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
章文晉是新中國的第一代外交官,是外國同行眼中的一位“談判老手”。在他30多年的職業(yè)生涯中,參加過日內(nèi)瓦會議,中國同緬甸、印度、蘇聯(lián)等國的邊界談判,以及中美關系正?;^程中的多次重大談判。其中,他終生難忘的還是1946年為周恩來與美國特使馬歇爾談判時做翻譯工作。有機會目擊兩位國際政壇頂尖高手過招,這使初入外交門檻的章文晉獲益終生。
章文晉出身于一個書香和官宦相結合的大家庭。祖父章梫是清末最后一批翰林,曾任京師大學堂的經(jīng)科和文科提調。外祖父朱啟鈐曾在民國初年短時間當過代總理,后來退出政壇,成為一名實業(yè)家并創(chuàng)辦了營造學社。雖然家庭生活條件優(yōu)越,但在南開中學受過西式教育的父親章以吳對章文晉從不嬌生慣養(yǎng),家訓嚴格,尤其重視培養(yǎng)他的中文和外語能力。少年時代,章文晉先后學習了拉丁文、德文和英文。1927年底,年僅13歲的章文晉被家人送往德國留學,希望他離開紛亂的中國,安心讀書,將來當一名醫(yī)生。然而,結果卻完全出乎家人的意料。
20世紀20年代后期,無論中國還是世界都處于動蕩的革命年代。到德國后,章文晉住進了柏林的工人區(qū),與他交往的中國同學中不少是中共黨員。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章文晉很快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加入了德國共青團,并立志成為一名革命者。這是他人生的第一個重要轉折。九一八事變后,章文晉決心回國參加抗日救亡活動。當年年底,他回到上海,在江蘇共青團從事宣傳工作。一年多以后,他因參加“飛行集會”被捕入獄,所幸證據(jù)不足,不久即被保釋。1935年,章文晉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一二九運動中加入“民先”組織。
1929 年,章文晉(左三)參加德國共產(chǎn)黨中國語言組后與成仿吾(左一)等合影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他隨清華大學南遷,途中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此后,利用家庭關系,并經(jīng)組織批準,到中國紅十字總會工作。他的公開身份是紅十字總會會長林可勝的秘書和翻譯,并兼任汽車隊隊長,秘密身份則是中共特支的負責人??箲?zhàn)前期,紅十字會的汽車隊是中國共產(chǎn)黨秘密交通線的一個組成部分。1941年皖南事變后,國民黨加強了對紅十字會的控制,中共黨員從中撤出。章文晉到西南聯(lián)大完成學業(yè),并留校任教。
參加中共中央南方局外事組工作,是章文晉人生中的又一個重要轉折。這說來多少有些偶然。1944年秋天,中共中央考慮到抗日戰(zhàn)爭結束后中國有可能出現(xiàn)和平建設局面,決定從國統(tǒng)區(qū)抽調一批從事理工專業(yè)的干部,作為人才儲備。章文晉按照黨組織的指示,辭去西南聯(lián)大機械系助教職務,準備奔赴延安。不料,在路經(jīng)重慶八路軍辦事處時,因英語好而被人手緊張的外事組留下。
章文晉到周恩來身邊工作,是1945年8月底毛澤東赴重慶談判之后。此前,周恩來一直在延安參加整風和黨的七大的各項工作。陪同毛澤東抵渝后,周恩來到八路軍辦事處看望外事組的同志。王炳南、龔澎、李少石都是他十分熟悉的人,章文晉則是新面孔。章文晉自我介紹說,1930年周恩來秘密去莫斯科經(jīng)過柏林時,曾在成仿吾的寓所會見在柏林的德共中國語言組的同志,自己也在場,是語言組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周恩來聽后高興地說:“我記得這些事,原來是老相識??!”直到幾十年后,章文晉憶及此事仍感慨不已。留德時,語言組的同志們都稱他為“小孩”。他雖與不少路經(jīng)德國的黨的領導同志有過接觸,但事后幾乎沒有誰會記住這個“小孩”。
