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平賢

內(nèi)容摘要：莎士比亞代表作《哈姆雷特》中包含著豐富的圣經(jīng)意象。本研究從該劇本中選取若干具有代表性的圣經(jīng)意象，對主要漢譯本在翻譯這些意象時所采取的翻譯策略進行了分析和對比。研究發(fā)現(xiàn)：各大譯者在處理圣經(jīng)意象時，傾向于采用直譯策略，但直譯出來的圣經(jīng)意象能否在讀者中引起共鳴，存在著很大疑問；個別譯本則采用意譯，其譯文雖然較為容易為讀者接受，卻無法傳遞圣經(jīng)意象的色彩與味道。要解決這一兩難困境，本研究認為，莎劇圣經(jīng)意象的翻譯除了應(yīng)優(yōu)先采用直譯策略之外，還需要輔以對莎劇所處文化語境的整體移譯；只有這樣，一些看似由作品文本翻譯本身無法解決的問題才能自然消解。

關(guān)鍵詞：莎士比亞 《哈姆雷特》 圣經(jīng) 意象

悲劇《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的代表作。正如該劇作本身的無窮魅力，對于翻譯家而言，該劇的漢譯似乎也具有無限的吸引力。約100年前，中國現(xiàn)代話劇先驅(qū)田漢先生首次將該劇譯介到國內(nèi)。如今，廣為大眾認可的《哈姆雷特》漢譯版本至少有15種[1]。在未來，新的譯本還會不斷出現(xiàn)。

資深翻譯家黃國彬先生認為，翻譯莎劇的其中一項重要挑戰(zhàn)，是對劇作中所包含意象的翻譯[2]。艾布拉姆斯與哈珀姆認為：“意象是指形象化的語言，特別指暗喻與明喻這兩種手法。”[3]這些定義表明：語言本身是具有局限性的，語言本身無法總是能夠向讀者傳遞作者所要描述或表達的每一個細節(jié)；在許多情況下，語言更主要的是起著“觸媒”作用，能在讀者的頭腦中觸發(fā)“化學(xué)作用”（想象）。斯柏吉溫認為，“任何直接描述，無論其是多么清晰與準確，其效果都無法比擬一個意象……所產(chǎn)生質(zhì)感、所營造氣氛和所傳遞情感?！盵4]意象之所以能夠產(chǎn)生這種奇妙的作用，是因為生活在同一語言、文化環(huán)境里的人們有著共同的觀念、共同的知識、共同的經(jīng)驗、共同的規(guī)約以及共同的傳統(tǒng)，以至于他們能夠迅速接受或解讀出意象所傳遞的內(nèi)涵。

一.意象

意象作用的產(chǎn)生，高度依賴文化背景知識，一種語言中的意象往往更容易引起處于該語言所屬的文化語境之內(nèi)的讀者的共鳴，而對于處于該語言所屬的文化語境之外的讀者，則往往很難起作用。因此，當意象被原原本本地翻譯成另外一種語言，特別是當該目的語的所屬文化語境與來源語所屬的文化語境大相徑庭時，該意象對于目的語讀者的魔力往往會大打折扣。正由于這一緣故，莎士比亞戲劇中的意象一直以來都是困擾翻譯者的一大難題，對于莎劇漢譯者尤其如此。其中，圣經(jīng)意象在翻譯中更是難題中的難題，因為中國是一個基督教文化傳統(tǒng)較為稀薄的國家，大多數(shù)中國讀者對于圣經(jīng)故事知之甚少，故而文學(xué)中的圣經(jīng)意象在中國讀者中很難起到催化想象的作用。

劇本《哈姆雷特》中包含了豐富的圣經(jīng)意象，而在主要漢譯本中，譯者們是如何處理這些圣經(jīng)意象的？這是本研究的興趣所在。本文選取了該劇中包含圣經(jīng)意象的典型例子，細讀、分析和比較主要譯本中對這些意象的翻譯，進而探討各譯者在翻譯圣經(jīng)意象時所采取的翻譯策略有哪些異同，最終的目的是為將來的譯者在處理同樣問題時提供借鑒、為莎劇在中國的進一步深入流傳提供建議。

