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宋書家蘇軾在其存世的筆記資料中就文房四寶的選擇、收藏、使用、把玩、傳播等方面提出了不少獨到的見解，其對墨的重視、對紙的崇尚，以及相關(guān)的論述主要集中在以《東坡題跋》為主的論書詩文作品中，他以墨紙之論管中窺豹，去言說生活哲理、自然規(guī)律，給后人在創(chuàng)作技法、文房用品選擇方面以極大的啟示。

關(guān)鍵詞：北宋；書法；蘇軾；物質(zhì)載體；重墨；尚紙

蘇軾一生學養(yǎng)深厚、才能杰出，且在文人雅玩方面，當時亦不輸他人。值得注意的是，其一貫對文房四寶高度重視，并通過對它們的把玩來思考自然規(guī)律、人生哲理。本文從蘇軾筆記小說及詩文辭賦中涉及墨和紙兩方面的論述出發(fā)進行深入的分析，闡述其注重墨的品相、質(zhì)地和品牌選擇，以及紙的產(chǎn)地、品質(zhì)、特色、種類等，由此來解讀他注重文墨、崇尚紙品之書論特色。

蘇軾在其論書詩文作品及筆記資料中，對以筆、墨、紙、硯為主的創(chuàng)作載體都有不少的論說，且持有“吾平生嗜好，獨好佳筆墨”的態(tài)度，其在筆記《書嶺南紙付子過》中就這樣寫道：“硯細而不退墨，紙滑而字易燥，皆尤物也，吾平生嗜好，獨好佳筆墨。”[1]（P49）

面對自己的所好，蘇軾認為如果能夠擁有精細優(yōu)質(zhì)且不褪墨的美硯、光滑溫潤且提升質(zhì)感的好紙，那是很愜意的事情。如果再配上可以用來盡情表現(xiàn)創(chuàng)作情感的毛筆，一寫就是一天，根本停不下來，那就足以“自娛”了。實際上，蘇軾在擁有這些文房佳品后，也不再僅僅是“自娛”了，他還急切地寫信介紹給他的兒子蘇過，這既顯示出蘇軾對于文房佳品的喜好，也顯示出他與人分享這份喜悅的快樂和滿足。

一、蘇軾重視佳墨和調(diào)制佳墨

蘇軾對于書法訓練及創(chuàng)作等活動過程中所使用墨的色澤、品質(zhì)、年代、產(chǎn)地、品牌，有著與其他文人不同的認識與理解。他一生鑒賞墨、收藏墨、調(diào)制墨、使用墨，并常鑒墨、品墨、試墨、蓄墨、用墨，且在與其他文人交往、交流的過程中，因墨而生發(fā)出人生哲理思考、自然規(guī)律探索，這都可以在他的文集和筆記小說資料里找到相關(guān)的文字資料。

孔凡禮先生點校的《蘇軾文集》[2]中，僅關(guān)于墨的題跋就有40多條。另外散見他處的，包括《東坡志林》[3]、《東坡題跋》[4]、《仇池筆記》[5]、《東坡手澤》[6]等筆記資料中，也有不少論述墨的文字。這些文字歸納起來，體現(xiàn)了蘇軾對書法用墨的選擇、收藏、調(diào)制和使用，以及由此生發(fā)出的人生哲理思考等。

首先是書法用墨。從優(yōu)劣來講，蘇軾認為在不同的等級、不同的場合都應(yīng)該有一定的標準，并且當以“墨黑而光，茶白墨黑”為佳墨的標準。他在《書墨》中說：“余蓄墨數(shù)百鋌，暇日輒出品試之，終無黑者，期間不過一二可人意。以此知世間佳物自是難得。茶欲其白，墨欲其黑?！盵2]（P2221）

