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喜媛

一

那年，女孩三歲，男孩五歲，母親突然離家出走，從此杳無音信。

饑餓和寒冷，似一把雙面刃，一點點刮剔著每個人的肌骨。

沒有了母愛的孩子，如路邊的野草。

父親在外勞作，無暇照顧年幼的兒女。這個三歲女孩兒一天到晚餓得哇哇大哭，手指頭凍得跟小紅蘿卜似的，眼淚鼻涕流到嘴里，苦在心里。又冷又餓的小女孩子患了痢疾，得不到治療，時間久了，直腸脫落出來，掉在肛門外，自己渾然不知，兀自哭哭啼啼。當(dāng)時，伯伯家有六個小孩，也是饑暖不保，伯娘見了，流下淚來，收留了這對侄兒侄女，幫他們洗衣漿衫，有鹽同咸，無鹽同淡，堂兄堂妹們也不排斥，小兄妹才得以保全性命，但小女孩卻從未進(jìn)過學(xué)校的大門。

這個小女孩便是我表姐——二舅的女兒。

女大十八變，表姐成人后，出落得婷婷玉立，皮膚白里透紅，面若三月桃花，笑起來露出一排糯米似的白牙。

我母親做了一回月老，幫她介紹給對門院子的一個男青年，不但人長得高大英俊，還在隔壁縣當(dāng)煤礦工人。

在那個城鄉(xiāng)觀念懸殊的年代，吃皇糧的在農(nóng)民眼里優(yōu)越感很強(qiáng)。多少年輕漂亮的農(nóng)村女孩子，踮起腳尖，擦亮雙眼，盼望能嫁一個吃皇糧的。

親戚們祝福表姐的同時又不無羨慕。

二

上天為我表姐關(guān)掉了母愛這扇窗，卻又為她打開了一條幸?；橐龅拈T。我表姐從那段黃連般的苦日子里跳脫出來，如沐溫泉，洗盡苦楚，洗盡淚痕，從此掉進(jìn)了蜜糖罐子。

那時煤礦效益好，工人工資可以養(yǎng)家糊口。表姐的家公剛好退休，她的小叔子頂職，一家有三個吃皇糧的，在我們村絕無僅有。

我們那兒逢三六九趕鄉(xiāng)圩，基本上三天一圩。表姐和院子里幾個女人常趕圩。同行的女人，要么挑著冬瓜茄子，要么挑著酸豆角酸辣椒，上山下坡，肩膀被扁擔(dān)壓得齜牙咧嘴，從左肩換到右肩，又從右肩換到左肩。同行中，數(shù)我表姐最輕松，只提一個藤條織成的空籃子，她實在看不過，想要幫同行的挑一程，人家連連搖手，說，要不得，要不得，你挑不動的，平時家里的重活都是你老公休假回來干的，你幫我們挑擔(dān)子，他曉得了不會心疼死……這個時候，表姐就會捂著嘴吃吃地笑，臉上蕩漾出醉人的笑容……

趕完圩轉(zhuǎn)回來，一路上說說笑笑。賣完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農(nóng)人，要么挑著空籮筐一甩一甩的，要么掛一串油豆腐，或者換些洗衣粉肥皂之類的生活用品。有什么法子呢，鳥兒都銜不來一分錢。一大家子的油鹽醬醋、小孩子的學(xué)費，都不是從牙縫里省出來的么。只有我表姐，藤籃里裝的是豬肉和魚仔。魚仔經(jīng)過三五里路的掙扎，早就眼睛鼓鼓一動不動，惟有魚尾巴在微微翹動。久而久之，表姐的藤籃外面，像打了一層蠟，油光可鑒，人們只要一看見她手里的藤籃，就會聯(lián)想到里面令人垂涎三尺的魚肉。

農(nóng)閑時，表姐忙著飛針走線——織毛衣。

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農(nóng)人多以手工制作的棉布衣服御寒，有些年輕人趕時髦，買那種帶絨的黃色衛(wèi)衣，穿起來似乎特別神氣?？h城呢，則悄悄流行起毛線衣。表姐絲毫不含糊，買回了上好的毛線?？椙皩⒚€纏成線團(tuán)，需兩個人才能施展開來。一個人張開雙臂，像鳥兒曬翅膀那樣，保持一個姿勢，另一個人抽出線頭來，飛速纏繞，剛開始還是個雞蛋大，慢慢膨脹，形成一巨大的鵝蛋，摸起來軟軟的，特別舒服。

