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參加完競聘,我就帶著協(xié)警小王和小呂去調(diào)查那起故意傷害案,幾天都在外面忙乎。任命文件是昨天下班前掛上去的,點擊率已過千,等于全市的民警都看過了,有的甚至看了不止一遍。
第二次競聘副所長失利,對別人可能也沒啥,機(jī)會有的是。對我意義不同,在長生街派出所我資格最老,工作成績有目共睹。我的年齡的確不占優(yōu)勢,按照干部使用的45歲以下的界線,這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機(jī)會了!所里的同事都認(rèn)為這次競聘我是手攥把捏的事。
“學(xué)成,干啥去?”教導(dǎo)員看到我走出了大門,追出來問。
“案子上還要找?guī)讉€人呢?!蔽覔P起手里的文件袋,腳沒停。聽他那口氣如同我隨時準(zhǔn)備去自殺似的,可以想象到他臉上的表情。
“吃早飯了沒?”
“在家吃過了?!蔽覜]有回頭,怕臉上還帶著失落的痕跡,以防留給他自由發(fā)揮的空間。
一夜似睡非睡,總覺得手機(jī)在響。這不是開玩笑嘛,連競聘都是所長和教導(dǎo)員攛掇的,和第一次不同的是自己的歲數(shù)又長了幾年,反倒越來越不識趣了?第一次和第二次的情形相似,感覺為何這般不同?
“小王快變成了老王,還沒鬧上一個正經(jīng)稱呼。”跟我干了四年多的協(xié)警小呂動輒就拿這事刺激我,有時在外面為了壓制嫌疑人的氣勢,故意叫我王所,搞得我只好訕訕地接應(yīng)過來,事后再遭受他言語上的蹂躪。
快二十年的派出所經(jīng)歷,來來去去了七任所長,有幾個不是整天急三火四的?工作要超前要創(chuàng)新,二十幾張嘴要吃要喝,操心的事沒完沒了,看著都累。
“師傅,食堂的包子不錯,快過去吃吧。官沒整上,飯得吃,你說呢?”小呂一手忙著往嘴里塞著包子,一手拎著三四個熱氣騰騰的包子,一副不吃白不吃的潑皮相,真不敢想象這是我?guī)С鰜淼娜恕?/p>
“屁話,啥官不官的。小心撐死你!”
“師傅,忘告訴您了,食堂的煮夫換成了煮婦?!?/p>
“包子是素餡的,我都吃出肉味兒了?!?/p>
……
好長時間沒有進(jìn)食堂,看著灶頭上忙碌的廚師,的確是個新面孔。我從抽屜里取出自己的碗筷,舀了一碗稀飯。
“你不吃包子么?”
“我——”
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抬頭看著這張新面孔,彼此都是一愣,但我沒心情想這事,轉(zhuǎn)身坐到一張人少的飯桌前,埋頭喝稀飯。她在我眼前轉(zhuǎn)了兩圈,我有意不看她。
“你是,你是?看面相這么熟悉,我怎么想不起來呢?”她又站到了我的面前。
“想不起來?我也不知道我是誰。你想起來的話,順便告訴我一聲?!?/p>
她一臉不解地看著我離開了食堂。
“不錯,就是李玉蓮!”我一只腳踏進(jìn)辦公室,猶如啟動了記憶的密碼。想起來又怎么樣?我還沒有從失落的情緒里徹底走出來。
越不在乎的事,有時反而越不容易放下。
晨會上,所長把幾個案子的進(jìn)展問遍了,就是不提我手里的這起案子。至少該和我談?wù)勑陌?,所長和教導(dǎo)員看都不看我一眼,散會時我有意走在最后,也沒看出他們有挽留我的意思。所里的同事一改往常相互取笑的習(xí)慣,悄沒聲息地鉆進(jìn)各自的辦公室。
“師傅,今天還下去嗎?”
