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明

摘 要：古籍整理的深度，主要在于古籍整理者的學養(yǎng)和對該種古籍的認識、研究深度。古籍深度整理，不能僅狹義理解為注釋形式。影印、點校、集校、輯佚等形式，也要能體現(xiàn)整理的深度。合格的古籍深度整理，實際深度上應(yīng)與外在形式相一致。評價古籍深度整理作品，不宜僅依據(jù)外在形式而忽略其實際深度。

關(guān)鍵詞：古籍出版 深度整理 外在形式

深度整理是當前古籍整理追求的一個方向。古籍整理的深度，不僅在于整理形式，更在于古籍整理者的學養(yǎng)和對該種古籍的認識、研究深度?，F(xiàn)在普遍存在將深度整理狹義理解為注釋的情況，比如校注，名義上校勘排在注釋之前，但在認定深度整理時又把注釋放在?？敝希灰凶⑨?，?？弊龅貌钚┮策€號稱深度整理。如果沒有注釋，校勘做得再好，仿佛也沒有深度。從對古籍整理的認知深度而言，影印、點校、集校、輯佚等整理形式，并不因為不加注釋而缺乏深度。同樣，注釋并不意味著即是深度整理，深度整理并非只有注釋一種形式。

一、影印古籍中的深度整理

20世紀前半期的影印古籍中，最負盛名的是張元濟主持的《百衲本二十四史》與《四部叢刊》?！栋亳谋径氖贰罚ㄒ韵潞喎Q《衲史》）雖采用影印方式，但選用的版本都是最早且最好的版本，而且多數(shù)是精心選取幾個不同的版本配補起來的。[1]“在影印的過程中，善本在不斷發(fā)現(xiàn)，?？痹陔S著每一種史的影印而不斷深化。甚至在出書前還在根據(jù)?？苯Y(jié)果而抽換版本?！盵2]經(jīng)過校勘的各史均有?？庇?，?？庇浽宸惨话倨呤齼?，中華書局組織點?！抖氖贰窌r，除《后漢書》等十一史用《衲史》影印本作底本、《漢書》等十史用《衲史》作校本外，又有《晉書》等十史援用《衲史?？庇洝纷鳛樾？眳⒖?。[3]由尚存十六種《衲史?？庇洝房芍恶氖贰沸？彪y度之大與用功之深?！端牟繀部酚坝r注重版本的選擇與抽換、卷葉和序跋的增補，各書后大多附有出自張元濟、孫毓修等行家之手的?？庇?，在?？钡膶徤髋c校勘記的增輯等方面也取得了豐碩成果。[4]當然，張元濟主持影印的古籍包括《續(xù)古逸叢書》在內(nèi)，存在一定的描潤、改字情況，今人對此有不同看法，但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學術(shù)環(huán)境中，在實現(xiàn)為讀書人提供精善讀本的目標方面，體現(xiàn)了整理者高超的認識水平和整理能力，是當之無愧的深度整理。

20世紀下半葉，仍存在影印本加點校的情況，如中華書局影印《四庫全書總目》由王伯祥斷句；影印胡刻本《文選》不僅加斷句并描修殘缺漫漶處，見于顧廣圻《文選考異》的文字在原文中以三角號標出，還將尤刻本與胡刻本較重要的異文校出。又如齊魯書社出版的戴家祥整理孫詒讓《名原》、華東師大出版社出版的戴家祥整理孫詒讓《古籀余論》等，均在原刻本上進行標點，并施以專名線和書名線。