在章文晉進入外事組之前,周恩來的翻譯主要由龔澎擔任。由于龔澎還負責聯(lián)系駐渝外國記者,工作忙不過來。經(jīng)她推薦,為周恩來做翻譯的工作就逐步由章文晉接手。那時,蘇、美、英、法等30多個反法西斯國家在重慶設有使館,還有40多個國家設立了各種外交機構。同盟國亞太戰(zhàn)區(qū)司令部的駐地也設在重慶。同時,這里還是眾多世界知名媒體的記者云集之處。這就為黨開展外交活動提供了空間和便利。
章文晉開始擔任重要的翻譯工作是在重慶談判期間。9月7日,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來到加拿大使館出席該國大使舉行的招待茶會。這是章文晉第一次在正式場合為中共領導人做翻譯。他穿著一身淺色西裝,系著領帶,先行出發(fā)。當毛澤東等領導人抵達時,他已在使館內(nèi)等候。茶話會結束后,毛澤東起身與使館人員道別,還客氣地對章文晉說:“這位先生翻譯得不錯嘛!”顯然,是把他當成加拿大使館的譯員了。章文晉連忙解釋:“主席,我是八路軍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周恩來也介紹說,這是我們的翻譯章文晉同志。
被毛澤東誤認為是外方譯員,這件事不大,卻讓章文晉很久都難以釋懷。他認為,一定是自己的衣著做派太像資產(chǎn)階級了,以后一定要加強思想改造,生活上也要更加簡樸。其實,那身西裝是他常穿的,一時還沒得換。當時,辦事處沒有給他發(fā)制服,想改穿中山裝也沒錢做。直到一年多以后,周恩來從延安帶了些灰色的粗呢料子,分給章文晉一塊,才做了套中山裝。這套衣服他從重慶一直穿到南京。
1945年10月10日,國共雙方終于在《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紀要》(即雙十協(xié)定)上簽字。11日,毛澤東乘飛機返回延安。周恩來則留在重慶,繼續(xù)同國民黨談判。
1945 年,毛澤東到重慶與蔣介石談判期間與南方局外事組成員合影,右一為章文晉
在談判桌上,與周恩來打交道的對手有一個共同感受,就是他的發(fā)言總是很有針對性。如何做到這一點,章文晉初到周恩來身邊工作就得到點撥。有一次,章文晉起草了一篇抨擊國民黨的發(fā)言稿,送給周恩來審閱。周恩來很快看了一遍,輕輕搖了搖頭,隨即說道:一個槍手的好壞,不在于他一下子打出了多少發(fā)子彈,而在于他能否一槍命中靶心。章文晉立刻領悟,這篇稿子的缺點是四面出擊,卻沒能擊中要害。很快,章文晉按照提示將稿件修改好,周恩來閱后滿意地點了點頭。
在重慶談判結束時,國共雙方簽署了“雙十協(xié)定”。不過,兩黨關系并沒有發(fā)生實質性改變。此后,國共沖突不斷,且越演越烈。11月25日,周恩來中斷了與國民黨的談判,返回延安。兩天以后,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批準駐華大使赫爾利辭職,同時任命喬治·馬歇爾為總統(tǒng)特使前往中國,繼續(xù)執(zhí)行調解使命。這是美國即將調整對華政策的一個信號。
馬歇爾是二戰(zhàn)時期的美國陸軍參謀長,五星上將,在統(tǒng)籌協(xié)調同盟國作戰(zhàn)中功勛卓著,是著名的軍人政治家,在國際上聲譽很高。此外,他于1924年至1927年曾任美軍駐天津某部的軍官,對中國也不陌生。當時,人們普遍對馬歇爾來華抱有很高的期望,但馬歇爾深知完成這一使命絕非易事。來華前夕,他對助手說:“我的使命就是讓中國不致成為美國的麻煩?!?/p>
