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民
內(nèi)容摘要:蔣兆蘭是晚清民國時期吳中地區(qū)極為重要的一個詞人,其詞風清麗沉厚,造詣頗高。在詞學實踐和交往的過程中,蔣氏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詞學思想,即融常、浙二派之長,運深沉之思、雄富之才,而達沉著渾厚、清空騷雅之詞境。通過對蔣氏詞學思想以及其產(chǎn)生因由的探討,不僅有利于更為真實的還原蔣氏的詞學創(chuàng)作面貌,而且還能為進一步研究晚清民國時期詞學思想的交匯與衍變提供幫助。
關(guān)鍵詞:蔣兆蘭 詞學思想 晚清民國
晚清民國時期,詞學之發(fā)展固然達到一個極為繁盛的局面,但其中亦暗藏不少危機。一方面,詞學的發(fā)展受到新文化的沖擊;而另一方面,周、吳詞風的盛行,導致拈辟調(diào)、重雕琢的弊端盛行。在這種局面下,許多詞人都窮思期變,而蔣兆蘭便是其中之一。雖然蔣氏詞學思想零碎且多與前人重復,但是,其一生交游廣泛,與晚清許多大家如朱祖謀、鄭文焯等均有唱和,故其詞學思想某種程度上可以體現(xiàn)清末詞壇思想的發(fā)展脈絡(luò)。而且,通過對其詞學思想產(chǎn)生因由的探討,亦有助于進一步理清清民詞學思想交互影響及曼衍的線索。
一.蔣兆蘭之詞學思想
蔣兆蘭之詞學思想主要見諸于《詞說》,《詞說》一書雖只言片語、不成體系,但如雜以蔣氏于他處之序跋、題詞加以分析的話,亦能從中一窺其詞學思想之概貌。要之,蔣兆蘭詞學思想以尊詞體、重比興為根基,融常、浙兩派之長,力圖通過深沉之思、雄富之才來創(chuàng)造出一種沉著渾厚、清空騷雅的境界。
要想理清蔣兆蘭詞學思想的脈絡(luò),首先要弄清其詞體觀,其詞學思想正是基于此生發(fā)而
出的。蔣氏十分重視詞體,認為前人對詞為詩余的錯誤認識,正是導致詞“去風雅日遠,愈久而彌左”[1]的重要因由。于是其提出學詞當“上探騷辨,下究徐庾”[1],以“比興為高”[1],從而將詞追溯到相當高遠的地位?;诖耍Y兆蘭提出詞當“重清虛騷雅”,“以沉著渾厚為貴”[1]。蔣氏為了避免“粗淺直白,了無蘊藉”的填詞弊端,便推舉常州詞派“意內(nèi)言外”之論,以周、吳為指歸,發(fā)真情,重鍛煉。真情發(fā),則詞不膚淺無味,重鍛煉,則詞境渾厚深沉,但其弊處在于易質(zhì)實。同時,蔣氏論詞亦求“雅”,他將詞之“雅”歸諸為“潔”,力圖通過姜、張“清虛騷雅”之境界來力破常派重鍛煉才力所造成的晦澀質(zhì)實之弊端,但其弊端在于易空洞。因此,蔣氏便將這二者融而為一,既倡“姜、張,太鴻參之梅溪”[1],又重止庵四家之選,以求能夠真正達到“渾含不露,若即若離”[1]的境界。
而為了達到這種詞學境界,蔣兆蘭提出詞人應具備深沉之思,雄富之才。蔣氏不止一次論說這二者的重要,其論清真“功力既深,才調(diào)猶高”[1],論夢窗“英思壯采,綿麗沉警”[1],甚至論及非“正宗”之豪放詞時也說,當具“深沉之思”而“才力雄富”者方為“才人能事”[1]。首先,詞人應具備深沉之思,這一方面能夠加深詞人的情物交互,提高詞作的情感深度與濃度,從而達到“變風、變雅、《離騷》、《九辨》之遺則”[2];而另一方面,深沉之思亦可培養(yǎng)詞人之清沉氣質(zhì),進而外化為詞作的骨干,使得詞人能夠“迨格調(diào)既成,辭意相副,更進而求之可也”[1]。其次,詞人還應才力雄富。一方面,雄富之才可以幫助詞人更好地將詞中之情景事理融匯合洽,不至“粗淺直白,了無蘊藉,索然意盡”[1]。另一方面,又能使得詞作得到充分鍛煉,從而使“篇中無一支辭長語,第覺處處清新”[1]。