近年所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影印《經(jīng)義述聞二種》，收錄嘉慶二年刻不分卷本與嘉慶二十二年江西刻十五卷本兩種《經(jīng)義述聞》版本。此兩種較之道光七年刻三十二卷定本，尚屬過程性版本，但其不斷增訂、三次刊刻的歷程，確屬關(guān)系清代學術(shù)史的重要個案，值得研究處頗多。三十二卷定本已有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附條目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點校本，頗便使用，但從研究者的角度而言尚需更多版本?！督?jīng)義述聞二種》于影印本《解題》中對已知的中國大陸地區(qū)所藏十種不分卷本、臺灣地區(qū)所藏一種不分卷本、日本所藏一種不分卷本，以及不分卷本稿本進行條目統(tǒng)計，又在書末附錄整理者所編《經(jīng)義述聞十五卷本以前各本條目對照表》《國家圖書館藏經(jīng)義述聞王氏批語輯錄》，對于探討該書成書的過程是非常重要的基礎(chǔ)工作，雖說全書采用影印方式，但整理者的處理方式，體現(xiàn)出對于該書文本的認識深度和整理深度。相比之下，某點校本《高郵二王合集》搜羅《廣雅疏證》《讀書雜志》《經(jīng)義述聞》《經(jīng)傳釋詞》《康熙字典考證》以外的詩文、序跋、書札、考辨文字，整理難度較大，能夠方便讀者；但所輯他人與王氏父子往來文字，其校注雖以“深度整理”面貌出現(xiàn)，卻存在較多問題。不僅注釋時有時無，甚為隨意，也有一些錯誤。如丙編“詩文”輯錄了時人提及王氏父子的詩文，其中陳壽祺《歲暮懷人道中作七首》其五“家業(yè)王陽舉世稀”一句，校注稱：“王陽，本是漢代王崇、王吉異名，一以清廉知名，一以敢諫知名。此處殆指明代理學重鎮(zhèn)王陽明而言。王引之祖父王安國以上五世傳習理學。人名減一字稱之，詩賦駢文中不乏其例，王勃《滕王閣序》稱徐孺子為徐孺，稱楊得意為楊意即是。”這個解釋實在牽強，考證也有錯誤。按，此處“王陽”二字當解釋為王獻之、陽休之的合稱，此從家學淵源、名字均帶“之”字而化用。試想如果該處沒有注釋，僅使用專名線，看到“王陽”二字是標在一起還是斷開，就能知道整理者對于該詩的理解有無差池。此外還有較多詩文存在校注、系年有誤，隨手翻檢，即見湯金釗《題王石臞年伯校書松菊園圖》“衛(wèi)公好學忘年?！弊⒄`將“衛(wèi)公”作“衛(wèi)覬”，“衛(wèi)公，殆指漢魏人衛(wèi)覬，享年七十四歲，以文章顯”，實際應(yīng)指衛(wèi)武公；龔自珍《訪王子仁》注王子仁“詳《清史列傳》”，實際《清史列傳》無王子仁；陳文述《神羊行贈王懷祖給諫念孫》注誤將號“退庵”作字；張維屏《秋日陳恭甫師招同王伯申宮庶引之程春廬兵部同文陳石士編修用光吳蘭雪國博嵩梁查梅史孝廉揆集寓齋小飲席上賦呈》當作于嘉慶中，“說明”誤作于道光初年。且不說注中多解釋“催科”“撫字”“侍坐”“升堂”“? ，同搜”這類大多數(shù)文史領(lǐng)域人所共知的常識。從這個例子可見，“深度”與否，并不在于整理形式，不能簡單認為注釋深于點校，點校深于影印，而在于所做的整理工作是否體現(xiàn)出對于古籍本身的認知深度。

