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特別喜歡跟著祖母去走親戚,家中能走的親戚不多,主要是兩個姑媽。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時不時去走親戚,其實還包含著小孩的一種虛榮心。長年累月待在鄉(xiāng)下,足不出戶,是一件沒有面子的事。能去兩個姑媽家,至少表示我們家還有親戚可走,還有親人在外面混得不錯。這樣,連帶著我們一家也跟著沾了光。
大姑媽的家在城里。在大姑媽家中做客,我并不輕松。
有一次,大姑媽當著我的祖母,還有她的一大家子人,毫不留情地向我指出,我搛菜時,筷子上還沾著“飯米散”,這樣不衛(wèi)生,也不禮貌。
我們那里把煮熟后的一粒粒米飯,稱為“飯米散”。
大姑媽的一大家子人,包括姑父,還有我的三個表姐、三個表哥,都看了看我,沒有一個人吭聲,既無人附和,也無人站出來為我說話。
在這個家,大姑媽具有絕對權(quán)威。
只有七歲的我,心里雖然覺得她說得對,但那一瞬間,委屈得想哭。
從那以后,在姑媽家的飯桌上搛菜時,我變得小心翼翼,吃幾口飯就會低頭瞄一眼我的筷子,看上面是否帶著“飯米散”,等確認很干凈了,才敢將筷子伸出去。
那些不好搛的菜,比如圓溜溜的芋頭,滑溜溜的菱角米,又香又脆的花生米,好像專門與我作對,雖然我饞得很,但是為了避免大姑媽的批評,干脆選擇不吃。
其實,除去在飯桌上對我嚴格要求這一點,大姑媽還是一個不錯的人。
首先,她長得好看,繼承了祖母標準的鵝蛋臉;其次,她很勤勞,也愛干凈,常年戴一雙藍色袖套,將自己和屋子都收拾得很“靈醒”。
不過,她臉上的表情常常顯得過于嚴肅,如果不是當著眾人批評我,又或者是換一種語氣,我會不會心里好受些,更容易接受些?
幾個表姐和表哥,有的參加了工作,有的還在讀書。一次,三表哥感冒了,全家人噓寒問暖,每個人都關(guān)切地問他“吃藥了沒有”,最后他很不耐煩地從口袋里掏出了感冒藥。那是在今天看來十分普通的一板速效傷風(fēng)膠囊,但在當時的我眼里,它是那般神秘,紅白相間的,兩端呈橢圓形的膠囊,里面包裹著五彩的細小顆粒,一定有著藥到病除的神效。而我生病時,發(fā)燒或者拉肚子,村里唯一的赤腳醫(yī)生給我開的藥只是幾分錢一包且氣味難聞的四環(huán)素或者土霉素什么的,味道苦澀,我總要想方設(shè)法弄到一點糖水才能吞咽下去。
這種我從未見到的高級感冒藥,無疑與我吃的土霉素什么的有著天壤之別。
當大姑媽指出我筷子上粘著飯米散搛菜時,我還沒有明顯覺察一個鄉(xiāng)下娃與城里娃之間的巨大差距,現(xiàn)在三表哥的這板感冒藥,讓我突然感受到了某種明顯落差。
所以,每次去大姑媽家,我的內(nèi)心很矛盾,一方面,我敬畏于大姑媽那張嚴肅的臉,害怕她隨時會批評我搛菜的方式;另一方面,我又渴望看到一些新的東西,那些震撼我幼小心靈的新東西。
祖母去世后,我也長大了,到了外地讀書,仿佛缺少了一些充足的理由,去大姑媽家的時候少了。
二十四歲的某一天,我突然得知大姑媽的死訊,帶著灰暗的心情匆匆趕去吊唁。
走近大姑媽的房子,我才發(fā)現(xiàn)她住的房子其實挺逼仄。
大姑媽死于鼻癌。我驟然察覺躺在那兒的她很瘦小。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天,她在餐桌前,提醒我說,你搛菜的筷子上有飯米散。那時還小,沒能理解“忠言逆耳”這樣的老話,想到這里,我的眼淚吧嗒吧嗒不停地掉下來。
陳雄: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仙桃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暗夜蓮心》《清兮濁兮》、散文集《生命不是用來工作的》《鄉(xiāng)村的讀書時光》《公然走私的愛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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