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鴻召
1942年5月,延安文藝座談會在楊家?guī)X召開。3次會議,約50人發(fā)言,大家圍繞文藝工作與一般革命工作的關系問題,各抒己見,暢所欲言,熱烈討論,求同存異,最后普遍接受“文藝為政治服務”“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二為”方向。會后,廣大文藝工作者紛紛深入工農兵生活,走革命知識分子與工農大眾相結合的道路,創(chuàng)造出中國現代文學藝術發(fā)展史上的人民文藝新時代。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是中國共產黨的文藝政策經典文獻,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的重大理論成果。
時隔80年,有關這次重要會議的諸多回憶資料,主要是在最近30年出現的。然而,很多回憶者都臨近耄耋之年,他們的回憶資料中往往存在細節(jié)錯位等問題,為還原歷史真實,就需要研究者仔細辨識,存真去偽,避免以訛傳訛。
會議時間與主題任務的可變與不變
延安文藝座談會的時間安排、形式選擇和名稱確定,都是與其主題任務相關的。
這次座談會時間安排在1942年5月2日、16日、23日3個星期六召開,是考慮到文藝界人士和有關各方面組織機構、單位部門工作人員時間上的便利。以文藝界人士為主,相關部門也有人參加。3次會議中,前兩次都是下午1:30開始的,是為照顧會議代表住地分散(路途最遠的步行需要兩個小時),同時也照顧到毛澤東的作息時間(習慣夜晚工作,早晨晚起)。這兩次會議,從下午開始,晚餐后持續(xù)到22:30左右散會。第三次會議,是上午10:00開始,中間安排午餐和晚餐,持續(xù)到深夜,是出于大會發(fā)言踴躍、能夠讓更多人發(fā)表意見和建議的考慮。
判斷會議具體時間的依據,是會議正式代表收到的請柬上有所標注,以及參加3次會議代表的日記有所記載。會議請柬上文字為:“為著交換對于目前文藝運動各方面問題的意見起見,特定于五月二日下午一時半在楊家?guī)X辦公廳樓下會議室內開座談會,敬希屆時出席為盼?!闭埣砩喜]有注明結束時間,意味著這是一種開放形態(tài)的會議時間安排。會議原計劃開兩次,第一次毛澤東作“引言”講話,提出問題,引發(fā)大家討論;第二次會議繼續(xù)討論,然后由毛澤東作“結論”報告。然而,會議實際開成3次,是根據會議代表發(fā)言情況臨時作出的安排,屬于因時制宜的對策。原因是在第二次會議下午臨近結束時,周揚帶有總結性質的發(fā)言沒有發(fā)揮預期效果。
據周揚回憶:“主席在講話之前確實找了很多人談,開座談會的時候聽了大家很多的發(fā)言,我也作了一個比較長的發(fā)言?!雹龠@個“比較長”的發(fā)言,是在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簡稱“文抗”)延安分會、陜甘寧邊區(qū)文化界救亡協會、魯迅藝術學院(簡稱“魯藝”),以及部隊系統文藝代表都已經發(fā)言的基礎上,會議安排他“站在黨的立場上”作觀點“正確發(fā)言”,帶有總結性質。因此,他發(fā)言的時間比較長。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周揚發(fā)言后卻出現了一場更加激烈的較長時間的爭論,這使得參加會議的其他領導人如朱德、陳云、博古、凱豐等在原定會議進程的時段內竟然沒有了發(fā)表意見的機會。
第三次會議安排了一整天時間,就是為了讓更多與會者都有發(fā)言的機會,應講盡講,想講盡講,言無不盡,不抓辮子?!霸?月23日下午毛主席為會議作總結,因發(fā)言的人多,移到傍晚?!雹谶@說明第三次會議議程比原定時間又一次順延。
