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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憶父親錢谷融

        2022-05-30 10:48:04錢震來
        書屋 2022年11期

        錢震來

        中國有句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不過屠格涅夫的名著《父與子》寫的卻是兩代人的矛盾,或者說“子對父”在觀念上的“背叛”。其實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兩方面皆有,年輕時是后者,年紀(jì)大了,又回到前者,難怪說人生就是一個怪圈,遲早會回到原點。

        從小到大,父母對我徹底放養(yǎng),從未過問過我學(xué)習(xí)之事,但可能是身教重于言教吧,他們靜靜伏案工作的印象讓我以為這便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人生。父母對我的徹底“放養(yǎng)”或“放縱”在我看來是理所當(dāng)然,但在我發(fā)小中卻享有盛名,他們后來告訴我凡是要玩“大鬧天宮”級別的游戲,到我家是首選,父母是出了名的“寶貝”我,不會多加責(zé)怪。再小的時候母親帶著我住復(fù)旦,那時父親在華東師大工作,僅周六回來一次,我卻不顧他疲勞,纏著他講故事,一個又一個。有次他連講了七個,講得他唇焦口燥,還記得其中一個是小人書上的“三座山的故事”。有一次我實在太搗蛋了,被父親打了幾下,天崩地裂,不得了了!結(jié)果過后父親又講了好幾個故事,說這是他的“道歉”??梢娔菚r我們小孩子能無法無天,其實是因為父母親不同尋常的民主作風(fēng)。這些六七十年前的事至今仍然如在眼前,見證了父母給我的幸福童年。

        我年少時不知天高地厚,對文學(xué)、戲劇、數(shù)學(xué)、物理、音樂、外語都先后有過興趣,當(dāng)然大都是為形勢所逼,非心血來潮,肆意妄為。不過,父親對我一會兒學(xué)理科一會兒學(xué)音樂從來不說什么,也不反對。我做的其他一切他都看不上眼,但對我寫文章總稱贊有加。記得小學(xué)時寫過一篇作文,因跑題了,吃了個二分,父親讀后卻大加贊賞?!墩搳W斯汀》原來是我的一篇英語論文,試著譯成中文,讀讀好像尚可,并不太小兒科,父親看了也很欣賞。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似乎內(nèi)心深處還是希望我能寫寫弄弄,但因自己吃了寫作的虧,所以也不便說什么。

        奇怪的是,我和父親在家?guī)缀鯊奈从懻撨^引起軒然大波的《論“文學(xué)是人學(xué)”》一文,只記得在我上中學(xué)的年紀(jì),有一次我把某雜志上一篇批判“人道主義”的文章給父親看,我覺得不錯,父親看后只一句“像是中學(xué)生的文章”便給打發(fā)了?;叵肫鹪傩〉臅r候,大概是1957或1958年,每當(dāng)大學(xué)生們知道我是“錢谷融”先生的兒子,總喜笑顏開,露出頗感興趣的表情,當(dāng)時并不知為什么。

        “文革”時,母親比父親受罪更大,她因為見家庭困難的學(xué)生唐某冬季衣衫單薄,便送了件新棉衣給他,結(jié)果被冠以“拉攏腐蝕”的罪名,恩將仇報的唐某后來被他的同學(xué)們斥為“不是人”。但記得有一晚,一群中文系學(xué)生涌入我家,翻箱倒柜,要挖金銀財寶,還將我們一家四口相互隔開套口供,希望找到突破口,不過我們家一向吃光用光,讓這幫上門搶劫者空手而歸了。被自己的學(xué)生折騰了數(shù)小時后,疲憊不堪的父親對我們子女卻是一臉的歉意,似乎為連累我們而感到羞愧。

        我從1963年去上海中學(xué)寄宿上高中起,便與父母接觸越來越少?!拔母铩敝幸蛐》株犙莩觯膊蛔≡诩依?。接著是上山下鄉(xiāng)。后來出國留學(xué),更是多年才一見。即便在上影樂團工作的十五年中,也是父母與我,文學(xué)與音樂,各忙各的。有一年父母來美看望我,一老同學(xué)開車帶我們一家去圣路易斯拱門游玩,到了吃飯時間,想找某一家好一點的中餐館,結(jié)果開來開去就是找不到,最后總算碰上了麥當(dāng)勞,將就買了魚肉漢堡包,雖遠非“熊掌”,父母卻大呼好吃,在華東師大中文系素有“美食家”之譽的父親更是贊不絕口:“從未吃過這么好吃的!”所謂饑不擇食,大概的確是餓壞了,至今這已成為我與這位老同學(xué)之間的“經(jīng)典”笑談。

        2011年母親去世時,在華東師大二村的房子已破舊不堪,亟需裝修,父親毫無留戀,將所有書籍送的送,賣的賣,全部清空,他看了一輩子書,該讀的都讀了,該記下的都記下了,從來也沒爭過什么地位名分,撒手紅塵是最容易不過的了。

        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在華東醫(yī)院,他虛歲九十九生日的前五天,之前他對我一表姐說:“彭彭(我小名)怎么好久沒回國了?”仍是他一貫的暗示而不明說的作風(fēng)。雖然我妹妹已先飛回上海,說這次住院“應(yīng)不礙事”,我仍有不好的預(yù)感,一下飛機就直奔病房了,握著父親蒼白的幾乎透明的手,覺得是那么柔軟和溫暖。幾天后,在父親陰歷九十九歲生日那天,他便永遠離我們而去了。

        一轉(zhuǎn)眼,我也退休了,在老同學(xué)們的鼓勵下,突然七十歲學(xué)吹打,嘗試起我父親一直暗示于我的寫寫弄弄的“生涯”。幸虧,干其他都是要有真本事的,唯寫文章是所有不得意人的最后機會或歸宿?;虿豢盎厥?,將自己的不幸撕開給別人看,或說些瘋話,將自己的啼笑皆非與別人分享。慶幸的是,總算沒有過于慘痛的經(jīng)歷,死里逃生,當(dāng)然也不是一帆風(fēng)順,功成名就,而是不起眼的普普通通,平平安安就是福啊,這可能就是我從父親那兒繼承下來的最寶貴的財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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