二、古籍?？迸c輯佚中體現(xiàn)的深度

?？笔侨魏喂偶砉ぷ鞅仨毭鎸Φ模话愎偶砭∪舾砂姹净蛩麜M行?？?，并不視為深度整理。但當面對版本繁多、系統(tǒng)復(fù)雜的傳世古籍時，且前人校勘成果較多，也需斟酌取舍，往往采取集校、匯校等形式對文本進行系統(tǒng)的?？?，一方面總結(jié)前代的?？背晒硪环矫嬉矠檫M一步整理打下基礎(chǔ)。較為知名的，如郭沫若等《管子集?！?，黃焯《經(jīng)典釋文匯校》，盧盛江《文鏡秘府論匯校匯考》，徐時儀、楊艷《朱子語類匯?！返取Ｖ劣谙瘛妒?jīng)注疏》這樣篇幅巨大、流傳久遠的經(jīng)典，所匯集的儒家十三部經(jīng)典的經(jīng)文、古注、音義、疏文，大多數(shù)在宋代以前形成，到南宋出現(xiàn)經(jīng)、注、疏合刻本，再到明清時期的諸多刻本，版本更加復(fù)雜，?？彪y度也更大。杜澤遜師近年主持“十三經(jīng)注疏匯?！保卯斀駥W術(shù)條件對《十三經(jīng)》進行大規(guī)模系統(tǒng)?？?。目前已經(jīng)出版的《尚書注疏匯校》，“以校勘《尚書注疏》傳世版本為主，以《尚書》早期單經(jīng)本、經(jīng)注本、經(jīng)注釋文本為輔，所校版本有：唐開成石經(jīng)本、宋刻單疏本、宋刻八行本、李盛鐸舊藏宋刻本、宋王朋甫刻本、宋刻纂圖互注本、宋魏縣尉宅刻本、蒙古平水刻本、魏了翁《尚書要義》、元相臺岳氏刻本（清乾隆重刻）、元刻明修十行本、明永樂刻本、明嘉靖李元陽刻本、明萬歷北京國子監(jiān)刻本、明崇禎毛氏汲古閣刻本、清乾隆武英殿刻本、清乾隆內(nèi)府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清乾隆內(nèi)府鈔《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清嘉慶阮元南昌府學刻本，共十九種”，其底本“選用明萬歷北京國子監(jiān)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影印置于各卷匯校之前”，并將乾隆武英殿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所施句讀，照式移于北監(jiān)本上。[5]校勘時又吸收前人?？庇浫珙櫻孜洹毒沤?jīng)誤字》，日本山井鼎、物觀《七經(jīng)孟子考文補遺》，武英殿刻《尚書注疏》附《考證》，盧文弨《群書拾補》，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庇洝?，阮元南昌府學刻《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洝?，孫詒讓《十三經(jīng)注疏校記》等十五種。[6]在深入梳理《尚書注疏》各版本源流及其性質(zhì)的基礎(chǔ)上，確定底本與校本，通過系統(tǒng)校勘，揭示《尚書注疏》在流傳與刊刻過程中的文字變化，對于《尚書注疏》文本的認知超過以往，對后續(xù)整理與詮釋《尚書注疏》提供了詳實可信的依據(jù)。

輯佚是根據(jù)現(xiàn)存古書對亡佚古書的復(fù)原，至清代成為專門之業(yè)，不僅出現(xiàn)黃奭《漢學堂叢書》、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等輯錄經(jīng)、史、子部書為主者，也有官修《全唐文》《全唐詩》，及私修《金文最》《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等大型集部輯佚專書。輯佚對于目錄、版本、?？薄⒈?zhèn)沃畬W要求甚高，其深度也就綜合體現(xiàn)在這幾個方面，采輯不廣者往往有補輯之作。以集部書輯佚為例，近幾十年來的大規(guī)模文獻輯佚，陳尚君輯?！度圃娧a編》《全唐文補編》等最為知名。如《全唐詩補編》，在王重民《補全唐詩》《敦煌唐人詩集殘卷》、孫望《全唐詩補逸》、童養(yǎng)年《全唐詩續(xù)補遺》所收詩二千余首、句四百余條（合刊為《全唐詩外編》）外，又輯成《全唐詩續(xù)拾》六十卷，得四千六百余首又一千一百與句，遠遠超過前人所輯佚詩的總和，達到《全唐詩》收詩總數(shù)的七分之一。“引書遍及四部典籍、佛道兩藏、方志譜牒、石刻法帖、敦煌遺書、域外漢籍，其中甚多他人未用或罕見之書?！盵7]在輯佚的過程中，對非唐人詩冒唐人名者、非唐人詩冒唐人詩者、非唐人與唐人名姓相同篇什混雜者、作者事跡不詳是否唐人無從判定者、唐人詩張冠李戴至一詩而三四見于他人名下者、好事而姑為托撰者、百為而借以隱名者等復(fù)雜情況進行審慎考辨，較好地解決了求全與求真的統(tǒng)一問題，做到了輯錄、辨?zhèn)?、?？比矫娴挠袡C結(jié)合。[8]在20世紀80年代尚無電子檢索的學術(shù)條件下，更是難能可貴?！度莆难a編》以四部、佛道、敦煌、域外文獻為主，石刻文獻則盡量回避《唐代墓志匯編》《匯編續(xù)集》《全唐文補遺》等所收墓志，僅收錄舊方志中的金石文字，輯錄唐人遺文六千余篇，蔚為大觀。