對于美國可能被迫調整對華政策,中共中央做了周密的研究和準備。周恩來認為,在赫爾利以武力壓服中共的政策失敗后,馬歇爾可能采取的辦法是“雙方并壓”。他提出:同國民黨的談判,應本著“反內(nèi)戰(zhàn)、爭民主、求和平的基本方針,實行政治進攻、軍事自衛(wèi)原則”;同時,在美國仍不愿中國發(fā)生內(nèi)戰(zhàn),其扶蔣壓共的政策仍存在著某種限度的情況下,應采取的策略是力求在某種程度上“中立美國”,以減少美國尋隙借口,減少我們一時或某種程度的困難。在與美國打交道時,我們應強調民主的統(tǒng)一,這一點蔣介石不會同意,但為民主而斗爭是能影響美國的。周恩來估計,如果國民黨軍事進攻受到挫折,美國的支持又不如蔣所想象的那樣有力,蔣也有可能與中共達成妥協(xié)。我們也要準備尋求可以接受的妥協(xié)方案。
周恩來回到重慶后,章文晉正式擔任他的秘書兼翻譯。在國、共、美三方談判即將開始時,章文晉覺得作為一個革命者,自己將投身一場針鋒相對的斗爭。這時,他還難以想象與外國人打交道將是自己后半生的職業(yè)。
40年后,章文晉翻閱自己親手寫下記錄時,當時的情景又浮現(xiàn)出來。
馬歇爾抵達重慶的第二天,周恩來、董必武、葉劍英去拜會馬歇爾。雙方進入正題后,馬歇爾首先表示,他對中國的情況知道得很少,但非常樂于學習。他說,美國愿意努力促成中國的和平,因為這不僅是美國的愿望,也是實現(xiàn)世界和平所必須的一個條件。為此,他十分愿意傾聽中共方面的意見。隨后,周恩來說,我們非常高興馬歇爾特使能來華促進中國的和平。特使剛才所說的精神是很好的。我們共產(chǎn)黨人在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都是以這種精神來謀求中國的和平與團結。在說明中共的主張是“立即停止沖突,用民主的方法解決國內(nèi)的一切問題”后,周恩來又進一步解釋說,我們所要求的民主與美國式的民主頗為相似,但要加以若干的中國化。美國有許多地方可供我們學習,這包括華盛頓時代的民族獨立精神,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和羅斯福主張的四大自由。最后,還有美國的農(nóng)業(yè)改革和國家工業(yè)化。
通過這次對話,周恩來和馬歇爾都表明了自己對談判的基本態(tài)度,讓對手了解了雙方有對話的基礎,這就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
1946年1月1日,周恩來再次同馬歇爾會談。馬歇爾表示,如果中國能接受國民政府關于三方會商的提議,他建議國、共、美三方各出一人組成一個委員會(后簡稱“三人會議”),職責為處理有關停戰(zhàn)、恢復交通和受降事宜。三人委員會采取協(xié)議方式,每方都有否決權。一切決議須送國共最高當局核準后始生效。三人委員會可在離沖突地區(qū)較近的地方設一機構處理有關的一切具體問題。馬歇爾的建議得到周恩來的贊同。他表示,中國共產(chǎn)黨歡迎外來的友誼,但也希望盟國恪守“不干涉中國內(nèi)政”的諾言。此后幾天,中共代表又分別與國民黨代表和馬歇爾舉行了幾次會談。1月7日,周恩來、張群、馬歇爾三人舉行首次會議。此后四天,三人會議舉行了五次,討論有關停戰(zhàn)的各項具體問題,以及停戰(zhàn)命令和聲明的起草。
1946年1月10日,中共代表周恩來與國民黨政府代表張群(中),簽署《關于停止國內(nèi)沖突的命令和聲明》,同時公布了雙方于1月5日達成的《關于停止國內(nèi)軍事沖突的辦法》的協(xié)議。雙方還頒布了于1月13日午夜生效的停戰(zhàn)令。右為馬歇爾
據(jù)章文晉回憶,當時周恩來最重視的是三人會議采取“三方一致”原則,各方都擁有否決權。周恩來認為,馬歇爾能主動提出這一原則,表明他的調解是有一定誠意的。