延安時期關于文化藝術工作的重要會議有3次:一是1940年1月的陜甘寧邊區(qū)文化協會第一次代表大會,二是1942年5月的延安文藝座談會,三是1944年10月至11月的陜甘寧邊區(qū)文教工作大會。第一次和第三次會議都是很正規(guī)的代表大會,會場有會標,會議有議程,發(fā)言有安排,講話有準備。唯有延安文藝座談會采取座談方式,會場沒有會標,議程可以調整,可以自由發(fā)言,可以應答爭論,比較輕松隨意。這種會議形式選擇是與會議主題設置密切相關的。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第一次會議“引言”講話中就明確指出,召開這次會議的主要任務是為了解決“手中拿筆的隊伍”與“手里拿槍的隊伍”如何更好結合,文化戰(zhàn)線與軍事戰(zhàn)線如何更加團結,步調一致,形成合力,去戰(zhàn)勝敵人,取得革命勝利。5月28日,毛澤東在延安整風中央高級學習組報告文藝座談會情況時說:“黨中央關于知識分子的決定已經有了,但是對于文學藝術工作,我們還沒有一個統一的很好的決定?,F在我們準備作這樣一個決定,所以我們召集了三次座談會,有一百多同志到了,有黨內的,也有黨外的。這次會開得還算好的,其目的就是要解決剛才講的相結合的問題,即文學家、藝術家、文藝工作者和我們黨的干部相結合,和工人農民相結合,以及和軍隊官兵相結合的問題。”既然是相結合的問題,那就要兩方面做工作,讓雙方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
在教育沒有完全普及的中國近現代社會,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是出身于溫飽之上的中產階層家庭。他們奔赴延安,參加革命隊伍,投身抗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戰(zhàn)爭,走與工農大眾打成一片的思想改造、人生再造道路,不是嘴上說說,發(fā)言表態(tài)就可以實現的,必須經過脫胎換骨、洗心革面的過程。毛澤東在文藝座談會“引言”講話中,拿自己的親身經歷現身說法:“我們知識分子出身的文藝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為群眾所歡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來一個變化,來一番改造。沒有這個變化,沒有這個改造,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都是格格不入的?!蓖瑫r,他特別強調,這個思想改造的實質是一種人生改造,需要幾十年的時間。
基于這樣的目標導向和問題導向,延安文藝座談會在時間安排上可以靈活機動處理,在會議形式上采取比較寬松的方式,其目的是為了解決文藝界代表人士的思想情感問題,從而實現文武兩支隊伍團結合作,凝聚成革命隊伍的團隊執(zhí)行力和戰(zhàn)斗力。
大會第一個發(fā)言討論者究竟是誰
座談會是一種相對自由的交流討論會議形式。形散神不散,是開好一次座談會的關鍵。在座談會發(fā)言討論過程中,與會者的參與程度取決于其對前次發(fā)言內容的興趣。第一位發(fā)言者對于整個會議的引領作用是至關重要的。
1942年5月2日下午1:30,延安楊家?guī)X中共中央辦公廳小禮堂一層會議室內,濟濟一堂。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凱豐主持會議。首先由毛澤東作“引言”報告,闡述會議背景和主題,提出“在我們?yōu)橹袊嗣窠夥诺亩窢幹?,有各種的戰(zhàn)線,就中也可以說有文武兩個戰(zhàn)線,這就是文化戰(zhàn)線和軍事戰(zhàn)線”。五四運動以來,文藝是一個重要的有成績的部門。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共產黨領導的軍事上反“圍剿”斗爭,與文化上反“圍剿”斗爭,“在總的方向上是一致的,但在實際工作上卻沒有互相結合起來”,彼此都是孤軍作戰(zhàn),“這是因為當時的反動派把這兩支兄弟軍隊從中隔斷了的緣故”。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在抗日民族統一戰(zhàn)線旗幟下,革命的文藝工作者和廣大愛國青年奔赴延安和各抗日根據地?!暗堑搅烁鶕兀⒉皇钦f就已經和根據地的人民群眾完全結合了。我們要把革命工作向前推進,就要使這兩者完全結合起來。我們今天開會,就是要使文藝很好地成為整個革命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作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的武器,幫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敵人作斗爭?!眹@這個大會主題,毛澤東提出5個方面問題,即立場、態(tài)度、對象、工作、學習,希望大家發(fā)表意見和建議,以求得共識,達成思想統一,步調一致。