在專書輯佚方面，則有林繼中《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劉躍進、徐華《文選舊注輯存》等?！抖旁娳w次公先后解輯?！穼ΜF(xiàn)存最早杜詩編年注本宋代趙次公注進行系統(tǒng)輯佚。趙注分甲乙丙丁戊己六帙，其中甲乙丙三帙之輯佚，以中華書局影印南宋寶慶元年曾噩刊本《新刊校定集注杜詩》（簡稱《九家注》）為底本，校以清嘉慶刻本及《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等十種杜集注本；丁戊己三帙以國家圖書館藏明鈔《新定杜工部古詩近體詩先后并解》殘卷為底本，校以成都杜甫草堂藏清鈔《先后解》殘卷及九家注。甲乙丙三帙之編次，盡量依照明鈔本體例進行復(fù)原。[9]輯錄體例完善、搜羅全備、?？本珜?；?？睍r講究用書之版本，匯校各本時處理審慎，于趙注引書引文盡可能核檢原書以訂正缺訛，且“于趙注本身在引史實不符合詩意、文理欠通等方面的錯誤，及引據(jù)史文與今本有所不同者，皆保留原貌，或加校語，不隨意改動，因前者可見趙注之不足，后者容為趙氏別有所據(jù)。全書?？背塘χ炼?，而所出校記顯然經(jīng)過由繁至約的處理，故皆簡潔得體，無枝蔓蕪雜之病”[10]。修訂本采納他人補輯的若干條，現(xiàn)存趙注大致輯錄殆盡?！段倪x舊注輯存》輯錄李善所引舊注、李善注、五臣注、《文選集注》、佚名古注，對現(xiàn)存宋代以前的《文選》舊注進行系統(tǒng)整理，所采版本也都是經(jīng)過精密考慮后的審慎遴選。

總之，優(yōu)秀的古籍?？迸c輯佚作品，是文字、音韻、訓詁、目錄、版本、?？?、辨?zhèn)沃畬W的綜合體現(xiàn)，是古籍深度整理的一種重要形式。

三、并非所有注釋均有深度

注釋古籍，本來是有較大難度的。張舜徽《中國文獻學》說：“平心而論，替古書作注解工作，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一方面固然要明于訓詁通例，解釋得很清楚；另一方面，又必需學問淵博，能夠作探本窮源的深入工夫?！盵11]具體到集部古籍，近人汪辟疆曾說：“注古人詩文，徵事第一（原注：指與作者及本文事實，非注不明者），數(shù)典第二，摘句第三，平文第四（原注：如王文誥注蘇，兼論詩文）。至于訓詁，本為最尊，然施諸古書，如顏監(jiān)之注班，李善之注《選》，為用自宏。唐宋以后，文家奇僻之字究屬不多，偶一有之，博稽前說可也。古書注最博大者，《漢書》顏師古注，《三國志》裴松之注，《世說》劉孝標注，《文選》李善注，夐乎尚矣。宋人如施元之注蘇，任淵注黃、陳，李璧注荊公，胡稚注簡齋，以宋人而注宋人詩，故注中于數(shù)典外皆能廣徵當時故事。俾后人讀之，益見其用事之嚴，此其所以可貴也?！盵12]正因為難度大，所以前人在整理古籍時采用注釋方式的并不太多。章培恒論錢仲聯(lián)古籍箋注工作貢獻時說：“箋注之學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一種，但進入20世紀以來，這門學問卻已面臨了危機；到今天更僅賴一二前輩學者支撐。下一世紀將會如何，實是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盵13]文章寫于1999年，當時電腦尚未普及，古籍整理還不大依靠數(shù)據(jù)庫或搜索引擎，箋注之學仍然采用傳統(tǒng)的辦法，比前代稍便利的條件，主要是工具書、古籍影印本。