1月10日為既定的政協(xié)會議開幕日期,但直到1月9日國共雙方仍未能就?;饐栴}完全達成協(xié)議。章文晉記得,爭執(zhí)的焦點是蔣介石堅持要中共交出多倫和赤峰兩個戰(zhàn)略要地,以切斷中共從華北通往東北的重要通道。關鍵時刻,周恩來據(jù)理力爭。他向馬歇爾指出,蔣介石政府以中蘇條約為借口企圖占領已被中共接收的多倫和赤峰兩地毫無道理,因為條約載明國民黨政府接收主權僅限東北地區(qū)。如按照蔣介石提出的要求,?;饘⑦b遙無期。馬歇爾感到周恩來的講話合情合理。隨即,他與蔣介石會談。最終說服后者當時同意了讓步。
10日,國共雙方終于簽署了停戰(zhàn)命令,關內(nèi)的戰(zhàn)火很快平息了。同日,政治協(xié)商會議在重慶開幕。這次會議歷時22天,于1月31日閉幕。由國、共雙方及第三方面代表參加的政協(xié)會議通過了關于軍事問題、關于寫憲章問題、關于政府組織問題、關于國民大會問題及和平建國綱領共五項協(xié)議,規(guī)定成立聯(lián)合政府。
會后,中共中央發(fā)出指示,認為政協(xié)會議“已獲得重大成果”,“從此中國即將走上了和平民主建設的新階段”,“中國革命的主要斗爭形勢,目前已由武裝斗爭轉變到非武裝的群眾的與議會的斗爭,國內(nèi)問題由政治方式來解決”。章文晉回憶,那時大家都很樂觀,周恩來也對我們說,要準備搞議會斗爭了。但三四個月之后,形勢就完全變了。
章文晉(左)為周恩來和馬歇爾做翻譯
首次在這樣重大的談判中擔任翻譯工作,章文晉開始時不免有些緊張。但憑著扎實的中、英文功底,他很快就適應談判的氛圍。與國、美兩方的譯員相比,他的翻譯水準明顯要高出一籌。
在談判的最初階段,國、共、美三方代表發(fā)言時,按一般慣例均由各自的譯員翻譯。一個多月以后,馬歇爾感到,由于三方的譯員的口音和對內(nèi)容的理解不同,對同一件事的表達也有所差別,很影響交流,致使談判效率不高。他認為,章文晉的翻譯迅速、準確,遂建議三方代表發(fā)言時都由章文晉一個人翻譯。國民黨代表張治中當即表示同意。周恩來轉身征詢章文晉的意見,章文晉只得點頭答應。有半年多的時間談判十分密集,章文晉白天承擔三人小組的翻譯工作,晚上與其他兩方的譯員一起核對英文速記和中文譯文,深夜還要埋頭整理會談紀要,以便及時上報延安。然而,參與這場談判斗爭所帶來的興奮壓倒了疲勞。
多年以后,章文晉回憶說,他感覺馬歇爾的確談判經(jīng)驗豐富而老道,很善于與有著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溝通。他發(fā)言時不僅思路清晰,而且通常使用短句子,使用比較淺顯的詞匯,即便談一些復雜問題,也總能以簡練的方式準確表達自己的意思,不讓人產(chǎn)生誤解。章文晉曾說,馬歇爾是他最好的英語老師。在章文晉的印象中,馬歇爾在談判時永遠擺著一副西方人所謂的“撲克牌面孔”,使人無法窺視他的內(nèi)心。馬歇爾很了解,國共之間的許多矛盾是難以調和的,當談話涉及棘手的情況或敏感話題時,他喜歡使用謹慎、試探性的措詞,并暗示周恩來不必立即回答他提出的問題,以免談判陷入僵局。馬歇爾也善于引導他人接受自己的想法。這時他會說,清理你的思路,向我靠攏。
周恩來是一位善于傾聽的人。他總是認真思考馬歇爾提出的每一項建議,對那些有實質性內(nèi)容的建議,他還要提出簡短的問題,以便弄清馬歇爾提議的動機與關鍵之處。遇有重大問題,他都會請示延安后才答復。在三人會議上討論問題,周恩來從不急于發(fā)言,而總是選擇恰當?shù)臅r機再發(fā)表意見。對于馬歇爾的話,如果客觀公正,他就會加以引用,強化自己的觀點;如果脫離中國實際,他就擺出具體情況,加以說明,避免誤解。章文晉說,周恩來善于傾聽和后發(fā)制人的辦法,在贏得主動權方面是很成功的。
2月25日,周恩來、張治中和馬歇爾三方代表簽署了關于整軍整編的方案。隨后,從2月底到3月初,三方代表開始視察華北、華中各地停戰(zhàn)協(xié)定執(zhí)行情況,解決軍隊整編中的問題。在短短一周的時間里先后飛往十個地點,可見行程之緊張。在此期間章文晉一直擔任翻譯工作。