“去,干嘛不去,還有四五個當(dāng)事人呢?!?/p>
帶著小王和小呂去社區(qū)找人,路過所長辦公室我有意放慢腳步,所長頭也沒抬。
“我說師傅,你還干啥干,這次副所長鬧不上,你這個大頭民警當(dāng)定了。想跟你沾點光,看來也沒啥指望了。”
“你可以另請高明,有本事的師傅有的是,你的確是明珠暗投了。跟著我吃不上、喝不上,還拿不上,虧大了!”
“師傅,你說的也沒錯。我們這種尷尬的身份,一個月掙那倆錢夠干啥?對象都沒法談。也就吃點喝點,你倒好不吃不喝,跟著你快變成和尚了。”
“你能不能理解理解師傅的心情。要不是師傅,你早就被攆回家?guī)状瘟?,還能在所里呆下去?!毙⊥跬屏艘话研?,氣惱地說。
“我也不是埋怨師傅,就覺得師傅實在冤。論工作論能力比誰差?為啥就上不去呢。你看——”
“好了,別扯那么多。上不去肯定有上不去的原因,我還沒變成怨婦,你倒成怨婦了。”
小呂的父母是雙職工,家里的經(jīng)濟(jì)條件還可以,對象是他初中的同學(xué),等了幾年他還沒考上公務(wù)員,人家就移情別戀了,這段時間他正鬧心得厲害。
2
“有什么想法?”
“沒啥想法。競聘競聘肯定存在失敗的可能,再說要不是你們動員,我都沒心思參加?!?/p>
“還說沒想法,你臉上都寫著呢。我已經(jīng)問過了,馬上要解決一批工齡滿十五年的民警待遇問題,指數(shù)不少,你工作過二十年了吧。不管實職虛職,只要能解決就行,工資差別不大。你也看到了,我一天哪有輕松的時候?”
“解不解決無所謂,像我這樣的民警多了?!?/p>
“你能想得開就好,我就不多說了。”
三天后,所長和教導(dǎo)員找我談話。我的情緒指數(shù)已經(jīng)降到了正常水準(zhǔn),談不談話都差不多。
“師傅,你晚上回家吃,還是帶我們上街吃?”還沒寫完十幾個小青年聚眾斗毆的結(jié)案報告,整理案卷資料的小呂抬頭問我。
“想啥呢?師傅也要養(yǎng)家糊口呢。到食堂吃去吧!”
“你不是不在食堂吃嗎?”
“我今晚還就在食堂吃了!去偵察一下食堂做的啥飯?”
小呂不情愿地磨蹭出去,看電話的老龍頭還沒來。每到我的值夜班,老龍頭從來沒有及時到過崗,至少晚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也是有的。出警至少得兩個人,有一次小王請假出去,只剩我和小呂,正好趕上要出警,不見老龍頭過來,小呂氣得往他家打電話,他老伴說人早就走了。等我們出警回來,老龍頭才慌忙過來。問他干啥去了,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個理由。我大概能猜出一些,從來不難為他。有些事,不能簡單地用對或錯下結(jié)論。
食堂的晚飯也就值班的吃,中午的菜要剩下了,就買點饅頭,再熬半鍋稀飯湊合湊合。換了幾任廚子,廚藝高的嫌工資低, 能干下去的也就是炒兩三個菜的水平。吃一段時間沒人吃了,再重新?lián)Q。
“你的素面再等等,我把他們幾個的面先下出來?!?/p>
“沒事,我不著急。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肉?”
“我還知道你叫啥了。你不記得我了?”
“我,我真的想不起來了?!蔽夜室赓u關(guān)子。
李玉蓮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歲數(shù)和我差不多,但要不是她那張鵝蛋臉,打死我也無法相信眼前這個有些老氣的中年婦女是她??创┐骶椭郎顥l件好不到哪兒去。小學(xué)同學(xué)除了極個別的,大多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去年清明回老家掃墓碰到黃小忠,騎著一輛破摩托,背著裝有祭品的破舊大包,滿嘴數(shù)不出幾顆牙,頭發(fā)稀稀拉拉沒剩幾根,眼見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過來握手叫出我的名字,我驚得半天沒有說出話。
聽黃小忠說,李玉蓮給他哥換了媳婦,她家條件差,兩家等于是換頭親。她怎么又到山溝里來了?