表姐也不知從哪兒學(xué)會了織毛線的技術(shù)，給他們?nèi)依仙俣伎椓藗€遍。

有些老人背地里嘆息：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活了一輩子，連毛線的邊邊都摸不著，人家卻是幾件毛衣疊起來穿……

表姐不僅人長得漂亮，肚子也挺爭氣，先是生下一個女兒，兩年后又生下一個兒子。小時候，我們幾個同齡孩子愛去表姐家的院子里玩捉迷藏，表姐總是趁機(jī)往我口袋里塞一把紙包糖，有時候還有小白兔糖，軟軟的，香香的，是那個年代零食中的奢侈品。有時玩得晚了，她還極力留我吃飯，飯桌上總有粉蒸肉、魚仔，我的喉嚨上下滑動，卻不敢端碗，飛也似的跑回家去……

逢年過節(jié)，表姐總要提一大塊豬肉，全家人穿戴一新來我們家過節(jié)，父母煞費苦心，做一桌豐盛的菜肴。父親和表姐夫喝著自釀的米酒，一口一口地呷著，天南地北，家常里短地聊著。表姐夫人很和氣，沒有一點兒吃皇糧的架子。

飯后，表姐跟我母親同坐一條長板凳，肩膀挨著肩膀，說體己話兒，有時捂著嘴笑咪咪的，有時把嘴巴湊到我母親耳根邊講悄悄話……

三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國家有政策出臺，凡是國家煤礦單位工人，工齡滿十五年的，可以遷家。

表姐就搭上了這第一趟幸福列車。

遷家那天，比過年還熱鬧。全村男人傾巢而動，幫表姐拆衣柜和床鋪。一些不方便運走的或者陳舊了的家具，便分給村里的親朋好友。我母親也得了一個板箱。

大魚大肉招待幫忙搬家的人，吃飽喝足的人嘴巴一抹，開始下大力氣，扛起家具往我家后山上走，那時公路還沒通到家門口，表姐夫租了輛貨車，停在隔壁大隊的鞭炮廠的馬路邊。

鞭炮在鳥巢樣的山村里震蕩了很久，長龍樣的送別隊伍，麻雀樣的碎嘴，幾乎眾口一詞：吃了皇糧，以后記得常回來啊……噯，噯，表姐漫應(yīng)著，她扭頭回眸，那眼神，好比一道分水嶺，毋用說，眼里的慶幸多過留戀。她神彩飛揚的模樣，讓我恍惚、走神……

祝福她的同時，時光如白駒過隙。

表姐在煤礦安了家，在當(dāng)?shù)匦℃?zhèn)買了房，回鄉(xiāng)的次數(shù)寥寥可數(shù)，有時回來看望公婆，也順便到我家坐坐。我漸漸覺得，每次回來，衣著光鮮的表姐，除了同我們寒喧幾句后，常常處于有了上句，找不到下句的尷尬之中。眼神里有了凌厲，有了我們鄉(xiāng)下人讀不懂的東西。

表姐的公婆去世后，再沒有回過我們村。

一晃二十余年，我父親因病過世。表姐因?qū)O兒繞膝，讓表姐夫回來悼念。

四

俗話說：“三朝不忙評媳婦，五月不是看禾時?！币馑际钦f，許多事情一時難說，不要忙著下結(jié)論，一定要靜觀一段時期，待到水落石出、塵埃落定之后再評判也不遲。

這句俗話用在我表姐身上，最為合適。

凡是熟悉表姐的人，誰不認(rèn)為她會幸福到老呢，三十多年的夫妻，從來沒拌過嘴，紅過臉，是眾所公認(rèn)的恩愛夫妻。自從遷家后，表姐夫心疼妻子，一直沒舍得讓表姐出去工作，閑在家里做做飯菜，自從有了孫子后，表姐夫還搶著干家務(wù)。