在該段文字的描述中，蘇軾用對比的方法表現(xiàn)了他“茶欲其白，墨欲其黑”的觀點?！靶钅珨?shù)百鋌”說明他一直以來就愛好蓄墨，“暇日輒出品試之”則說明他閑暇時間經(jīng)常拿出來研究、整理，并且以“黑”作為標準區(qū)分好壞，但總感覺到?jīng)]有幾個“可人意”的。因為，大凡人們追求一類事物到極致時，總是“方求黑時嫌漆白，方求白時嫌雪黑”，也就是“世間佳物自是難得”。

又《書茶墨相反》云：“茶欲其白，常悲其黑。墨則反是。然墨磨隔宿則色暗，茶碾過日則香減，頗相似也?！盵2]（P2225）

蘇軾在這里通過宋代文人兩大雅玩——“好茶”“佳墨”的對比描述，重申了他“墨黑茶白”的觀點。古人常有不喝隔夜茶的觀點，蘇軾也不喜歡隔夜墨的“色暗”，認為這二者都不是最佳的選擇。同樣在這一筆記里，蘇軾還說明飲不了茶、寫不成字的宋代文人，也會珍惜和把玩好墨、好茶。如“蔡君謨老病不能飲，則烹而玩之。呂行甫好藏墨而不能書，則時磨而小啜之。此又可以發(fā)來者之一笑也。”[2]（P2225）此處說的是宋代書法家蔡襄，老來因生病不能飲茶，卻常常烹茶來玩。而另一位同朝雅士呂希彥則是一位收藏好墨卻不善長書法的文人，竟常常將家藏上等墨品磨來品嘗。蘇軾強調(diào)墨和茶的品質(zhì)，對佳墨好茶的珍玩，也就是強調(diào)宋代文人對生活品質(zhì)的追求，這也是以蘇軾、蔡襄、呂希彥為代表的宋代文人日常的休閑雅事之一。

其次，蘇軾認為好的墨不僅要黑，而且要看重其色澤，色黑俱佳，方為尚品。其《書懷民所遺墨》曰：“世人論墨，多貴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顧為棄物。若黑而不光，索然無神采，亦復(fù)無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為佳也?！盵2]（P2225）

宋代文人論及墨之品質(zhì)，大多追求黑墨為佳品，但忽略了墨的光澤。在蘇軾筆下，鑒定墨的品相，不僅要“貴其黑”，而且“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現(xiàn)存最早的宋代徽墨文府墨（圖1）就是典型代表。蘇軾友人張懷民深知其喜歡好墨、佳墨，所以選擇上好的“清煙煤法墨”相贈，蘇軾高興地就地磨墨書寫作品回贈給張懷民，以表達他收到好墨的喜悅與興奮——“懷民遺仆二枚，其陽云‘清煙煤法墨，其陰云‘道卿既黑而光，殆如前所云者，書以報之。”[2]（P2225）

第三，蘇軾以為好墨固然關(guān)鍵，但如果墨不是太好，就得講究使用墨的方法。如《書王君佐所蓄墨》曰：“君佐所蓄新羅墨，甚黑而不光，當以潘谷墨和之，乃為佳絕。”[2]（P2229）這里他依據(jù)經(jīng)驗認為，使用時應(yīng)該和“潘谷墨”（圖2）按照一定的比例調(diào)和使用，這樣不僅能達到黑而光的標準，調(diào)制后的好墨還可以“佳絕”?？梢娞K軾不僅僅會選擇上好的墨來儲備使用，并且嘗試將不同的墨進行研磨調(diào)制，使其產(chǎn)生不一樣的書寫效果。此外，蘇軾也愿意和人們分享他使用墨的方法和技巧，這無疑值得點贊。

最后，蘇軾認為，在寫字前，研磨墨、調(diào)制墨的過程是一個“人磨墨，墨磨人”之平復(fù)心情、沉靜思緒的過程，也是書法創(chuàng)作前筆法、字法、章法、墨法構(gòu)思的過程。