“你的素面好了,要咸菜么?”
“我?guī)煾挡怀韵滩耍覀円?。”小呂接過李玉蓮手里的咸菜碟子,很響地吸著面條,聽起來不知這面有多香。
“電話,指揮中心的電話!”我正想問問李玉蓮怎么到了這里,老龍頭在值班室扯著脖子喊。
出警接回兩個醉鬼,送到醒酒室醒酒,嘴里不住地罵著,什么惡毒罵什么。這一晚上都別想合眼了。
“小王,把這兩件大衣給他們蓋上,半夜冷,暖氣也不太熱?!?/p>
“還給他們蓋啥大衣,凍死他們都不冤。”小呂趴在桌子上,頭也不抬地嘟囔。
老龍頭見我們回來,說家里有事要回去,我擺擺手讓他走了。小呂拉著臉說:“師傅,你咋讓他走了?每次都說家里有事,大晚上的他家能有啥事?明顯是騙人的?!?/p>
“王學(xué)成,過來吃飯?!?/p>
“吃什么飯?”
李玉蓮站在值班室門口喊我,我忘了自己的那碗面還一口未動。李玉蓮重新給我下了一碗。
“這么晚了你還沒回家?我吃不吃都行,反正習(xí)慣了?!?/p>
“一頓飯呢,不吃咋行?反正我就住在所里?!?/p>
“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在食堂吃飯,再說我才來幾天,就住在食堂旁邊那間放雜物的房間里。”
我邊吃飯邊聽李玉蓮說話。她前夫車禍去世有六七年了,兩個孩子已經(jīng)成了家,嫁在這里的遠(yuǎn)房表姐給她介紹了一個媳婦病亡的礦工。礦工也是兩個孩子,一個成家了,一個還在上大學(xué)。前些日子礦工調(diào)到另外一個新開的礦井,半個月能回來兩三天。為了做早飯方便,她給所長說了說干脆就住在所里,早早晚晚的所里的人吃飯都不耽誤。
“過得怎么樣?”
“咋說呢?頭一個人老實,家里底子薄,日子苦點,也就那么過過來了。沒打算再出門,娃娃們也不愿意,可兒媳婦不省事,把孫子帶到三歲離了手就開始找事,罵得我也受不了。幾個姊妹都勸我走一步,想想也只好再走一步?!?/p>
“你都有孫子了?”
“我十九歲就嫁人了。”
“啥年代了,還換親?!?/p>
“不換咋辦?就我家那個狀況,我哥的一條腿又有毛病。還是你們考上學(xué)的好,工作再辛苦也比守在農(nóng)村強(qiáng)。”
“你看我們比種地輕松嗎?種地至少不挨罵挨打。你也看見了,就那兩個醉鬼把我們祖宗十八代挨個罵遍了,小呂還被踹了幾腳?!?/p>
“我以前哪里見過這些事,也不知道你們這么累。你還不吃肉?”