從以上兩點出發(fā),蔣兆蘭又立足于創(chuàng)作實踐本身,提出了更為具體的要求。蔣氏認為學詞應先積學,非積學不能至沉著渾厚。在蔣氏的論述中,積學除了是才力的補充之外,還是表現(xiàn)深沉之思的手段。在此基礎(chǔ)上,蔣氏提出填詞之最佳處當為“才藻富,理路清”[1],才藻富,在于鍛煉字句,理路清,在于謀篇布局。所以在具體創(chuàng)作上,蔣氏提出填詞首在煉意,其次布局,再次煉句,后為煉字。這樣既能保證詞章結(jié)構(gòu)“摶扼緊湊,或離或即”[1],又使得字句警策神煉,從而使整首詞作不冗不俗。此外,蔣氏亦十分重視詞作之聲韻格律。于詞律,其認為“詞固貴宛轉(zhuǎn)諧和,若一句聱牙,即全篇皆廢”[1],所以填詞應“平仄既協(xié),須辨上去。上去當矣,宜別陰陽。陰陽審矣,乃調(diào)九音”[1]。于聲韻,其認為填詞之時既要謹守韻部、穩(wěn)當精切,同時又應追求押韻對整體詞作的藝術(shù)影響,佳處應有使詞作“聲容益盛”之效[1]。最后,蔣氏既認為詞導源于騷雅,便不得不追求詞作的現(xiàn)實意義,提出詞“溫厚和平,長于諷喻”,應本“興觀群怨之旨”,倡立言之效[1]。以上就是蔣氏對填詞實際的具體要求,大體均為其所求深沉之思、雄富之才的具體呈現(xiàn)。
二.蔣兆蘭詞學思想形成之原因
詞學思想從本質(zhì)而言是一個人思想體系的一部分,故其形成發(fā)展與個人之出處行藏、交游家世都有重大的聯(lián)系。蔣兆蘭出生于文學重鎮(zhèn)宜興的一個詞學世家,與江滬文人交往密切,且其丁逢末世,身世坎坷,滿腔愁憤皆付諸文字。家族、鄉(xiāng)邦、交游、時代、個人遭際,這種種交織在一起,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蔣氏詞學思想的形成。
蔣兆蘭雖一生旅跡狹促,但其自落第后便寄身于江浙一帶,故與吳中文人交往密切。考蔣氏交游對其詞學思想影響,最為重要者當為其參與鷗隱詞社、白雪詞社等詞學唱和活動。其參與白雪詞社及琴社唱和時年歲已大,并以主盟或耆老的形象出現(xiàn),故這兩次唱和對其詞學思想影響有限。而1895年與父叔共同參與的鷗隱詞社唱和,則對以一個后進者身份出席的蔣氏影響頗大。鷗隱詞社主要由鄭文焯、劉炳照等人發(fā)起[3],此時鄭文焯酷嗜白石,據(jù)其自言:“自乙酉丙戌之年,余舉詞社于吳,即專以連句和姜詞為課程”[4]。鄭文焯這一嗜好及實踐顯然對蔣氏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在詞社第二次集會之時,蔣氏便同鄭文焯、劉炳照一起追和白石韻,鄭文焯有《翠樓吟·瓠園北樓夜宴,和白石韻》,劉光珊有《翠樓吟·瓠園夜宴限韻此調(diào)即次白石韻》,蔣兆蘭有《翠樓·吟瓠園夜宴次白石韻》。而此次之后,其更多次追和白石,甚至有與白石共吟之夢,成為一時趣談。而蔣兆蘭融匯常浙的詞學思想其實也可在鄭文焯身上找到蹤跡,鄭文焯在追求“詞之難工,以屬事遣詞,純以清空出之”“所貴清空者,曰骨氣而已”[5]的同時,也意識到單純追求“清空”“又易失之空疏”,于是其又言“其實經(jīng)史百家,悉在融煉中,而出以高澹,故能騷雅,淵淵乎文有其質(zhì)”[5],從而追求“文”“學”“質(zhì)”三者的平衡——“詞無學以輔文,則失之黭淺,無文以達意,則失之以隱怪”[5]。這其實與蔣氏并舉“清空”“麗藻”“意內(nèi)言外”“積學”來追求詞境的完美與渾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此外,這次唱和對蔣氏更大的影響是讓他結(jié)識了一大批諸如鄭文焯、朱祖謀、冒廣生、金武祥等詞學名家。雖然蔣氏只參加了兩次唱和活動,但在這之后其與這些吳中文人交往密切、唱和繁多,這在無形中影響了蔣氏詞學思想的形成。如冒廣生既對浙派風格詞人贊賞不已——其贊葉衍蘭“刻意夢窗,而得玉田之神”[6]。同時又對常派詞人的騷雅凄厲不吝夸贊——贊彊村“風度矜莊,格調(diào)高簡”[6]——從其對彊村詞風的評贊中亦可看出冒氏一方面追求詞的“格調(diào)”“風度”,同時也以“矜莊”“高簡”為歸,指向一種渾融的詞境。如朱祖謀對陳洵及夏承燾的評價中對章法、格調(diào)的追求——“善用逆筆,故處處見騰踏之勢”“詞則磊落有風格,絕非涂附秾麗者所能夢見”[7]。再如況周頤對“沉著”“凝重”“風度”“平淡”等問題的論述。[8]從中均可見與蔣氏詞學思想的相契之處。
