一聲不吭,她就越覺得有問題。他越是不辯解,她就越是壓不住火。結(jié)果沈秋芳氣得歇斯底里地鬧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時候,兩個人才各自睡下。讓她沒想到的是,何春來這家伙第二天居然給她發(fā)短信說,他要一個人去西藏散散心。她有點害怕,趕緊一個電話打過去,但何春來已經(jīng)關機了。從何春來妹妹那里,她才知道丈夫攢錢打算給婆婆買金鐲子的事兒。她就覺得何春來實在是把她看扁了,她沈秋芳就不是那種善財難舍的人,更不是沒有孝心的人。
幾天后,何春來灰溜溜地從西藏回來了。沈秋芳一看他那副尊容,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本來就不怎么白的臉被曬得又黑又亮,腦袋像極了一顆剛從鹵湯里撈出來的鹵豬頭。何春來站在門口也尷尬地笑了,露出一排白牙來,那樣子就像個犯了錯的小孩一樣。
沈秋芳問他:“一個人的西藏之旅美得很吧?”
何春來傻呵呵地笑著說:“美個毬呢,差點曬成人干兒了?!?/p>
這家伙還從西藏給她帶了禮物,一只紅瑪瑙鐲子和一個木碗。
沈秋芳接過鐲子就戴在手腕上,瞟了一眼木碗,笑著說,這個要飯的碗你還是自己留著用吧。
7
這天早上一到單位,何春來就去找處長批了年假。然后他先去一家蛋糕店訂了一個六寸的蛋糕,特別囑咐人家寫上兩句話“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何春來怕他們寫錯,還專門找一張紙片把這兩行字寫下來。結(jié)果人家說,六寸蛋糕太小,十四個字太多,根本寫不下,讓他把蛋糕換成了八寸的。
從蛋糕店出來,何春來又徑直來到一家旅行社,咨詢?nèi)デ暹~旅游還要注意的一些事項。旅行社的人告訴他,可以去銀行兌換一些泰銖帶上。半個月前,何春來對比了好幾家旅行社,最后選中這一家,給自己和沈秋芳報了名。護照什么的都由旅行社代辦,省去了許多麻煩。何春來又去一家花店買了一束玫瑰花。本來選了一束紅玫瑰,但他又覺得顏色太濃烈了,就換了一束香檳色玫瑰。
前段時間,沈秋芳的三個姐妹,過去在毛紡廠是住一間宿舍的工友,相約結(jié)伴去清邁旅游。何春來也勸老婆跟她們一起出去散散心,但沈秋芳說兒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哪還有心情出去玩。何春來知道她其實還是舍不得花錢。
那三個女的去清邁的一周里,天天在朋友圈刷屏,還單線給沈秋芳發(fā)她們逛吃的視頻和照片。早上說她們今天要去什么素貼山上看雙龍寺,中午說在什么塔佩門前的廣場上喂鴿子,一會兒又說她們在什么老虎王國和老虎親密接觸,一會兒又說正在夜市大排檔里吃海鮮,大螃蟹大蝦當飯吃……剛開始沈秋芳還會點開小視頻看一下,然后再贊美一番清邁的秀麗風光和異國風情。但那邊馬上就會重復表達她們的遺憾,說清邁別提多美了,沈秋芳這次沒來真是虧到姥姥家去了。后來發(fā)的多了,沈秋芳連照片都不想點開看,也懶得再敷衍她們了。但她們?nèi)齻€好像一點兒都感覺不到,仍然樂此不疲地給好姐妹分享著她們的快樂時光。
沈秋芳沒好氣地在那兒自言自語,說什么人嘛,外國的月亮就比中國圓?我看清邁的風光跟云南也差不多嘛。還跟老虎親密接觸呢,瞧把你們能的呦,在家跟自己老爺們都不親密接觸了,跑到外國跟老虎親密接觸起來了,羞死先人哩!
何春來看得出來,老婆雖然嘴上表示不屑,但心里還是羨慕、嫉妒、后悔著的。今天正好是他倆的結(jié)婚紀念日。他和沈秋芳都不是那種特別注重儀式感的人。這些年好像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些紀念日什么的。他還是在翻看那本舊相冊的時候,才想起來結(jié)婚時間的。這一次,何春來決定也要給老婆搞一把浪漫。于是,好多年沒休過年假的他,咬牙跺腳休了年假,交了旅行費用,要帶老婆去趟清邁。
何春來回家的時候,沈秋芳正往餐桌上端菜。當她看到丈夫雙手舉著一束玫瑰花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一下子突然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何春來這是要鬧哪一出。
就在這時,何春來輕輕地說:“秋芳,送給你的。”
沈秋芳先是愣了神兒,片刻之后才明白過來是叫自己。她沒想到此時眼前竟然浮現(xiàn)出他們遙遠的戀愛時光。是的,是秋芳這個稱呼,打開了她塵封許久的記憶。何春來已經(jīng)好多年沒這么叫過她了,平時一張口都是“哎”“我說”“那誰”……秋芳,這個暌違已久的稱呼,像晨光里那盆散發(fā)著淡淡香氣的桂花,在她的心間悄悄綻放。
何春來打開盒子,取出蛋糕。沈秋芳看見蛋糕上寫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兩行清淚就漫過眼角的堤壩,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這么多年過去了,何春來沒想到沈秋芳還記著這兩句詩。當年,他還是個文藝青年。他寫的詩還在省報省刊上發(fā)表過幾十首。他也想給美麗的沈秋芳寫首詩,但怎么都無法令自己滿意。于是就從單位圖書室翻到一本《范石湖集》,從上面抄下這句詩送給她。何春來覺得中國的古詩比現(xiàn)代詩更含蓄,就這短短的兩句詩,便能包含他對沈秋芳全部的愛意,也是他感情最直接、最鋒利的表達。沈秋芳的眼淚告訴他,當初那些美好的時光,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一樣的刻骨銘心。
何春來濕著眼角對沈秋芳說:“我們?nèi)デ暹~吧,就我們兩個人?!?/p>
沈秋芳有點難以相信地看著他。
“原諒我一次吧,沒跟你商量。我已經(jīng)休好假了,我們后天就出發(fā)?!?/p>
沈秋芳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說好吧,可是事情來得這么突然,讓她一點準備都沒有;說不行吧,好像也已經(jīng)無法改變了。這時,兒子何夢澤給她打電話過來,說后天晚上要帶女朋友回家吃飯。
沈秋芳問兒子:“是哪一個女朋友?”
何春來從沈秋芳手里接過手機,哈哈一笑,說:“你們愛去哪兒吃,去哪兒吃吧,我們不伺候了。后天我跟你媽就出發(fā)了。”
電話里傳來何夢澤滿是疑惑的聲音:“出發(fā)?你們要去哪兒?”
“我要跟你媽去泰國,去清邁,去度假。小子,好自為之吧。拜拜了您吶。”
沈秋芳被何春來逗笑了。電話那頭,何夢澤還在使勁追問:“你們?nèi)ヌ﹪缮??我怎么不知道?你們到底去干啥????/p>
何春來狡黠地看了一眼沈秋芳,對兒子說:“我們要去重溫愛情?!?/p>
【作者簡介】劉瑋,男,漢族,1992年5月出生,青海西寧人。畢業(yè)于蘭州大學,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詩、文、小說發(fā)表于《青海日報》《西海都市報》《詩歌月刊》《青海湖》《雪蓮》《浙江詩人》《大河詩刊》等報刊。著有詩合集《低語的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