要不是李玉蓮提起,我真的忘了。
3
小學(xué)二年級的上半學(xué)期,學(xué)校殺了一頭豬給老師改善生活。我姑姑是我們的美術(shù)老師,她把我們六個在不同年級上學(xué)的侄子侄女叫到宿舍,把飯盒里不多的肉片分給我們吃。那時,一年到頭家里不一定能吃一次肉,無論冬夏一天就吃早晚兩頓飯,大多還是粗糧。夏天中午放學(xué)也不回家,爬在課桌上迷糊一會兒。
我只記得餓就忘了不能沾葷腥,從會吃飯就有這個毛病,雞蛋也不能吃。姑姑給我喂了一片肉,還沒有放開嘴嚼,就吐了起來,吐得臉色發(fā)白。姑姑嚇得哭了起來,帶我跑到旁邊的大隊醫(yī)療站看大夫,吃了一片藥,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姑姑一時也忘了我這個毛病,囑咐我回家不要說。我沒注意圍觀的那群學(xué)生里有沒有李玉蓮,此后只要認(rèn)識我的都喊我居士。我打不過罵不過他們,也只好由著他們?nèi)ズ埃械睦蠋熞埠拔揖邮?。李玉蓮從來沒這么喊過我。
沒成家以前,我也很少在所里吃飯,就是素飯我也不吃。沾不得葷腥,聞見味道嗓子眼里猶如有把手在里面掏,恨不得把五臟六腑全部掏出來。帶小呂和小王出去吃,也是給他們點好,我到附近的饅頭店買個饅頭或餅子。李玉蓮專門洗刷出一口鍋,只要我到食堂吃飯就單獨炒一盤素菜,或是給我下一碗面條。除了吃飯,我?guī)缀醪蝗ナ程谜宜奶?,也沒有那個閑時間。一個月在食堂也吃不了幾頓飯,但有人給所長反映我和李玉蓮有情況。
所長問李玉蓮為啥給我開小灶,一個普通民警有啥資格開小灶?就是所領(lǐng)導(dǎo)班子成員也沒開過小灶。所里的經(jīng)費緊張,也是所長最為煩悶的事。三天兩頭沒有肉吃,那十幾個協(xié)警就發(fā)牢騷,放開吃一次燉羊肉所長得頭疼幾天。食堂歸教導(dǎo)員管,他聽說李玉蓮單獨給我做飯,專門去廚房查看,拉開冰箱看了看,前幾天剛買的一只羊就剩了一條前腿,十斤雞蛋也沒多少了。李玉蓮打小嘴就笨,別人罵她十句,才能想出一句不疼不癢的話送出口。所長找她談話,她緊張得把十幾天做的啥飯都忘記了。
“李玉蓮說你不吃肉和雞蛋?”所長看著我說,“我怎么不知道?”
“那么多大事需要你操心,哪顧得上注意我這個惡習(xí)?!彼L和我共事也有兩年多了,還沒有一起坐到一個桌子上吃過飯,所里的飯局我?guī)缀醪粎⒓印R淮蝺纱尾蝗?,叫的次?shù)多了,我還是不去,漸漸就不叫我。不太熟悉我的人,覺得我不合群,我也懶得解釋。
李玉蓮說啥不干了。
所長讓教導(dǎo)員趕快再找人,教導(dǎo)員找了幾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食堂一片狼藉,剩面剩米飯擺在案板上,鍋碗找不到一個干凈的。十幾個小伙子大多都是獨生子女,哪有幾個真會做飯的。他們叫嚷著再把李玉蓮找回來,李玉蓮飯菜做得不是特別好,但他們哪個沒吃都記在心里,回來得再晚也給留飯,拿他們當(dāng)孩子。衣服扣子被當(dāng)事人扯掉了,或是需要縫補(bǔ)個啥的都去找李玉蓮,派出所旁邊的那個裁縫店,動一針都要錢。
“你做做工作讓李玉蓮再回來吧?!苯虒?dǎo)員找我,“那件事的確冤枉人家了。”
“我不冤?還什么開小灶。誰擠兌走的誰找去!”對教導(dǎo)員我始終敬而遠(yuǎn)之。
“你看你,也是老民警了,事情調(diào)查清楚就行了。誰也沒說什么?!?/p>
“依你看還想說點啥才正常?”
“老王,你不覺得競聘失利和你的性格有關(guān)嗎?”
