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伊麗莎白一世時期戲劇的繁興,固然是風云際會,出了一批優(yōu)秀的劇作家,如牛津、劍橋出身的年輕作家克里斯托弗·馬洛、羅伯特·格林、喬治·皮爾、托馬斯·納什、托馬斯·基德、本·瓊森以及沒上過大學的莎士比亞,但主要還是因為出現(xiàn)了平民劇場,擁有技藝精湛的演員,能夠迎合老百姓的喜好,在舞臺上展現(xiàn)人生百態(tài)。雖然倫敦市政府時常打出政治敏感的旗號來干預(yù)演出,加上保守教會與清教徒認為戲劇演出敗壞世道人心,動輒就想封閉劇場,好在伊麗莎白一世與一些宮廷大臣喜歡看戲,支持劇團演出,成了劇團的保護傘,有助于戲劇在民間的勃興。十六世紀八十年代之后,倫敦市郊區(qū)蓋了許多劇場,也就是通常說的“伊麗莎白劇場”,是一種露天劇院,設(shè)有高起的舞臺演劇空間,三面環(huán)繞的看臺座席,還在舞臺前面的空地容許人們站著看戲,站票只收一便士,市民觀劇的熱情更加高漲。
比起現(xiàn)代劇場的建筑設(shè)計,伊麗莎白劇場相當簡陋,情況和中國鄉(xiāng)間酬神唱戲搭起來的戲棚也差不多,只不過多了固定的木結(jié)構(gòu)建筑,可以常年演戲,不是隨搭隨拆的臨時劇場。然而,劇場雖然簡陋,卻上演了精彩的戲劇,讓莎士比亞這樣的寫手大展才華。普羅大眾看戲辛苦一點,付不起貴價的座席,站在露天的空地上,刮風下雨無所遮蓋,還踩得滿腳泥濘,卻擋不住他們看戲的熱情,支持了演劇事業(yè)的繁興,從而孕育了莎士比亞流傳千古的劇作。
當時劇作的寫手主要來自出身大學的年輕作家,他們一方面潛心詩文,追求文學天地的名聲,希望得到皇室貴胄的青睞。另一方面則撰寫劇本,賣給劇團賺快錢。劇本賣出之后,就屬于劇團的財產(chǎn),任由劇團按演出要求刪改,寫手拿個五鎊到十鎊的報酬,版權(quán)賣斷,從此無權(quán)置喙。一旦演出成功,連番演出的賣座收入,累積起來就相當可觀,卻與劇作家無關(guān)。演員可以從中得到豐厚的分成,活得十分滋潤,許多人還得以買房置業(yè)。以莎士比亞為例,就在自己家鄉(xiāng)斯特拉特福一帶買了大宅與田地,還在倫敦投資高檔地產(chǎn)。
羅伯特·格林自認為才情過人,發(fā)現(xiàn)演員的收入比劇作家豐厚,心理十分不平衡,由羨生恨,以十分惡毒的評語指斥演員個個都“自高自大”“貪得無厭”“厚顏無恥”。他和同是學院出身的作家湯姆·納希把演員比成《伊索寓言》里面的烏鴉,偷了別人華麗的羽毛來裝飾自己:“你們像伊索的烏鴉一樣,用別人華麗的羽毛裝扮起來,感到驕傲嗎?你們自己一句話也不會說……觀眾叫好鼓掌的一切戲詞,都是我們的發(fā)明,來自我們知識的秘密。”在這些劇作家眼里,演員一文不值,只是“勞動的機器”,演出的劇本才是才子的心血。
格林一生放浪形骸,鮮車華服,不畏物議,經(jīng)常錢財?shù)绞志碗S意花費。到了1592年夏天,格林罹患重病,一文不名,覺得自己不久人世,突然自愧平生作為,寫了好些懺悔的文字,由出版人切特爾編輯成書,即《格林的吉光片羽》。其中述及他的戲劇生涯,提到他的劇作家朋友,如馬洛、納希、皮爾,勸告他們停下手中的筆,不要再給舞臺演員寫戲:“為了那些鄙夫的歡樂,委屈珍稀才人的聰明才智,實屬不值。”他再次辱罵舞臺演員,說他們是“猿猴”,是“莊稼漢”,是“畫了油彩的怪物”。演員是一群“說著我們言語”的傀儡,“拿我們的光彩裝飾自己”。他特別討厭一個會寫劇本的演員,雖然沒有指名道姓,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在痛罵莎士比亞:“有一只新起之秀的烏鴉,用我們的羽毛裝扮自己。他的虎狼之心披上了演員的畫皮,還擅用諸君的本事,爆出無韻體詩句。簡直是‘文武全才的約翰,是我們國家自詡為天下第一的‘搖撼場景?!?/p>