3月4日下午至5日上午,三方代表一起到延安訪問。這是章文晉第一次到革命圣地延安。從下飛機開始,他就感受到一股清新活躍的氣氛,與國統(tǒng)區(qū)的壓抑全然不同。在機場,他看到并排掛著美國國旗和一面自己從未見過的紅旗,上嵌著五顆黃色的星星。后來,在延安參加了接待工作的凌青在回憶錄中說,掛旗子是美方的要求,理由是馬歇爾為國務卿一級的國賓,他來延安是很正式的活動,在機場應該有所表示??墒?,解放區(qū)當時并沒有自己的旗幟,也不能用帶有鐮刀斧頭的黨旗,更不能掛青天白日旗。不知是誰想出了這樣一個臨時方案,可惜的是這面旗幟的具體樣式現(xiàn)在已無法考證了。
馬歇爾到第十八集團軍司令部拜訪朱德總司令時,看到招待的茶點中還有鮮牛奶,十分驚奇。總司令微笑著告訴他,“我養(yǎng)了一群奶牛”。晚間,毛澤東的宴請也很豐富。朱德、周恩來,還有張治中都出席了宴會。毛主席在祝酒詞中表達了中共真心實意遵守國共雙方達成協(xié)議的誠意。當晚,毛主席還在延安大禮堂招待馬歇爾觀看了文藝演出,有傳統(tǒng)的打腰鼓等節(jié)目,還有《黃河大合唱》。
這次視察結束后,馬歇爾在給杜魯門總統(tǒng)的報告中對調處成功持樂觀態(tài)度。3月11日,馬歇爾回國述職。盡管毛澤東和周恩來都表示,希望馬歇爾促成東北地區(qū)的停戰(zhàn)后再走,但馬歇爾卻對此持回避態(tài)度。馬歇爾離華后,國民黨在美國的支持下不斷向東北運兵,致使關外的戰(zhàn)火越燒越大,關內(nèi)的形勢也岌岌可危。
4月下旬,當馬歇爾重返中國時,形勢已發(fā)生了明顯變化。事后,人們從美國的解密檔案中獲悉,馬歇爾來華前夕曾與杜魯門總統(tǒng)有一次關鍵的談話。馬歇爾告訴杜魯門,如果他的調解能夠成功,這當然最符合美國的利益;但調解也可能失敗。如果國民黨愿意和,而中共要打,這好辦;但如果共產(chǎn)黨愿意和,而國民黨堅持要打,那怎么辦?杜魯門的答復是,到頭來我們還得支持國民黨。馬歇爾得到的這張底牌意味著美國的調解不可能是公正的。從近年公開的蔣介石日記中看到,盡管他大罵馬歇爾偏袒中共,但他也摸清了美國的底牌。這使他可以全然不顧及馬歇爾施加的壓力,加快其走向全面內(nèi)戰(zhàn)的步伐。
周恩來與馬歇爾的談判也由此進入一個艱難抗爭的階段。中共堅持談判的主要目的開始轉向盡力推遲全面內(nèi)戰(zhàn)的爆發(fā),同時揭露蔣介石發(fā)動內(nèi)戰(zhàn)的真面目,以教育和爭取第三勢力和人民群眾。不過,中共對美國的態(tài)度還是克制的。4月20日,中共中央來電指示周恩來:我們堅決反對國民黨內(nèi)戰(zhàn)與獨裁方針,力爭和平民主,為此目的不怕與國民黨弄僵。但對美國則除非他公開全面地贊助國民黨實行內(nèi)戰(zhàn)與獨裁,我們不應和他弄僵?!爸?、馬之間仍盡可能保持友好關系,使國民黨無隙可乘?!?/p>
4月22日,章文晉跟隨周恩來去拜會剛從美國回來的馬歇爾。會談進行了三四個小時,幾乎全是周恩來一個人發(fā)言。他開門見山地向馬歇爾指出:在我們第一次相見時,我便已說明我們的要求是一個和平民主的中國。我也曾從你的談話中得到一些民主的辦法和民主制度的觀念,并更加理解什么是美國的民主傳統(tǒng)。我記得政協(xié)會議之后,你曾給我讀過一篇富蘭克林的演說詞,使我最受感動之處是其中說到,盡管大家意見有不同,但大家一定要合作。在政協(xié)閉幕會上,我也曾強調,雖然政協(xié)的決定并不完全合乎我們中共的理想,但既然大家同意了,大家便都要遵守。三個月來,我們方面從未要求任何修改,而國民黨方面卻鬧得翻天覆地。隨后,周恩來把馬歇爾離華期間國民黨政府破壞各項協(xié)議的情況做了十分詳盡而準確的說明。周恩來開誠布公的聲明使馬歇爾無言以對。在給美國政府的報告中,馬歇爾承認,國民黨給了中共以指責他們的充分口實。