“有沒有關(guān)是我的事,找不找李玉蓮是你的事,不要往一起扯?!笨粗矍斑@個比我小將近十歲的教導(dǎo)員,我有些摟不住火。
4
李玉蓮復(fù)歸原位,我不再去食堂吃飯,哪怕餓著肚子也不去。
那天,李玉蓮給我端來大半碗蒸榆錢,才發(fā)現(xiàn)派出所后院的那棵榆樹下,紛落的榆錢像一片雪。很多年沒吃這種蒸榆錢,連它的味道也難以在味蕾中搜尋出來。
“你還記得選紅小兵的事么?”李玉蓮時不時地挑起我們共同擁有的一些封存久遠(yuǎn)的往事。
“紅小兵,也太遙遠(yuǎn)了。好像是二年級開學(xué)不久的事?!?/p>
“誰選的你,還記得么?”
其實,我能記住并想起李玉蓮的名字,也正是因為選紅小兵。二年級開學(xué)后,班主任桑老師說要在班里推選兩名紅小兵。在評選前,桑老師教我們學(xué)會了《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這首歌,能記住的也就這幾句: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毛主席的話齊記心,從小立下革命志,長大要當(dāng)工農(nóng)兵。
桑老師還沒講完推選的條件,不少同學(xué)就急得舉手提名。我左顧右盼地看著周圍的同學(xué),還拿不定選誰時,聽來聽去沒人提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時,看到我前座的李玉蓮舉手站了起來:“我提王學(xué)成,我覺得他符合條件?!蔽覜]舉手站起來就說:“我提李玉蓮,她也符合當(dāng)紅小兵的條件。”
全班同學(xué)頓時大聲哄笑起來,桑老師也跟著笑了。班里其他同學(xué)都是男同學(xué)提男同學(xué),女同學(xué)提女同學(xué)。下課鈴聲剛響,同學(xué)們大喊著我和李玉蓮的名字往外跑。我的頭快插進(jìn)抽屜里了,聽到李玉蓮在哭,我的眼淚也往出涌,說不清為啥,就是抬不起頭來。李玉蓮是怎么出去的我不知道,姑姑聽說后,把我拉到宿舍哄了半天,給了兩塊餅干,我才擦干了眼淚。
我和李玉蓮加入了紅小兵。桑老師念到我和李玉蓮的名字時,全班鴉雀無聲,沒有選上的同學(xué)有人開始哭了起來。
第二天上午,學(xué)校舉行了頒發(fā)紅小兵袖箍的儀式,我剛好走到姑姑的跟前,她什么也沒說,笑著給我把袖箍戴好。李玉蓮站在我的后面,戴好袖箍我看她走路成了一順子,臉紅撲撲的像涂了紅顏色的大鵝蛋。
接連幾天,白天晚上我都戴著紅袖箍,放學(xué)回來拎筐挑豬菜也戴著。哥哥姐姐笑我,弟弟妹妹跟在屁股后面喊著要戴,任憑他們怎么哭鬧我還是不肯。每天上課前老師要抽查背誦毛主席語錄,寫完作業(yè)我就背,不認(rèn)識的字問哥哥姐姐,老師讓背一條,我至少背三條。李玉蓮和我較勁,我背幾條她就背幾條。下課在教室外面玩擠暖暖,同學(xué)們故意把我和李玉蓮?fù)粔K擠,邊擠邊喊婆姨嫁漢子、婆姨嫁漢子。李玉蓮下課坐在教室里再不出來,我找姑姑告狀,姑姑過來訓(xùn)了他們一頓,姑姑一走,他們還是喊。我只好躲到人少的地方,不知道李玉蓮一個人在教室干啥,我故意不進(jìn)教室,盡量離她遠(yuǎn)一些。
“你知道我那時為啥提你?”
“你再沒人可提了?!?/p>
“誰說的,還有好幾個同學(xué)沒人提。是桑老師讓我提你的?!?/p>
“桑老師?不可能吧。”
“就是桑老師,上課前他把我叫去說的。他當(dāng)時是不是和你姑姑搞對象呢?”