“引言”報告后,會議進行發(fā)言討論。誰作第一個發(fā)言,會場一時出現停頓。毛澤東將目光轉向丁玲,示意讓她發(fā)言。早在1936年11月,丁玲就奔赴陜北保安參加革命隊伍。毛澤東為其題詞“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褒獎有加,期許有加。大家順著毛澤東的目光,都期待丁玲站起來講話。丁玲感受到領袖的這份關切之意,卻沒有站起來,而是機智地將這份期待轉給了蕭軍。她對坐在不遠處的蕭軍說:“蕭軍,你是學炮兵的,你第一個開炮吧!”③
蕭軍此前一年多時間與毛澤東有比較頻繁的個人交往,曾經建議召開一個會議妥善解決延安文藝界存在的問題,但在開會前考慮到自己秉性耿直,為避免意見沖突,他打算到三邊地區(qū)體驗生活,等會開完再回來,是毛澤東寫信挽留邀請,他才來參加會議的。受到鼓動,蕭軍從位子上站起來,挽了挽袖子,直言不諱,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篇。他當天日記記載:“下午一時半去楊家?guī)X辦公廳參加由毛澤東、凱豐等召集的文藝座談會。這還是延安從沒有過的舉動,這也是自己這二年來,間接直接工作出來的結果,我可以如此說?!本庸Σ晦o,頗有自得?!坝擅珴蓶|報告了邊區(qū)現在危險的政治環(huán)境,國際的環(huán)境,接著他提出了6個文藝問題,我第一個起立發(fā)言,約40分鐘,對于每個問題,我給了自己的說明,同時也闡明了政治、軍事、文化應該如何彼此接近和理解?!雹苓@里他記下的毛澤東“引言”報告里的6個問題,與后來經過整理公開發(fā)表的《講話》文本有出入。
蕭軍發(fā)言時講了大約40分鐘,完全按照自己的文藝獨立的立場傾向,說明對于每個問題的個人觀點。其中談到文藝與政治的關系時說:“紅蓮、白藕、綠葉是一家;儒家、道家、釋家也是一家;黨內人士、非黨人士、進步人士是一家;政治、軍事、文藝也是一家。雖說是一家,但它們的輩分是平等的,誰也不能領導誰……我們革命,就要像魯迅先生一樣,將舊世界砸得粉碎,絕不寫歌功頌德的文章。像今天這樣的會,我就可寫出十萬字來。我非常欣賞羅曼·羅蘭的新英雄主義。我要做中國第一作家,也要做世界第一作家?!雹菰谒^念中,文藝與政治、軍事的關系應該是平等的,可以殊途同歸,不存在誰領導誰的問題。
顯然,這是嚴重的跑調現象,是對座談會主題的嚴重偏離。坐在蕭軍身邊的胡喬木主動站起來進行回擊?!拔乃囎剷匍_時,蕭軍第一個講話,意思是說作家要有‘自由’,作家是‘獨立’的,魯迅在廣州就不受哪一個黨哪一個組織的指揮。對這樣的意見,我忍不住了,起來反駁他,說文藝界需要有組織,魯迅當年沒受到組織的領導是不足,不是光榮。歸根到底,是黨要不要領導文藝,能不能領導文藝的問題?!焙鷨棠緯r任毛澤東政治秘書,在此前蕭軍與毛澤東交往過程中,參與接待和通知工作,與蕭軍比較熟悉,說話也就很直白。對于針鋒相對的爭論,毛澤東在會場上沒有表態(tài),會后明確鼓勵胡喬木的發(fā)言。據胡喬木晚年回憶:“對于我的發(fā)言,毛主席非常高興,開完會,讓我到他那里吃飯,說是祝賀開展了斗爭?!雹廾珴蓶|的區(qū)別對待,既肯定了胡喬木的政治敏銳性,關鍵時刻敢于亮劍,又照顧了蕭軍等黨外文藝家們的發(fā)言積極性,便于其他與會代表敢于暢所欲言。
關于蕭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第一個發(fā)言,且嚴重偏題,在很多與會者回憶中都有大體相同的陳述。何其芳在20世紀80年代初尋訪多位延安文藝座談會親歷者對于毛澤東文藝思想的認識時,雖沒有點名蕭軍,但指向明確地說,在文藝座談會上,這位發(fā)言人“歪曲地引用魯迅先生1927年在一個講演中說的一些話,‘文藝和政治時時在沖突之中’‘政治是要維持現狀,自然和不安于現狀的文藝處在不同的方向’,等等,說政治家和文學藝術家不可能互相了解,應當各走各的路”。還說:“紅蓮、白藕、綠葉,儒、釋、道是一家,政治、軍事、文藝也是一家,但誰也不領導誰。”⑦此處所說發(fā)言中引用魯迅在廣州時所作演講內容,與胡喬木回憶中介紹蕭軍發(fā)言觀點是相吻合的。