周恩來無懈可擊的談判才能給馬歇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在這次會談之后,馬歇爾對民盟的領導人之一羅隆基說,周恩來是他“從未遇過的外交對手”。5月中旬,在與新任駐美大使顧維鈞的談話中,馬歇爾更為坦率地道出了自己的看法。馬歇爾說,在他本人的經(jīng)歷中,他曾與各種人物打過交道,包括倫敦的一些非常狡猾的英國人,但是沒有一位比周恩來更聰明。在他看來,周的談判藝術似乎與共產(chǎn)主義毫不相干,根本不涉及共產(chǎn)黨人愛談的資本、土地和財產(chǎn)等問題。
在與馬歇爾的會談中,每當說到國民黨軍隊背信棄義,向解放區(qū)發(fā)動進攻的時候,周恩來的氣憤之情總是溢于言表。每逢這種時候,馬歇爾就拿起桌上的香煙盒,請周恩來吸煙,以此緩和談判氣氛。這時,周恩來也會點燃一支,吸上幾口,繼續(xù)與馬歇爾周旋。新中國成立后,章文晉的外祖父朱啟鈐成為人民政協(xié)最年長的委員。1957年底,周恩來到老人家中探望。落座后老先生請他吸煙。周恩來說,他不吸煙,只是在同馬歇爾談判時吸過一個時期,因為太費腦筋,后來就戒掉了。
其實誰都知道,談判至此已經(jīng)無解。不過雙方仍不斷提出各式各樣的方案和對案,美國人則拋出一系列所謂的“折中案”。這個階段,馬歇爾幾次提出要改變他在談判之初所確立的“三方一致”原則,要求在三方意見不一致時給予美方以“最后決定權”。對此,周恩來毫不含糊地予以拒絕。
跟隨周恩來工作,在一些看似平凡的瞬間,使章文晉見識了一名真正共產(chǎn)黨人的人格與風范,也在心目中樹立起終身追求的榜樣。有兩件事對章文晉觸動很大。
國、共、美三方剛開始會談時,一次,章文晉把裝有會談備忘錄的文件夾落在休息室里,經(jīng)周恩來提醒才取回。會談一結束,周恩來就嚴厲批評他缺乏警惕性。但坐上汽車后,周恩來又表示歉意并主動承擔責任,說:“我剛才過于嚴厲了。我年紀比你大,也比你有經(jīng)驗,我應該事先提醒你?!贝撕?,周恩來總是自己拿著文件包。不久以后,周恩來有一次從外地視察返回重慶,在飛機上思考問題,翻閱筆記本,因過于疲勞睡著了,直到飛機降落才醒。結果匆忙之中便把這個筆記本落在美軍的飛機上,直到返回周公館時才發(fā)覺。周恩來立即要章文晉取回,并召開緊急支委會。章文晉連忙乘汽車,找到馬歇爾的副官,取回了筆記本。這一趟往返費時不少。回來一看,會議尚未結束,周恩來還在那里作自我批評呢。所幸,筆記本內(nèi)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機密。在黨的領導機關工作不久的章文晉從沒想到,周恩來作為一位中央領導同志,工作中出了一點紕漏,竟按照黨的紀律做如此嚴格的反省。
1946年5月,章文晉跟隨周恩來與美國代表白魯?shù)录皣顸h代表徐永昌一起到武漢以北100公里的宣化店調查中原解放區(qū)國共沖突的情況。連日大雨滂沱山洪暴發(fā),途中一座橋梁被沖斷,汽車無法過河。國、美兩方代表都想退回去。周恩來為爭取時間,制止中原局勢惡化,堅持涉水過河。他讓同去的當?shù)赝菊襾硎畮讉€農(nóng)民,把四輛吉普車抬過河,并把國、美兩方的代表也背了過去。當農(nóng)民爭著背周恩來時,他動情地說,為爭取和平,你們給予我們很大的支持,我感謝你們。二萬五千里長征,跋山涉水,是我們共產(chǎn)黨人的本領。這條河是難不住我的。說罷,他脫下鞋襪和長褲,向河里走去。周恩來的舉動完全出乎白魯?shù)碌囊饬?,他立刻端起相機攝下了這一鏡頭,并告訴章文晉,他要把這張照片珍藏起來,作為私人留念。過河時,周恩來的副官何謙緊隨其后。章文晉動作稍慢,他卷起褲腳,剛提起鞋,就見周恩來回過頭向他說:“文晉,能行嗎?”看到章文晉已踏入水中,周恩來又停下身來,對他說:“你沒有經(jīng)驗,又不知水的深淺,你跟在我和何謙后面走吧!”章文晉趕緊跟了上去。雖然河面較寬,水流較快,但好在不深,僅淹沒過膝蓋。1980年,章文晉在華盛頓與白魯?shù)戮脛e重逢。白魯?shù)乱廊粚χ芏鱽淼娜烁褓潎@不已。后來,白魯?shù)绿氐貙斈昱牡恼掌徒o章文晉。這張照片定格了周恩來涉水過河時穿著軍上衣和短褲站在水中的形象,而那些溫暖的話語則長久地留在了章文晉的心里。