“開玩笑,我姑姑根本看不上他。個頭還沒有我姑姑高?!?/p>
對桑老師的印象也很淡了,到三年級換了班主任。紅小兵袖箍我一直保存到結(jié)婚前,和我以前兩個女朋友寫給我的那些信放在一個鞋盒里。我對象到宿舍幫我收拾東西時看到了那些信,正好我出警,等我回來,那盒東西變成了一堆白白灰灰黑黑的浮塵。我后來找不到問她,她假裝不知道,還問我到底是啥東西。兒子出生后,在一次吵架時,她才說那些甜言蜜語戴著那個定情物紅袖箍飛了。媳婦比我小五歲,沒有趕上加入紅小兵,也不知道那個紅袖箍除了牽系著我的少年時光,也牽扯著一個女人。
“就是桑老師不叫我提你,我也想好了要提你?!?/p>
“看來你的思想在小時候就很復(fù)雜了,為啥對我那么關(guān)注?”
“沒你想得那么復(fù)雜,前后排的男同學(xué)就你不欺負(fù)我?!?/p>
當(dāng)時,桑老師的確對我姑有意,只是他民辦教師的身份使那段戀情變成了單相思,我們家的人都知道。看到桑老師發(fā)笑,我以為他會借機(jī)報復(fù),沒想到實情是這樣。男同學(xué)經(jīng)常逗弄學(xué)習(xí)成績很差的李玉蓮,我從不參與,主要是懼怕我姑。只要有老師或同學(xué)找她告狀,不管孰是孰非,回家免不了一頓臭揍。
李玉蓮話還沒說完,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
“師傅,快過來!王哥病了,已經(jīng)送醫(yī)院了?!?/p>
聽到小呂緊張得話音都變了樣,我扔下電話就往醫(yī)院跑。讓他倆去幫社區(qū)干點活,去了還不到一個小時呢。
小王突發(fā)闌尾炎,等我趕到醫(yī)院,人已經(jīng)進(jìn)了手術(shù)室。小王家在山區(qū),大專畢業(yè)出來找工作,局里招協(xié)警就報名考進(jìn)來了。分到所里后一直跟著我干,怕他父母擔(dān)心就沒給家里說。所里的人給湊了些錢,李玉蓮也拿出二百,我不讓她出可怎么也擋不住。從住院到回所里靜養(yǎng),李玉蓮精心地照顧著小王,給我騰出了工作時間。
教導(dǎo)員提議降低李玉蓮的工資,所里的人私下議論兩天了,還是小呂告訴我的。
“為啥要降?”
“說是李姨的飯菜水平一般。比她水平差很多的也是一千,再降誰還干?把我們這種身份的人太不當(dāng)人了?!?/p>
“不要總提啥身份,你是協(xié)警,她是做飯的,小心讓教導(dǎo)員聽到收拾你。有能耐就去考,考上了不就有身份了嗎?自己不努力,怨天尤人頂屁用?!?/p>
“你也是身份不明呀,師傅。別人的姓后面跟著的是啥,你的姓前面除了老就是小,聽起來和我們有啥區(qū)別?”
我沒見李玉蓮找所長談這件事,更沒問過她。看狀態(tài)還是那種心勁很大,干活下死力的樣子。所里后院的空地,她撿干凈碎磚頭小石子換上土種了菜,沒事就在巴掌大的菜地里忙乎。前后院的衛(wèi)生是老龍頭在打掃,她掃了后院又掃前院,老龍頭干脆不動手了。食堂里停水頂多幫著李玉蓮從附近的居民家拎幾桶水,我看到了就讓小呂或小王去幫著拎。我想著要問李玉蓮工資的事,忙來忙去就忘了。
“師傅,我搞清楚教導(dǎo)員為啥要降李姨的工資。你還記得上次小王住院湊錢,李姨湊了二百,教導(dǎo)員拿了多少你肯定不清楚,最后是我收齊交給他的?!?/p>
“拿了多少?”