我國古代在制作和運輸、儲藏文房用墨的時候，都是固體墨塊、墨錠。文人書家在創(chuàng)作之前，都需要在上好的硯臺里加水研磨固體墨成墨汁，方能寫字作畫。而這個過程本來是由書童、助手們來完成的，但到了宋代，文人雅士則開始親自磨墨怡情，來體會其中的樂趣。蘇軾在其書論中有關(guān)磨墨怡情、研墨沉思的描述，還展現(xiàn)出了他的辯證思想。如《書李公擇墨蔽》《書馮當世墨》《書石昌言愛墨》幾則，蘇軾這樣寫道：

“余嘗有詩云：‘非人磨墨墨磨人。此語殆可凄然云?！保ā稌罟珦衲巍罚2]（P2223）

“人常惜墨不磨，終當為墨所磨?！保ā稌T當世墨》）[2]（P2225）

“石昌言蓄廷珪墨，不許人磨?；驊蛑疲骸硬荒ツ?，墨當磨子?！保ā稌詯勰罚2]（P2224）

從上面幾則筆記我們可以看到，蘇軾在討論硯和墨的關(guān)系時，禪悟出了“磨”與“被磨”的辯證關(guān)系。

第一則，蘇軾談到好友李公擇特別喜歡收藏墨，甚至到了看到墨就不惜代價進行獲取的地步。盡管李公擇也擅長書畫，但是這“懸墨滿室”的場景還是讓蘇軾覺得有些費解，他認為這是“非人磨墨墨磨人”的凄涼與悲哀。

第二則言馮當世使人作墨，銘為“樞庭東閣”，愛之可鑒，蘇軾以為他如此愛惜墨，一生都舍不得用幾丸墨，那又有什么用？這不就是人們常常愛惜某物卻不舍得發(fā)揮其使用價值的例子嗎？

第三則更進一步，愛惜墨的石昌言藏好墨而不允許人磨用，結(jié)果直到自己進入“墓木已拱”的狀態(tài)了，墨還保存完好。藏墨人沒有明白“人磨墨”的道理，這就像有些人攢了好多錢卻舍不得花，過得很苦、很難，直到去世還沒醒悟過來，這難道不該值得那些有特別愛好的人引以為戒嗎？

由上可見，蘇軾在喜歡墨、使用墨方面不僅有豐富的經(jīng)驗，并且有辯證的思維，尤其是通過惜墨、制墨、調(diào)墨、玩墨、鑒墨、品墨、試墨、蓄墨、用墨的種種經(jīng)歷，來告誡人們不要被墨所磨，也就是不要被自己的愛好所綁架的人生哲理。

二、蘇軾重視書畫用紙的產(chǎn)地種類和品質(zhì)特點

書畫用紙發(fā)展到宋代，開始有了更加繁多的品種和更加普遍的用途。從事書畫創(chuàng)作的人都知道，紙的優(yōu)劣對于一件作品效果的影響是十分巨大的。而蘇軾對書畫用紙的認識也是有個人標準和獨特視角的。

首先，蘇軾對書法用紙的品類較為關(guān)注。蘇軾書論筆記中提到他所見到和使用過的紙有“澄心堂”（圖3）、“布頭箋”“玉版紙”“海苔紙”“竹紙”“嶺南紙”“精縑”“印板水紙”，甚至包括“絹”“帛”等。在宋代，各地就地取材制造的聞名于世的紙也大都是蘇軾筆記里所提及的種類。

蘇軾在研究和使用各類紙品的過程中，對各類紙品的產(chǎn)出地域、制作原料、制作工藝的過程進行分析思考，包括他使用過程中對于各類紙品滑澀的理解和長年實踐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他認為“紙滑而字易燥”（《書嶺南紙付子過》）。紙張過于順滑就會使筆與紙的摩擦力弱小，就像奔馬行冰，難以著足，令書家難以表達雄強的筆力。