天有不測風(fēng)云。

表姐夫出事了。

當(dāng)表姐接到縣城警察打來的電話時，告知她丈夫倒在縣城的馬路上，沒有了生命跡象，從他隨身攜帶的電話薄里，找到了家屬電話。

表姐暈了過去……

警方通過初步鑒定，排除他殺，若要進(jìn)一步證明，需法醫(yī)做解剖，但表姐及其兒女覺得解剖太殘忍，直接把遺體運回了老家村子。

從表姐呼天搶地的哭訴中，大家約略明了……

據(jù)說那是個隆冬，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五點多鐘。還未退休的表姐夫惦記在廣東務(wù)工的兒子，坐火車去探望他。

由于所在的小鎮(zhèn)沒有直達(dá)廣州的火車，需要從我們縣城轉(zhuǎn)乘。當(dāng)時坐的是夜車，按預(yù)算時間，車到我們縣城應(yīng)該是凌晨五點半鐘，為了節(jié)約旅館住宿費，表姐夫決定去他縣城的妹妹家投宿。沒想到，下車后，走在馬路上就倒下了，帶著對妻子兒女，對這個世間美好的留戀，無比遺憾地永久閉上了眼睛。

突聞噩耗，聞?wù)邿o不唏噓。大家都在猜測：是腦溢血？心梗？還是被壞人謀財害命？更有人扼腕，為什么不在車上發(fā)病，或許還有搶救的可能，為什么倒地后沒有人及時發(fā)現(xiàn)……

據(jù)說，警方到現(xiàn)場后，死者的錢包空空如也，只剩下手提包里一兩件換洗的衣服和電話本。

逝者已矣，表姐夫原本跳出農(nóng)門，在外工作了幾十年，最終魂歸故里，在家鄉(xiāng)長眠，與早故的父老鄉(xiāng)親在另一個世界里平等敘話了。

真是年年青山綠，腸斷一新墳。

表姐在這堆新墳前哭得死去活來，野草滾倒一大片，三四個人都拉不起來。

安葬好亡者后，眾人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在哀哀欲絕的表姐身上。

表姐其時五十出頭。一夜之間，她的世界下雪了……

幸虧，她的兒女已長大成人。

五

清代蒲松齡先生所著《聊齋志異》中的《四十千》，略有精減，其原文如下：

“新城王大司馬，忽夢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今宜還矣?！瘑栔淮?，徑入內(nèi)去。既醒，妻產(chǎn)男。知為夙孽，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過三四歲，因呼之曰：‘四十千將盡，汝宜行矣?！砸眩瑑汉鲱伾咀?，項折目張。再撫之，氣己絕矣。乃以馀資治葬具而瘞之?！?/p>

飽嘗生離死別的表姐，心如死灰，原本打算從此后含飴弄孫度余生。

萬萬沒有料到，幾年后，表姐的人生之舟再次遭到更猛烈的顛簸，讓她哭天無路，入地?zé)o門。

她的兒子一夜之間身陷囹圄。

這個壞消息，像一陣北風(fēng)在所有親戚中刮了個遍，當(dāng)時我心里一緊，暗暗為表姐難過，不知她以后的日子該如何度過。

再見表姐，是在2021年初春——我的大舅娘，表姐伯娘的喪禮上。

在靈堂前的帳篷下，表姐與母親同坐在一條長板凳上，聊得很是親熱，那一瞬間，恍惚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多年不見，表姐消瘦了，也憔悴多了，雖已年過花甲，但皮膚依舊白皙，服飾整齊，頭發(fā)烏青，背脊筆直。

我在旁邊坐下。

表姐拉著我的手，叫著我的名字說，以前我都不知道你在桂林做什么，現(xiàn)在才聽你媽說，我兒子的事情，你看看有什么好主意沒有。接下來，她如竹筒倒豆子，將案情的始末告知于我。

事情來得很突兀。

當(dāng)接到北方某縣城法院的通知時，表姐像遭了雷擊，渾身動彈不得。

等回過神來后，沒有了主心骨的表姐，告知兩邊的兄弟姊妹，沒有人出一丁點主意，也沒有人捎帶一分錢探監(jiān)。表姐傾盡所有，和她的女兒從南方坐了十幾個小時的動車，幾番輾轉(zhuǎn)，趕到她兒子出事的地方。