周恩來涉水過河
國、共、美三方代表視察中原解放區(qū)時,形勢已異常危急。6月26日,國民黨軍大舉進攻中原解放區(qū),全面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在此后的談判中,周恩來多次向馬歇爾指出:美國在蔣介石擴大內(nèi)戰(zhàn)的情況下仍幫助蔣加強統(tǒng)治,必然引起我們的反感,并提出全國全面停戰(zhàn)的方案。但此時美國既不可能也不打算再約束蔣介石打內(nèi)戰(zhàn)了。8月10日,馬歇爾和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認為國共爭論的根本問題“似難獲致解決方法”。這個聲明等于承認美國的“調處”已經(jīng)失敗。
在談判已失去實質意義的情況下,周恩來把精力更多地轉向爭取輿論同情和使上層民主人士了解和支持中共的政策,其方法是通過談判揭露蔣介石先搞分裂、先動手打內(nèi)戰(zhàn),并逼美國表明態(tài)度。
9月,周恩來三次與美國記者李勃曼談話,罕見地談到個人經(jīng)歷。對章文晉來說,這也是一個了解自己領導的難得的機會。周恩來說,自己“從事革命事業(yè),正如中國一般知識分子一樣,經(jīng)過了從封建家庭轉到西方學校教育,然后變成社會主義者這樣一個漫長過程”。對于有類似經(jīng)歷的章文晉,周恩來的訴說無疑引起了他內(nèi)心的共鳴。周恩來還回顧了回國后經(jīng)歷的斗爭和1944年以后中共和美國的關系。在談話中,周恩來評價馬歇爾“直率、樸素、冷靜,與史迪威相似”。但到1946年3月東北問題突出之后,他與馬歇爾的意見就常有距離。馬歇爾對蘇聯(lián)有猜疑,加上美國政府的錯誤政策,使我們同他之間無法取得一致意見。周恩來還說,我與馬歇爾個人關系很好,我認為他是一個有智慧的人。
當年10月11日,國民黨軍占領了中共解放區(qū)的重鎮(zhèn)張家口。同日,國民黨政府宣布即將召開“國民大會”。這意味著國共關系的全面破裂已成定局。10月26日,周恩來告訴馬歇爾,中共主張停戰(zhàn),已盡了最大努力。11月25日,國民黨包辦的“國大”開幕。中共及大部分第三方面人士都沒有參加。
11月16日,周恩來最后一次同馬歇爾會談。周恩來指出:國民黨已經(jīng)關上了談判的大門,我及中共代表團將不得不返回延安。蔣介石想用武力解決一切,我們不會屈服。中國的人心向背是決定一切的。馬歇爾表示,愿為周恩來回延安提供飛機;同時承諾,他有義務保護中共留在國統(tǒng)區(qū)各地的人員安全,并負責送他們回到解放區(qū)。三天以后,周恩來率中共代表團十余人返回延安。董必武仍留在南京。
1947年3月5日,國民黨下令,在國統(tǒng)區(qū)的所有中共機構,包括北平軍調執(zhí)行部、南京梅園新村辦事處、上海思南路周公館、重慶新華日報社等,限時撤離。3月7日,中共在國統(tǒng)區(qū)各機構留守的工作人員乘美軍提供的飛機平安返回延安。
不過,此時延安的氣氛已經(jīng)十分緊張,各單位都按部署做好了疏散的準備。蔣介石調動了100個旅約23萬人的兵力部署在陜甘寧邊區(qū)周圍,國民黨的飛機不斷到延安上空偵察,發(fā)動進攻只是時間問題了。1947年3月11日,國民黨的飛機轟炸了延安。中央機關開始陸續(xù)撤離。