“一百,最少的。我把名單和錢交給他的時候,掃了一眼他就變了臉。第二天我去給所長送案卷,聽教導(dǎo)員建議降李姨的工資,說所里困難,當(dāng)時所長沒答應(yīng),我出來就不清楚后面是怎么說的了。教導(dǎo)員已經(jīng)找李姨談了,就看她啥意思了?!?/p>
“你不要傳閑話,讓教導(dǎo)員聽到了,看人家怎么收拾你。把心思用在學(xué)習(xí)上,你看看人家小王?!?/p>
“李姨是你同學(xué)。枉費了人家平時對你的照顧?!?/p>
所長幾次找我談話要把小呂退回局里,我死活沒同意。年輕人有幾個能像小王那么穩(wěn)重的?小呂壞事就壞在那張嘴上,口無遮攔,怎么說都不改。給李玉蓮降工資的事就是他傳出來的,教導(dǎo)員對我有意見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對小呂管教不嚴(yán),說我護(hù)短。李玉蓮對小王和小呂照顧得多些,兩個人的床單被罩,甚至衣服有時都給洗。也是,食堂有拎水倒垃圾的活,他倆看見了就幫著干了,其他人也沒啥話可說。
老龍頭是礦上的職工,五十剛出頭,平時就在我們下班的時候過來幫著接電話值班,是所里專門找礦上要的人手。我值夜班時他總說有事要請假,一般我也不攔著,可碰到夜里要出警,所里就沒人了。說過他幾次,還是老樣子。我悄悄跟蹤了一次,他根本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我社區(qū)里的老寡婦家。
老龍頭在教導(dǎo)員面前告狀,說李玉蓮打掃衛(wèi)生太粗,前院的窗臺落了一指厚的灰也不擦。小呂聽見老龍頭告狀,沖過去就說:“你還要不要臉?前后院的衛(wèi)生歸你打掃,李姨來了就把后院掃了。你可倒好,前院也不掃了,還挑毛病,也太不要臉了!”
“你算個什么東西,管起我來了?不就一破協(xié)警嗎,還在我跟前充大頭。”
“小呂,你該干啥干啥去,龍師傅匯報的事我自會處理,用不著你說。”教導(dǎo)員面無表情懟了小呂一句,小呂氣得跳腳。
“姓呂的,你想咋著?”老龍頭見教導(dǎo)員壓制了小呂,氣焰更囂張了。
“龍師傅,適可而止。小呂年輕不懂事,你和他計較啥。”我在辦公室里聽不下去了。
“我、我——”老龍頭見我出來,氣焰矮了半截。
前幾個做飯的廚師嚴(yán)格按照所里的規(guī)定,不讓老龍頭在灶上吃飯。李玉蓮來了后,他時不時地溜到食堂蹭飯。我?guī)状蔚胶笤洪_車,就見他鬼鬼祟祟進(jìn)了食堂。李玉蓮從農(nóng)村出來的,不把一碗稀飯幾個饅頭當(dāng)成飯,老龍頭蹭了早飯還想蹭晚飯。李玉蓮也不好說,有人給教導(dǎo)員說了,老龍頭以為是她干的。
老龍頭不好明著找李玉蓮的事,所里的水管壞了一段時間,他也不幫李玉蓮提水了。小呂和小王每天幫著提水,早就看不下去了。
5
老龍頭死了。
和小呂吵完架的第四天下午,所長正召集我們商量案子,老龍頭的兒子跑到所里說他爸去世了。我們沒人敢相信,眼看快下班了,老龍頭也該過來了,人怎么說沒就沒了?