對座談會第一位發(fā)言人是蕭軍提出不同意見的,很多是出于一種意氣之爭。他們對蕭軍為人處世的凌厲風格和某些觀點持反對意見,便因人廢事了。
劉白羽在《哭山兄》一文中寫道:“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了,毛澤東發(fā)表引言后,第一個站起來發(fā)言的是歐陽山,有些文學教程氣味,但是整風之后歐陽山的確是一個真正革命文學家了?!雹啻宋氖亲髡邽榈磕顨W陽山所作,存在明顯史實失誤。其實,歐陽山是在第二次會議上發(fā)言的,他看到第一次會上發(fā)言者激烈爭論,不在一個層面上談文學藝術,感覺自己在中央研究院文藝研究室工作,有責任給大家作一個關于什么是文學藝術的普及講解,以減少相互之間不必要的爭論。2002年4月,劉白羽根據胡喬木回憶錄改變了原有觀點?!拔乃囎剷谝粋€發(fā)言的是蕭軍,他的發(fā)言根本是荒謬的,完全跟毛主席的文藝思想相反。”⑨同年5月,劉白羽再次撰文說:“第一個發(fā)言的是蕭軍,他的大意是作家是‘獨立的’‘自由的’,說魯迅在廣州就不受哪一個黨、哪一個組織指揮。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作家不需要黨的領導?!雹馐欠竦谝粋€發(fā)言是史實,觀點正確與否是判斷。二者并行不悖,毋須取舍改變。
2002年4月,干學偉在接受電視采訪時說:“第一個發(fā)言的,我記得是丁玲。丁玲發(fā)言主要是檢討,因為她那個時候主辦《解放日報》的文藝副刊,在那兒她發(fā)了一篇《三八節(jié)有感》,感慨在延安有的人對婦女不夠尊重。丁玲在檢討里面講到,我雖然參加革命時間也不短了,但是從世界觀上來說,我還應該脫胎換骨。這四個字絕對不會錯。所以第一個發(fā)言的是丁玲,怎么有人說蕭軍是頭一個發(fā)言呢?奇怪?!?,其實,丁玲是在第二次會議上第一個發(fā)言的,干學偉把第二次會議與第一次會議串聯起來,產生了記憶錯位。
發(fā)生在合影照片內外的故事
延安文藝座談會最直觀的歷史文獻,是第三次會議期間留下的合影照片。
1942年5月23日,第三次會議進行到傍晚時分,參加會議的吳印咸向凱豐建議,現在光線適合拍照,請大家移步室外拍攝合影。凱豐請示毛澤東同意后,招呼大家到室外拍攝集體合影。
吳印咸時任八路軍總政治部延安電影團團長,該團承擔為中共中央和延安重大歷史事件拍攝照片和電影攝制、放映的任務。由于事先沒有安排合影環(huán)節(jié),所以代表們移步室外后,臨時把會場內的長條凳搬出來,依次擺放成3個層級。這樣,代表們等候的時間比較長。大家就三三兩兩地聊天、散步、上廁所,還有人閑逛到附近正在施工的中央大禮堂工地。凱豐請毛澤東坐在正中位置后,其他領導和與會人員自由選擇位置,前排坐在馬扎上,后兩排站在凳子上。由于人數較多,照相機無法一次正面成像,吳印咸用固定機位3次拍攝的辦法,然后在沖洗過程中再將這3張照片拼接成一張合影。
這張合影的背景是楊家?guī)X中央辦公廳小禮堂側門口。該建筑依山而建,正門對著崖畔,不便通行,側門成為主要進出通道。會議合影照片有兩張,一張是三合一拼接的正面照片,另有一張是從側面角度一次成像,只能看到迎面清晰人像,越往背側人物越小越模糊。這是受相機鏡頭所限,無法正面一次成像,只有從側面取景才能將人物全部拍攝進來,但只能是一半清晰一半模糊,不能完美真實地記錄歷史事件現場情景。
在代表們排座位過程中,毛澤東率先坐下后,左右張望,問道:“丁玲在哪里呢?照相坐近一點,不要明年再寫《三八節(jié)有感》?!?當發(fā)現丁玲隔著他3個人,緊挨著朱德總司令坐在前排位置時,他才放心坐下。此話幽默中帶著批評,表明毛澤東對第一位奔赴陜北的作家丁玲的關心和希望。