宋代各地制作的紙品幾乎出自手工，其粗澀不均，但比較能夠體現(xiàn)兩宋文人書法家書寫的質(zhì)感，也能體現(xiàn)當時“尚意”的書風特質(zhì)。蘇軾作書隨性而為、筆力遒勁，從其《前后赤壁賦》（圖4）楷書帖來看，用的不是很滑的紙，而且蘇軾曾多次書寫此內(nèi)容，可推斷他比較喜歡使用滑澀相間的手工好紙。

其次，蘇軾認為制作好紙，地理環(huán)境、原料材質(zhì)、水質(zhì)條件是關(guān)鍵。其中，他比較推崇故鄉(xiāng)蜀地所產(chǎn)的“六合紙”“川箋”，在《書六合麻紙》一文中對其產(chǎn)地、制作過程有詳細介紹：

“成都浣花溪，水清滑勝常，以漚麻楮作箋紙，緊白可愛，數(shù)十里外便不堪造，信水之力也?！盵2]（P2231）

蘇軾以為，六合麻紙要“信水之力”，其之所以“緊白可愛”，是因為其用水為“成都浣花溪，水清滑勝常”，而“數(shù)十里外便不堪造”了。

其實，在工業(yè)化時代，我們練習書法使用的毛邊紙也主要產(chǎn)自四川夾江一帶。川蜀本屬于西南同一地域，并且有中國兩江水流過，作為四川人的蘇軾筆記有《書布頭箋》對“川箋”的推薦：

“川箋取布機余經(jīng)不受緯者治作之，故名布頭箋。此紙冠天下，六合人亦作，終不佳。”[2]（P2231）

“川箋”在蘇軾筆下，之所以推薦其“冠天下”，是因為它的原料是取自于織布機上留下來的沒有經(jīng)緯，不受經(jīng)緯限制的布頭，所以又叫“布頭箋”。正因這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優(yōu)質(zhì)水源和特殊原材料，才造出“冠天下”的紙中佳品。而蘇軾認為這“川箋”冠天下，其品質(zhì)遠遠在同出川蜀的“六合紙”之上。

另外，蘇軾還在《書海苔紙》這一筆記中說：“今人以竹為紙，亦古所無有也?！盵2]（P2232）這雖然說的是北宋時期江浙一帶有名的竹紙，但他并沒有具體評價這個竹紙和川箋、六合紙的優(yōu)劣，而現(xiàn)在四川夾江的造紙原材料主要還是竹木。還有蘇軾晚年遇赦北歸的時候，還曾囑咐朋友代買“越州紙二千幅”，準備長期使用，這些紙也是以竹木為原料制作的紙，其吸墨程度、柔韌情況其實并不樂觀。蘇軾現(xiàn)存的很多手札墨帖，比如《人來得書帖》（圖5）、《新歲未獲帖》（圖6）等都是用堅實平整、光滑受墨、書寫速度流暢的皮紙寫成，這也能更加豐富而自如地表現(xiàn)蘇軾書法的筆觸和線條。

如是而觀，蘇軾一生，使用、收藏、把玩佳墨、普通墨以及多次嘗試各地產(chǎn)的六合紙、川箋、素箋、竹木紙、絹紙、帛紙等過程中，在不經(jīng)意或經(jīng)意之間對墨、對紙的隨性所想、情感寄托卻成為其對自然規(guī)律、人生哲思、佛理書技的認識，不僅豐富了北宋“尚意”書風的內(nèi)容，而且給我們當代書法人以很大的啟發(fā)。

參考文獻：

[1]李福順.蘇軾與書畫文獻集[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08.

[2]蘇軾.蘇軾文集[M].孔凡禮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86.

[3]蘇軾撰.東坡志林[M].王松齡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

[4]蘇軾撰.東坡題跋[M]. 藝文叢刊點校本，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

[5][6]蘇軾撰.仇池筆記[M].曾棗莊、舒大剛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21.

作者簡介：

劉永豐（1982—），男，漢族，陜西靖邊人。碩士研究生學歷，陜西國際商貿(mào)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文學寫作與書法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