本研究所選取幾個圣經(jīng)意象例子出自第一幕第三場第11～51行[5]。共選取了朱生豪、梁實秋、孫大雨、卞之琳、方平、黃國彬、辜正坤七個譯本進行比較研究。在這些譯本中，朱生豪與梁實秋的譯文為散文體，其他譯者的譯文均為詩體。以下第二部分即是對典型例子的譯文比較分析。

二.典型例子分析

1.例一

【原文】 “…as this temple waxes/The inward service of the mind and soul/Grows wide withal.”

【譯文】

1）朱生豪：“隨著身體的發(fā)展，精神和心靈也同時擴大?！?/p>

2）梁實秋：“在軀體生長的時候其心靈的內(nèi)在作用也隨著增長。”

3）孫大雨：“而當這神殿擴張時，/心志和神魂所祈求的內(nèi)心供奉，/也跟著增長?！?/p>

4）卞之琳：“這一副架子擴大了，/內(nèi)心活動要求的香花供奉/也就增加了。”

5）方平：“那‘廟宇擴大了，/責(zé)任心，事業(yè)心，也隨著加重、加深了?！?/p>

6）黃國彬：“肉體這神殿/漸漸長大時，神殿里神志的功德/也在擴展?！?/p>

7）辜正坤：“擴展的雖是軀體之廟，/……/那頭腦與心魂亦隨著升高。”

【分析】

本例原文所包含的意象主要由“temple”與“service”這兩個詞表示。其中，“temple”的本義是“廟宇、寺廟、殿堂”；而在基督教文化中，人的身體被認為是圣靈的殿堂（參見《圣經(jīng)》“哥林多前書”第3章第16-17句[6]）。而“service”一詞有“宗教儀式、宗教禮儀、禮拜”之意[7]，是對由“temple”一詞所產(chǎn)生的宗教暗喻的自然延續(xù)。因此，“as this temple waxes/The inward service of the mind and soul/Grows wide withal”這一句能觸發(fā)這樣一種意象：“思想與靈魂（猶如神職人員）在這一殿堂（身體被比作圣殿）里所進行的儀式（禮拜、功課）變得越來越廣泛、越來越復(fù)雜”。可見，在原文中，該意象具有濃厚的基督教圣經(jīng)色彩。這種宗教色彩對于中國的讀者而言是頗為陌生的，因為基督教傳統(tǒng)在中國流傳不廣泛、不深入，中國的讀者并不熟悉使該意象觸發(fā)想象所需的圣經(jīng)知識。

通過分析對比可發(fā)現(xiàn)，以上7個翻譯版本中，朱生豪與梁實秋的譯本采用了意譯策略。意譯確實能夠傳達原文的基本意義，而且確實能容易為讀者所接受，但是這種翻譯卻抹除了原文具有宗教色彩的獨特意象。

而其他5個譯本基本都采用直譯策略。而在這5個譯本中，除了卞之琳之外，其他幾位譯者均對“temple”一詞進行了直譯：孫大雨與黃國彬?qū)⑵渥g為“神殿”，方平將其譯為“廟宇”，辜正坤將其譯為“軀體之廟”。而對于“The inward service of the mind and soul”這一意象，除了方平和辜正坤，其他幾位譯者均采取了直譯策略：孫大雨將其譯為“心志和神魂所祈求的內(nèi)心供奉”，卞之琳將其譯為“內(nèi)心活動要求的香花供奉”，黃國彬?qū)⑵渥g為“神殿里神志的功德”。由于保留了原文的圣經(jīng)意象，這些直譯文本乍一讀起來似乎不太自然和順暢，但它們卻更加忠實于原文。

2.例二

【原文】“… Do not as some ungracious pastors do/Show me the steep and thorny way to heaven/Whiles， a puffed and reckless libertine，/Himself the primrose path of dalliance treads/And recks not his own rede.”

