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展赫
小時候,非常向往古時的釣魚人,一身蓑衣,一葉扁舟,一聲漁唱,一江秋月,數(shù)千年往事仿佛就在竿梢的一收一放間落定。如今,我時常也會對著湖水垂竿,秋月如故,卻再難在漣漪光影間,尋到些許古意。
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和父親去釣魚。這么說可能不甚準確,因為釣魚是一個比較復雜的過程,一系列會讓人很累且有技術(shù)含量的環(huán)節(jié),我都不太喜歡,我只喜歡中魚時那與魚較力的過程和魚線嗡嗡切水的聲音。
每次去釣魚,我和父親總能達成默契的分工,他負責一切臟活累活,我負責在魚上鉤時把魚拽上岸。
不釣魚的時候,父親是坐不住的,我知道他釣魚時甚至可以連著坐四五個小時不動地方。不釣魚的時候,他總是東轉(zhuǎn)轉(zhuǎn)西看看,或和周圍其他釣魚人搭幾句話,或拍幾張風景照,時不時給我撒兩把“窩子”,然后在他們釣魚的微信群里實時播報一下“戰(zhàn)況”。
如果有魚上鉤,我會喊一聲“爸”,父親就會一路小跑過來給我抄魚,然后取掉鉤子放進魚護里,再找一個合適的、距離水面不高不低的所在安置它。但是更多的時候,是我掛底了,掛底就是魚鉤勾住了水底的石頭水草之類的東西,總之收不回來。這時父親會笑著說:“好小子,可以的嘛,又釣了個地球?”
那時我和父親的足跡幾乎遍布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水庫,至今我仍記得清的還有不少,龐莊水庫的水又清又淺,可以叫上相熟的幾家人一起去庫邊野炊、燒烤;云竹水庫大的很,釣點多,是最常去的根據(jù)地;虒亭水庫翹嘴多;石畝水庫鯉魚多;神山水庫鱸魚多……
因此也結(jié)識了不少人,但都是我的父輩、祖輩,只要有我在,我必然是漁者當中年紀最小的,我能準確喚出常和我與父親一起去釣魚的叔叔、大爺們的稱謂,他們也都很照顧我。
劉偉大爺是父親的戰(zhàn)友,我們時常結(jié)伴。還記得2016年夏天我們在云竹湖釣魚時,我還不小心放跑了他的一條大魚。那是晚上十點多,魚口不多,大家都累了,五六個人在帳篷下面吃夜宵,名為吃夜宵,實際在湖邊沒有那么好的條件,都是大家自己帶來的泡面、餅干、鹵菜之類的,劉偉大爺帶來一只燒雞,就在他把肉撕開分給大家的空檔,父親說:“黑漂了,黑漂了!”我扭頭一看,一支夜光漂正在水面上不自然地起起落落,我小心地跑到那根竿旁邊,心想這條魚肯定不小,即使是憑我不甚充足的經(jīng)驗也能感覺得出來。但就在我提竿的這一瞬間,那股力量神奇地消失了,魚跑了?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咋回事?跑了?還是斷線了?”父親走過來問我。他把魚竿接了過去。
“嚯!整個線組都沒了?!?/p>
另一個叔叔說:“你們看那!是咱們的漂吧?”我也往水面上看,果然水面上有個亮點正在往湖中央移動。線是從竿稍處脫落的,至于魚鉤,此時應該還掛在那條大魚的嘴上,魚漂也被這條魚一直拖拽著。
“誰的竿啊這是?”
“劉偉的吧?”