“文武全才的約翰”,美國莎士比亞學者斯蒂芬·格林布拉特譯成“Jonny-do-everything”,換成中國式的說法就是“文武雙全的張三”“文武昆亂不擋”,是帶著諷刺口氣說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在舞臺上肆意搖撼,制造場景,花樣百出。格林自創(chuàng)了“搖撼場景”一詞,是為了諧音“莎士比亞”的前面兩個音節(jié)“莎士”,諷刺他是搖著“長矛”撼動舞臺的人。格林故意創(chuàng)造新詞,目的就是要人聯(lián)想到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是當時最負盛名的“宮內(nèi)大臣劇團”的股東兼演員,也是劇團最重要的寫手,收入頗豐。格林痛罵的文武全才的烏鴉,能在舞臺上搖撼出場景,幾乎已是明人不說暗話,直指莎士比亞了。至于格林說“他的虎狼之心披上了演員的畫皮”,則影射莎士比亞寫的《亨利六世》下篇第一幕第四場,約克公爵大罵瑪格萊特王后的詞句:“啊,虎狼之心披上了女人的畫皮?!笨梢姼窳旨词古R終寫了自我懺悔之詞,對莎士比亞還是充滿了嫉妒與仇恨,認為莎士比亞豎子成名,是欺世盜名,盜取了他們這一批牛津、劍橋?qū)懯值牟徘榕c文辭。
《格林的吉光片羽》出版人名叫切特爾,據(jù)說已經(jīng)刪去了不少罵人的話,包括辱罵馬洛是“無神論者”的段落。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推測,莎士比亞知道格林的辱罵,雖然沒有公開駁斥,但私下還是有所反應(yīng)的?;蛟S是通過中間人的緩頰,讓切特爾知道他的為人寬厚與才華出眾,也就使得切特爾很后悔沒刪去辱罵莎士比亞那一段:“我十分抱歉,感到其中的錯誤都得歸咎我自己,因為我觀察到他(指莎士比亞)循規(guī)蹈矩,而且術(shù)業(yè)成就極高?!彼€說,從各方聽到的說法都稱贊莎士比亞人品高尚,處世正直,誠實忠厚,而且文筆詼諧得體,是演藝的表率。
莎士比亞為人低調(diào),在十六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到倫敦加入劇團之后從不惹是生非。他出身平民階級,背井離鄉(xiāng),進入倫敦演劇界,全靠自己努力奮斗才站得住腳,十分珍惜這份演員兼寫手的劇場工作。他在倫敦生活儉樸,基本上以劇團為家,不但飾演各種角色,還善用一切余暇時間配合劇團演出的需要,撰寫觀眾喜聞樂見的劇本,成為劇團最受歡迎的寫手。他撰寫的劇本一般都有故事原型,或取材自當時的歷史傳說,或改編自歐陸流行的劇本,經(jīng)過他的生花妙筆點鐵成金。若說他用別人的羽毛來裝飾自己,也不完全錯,只是其他飛禽的羽毛到了他身上,就成了光彩奪目的孔雀開屏。莎士比亞的人生目標十分清晰理性,他在乎銀錢的經(jīng)營管理,錙銖必較,積攢儲存收入所得,為的是挽救中落的家道,為父親償還債務(wù),求田問舍,重振家聲,光宗耀祖,晚年終于晉身家鄉(xiāng)的紳士階層。
格林的詆毀與切特爾的稱贊,反映了莎士比亞在伊麗莎白時代演藝界的身份與地位。他是粉墨登場的著名演員,同時也是為劇團寫戲的優(yōu)秀劇作家。他不因自己的戲子身份感到卑微,也不因?qū)懗鰝涫苜澴u的劇本而傲視別人。他上了舞臺,能說能演;下了舞臺,能編能寫。處世不卑不亢,以平常心待人,受到演藝界與文學界的尊重。莎士比亞在當時是大家公認的好好先生,本·瓊森贊譽其為“溫文的莎士比亞”。對格林的惡毒詆毀,最好的回應(yīng)方式,就是不理不睬。時光會洗凈一切無稽的污蔑,莎士比亞劇本的光輝與日俱增,到了十八世紀已經(jīng)成了英國公認的文學經(jīng)典,沒有人記得格林的詆毀了。
類似的“文人相輕”情況在中國文學史上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倒是無足為怪。韓愈曾寫過一首詩,盛贊李白、杜甫,批評那些毀謗他們的人,開頭是:“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格林當然不會知道韓愈的詩句,不過,以此評論他對莎士比亞的詆毀,簡直是絲絲入扣,好像量身定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