從家族來看,蔣氏受其祖蔣捷及父蔣萼影響頗深。蔣捷倚聲,多以秾麗之筆寫身世之哀,而蔣萼自述其詞亦云“從古詞場多寄托,口頭綺語未全刪”[9],在這種以艷筆寫哀愁的“家族濡染”[10]下,蔣兆蘭不免產(chǎn)生對華麗辭藻以及深沉之思的追求。從鄉(xiāng)邦地域視角掃視,前有陳維崧“納雄奇萬變于令慢之中,而才力雄富,氣概卓犖”[1],后有周濟申“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11]“詩有史,詞亦有史”[12]之論。且毗鄰于宜興的常州、蘇州、嘉興諸地皆為常、浙二派的祖庭所在,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催生出蔣氏融常浙二派之長的觀點以及對詞律的重視。其對浙派的繼承,主要體現(xiàn)在對姜夔詞風的追摹上,這在前面已有敘述。其對常派的繼承,則體現(xiàn)在對周濟思想的接受上,《詞說》中有很多論述其實都是從周濟處脫胎而出,如周濟論空靈與格調(diào)“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diào)求實,實則經(jīng)歷 滿”[12],論思力“詞以思、筆為入門階陛”[11]。此外,周濟對姜夔的論述格外值得注意,其在贊賞白石“變雄健為清剛,變馳驟為疏宕”[11]的同時,也認識到“白石局促,故才小”,故“惟《暗香》《疏影》二詞,寄意言外,包蘊無窮”[12]。周濟的這種認識無疑對蔣氏以常派之深厚補浙派之空疏提供了思路,而其對“清剛”“疏宕”的強調(diào)也使得蔣兆蘭在追摹浙派時一直注重骨力格調(diào)而非雕琢。其對吳中詞派的繼承,則體現(xiàn)在對戈載詞律思想的繼承上。蔣氏在《詞說》中專門有條目對律、韻的重要性進行闡釋,并多次提到戈載的貢獻,這應是受戈載“填詞之大要有二:一曰律,一曰韻。律不協(xié),則聲音之道乖;韻不審,則宮調(diào)之理矣。二者并行不?!盵13]思想的影響。同時,戈載嚴分上去,辨詞韻與曲韻、詩韻的區(qū)別而尊崇詞體的思想,也對蔣氏影響頗深。
從時代影響來看,一方面動蕩不安的滄桑巨變,使得蔣氏產(chǎn)生了文化遺民的心態(tài)[14],這促使他“欲上繼碧山、草窗、玉田、玉潛諸賢遺軌”[15]而著“滄桑郁其懷抱,筆墨化為煙云”[15]之詞。另一方面,面對“以辭害意”“因難見巧”[16]及“叫囂隳突”[10]的詞學弊端以及“制字母,倡國語,胥詩若文而白話”[2]的“斯文絕續(xù)之會”[1],蔣氏試圖通過對詞學思想的改造以及詞體的重新發(fā)現(xiàn)與推崇來達到改良及傳承詞體的目的。從個人身世來看,蔣氏一生坎坷偃蹇,“抑塞無所于寄,遂刻意為詞”[15]。蔣氏這種困頓的人生經(jīng)歷與白石極為相似,這或許亦是其能于白石詞心感情合而極力追崇的原因之一。此外,我們也應看到,作為一個“愛國者”來說,蔣氏面對庚子國變、辛亥革命乃至軍閥混戰(zhàn)的諸多亂象,以及如此身世遭逢下束手無策的窘境,不由得不生發(fā)出一種深沉莫名、難以排遣之慟。這里面,有屈原“平章軍國重事,半閑酣斗蟀,遑問興喪”[10]的無奈,亦有竹山、碧山、草窗之人的亡國之悲。而這種種與前人相似的家國身世中所醞釀而出的復雜情緒,促成了其“弄月吟風渾漫與,依約騷情辨義。敢自詡、詞中有史,蕩氣回腸千百折”[10]詞學思想的形成。
蔣兆蘭所提出的運才力與沉思于一體,以期達到沉著渾厚、清空騷雅之詞境的詞學思想,既是立足于創(chuàng)作實踐的產(chǎn)物,又是時代、家族、鄉(xiāng)邦、交游等諸多原因交互影響的結(jié)果,在晚清詞人中極具代表性。在研究晚清個體詞學思想之時,既要承認文化繁榮所造成的家族、鄉(xiāng)邦、交游等客觀因素的影響,也應對主觀意識下個體對人生經(jīng)歷及時空內(nèi)涵的反哺加以重視,而不僅僅以重復瑣碎而摒棄、忽視??傊袢沼麡?gòu)建晚清民國詞學思想之清晰框架,在立足于詞人本身邏輯對其思想進行整理分析、理出層次的同時,又要將其放入整體的文化時空中審視,二者不可偏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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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