【譯文】

1）朱生豪：“你不要像有些牧師一樣，指點我上天去的險峻的荊棘之途，自己卻在花街柳巷流連忘返，忘記了自己的箴言?！?/p>

2）梁實秋：“你可別像那缺德的牧師一般，指示給我上天堂去的一條險峻荊棘的途徑，而他自己卻像一個放縱輕狂的荒唐少年，踏上五光十色的薔薇之路，不顧他自己的言論?！?/p>

3）孫大雨：“請你莫像那不端的牧師般，指點/我登天，去走荊棘塞途的陡峭路，/自己卻像個浮腫、潑賴的浪蕩子，/只顧走逍遙嬉耍的蓮馨花之道，/不管他自己的諄勸?！?/p>

4）卞之琳：“你千萬不要學(xué)壞牧師，給我指點/上天堂要走的長滿荊棘的陡坡路，/自己可像個招搖過市的浪蕩兒/只顧走蓮馨花道路，流連忘返，全忘了自己的勸告?！?/p>

5）方平：“千萬別學(xué)那壞牧師，/只管指點我一條上天堂去的/陡峭荊棘路；自己卻像個浪蕩子，/只知道尋歡作樂，只顧得流連在/花街柳巷，忘卻了自己的規(guī)勸?！?/p>

6）黃國彬：“可不要像某些邪惡的神甫那樣，/向我指出，升天的道路陡峭，充滿了/荊棘；本身卻像個輕浮放蕩的/浪子，在柳巷花街上肆意冶游，/不顧自己的忠告。”

7）辜正坤：“你可別像壞心眼兒牧師一樣，/引我入荊榛崎嶇路，直達天堂，/自個兒卻浪蕩輕浮，流連在/煙花柳巷，全忘記你此刻/忠言出衷腸?！?/p>

【分析】

原文的兩個意象與基督教高度相關(guān)：“the steep and thorny way to heaven”是指通往美德的陡峭崎嶇之路，而“the primrose path of dalliance”意指鋪滿鮮花享樂的平坦寬闊易行之路，但這條道路通常引向墮落與地獄[8]。這兩個意象與以下《圣經(jīng)》教義相關(guān)：“你們要進窄門。因為通往滅亡的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通往生命的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到的人也少。”（《圣經(jīng)》“馬太福音”第7章第13-14句[6]）另外，原文整句話與英語諺語“你所宣揚的，你也應(yīng)踐行”（Practice what you preach）意思相同。而該英語諺語也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特別是“宣揚”（preach）一詞，其實就是“布道”、“傳教”之意。

對比以上7個譯本，可以發(fā)現(xiàn)，基本上所有譯者均對原文的大部分進行了直譯。但對于“the primrose path of dalliance”這一意象，有4位譯者采用了意譯策略，且他們的譯文都較為類似：朱生豪與方平將其譯為“花街柳巷”，黃國彬?qū)⑵渥g為“柳巷花街”，辜正坤則將其譯為“煙花柳巷”；其他3位譯者則采用了直譯策略：梁實秋將其譯為“五光十色的薔薇之路”，孫大雨將其譯為“逍遙嬉耍的蓮馨花之道”，卞之琳將其譯為“蓮馨花道路”。從另一個角度看，以上意譯策略屬于一種歸化，它大大消除了原文所含的陌生成分，代之以為目的語讀者所熟悉的文化符號和語言，可以使得譯文更自然，更容易為目的語（中文）讀者所接受[9]；但同時，這種歸化策略的背后是民族中心主義，為了使譯文能符合目標語的文化價值觀與思維習(xí)慣，這種策略不免會對原文本進行了改造和削減[10]，犧牲了原文所蘊含的特色（此處為圣經(jīng)意象）。相對應(yīng)地，直譯策略從另一個角度看則是一種異化，這種策略中，譯者的譯文盡量緊貼作者原文，采取原作的表達方式傳達原文的內(nèi)容，試圖將目標語讀者帶入外國文化語境中。然而，從以上三個直譯版本看，這種“試圖將目標語讀者帶入外國文化語境中”的美好意愿并不理想，因為像“薔薇之路”、“蓮馨花道路”、“蓮馨花之道”這樣的表達，除了有附加的注釋，否則，對于中國讀者而言，是不知所云，更遑論在頭腦中形成意象了。