“就是他的,我知道,他那夜光漂貴著呢,一支三四十塊錢,這下打了水漂了。”
我突然有些自責,或許不是我,而是換一個人提竿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沒事沒事,跑就跑了?!眲ゴ鬆斅朴谱哌^來說,他嘴里叼著一只雞腿,手里把另一只塞給了我。
“能不能打過去一支海竿,把線和魚再勾回來?”我問父親。我在想如何彌補。
“不行了,夠不著了,已經(jīng)游遠了?!备赣H搖搖頭,“你看,都到那里去了?!备赣H拿手指了指水面,我順著方向看,那個亮點已經(jīng)幾乎快到了湖的對岸,現(xiàn)在停著不動,或許還在動,只是離得已經(jīng)太遠了,我看不出它是停著的還是移動著的。
“魚鉤和線會跟著這條魚一輩子嗎?”第二天回家的時候,我在車上問父親。
“不會,最多過幾天,魚嘴被勾住的那里就會爛掉,那個洞變大,鉤子就松了,它就能把鉤子吐出來了?!?h3>二
我一直覺得路亞要更有趣一些。
路亞竿是迷你版的海竿,不同的是它用的是假餌,假餌形形色色,我和父親一般都用亮片兒或者軟餌,因為這兩種最便宜,網(wǎng)上買,平均一個才幾塊錢。
我更喜歡它是因為它是無本的買賣,空手套白狼,一只亮片兒可以反反復復一直用,干凈利索,不需要去弄蚯蚓或者紅蟲之類,而且是邊走邊釣,也不無聊。
不過路亞能釣到的魚很有限,我們這邊只有黑魚、鱸魚、馬口、翹嘴這幾種,都是吃肉的,兇得很。黑魚是吃小青蛙的,鱸魚甚至會在你的假餌都還沒進水的時候,猛地躍出來一口銜住。雖說只能釣到這幾種,但我也曾經(jīng)有過一次拿亮片兒釣到一條大草魚的經(jīng)歷,估摸有三斤以上,那天大家都在談論這條草魚,說它還真是不挑食。
除了亮片兒和軟餌,還有一種更專業(yè)的假餌——米諾,專業(yè)一點應該是叫“MINNOW”,直白一點來說就是帶鉤子的塑料小魚。
我是放寒假回到家第三天,才注意到我書架上放著一個未拆開包裝盒的米諾,我太認識它了!這是我初二那年去日本帶回來的東西,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過它了。
“爸!”我喊父親,“這個米諾怎么在這里?”我覺得它應該是和父親的其他漁具們一起堆在他單位的倉庫里,或者是早已遺失在了某一個水庫中的某一坨水草上。
“這個呀,這么好看我一直沒舍得用,前幾天收拾庫房看見了,就拿回來了?!?/p>
“噢噢噢,什么時候再去路亞?我好久沒去釣過魚了?!?/p>
“我都好久沒去了呢?!?/p>
“為啥好久沒去?沒人約你?”
父親沉默了一下,我和他一起走出了房間,坐到沙發(fā)上。
隨后父親講了很多,我很認真地聽完了,大概的意思我聽出了幾點,就是附近好幾個常去水庫,有的是開始收費了,一人一天五十塊錢,有的是釣魚的人比魚還多,忙活一整天,空軍。也不是沒有合適的水庫去,只是太遠啦,要跑一二百公里,太心疼油錢和過路費。
晚飯時候,又聊到了這個話題,母親皺著眉頭問我記不記得你建軍大爺,父親看了母親一眼,意思應該是讓母親不要再說下去,但是母親沒理他。
“沒啥印象。”我說,“但是這個名字耳熟,聽你們說過。”
“他和劉偉都是你爸的戰(zhàn)友。唉,沒啦?!?/p>
“???咋回事呀?”
母親看了一眼父親,說:“釣魚!”
“腦梗?!备赣H接過話來,“五一那會,你建軍大爺和劉偉大爺,還有另外幾個朋友夜釣去了,一直釣到第二天中午,晚上在縣城一個小飯店里吃魚嘛,就是他們釣來的魚,然后喝酒,喝著喝著就倒在飯桌上了,還以為是醉了,后來叫不醒,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趕緊送醫(yī)院,是腦梗,一直搶救到后半夜都沒救過來……唉?!?/p>
“之后我就不讓你爸釣魚去了?!蹦赣H說,“你建軍大爺,六九年的,才比你爸大四歲,和你爸一樣,都是高血糖?!?/p>
“哎,糖尿病。”父親夾了一筷子西蘭花。
母親嗔一聲:“你也知道!”
兩日后,在回老家縣城探親的路上,我才知道,父親前些天收拾庫房是準備在自己的裝備里挑些好點的拿給大老舅。
我問母親:“這么快就把這個燙手的山芋傳給別人啦?”
母親說:“這不一樣,大老舅身體好著呢!人家又會跳舞又會養(yǎng)生,還喝紅酒呢!每天一小杯。只是你大老妗前段時間沒了,一個人挺孤獨的,這時候,能培養(yǎng)點興趣愛好是好事情。”
后來,父親沉迷上了刷短視頻,上班刷,下班刷,上廁所也刷。母親偷偷跟我講,說相比被那些短視頻的亂七八糟音樂洗腦,她還是更不想父親在外面亂跑。
我常調(diào)侃父親說:“今日‘范公子,滄浪罷釣竿?”
古往今來,每逢澤畔江邊,必有漁者,他們大多不以此為業(yè),但對他們而言,釣魚卻是他們第二個故鄉(xiāng)。如今我忙于學業(yè),與魚竿已生分許多了,腦海中有關(guān)釣魚的故事大多已經(jīng)蒙塵,唯獨云竹湖那條死里逃生的大魚,游了六年,已經(jīng)游成了一道波光粼粼的記憶。如果有機會,我很希望能夠在獨處之余,約三兩好友,對著舊醅鱸膾,聊聊滄浪之水的清濁,聊聊巴東三峽的猿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