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儉
我的家鄉(xiāng)在沈陽近郊農(nóng)村,這里有子女給父母過66、73、84三個生日的習(xí)俗。一年臘月里,爸爸在鄰家伯伯的73 壽宴上喝得酩酊大醉,被人送回來后躺在炕上還在說酒話:“我這輩子只有給別人過生日的份兒,永遠也不會有人給我過生日的。不怪別人,只怪我生的不是時候,大家都忙著春耕播種,家里沒個女人操持,誰能顧上我的生日。”
我14 歲那年,媽媽因病去世。媽媽走了,也帶走了我的幸福和快樂。老爸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地拉扯著我過日子,他雖然很艱辛,很努力,但生活依然很凄苦。臘月里,眼見鄰居家殺年豬、吃大肉,我家卻是頓頓酸菜、咸菜。有天吃晚飯時,我無意中說出想吃豬頭肉和烤雞架,因為這兩樣相對其他葷菜來說價格便宜一些。我剛說完,爸爸就放下筷子去鄰居家借錢了。但鄰居家擔(dān)心有借無還,直接說有錢也不敢借。后來,爸爸終于借到了錢,給我買了烤雞架。但是,我一口也沒動,我告訴爸爸從此再也不饞嘴了。那一晚,爸爸哭著說讓我一定要爭口氣,將來自己掙錢買肉吃。
那一刻,我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等我有錢又有時間的時候,一定要給爸爸過回生日。可連吃口肉都困難的父子倆,哪能奢望生日宴?
我高中畢業(yè)走進軍營。2019年秋,我已是軍校里的優(yōu)秀士官提干生。2020年寒假回家探親,因為疫情久久未返校。好巧不巧,我終于在家趕上了父親的生日,而且是他的66 大壽,農(nóng)歷四月十二,那天恰逢五四青年節(jié)。與爸爸一起在田里勞作到下午四點,我謊稱軍校有“五四”特別網(wǎng)課,要早點回家。
我離開農(nóng)田后,就騎上自行車到附近市場買了幾樣家常菜,又跑到鎮(zhèn)上的點心鋪買了個66 元的蛋糕。最最少不了的是,家鄉(xiāng)有習(xí)俗“父母六十六,女兒孝順一刀肉”,雖然爸爸就我一個兒子,但我得像別人家閨女一樣割上這刀肉,親手給老爸包上66 個餃子。
到家后我急三火四地忙碌開來,一個多小時的工夫,就用在部隊幫廚時練就的廚藝,把餃子包好,又拼湊了冷熱八個菜。我一邊煎炒燜煮,一邊憧憬著老爸到家后的那份驚喜和欣慰,心里充盈的是滿滿的幸福與陶醉。
估計快到老爸回家的常規(guī)飯點,我把家里的白熾燈熄滅,插好蠟燭,把餃子和菜品擺好,待聽到院門打開的那一刻,我躲在房門后使勁屏住呼吸。爸爸進門后,并沒急著開燈,而是自言自語地說:這滿屋菜香,咋不見人影呢?這小子不是說回來上課嗎,人呢?
這時,我點燃蠟燭,用幾近顫抖的音調(diào)唱響:“祝您生日快樂……”爸爸先是往門外倒退趔趄了一步,繼而開始破口大罵:“你個敗家子,整這些花里胡哨的陣仗,有啥用???到大城市讀幾天書,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啦,快拿一邊去!”我滿腔熱情瞬間被罵聲澆了個透心涼。我遂用哀求的口氣說:“老爸您許個愿吹蠟燭吧,據(jù)城里人說,父母在生日為子女許愿最靈了?!崩习忠宦牉樽优S愿,就很虔誠地對著蛋糕靜了一會,然后吹滅了蠟燭。
我隨即打開燈,爸爸一看滿桌子的大魚大肉,沒等心里的舊火熄滅,一股新火就又串上來了:“你這是打算吃了這一頓就不過了嗎?我一個生日你糟蹋這么多糧食、肉菜,你這哪是給我祝壽,這明明就是折我的壽?!闭f著,老爸一頭躺在炕上,面朝墻壁賭氣拒吃,“我沒那個富貴命,消受不了這樣的福氣,你自己吃吧”。任我好說歹說也不起來。
我被爸爸的倔強懟得心生疼,疼得我急中生智:“老爸,您咋說也是中國軍人的父親,如果國外的那些鍵盤俠,知道中國軍人的父親連一個生日都過不起,會大肆做文章抹黑中國軍人的。我現(xiàn)在是月工資過萬的中國軍人,給您過個生日的花費不算啥?!闭f著,我又拿出自己大閱兵時的“瞪眼哥”照,繼續(xù)忽悠老爸:“您不是一直以我這張閱兵照為榮嗎!國家動大陣仗、花大價錢搞閱兵是為彰顯國防實力,我難得在家給您慶賀個生日,也是為了突出咱們軍人家庭的富足哈……”
老爸雖然不知道啥是鍵盤俠,但一聽說自己的行為是在破壞中國軍人的形象,咕嚕一下就爬了起來,邊吃邊喝,邊喝邊說:“我可不能給中國軍人丟臉,我這軍人的爹可不窮。我的日子好著哪,我銀行存折上都有五萬多了。”
幾杯酒下肚,老爸話越來越多,他說不是故意與我別勁,而是他的節(jié)省另有打算。他剛才吹蠟燭時,就祈愿春天播下的種子,秋天有個好收成,能夠多賣錢多攢錢,好給我在城里買房子成家,這樣也算是對我娘有交代了。
這些年,老爸一個人拉扯我過日子實屬不易,窮日子必須節(jié)儉著。我讀中學(xué)時,聽不得外人說我爹壞話,只要聽到誰說我爸是“老摳”“老土”,就會以拳腳相擊。我明知打架會遭老爸毒打,照樣屢教不改。這讓老爸很是頭疼,他覺得憑他一己之力實在難把我調(diào)教好了。便在我中專畢業(yè)那年執(zhí)意把我送到了軍營這座大熔爐。誰知,我一當(dāng)兵就去了西藏,離家大老遠的,獨把思念留給了老爸。好心鄰居勸老爸續(xù)弦,老爸一想到要攢錢給我買房娶妻,便不打算在自己再婚這件事兒上再投資了。于是,便緊緊巴巴地在家過苦日子。過年也不買魚蝦和雞鴨,只是象征性地買點肉回家包頓餃子,就是最高的伙食標準了。
春夏秋三季,老爸在自家菜園里,隨手摘一把菜回家開水燙煮一下,蘸醬配飯就夠湊合一頓了,冬天則靠家里的一缸酸菜、一缸咸菜下飯。我當(dāng)兵幾年來,老爸就是這么節(jié)儉過的。只有每年我休假時,老爸才把那些日子都當(dāng)年節(jié)過,任由我每日早餐按照部隊的標配,每人一個雞蛋,每頓炒個葷菜。我想讓自己在家的每個日子,都讓老爸倍感快樂富足。
沒想到,一場疫情生生地把一個寒假延續(xù)到了初夏,老爸看著每天的伙食,著實心疼那些吃到肚子里的鈔票。于是,他便想在自己生日里行使父親威嚴,管束一下兒子的“奢侈”。誰知,倔強了一輩子的老爸,又一次“敗”在“瞪眼哥”的威武里。
那天晚上,我們父子倆喝酒,聊天,聊過往,聊未來,聊家國,聊中國軍人……聊著聊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又笑了,淚水和著酒水。最后,我們父子共同干杯:祝每位軍人和軍人父母快樂,祝全中國每個家庭越來越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