老龍頭和幾個鄰居老頭老太太打麻將,從上桌就沒下來過,中午讓老伴給所里打電話說要去醫(yī)院看病,所里還有幾個搞案子沒顧上回家的,有事有人照應(yīng)。眼看快到下午接班時間了,老伴催了幾次他還發(fā)脾氣,晚飯送到手上,還沒張口吃,突然身子一軟溜到桌底下去了。等救護(hù)車過來,老龍頭已經(jīng)沒活氣了,大夫說是心肌梗死。
所里的人都過去幫忙,我?guī)е⊥跸热チ?,小呂洗完車回到所里,我們已?jīng)從老龍頭家回來了。
“師傅,我看見老寡婦也在龍叔家?guī)兔Γ?/p>
我瞪了小王一眼。所里好幾個人在等著聽小王的下文。
那個老寡婦怎么會看上老龍頭?有一次我?guī)⊥跸律鐓^(qū)找人,敲開老寡婦家的門,見老龍頭坐在屋里,看到我和小王表情有點不自然,老寡婦倒很坦然,沒事人一樣應(yīng)對著我倆。老寡婦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很利索,老龍頭邋邋遢遢的,兩個人根本不搭調(diào)。他們倆的事我多少聽說了一些,也沒當(dāng)回事。
老龍頭走了有大半年,社區(qū)的虎大媽無意中提起來說,老龍頭和老寡婦是一個村的,從小青梅竹馬,老龍頭招工到礦上,被家里硬撬散了。老寡婦賭氣嫁給了一個離異帶三個孩子的礦工,過了不到五年,井下瓦斯爆炸,男人沒了。她沒改嫁,吃苦受累給三個孩子成了家,到頭來卻沒有一個照顧她的。老龍頭看不過眼,時常過去幫著干點活,老伴和兒女都知道,也沒少找老寡婦的事。說起來老龍頭是個有情義的人,不像別人想的那么骯臟,不然早把家扔了和老寡婦過日子去了。
所長沒再找礦上要人,要是老龍頭在所里沒了,處理起來就沒這么簡單了。三個人一個班變成了四個人,值班的頻率提高了,所里的民警怨言比輔警還大,但再有怨氣也得值班。別看值班只增加了一個人,伙食費超支了不少。教導(dǎo)員動不動就進(jìn)食堂查看,拉開冰箱就嘆氣,想說又不好說什么。
治安內(nèi)勤告訴李玉蓮,說所里決定從下月起,她的工資減少一百,等所里的經(jīng)費寬松了,再給她加。
我聽說后,想找所長說說李玉蓮的家庭情況。給一個盜竊嫌疑人做完筆錄,聽見所長從外面進(jìn)來,我正收拾桌面上的談話材料,小王神秘兮兮地到談話室,說李玉蓮有事找我。
“學(xué)成,你聽說給我降工資的事了吧?怕你找領(lǐng)導(dǎo)幫我說情,我先給你說一聲,多那一百少那一百對我沒啥影響,我能過得去。比這難的日子都過過了,我就圖個有事做。你幫我說話得罪領(lǐng)導(dǎo)劃不來?!?/p>
“說說有啥關(guān)系,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一百塊錢對所里來說根本不是問題,明給你說,這就不是一百塊錢的事?!?/p>
“你看看,不就是一百塊錢么。”
“唉,我怎么給你說呢,你——”
“老王,你們說啥呢?什么一百塊錢,你們誰欠誰的錢了?”也不知道所長啥時候進(jìn)了食堂。
“噢,我們隨便聊聊。所長,你當(dāng)過紅小兵沒?”李玉蓮接過所長的話,沒頭沒腦地說。
“紅小兵,紅小兵?”
我和李玉蓮相視一笑,所長的眼里迷茫一片。
李玉蓮的婆婆突發(fā)腦梗不能自理,只好回去照顧。做飯的換來換去,教導(dǎo)員提起來就說,沒有一個像李玉蓮那樣勤快,事少的。剛過了三個月,得知李玉蓮婆婆去世的消息,教導(dǎo)員讓我聯(lián)系,希望李玉蓮能回所里來。
我直接拒絕了。聽說小王聯(lián)系上了李玉蓮,但她還是沒答應(yīng)。
【作者簡介】 吳全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lián)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學(xué)員。有散文、小說發(fā)表于《六盤山》《黃河文學(xué)》《朔方》《大地文學(xué)》《啄木鳥》《遼河》《雪蓮》《美文》《四川文學(xué)》《散文選刊》《小說選刊》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