參會代表中還有一位來自八路軍總政治部宣傳部的攝影記者鄭景康,出于職業(yè)習慣,他也隨身帶著相機。在代表們陸續(xù)就座、吳印咸正準備拍照時,只聽得“啪嗒”一聲,坐在前排左側第七個位置的劉白羽因為人高馬大,把小馬扎坐塌了,引起大家一陣驚愕,繼而是一陣哄笑。此番情景被站在一旁的鄭景康用相機抓拍下來。隨后,劉白羽趕緊站起來,把馬扎整理好,勉強坐在那里,身子縮下去,近乎半躺著出現在合影照里。
這個細節(jié)是2002年4月23日,羅工柳接受中央電視臺采訪時,在其住處北京史家胡同拿著照片對筆者介紹的。他當時就站在劉白羽后邊相隔一排錯開3個人的凳子上,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他自豪地回憶說,自己在照片中的衣服顏色很特別,是比較顯眼的深黃綠色制服。這是他參加魯藝木刻工作團,在太行山抗日前線工作近3年,然后受命返回延安前,八路軍前方指揮部給他們專門配發(fā)的新制服,與延安的灰色制服顏色不同。
學術研究對待歷史細節(jié)的基本態(tài)度是孤證不立。為求證羅工柳介紹的關于劉白羽的這個細節(jié),筆者先后詢問過當時參加合影的華君武、干學偉、歐陽山尊、曾克等人,他們都肯定地回答確有其事。不過,劉白羽本人在數篇有關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回憶文章中,都沒有提到該細節(jié)?;蛟S他認為這是不值一提的瑣細問題吧。可是,他晚年文章中卻時常提供讓人意外的細節(jié)。2002年4月,劉白羽在接受河北電視臺采訪時說,第三次會議“晚上講到很晚,院子里面點了汽燈,大家非常愉快、團結。開會之前,先拉了一車西紅柿來,大家都上去搶,很有意思。照相是坐著的”。同年5月,他發(fā)表在《人民文學》雜志上的文章中,同樣說到這個細節(jié)。“第三次會議是5月23日下午舉行的,正是在這次會議上,毛澤東同志作了‘結論’,這就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會場移到了中辦樓外的空場,我們剛剛落座,就見一輛大卡車開了進來,裝了一車水靈靈、紅艷艷的西紅柿。大家歡天喜地,一擁而上,一人拿了一個西紅柿大吃起來,鮮紅清涼的汁液順著嘴角流淌,那種歡樂多少年后還是記憶猶新,那是青春的歡樂,是革命的歡樂?!?這是孤證,沒有其他與會代表提及此事。
對此,延安大學李惠老師經過多方考證辨別后認為:“這樣的細節(jié)確實是容易記憶,印象深刻,但如從時序風物的角度進行考察就會發(fā)現,這一回憶應該有誤。因為,1942年5月23日是農歷四月初九,小滿節(jié)氣的后一天。陜北諺語云:‘小滿前后,種瓜種豆?!@表明,5月23日前后應為陜北的春耕播種季。而西紅柿屬于夏季時令蔬菜,因此,斷然不會有‘水靈靈、紅艷艷的西紅柿’果實供參會人員分享?!?距今80年前,按照延安的氣候條件,總體偏冷,時節(jié)偏晚,5月初延河邊的柳枝剛剛發(fā)芽,西紅柿只能在7月底8月初才能成熟上市。合影照片中很多人依然穿著棉衣就是旁證。筆者為此多方咨詢延安年長農民,得到的回答是,現在隨著天氣整體變暖,農業(yè)種植改為“清明前后,點瓜種豆”,既往農諺確實有過“小滿前后,點瓜種豆”。因此,劉白羽這個“一車西紅柿”的說法,就是沒有依據的記憶錯誤了。
值得一提的是,留存在這張合影照片上的105人并非會議全體代表,也并非全部是會議代表。經由艾克恩、孫國林、高杰等諸位先生接續(xù)不斷地多方求證,可以辨識出其中96位的姓名。
會議正式代表名單,是毛澤東委托李伯釗、周揚擬訂的,征詢過舒群意見,經中央同意后,發(fā)出正式請柬。這些代表大多是當時已較有成就的文藝工作者,但代表名單上的人并沒有全部參加會議。一種情況是因為從前線趕回延安,路途上耽誤了,如賀綠汀、莫樸;另一種情況是收到請柬后,有緊急任務離開了延安,如朱光;還有一種情況是收到請柬,但拒絕參加,如高長虹,他認為自己到延安要放棄文學,轉而研究經濟。
也有會議代表正在延安附近農村下鄉(xiāng)采風,接到參會通知后,趕回延安,中途參加了會議,如王朝聞。他回憶說:“1942年春末夏初,我與夏風同志到甘谷驛體驗生活去了,第一次的座談會我未能參加。后來打電話讓我回來參加第二次和第三次座談會。”0他還參加了第三次會議合影。
參加合影的與會者中,有的人不是正式代表,也沒有收到會議請柬,但也被所在單位通知參會,如魯藝的干學偉、延安平劇研究院的阿甲(苻律衡)。干學偉是周揚叫去參會的,阿甲是張庚叫去參會的,都不是正式代表。