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共產(chǎn)黨的首要任務是全力以赴地應對國民黨的進攻。盡管此后一段時期內(nèi)顯然不會有外事工作,但周恩來認為,這批懂外文有外事經(jīng)驗的干部如果走散了將來難以收攏。出于長遠考慮,決定把他們集中保留下來。3月8日,周恩來召集從南京、重慶和北平撤回的外事干部開會,宣布將他們編成一個分隊,隨中央機關一起撤離,東渡黃河去晉西北的晉綏軍區(qū)。外事分隊約40人,隊長薛子正,副隊長黃華,黨支部書記王炳南。
章文晉和夫人張穎
在黃華的帶領下,一路上,他們餓了吃干糧和咸菜,晚上在老鄉(xiāng)的窯洞里和衣而睡。沿途老百姓無私的支持,讓他們深為感動。新中國成立后,隨章文晉一起行軍的張穎看電影《沙家店糧站》后,仍動情地對孩子提起老百姓在那樣貧窮的情況下,自己忍饑挨餓所給予他們的幫助。3月底,他們來到黃河東岸的山西臨縣三交鎮(zhèn)雙塔村。
5月1日,中共中央外事組在三交鎮(zhèn)正式成立。外事組成立時,成員包括南京、北平兩地中共代表團撤回及原在延安的外事干部。葉劍英兼主任,王炳南任副主任,聘當年與斯諾一同到延安的美國大夫馬海德為顧問。外事組設編譯處、研究處和新聞處。編譯處后改名國際宣傳處,處長徐永煐,副處長章文晉;研究處處長柯柏年,副處長張香山;新聞處處長董越千。外事組主要的工作是根據(jù)新華社、塔斯社及英美等國和中央社的每日電訊編譯《新聞資料》(8月底改名《新聞快訊》和《參考資料》),供領導機關參考。
在編譯處,章文晉主要負責翻譯劉少奇修改黨章的報告《論黨》。新的黨章是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部完全獨立自主修改通過的黨章。報告論述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特點和性質、黨的指導思想、中國革命的特點、黨的群眾路線、黨的民主集中制等一系列重大理論原則問題。在翻譯過程中,章文晉第一次系統(tǒng)地學習了黨的綱領,黨有關自身使命、奮斗目標的論述,以及黨員責任義務等方面的要求。從此,作為一個出身于舊社會上層家庭而投身于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知識分子,章文晉在思想上為自己樹立起清晰的新標尺,這成為他后半生對自己的要求。
7月21日至23日,中共中央在陜北靖邊縣的小河村召開擴大會議。會上,毛澤東預計五年時間可以取得對國民黨政權的勝利。隨即,周恩來于29日致信王炳南,要求中央外事組“翻譯幾本毛主席的重要著作,編譯有關美國的工具書和有關解放區(qū)基本政策的小冊子,并參加土地改革,到群眾中去鍛煉自己。同時加強自己的政治和英文學習?!?31日,周恩來又在外事組的學習計劃草案上批道:“從事外事工作的同志,在學習上必須從思想整風中打破資產(chǎn)階級外交的傳統(tǒng)思想,推翻反動統(tǒng)治的外交因襲,而建立新民主主義也就是無產(chǎn)階級思想領導的外交政策思想。樹立了這種思想,才能掌握政策,才能在外交場合中戰(zhàn)勝對方。有了這種思想,才能使外交實際與技術為我所用?!敝芏鱽磉€要求外事組研究新型外交所應具有的特征,并總結以往的一些外交經(jīng)驗。結合學習周恩來對外事組的指示,章文晉和外事組同志們都意識到,一個屬于新中國的時代即將到來。
1947年11月,在人民解放軍與國民黨軍進行戰(zhàn)略決戰(zhàn)的繁忙工作中,周恩來致信疏散到晉西北的外事組,要求章文晉等人把馬歇爾使華期間的談判材料整理成一套系統(tǒng)的檔案,供以后國際斗爭借鑒。但因日常事務繁忙,章文晉一直未能完成周總理的囑托。1985年后,他終于抽出時間,協(xié)助原中央文獻研究室整理和編輯這些資料。他一面辨認當年自己的記錄,一面回憶相關的情況。1987年后,已近晚年的章文晉陸續(xù)寫了幾篇回憶周恩來與馬歇爾談判的文章,多少彌補了心中長久以來的愧疚。1996年,《周恩來1946年談判文選》由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