但近十幾年來古籍注釋之作頻出，與古籍數(shù)據(jù)庫檢索便利有較大關(guān)系。劉永翔《E考據(jù)》中說：“此間上庠師生無不藉數(shù)據(jù)庫以撰論文。其利在速，昔之注書，老師宿儒窮數(shù)十年之功不能成者，今初學者旬月間可就也。其弊在不復(fù)讀書，惟計算機之是賴，‘誤稱于寶，錯認顏標者屢見不鮮也。夫才學識三長，本須歷時之久，日烹月煉始成，計算機可代者惟學之中記誦一隅耳。故今日之論文，材料不憂其少，撰者動手（按鍵盤）即辦，不必如傅孟真之尚須動腳也。而文字苦寙，識鑒全無，則在在而見。雖然，茍三長具足者解用其法，則如虎添翼、如龍得云矣。”[14]撰寫論文如此，整理古籍自然也離不開數(shù)據(jù)庫。目前以校注箋釋（或也編年）為主的深度整理，集部古籍占了較大比例，有些注釋的深度實在不像書名所標舉的那樣。

如《述學》是清人汪中的名作，2014年出版的《述學校箋》于各篇之后，列?？庇?、解題、系年、箋注、集評等，看起來體例齊備，但似深實淺。因為很多箋注，都是文史學子耳熟能詳?shù)?，并且大段抄錄古書，有些當注者反而不著一字，達不到對闡明《述學》篇意、補其未備、辨其訛誤的期待。各篇之后所謂“解題”，大多類似按語，甚或是賞析、傳記?！凹u”則摘錄《越縵堂日記》《譚獻日記》，甚至錢穆《先秦諸子系年》。體量雖然增大，實際程度不深，反倒讓人覺得注水太過。箋注中不知所云的錯誤較多，舉書中《漢雁足鐙盤銘釋文》一例言之。汪氏文中云：“古之燭束薪為之，或執(zhí)之于手，以膏為燭，始見于《秦始皇本紀》，則宜有盤以承之?！?，其別也。故《外戚傳》：‘乃夜張鐙燭?！剁姸钭R》所載，凡七，鐙別出，車宮承燭盤是也?！惫{注：“《鐘鼎款識》，宋王厚之所著，著錄其所見之鐘鼎彝器。銅鐙，為其中之一。”按，所謂王厚之《鐘鼎款識》，是王氏集拓古器物五十九種并施題識之書，曾經(jīng)清人朱彝尊、查慎行、翁方綱、錢大昕等題跋，阮元于嘉慶七年得到該冊，加以考釋，摹刻行世。但該處《鐘鼎款識》并非王氏此書，而是宋人薛尚功《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的簡稱，薛書卷二十“漢器款識”鐙類著錄上林榮宮鐙、首山宮鐙、甘泉上林宮行鐙、林華觀行鐙、甘泉內(nèi)者鐙、龍虎鹿盧鐙、耿氏鐙七器，又著錄“車宮承燭盤”。箋注不僅張冠李戴，標點也有誤，應(yīng)作：“《鐘鼎款識》所載凡七鐙，別出車宮承燭盤是也?！蓖羰舷挛挠忠齾未笈R《考古圖》、歐陽修《集古錄》以疑漢權(quán)公私大小并非一律。因藍田呂氏兄弟均甚知名，汪氏誤作“呂微仲《考古圖》”。[15]“微仲”是呂大防字，《考古圖》撰者呂大臨字與叔，箋注者未糾正汪氏筆誤，仍節(jié)引《宋史·呂大防傳》，述呂大防生平大要。這類圓鑿方枘的箋注比比皆是，且不要說“首六字漫漶”箋注“漫漶，模糊貌。韓愈《新修滕王閣記》中‘赤白之漫漶不鮮者，治之則已”這類無謂的了。如此“深度”注釋，與前言中自詡“即使是學術(shù)性的論文，由于出語淵雅，似亦應(yīng)施以箋注，以了解所討論之問題，并辨其學術(shù)淵源之所在”相去甚遠。