由以上分析可見，在翻譯《哈姆雷特》中圣經(jīng)意象時，主要的漢譯者更傾向于直譯策略，盡管在某些時候，他們會采取意譯策略。

然而，在翻譯圣經(jīng)意象時，這兩種策略都不是完美的，各有優(yōu)劣。意譯能讓譯文更加自然，更容易為中國讀者所接受，但是這種策略難免會消減甚至抹除原文意象中所特有的宗教內(nèi)涵與色彩。直譯則寄托了譯者們保存和傳達原文中的圣經(jīng)意象色彩和味道的苦心，但是直譯出來的文字是否能夠在中文讀者腦海中觸發(fā)原文在英語讀者中所觸發(fā)的那種意象，則存在著疑問。畢竟，中文讀者與英語讀者在宗教與文化背景上存在巨大的差異，一種能讓英語讀者產(chǎn)生強烈共鳴的意象，在中文讀者看來或許只是平淡無奇的語言，并無法產(chǎn)生奇妙的觸媒作用。況且，直譯出來的文本通常讀上去不自然，讀者難以接受?？偠灾?，兩種策略都很難做到兩全其美。

這是否意味著圣經(jīng)意象的翻譯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呢？對于這一問題，目前尚不宜過早下結(jié)論，因為我們應(yīng)該相信，有問題，就有解決方法。盡管直譯策略具有其不足之處，在翻譯這種意象時，應(yīng)該優(yōu)先考慮采用這種策略，因為這一策略更注重譯文的忠實性。更重要的是，我們應(yīng)該認識到，翻譯只是文學(xué)作品跨文化傳播的第一步，而文學(xué)作品的跨文化傳播光靠翻譯文學(xué)文本是不夠的，對于像莎士比亞戲劇這樣的經(jīng)典作品尤其如此。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的跨文化傳播，除了需要對作品文本的翻譯，還要輔之以對文學(xué)文本的詳細注釋、對與文學(xué)文本相關(guān)專著的譯介，以協(xié)助目標語讀者理解經(jīng)典作品原文所處的語境與背景知識。以莎劇的漢譯為例，對劇本的翻譯只是莎劇在中國傳播的起點。劇本翻譯還應(yīng)輔以許多后續(xù)努力，諸如對劇本的詳細注解，對主要莎劇評論的譯介，對莎劇研究專著的譯介等等。只有這樣，對莎劇感興趣的讀者才能得到真正的培育，才能夠得到真正理解莎劇所需的背景知識，才能提高對直譯過來的莎劇圣經(jīng)意象的敏感度與理解力，從而真正產(chǎn)生共鳴。阿爾伯特·布蘭奇戴爾指出，早在1954年，卡薩格蘭德就宣稱：“翻譯不是翻譯語言，而是翻譯文化”[11]。由此看來，莎劇的漢譯是一個系統(tǒng)、綜合的工程，是一個除了翻譯莎劇文本之外還應(yīng)包括對莎劇所處文化語境的移譯過程。只有這樣，一些看似由作品文本翻譯本身無法解決的問題才能迎刃而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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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韋努蒂.譯者的隱身——一部翻譯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20.

[11]阿爾伯特·布蘭奇戴爾.序言[C].//被翻譯得較少的語言[M].阿姆斯特丹，費城：約翰·本杰明斯出版社，2005：6.

（作者單位：廣東科技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