一路上經(jīng)過了千山萬水，表姐的心也百轉(zhuǎn)千回，肝腸寸斷。

她弄不明白兒子一沒殺人放火，二沒搶沒盜，就是和外地的一個女人好上了，為什么就成了罪犯……

一路舟車勞頓，身心俱疲，到了當(dāng)?shù)睾?，人生地不熟，折騰了好幾天，才知道個大概。原來，她兒子和當(dāng)?shù)匾粋€女人同居后又打了結(jié)婚證，但老家這邊還沒有辦理離婚手續(xù)。同居的女人知道真相后，一怒之下，把表姐的兒子告上法庭，一是告他重婚罪;二是告他詐騙罪，聲稱共同生活期間，男方花費了幾十萬元錢，法院很快受理了此案，同時將被告人羈押起來。

表姐見了兒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呀罵呀：你這個哈崽，當(dāng)初不聽娘勸，搬起石頭砸自己腳，自己屁股沒擦干凈，現(xiàn)在給人家抓著把柄了，要把你送到牢子里去呢，這可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她兒子也癟著嘴哭，請求家人為他想辦法減刑，說重婚罪也就認(rèn)了，怎么又冒出個詐騙罪，當(dāng)初兩人在一起也是你情我愿，錢是兩人一起花的，結(jié)果卻全算在我一個人頭上了，媽媽，幫我請個律師吧。

表姐和女兒在當(dāng)?shù)卣业揭粋€律師，交了七萬塊錢，還是翻不了案，自然維持原判。

監(jiān)獄生活苦，干的是計件的活兒，如果沒完成就得延時才能吃飯。表姐說到這兒的時候，眼淚像滾豆子一樣從眼眶里落下來。

我遞給她兩張紙巾，她擦了擦，擤了把鼻涕，接著說，自從兒子出事后，他原來的兒媳婦也不管兒女，現(xiàn)在，孫子孫女還在讀書，學(xué)費錢都是她這個當(dāng)奶奶的負(fù)擔(dān)。

可是，沒有工作的表姐哪來的錢呢。

表姐苦笑了一下，說，前兩年，我在縣城的侄女家?guī)『ⅲ园?，兩千多塊錢一個月，現(xiàn)在孩子大了，不用我?guī)Я?，現(xiàn)在吧……我在縣城找了個老頭子，他就給我口飯吃，沒有零花錢給我，我也不計較，在他門口擺個小攤，每個月掙一兩千塊錢。

末了，表姐還掰著手指頭算：十一年吶，過了四年，還有七年！太遠(yuǎn)了，想見他一面，比登天還難，我就是擔(dān)心他在里面受苦，一天干十多個小時的活，要是能換個輕松點兒的工作就好了……話沒落音，眼淚又簌簌而下。

所謂天下父母心，生兒育女，人到晚年，本應(yīng)該頤養(yǎng)天年，接受兒女反哺。如今卻被兒子所累，臉上蒙羞，年近六旬還在為兒孫討生活，也不自怨自艾，抱怨命運不公。我驚異，表姐不再是十多年前那個躲在丈夫臂腕里的嬌妻，滄桑歲月，讓一個外表柔弱的女人，歷經(jīng)苦難，漸漸磨礪出一顆堅強(qiáng)的內(nèi)心。

表姐有著與魯迅先生筆下《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段相似的經(jīng)歷，而結(jié)局卻迥然不同。

我對表姐充滿了敬意。

表姐當(dāng)著母親的面，懇切地說，姑媽，當(dāng)年我遷家以后，沒和您來往，把您丟得太干凈了，實在對不住您呵！

我起身走到帳篷外，天空飄著綿綿細(xì)雨，猛一抬頭，院場外畜廄旁有一個籬芭圍起來的菜園，還有一株梨樹，一樹梨花在枝頭顫微微地綻放，開謝的花朵兒在這乍暖還寒的早春中，一瓣一瓣，隨風(fēng)飄離枝頭，落在泥土上、草葉上、菜園上……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