也有不是會議正式代表,也沒有所在單位通知,而自己慕名參加第三次會議、聆聽毛澤東講話者,如中央研究院的殷白(張驚秋)、郭小川。
為會議拍攝照片的吳印咸、鄭景康,雖是正式代表,但因為拍照工作,自己的形象沒有出現在合影照片中。
情況較為特別的是,魯藝美術工場教師楊赟(楊筠),當時合影前擺放座位期間,她轉到辦公樓背后上廁所,等回來時,合影已結束,成為她的終生遺憾。她曾跟隨魯藝木刻工作團前往華北抗日前線,與羅工柳結為夫婦。
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的正式代表中有8對夫妻檔。他們是魯藝美術系的羅工柳、楊赟夫婦,音樂系的向隅、唐榮枚夫婦,瞿維、紀明(寄明)夫婦;延安“文抗”作家于黑丁、曾克夫婦;八路軍第一二〇師戰(zhàn)斗劇社的歐陽山尊、魯藝實驗劇團的李麗蓮夫婦;中央調查研究局黨務研究室研究人員楊尚昆、中央黨校文藝工作室主任李伯釗夫婦;中央研究院中國文藝研究室的歐陽山、草明夫婦;陜甘寧邊區(qū)文化工作委員會的羅烽、“文抗”作家白朗夫婦。他們在合影時都沒有坐在一起。
綜合分析多種情況因素,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的代表,包括文學藝術、新聞出版、廣播電影界人士和黨政軍機關單位有關人員共計135人左右。他們共同見證了這次歷史盛會,積極參與討論并推動形成了中國共產黨的文藝方針政策,為人民文藝的發(fā)展繁榮奠定了深厚的思想理論基礎。
注釋:
①周揚:《與趙浩生談歷史功過》,《新文學史料》,1979年第2期。
②金紫光:《回憶當年,展望未來》,《河北戲劇》,1982年第8期。
③蕭軍:《難忘的延安歲月》,見艾克恩編:《延安文藝回憶錄》,第114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
④蕭軍日記(1942年5月2日),《蕭軍全集》,第18卷第614頁。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
⑤轉引自高杰:《流動的火焰——回顧延安文藝座談會始末》,《傳記文學》,1997年第5期。
⑥胡喬木:《胡喬木回憶毛澤東》增訂本,第54、54—55頁。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⑦何其芳:《毛澤東之歌》,《何其芳全集》,第7卷第424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⑧劉白羽:《哭山兄——悼念歐陽山同志》,見《紀念歐陽山》,第47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⑨劉白羽:《決定我一生的是深入火熱的斗爭》,見王海平、張軍峰主編:《回想延安·1942》,第63頁。江蘇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⑩.劉白羽:《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前前后后》,《人民文學》,2002年第5期。該文之后2002年5月17日刊發(fā)于《解放軍報》。
,干學偉:《我們從感情上起了變化》,見王海平、張軍峰主編:《回想延安·1942》,第197—198頁。江蘇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王增如、李向東編著:《丁玲年譜長編》,上卷第173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李惠:《延安文藝座談會回憶文本考訂》,《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7期。
0王朝聞:《自己必須成為人民的一分子》,見王海平、張軍峰主編:《回想延安·1942》,第99頁。江蘇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責編 王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