目前古籍善本影印琳瑯滿目，重要古籍多有不同版本可供參校；古籍普查成果卓著，各種古籍存藏情況也得以揭示，深度整理條件超過以往。但目前所見很多古籍整理在搜集材料方面較為完備，卻缺乏裁斷，而優(yōu)秀的古籍深度整理需要利用有利學術(shù)條件，綜合運用各種知識，加以融會貫通。以近年所見楊明《陸機集校箋》而言，該書并不以現(xiàn)存最早的陸元大本、影宋鈔本為底本，因兩本“并非六朝、隋唐流傳有緒之舊本，而是自總集、類書中輯錄編成者。其輯錄范圍，不出《文選》《玉臺新詠》《樂府詩集》《藝文類聚》《初學記》等數(shù)種常見之總集和類書。以出于《文選》《類聚》者最多，其次為《樂府詩集》……”“其集既出于輯錄，故本書不以陸元大本、影宋鈔本為統(tǒng)一之工作底本，而是溯其淵源，分別以諸篇所從出之總集、類書的善本為底本。這樣做可以提供現(xiàn)存陸機作品較早的文本狀態(tài)，也可避免為陸本、影宋鈔本內(nèi)新增的訛誤出校，減少校記數(shù)量”。[16] 該書所用校本，也以宋以前文獻為主。如《文選》選擇韓國奎章閣藏六家注本“所反映的李善注本為底本，而以六臣注本系統(tǒng)、李善注本系統(tǒng)、五臣注本系統(tǒng)三者的代表性文本，旁及《文選集注》、敦煌寫本《文選》等，作為校本。陸元大本、影宋鈔本《陸機集》，仍作為重要的校本，但其明顯的錯訛不出校記”[17]。在?？彼冒姹痉矫嬉院嗰S繁，提綱挈領(lǐng)，是在深入研究文本演變、版本形成基礎(chǔ)上做出的妥善處理。不迷信宋本，顯示出對于版本、校勘的深入理解。[18]該書?？本珜?、注釋嚴謹精當，如卷三《感丘賦》“泛輕舟于西川，背京室而電飛。遵伊洛之坻渚，沿黃河之曲湄”，箋注：“西川，西來之川流。榖水自洛陽西北分流繞城，復(fù)自城東東流，至偃師與洛水會合，繼續(xù)東流?！薄耙谅?，伊水在洛陽南流入洛水，此云伊洛，實指洛水而言。湄，《爾雅·釋水》：‘水草交為湄。謂水之岸也。洛水東北流，經(jīng)偃師南、鞏縣東，于成皋西入河，是陸機所經(jīng)行處?！盵19]箋注地理簡明扼要，可見對當時地理、陸機經(jīng)行均所知甚深。即使承襲前人成說之處，也能追本溯源，如卷三《嘆逝賦》“昔每聞長老追計平生同時親故”，箋注：“平生：《論語·憲問》：‘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何晏《集解》引孔安國：‘猶少時?！盵20]此句《文選》李善注云：“《論語》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装矅唬骸q少時?！卑?，《論語》孔安國注未見于《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可知李善注亦應(yīng)從何晏《論語集解》中轉(zhuǎn)引，《陸機集校箋》補足出處，甚為嚴謹。而五臣注“銑曰：皆長老之所談?wù)咭?。平生，少時也；凋落，死亡也”等淺近易解者均未引用，可見其裁斷。該書不迷信舊本，不堆砌注釋，厚積薄發(fā)，充分展現(xiàn)出箋注者的深厚功力，是優(yōu)秀的古籍深度整理作品。

綜上所述，合格的古籍深度整理，應(yīng)在實際深度上與外在形式所標識的“校注”“箋注”“匯?！薄凹u”等一致。在評價古籍深度整理作品時，也不宜僅依據(jù)外在形式而忽略其實際深度，而應(yīng)結(jié)合古籍的具體情況及其復(fù)雜程度做出合理的判斷。

（作者單位系福建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