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春宇 石雨良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我國東北地區(qū)包括東北三省以及蒙東地四盟,東北地區(qū)從古至今是眾阿爾泰民族的聚集地及遷徙地。據(jù)尹世超《哈爾濱話音檔》:“黑龍江、吉林、遼寧三省和內(nèi)蒙古跟這三省毗連的地區(qū),是一個多民族聚居的地區(qū)。在遠古時期這里便有漢族移民,但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漢族人一直很少。從唐代契丹、靺鞨經(jīng)金元兩代女真直到明末形成的滿族,歷代在這一地區(qū)占統(tǒng)治地位的民族所使用的語言都屬于阿爾泰語系。”[1]現(xiàn)今東北地區(qū)有阿爾泰民族有滿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錫伯族、赫哲族、蒙古族、達斡爾族和朝鮮族,在漢語與阿爾泰語長期發(fā)生接觸過程中,東北方言和上述民族語言的某些共同語言特點是漢語與阿爾泰語系統(tǒng)融合的結果。
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研究成果集中于語法研究,語音和語義方面的研究成果相對較少。聶志平(2000)、黃平(2010)、盛立春(2018)、孫也平(1989)、許皓光(1994)等著重從構詞的角度研究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詞綴;尹世超(2000)、王紅梅(2004)、胡叢歡(2019)等從形態(tài)的角度出發(fā),研究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重疊式。王丹從語義的角度將東北方言形容詞后綴細分為:增強式后綴、減弱式后綴和模糊式后綴[2]。在語音方面,有些文章對東北方言的輕聲、兒化、重音現(xiàn)象進行描述,多將語音變化作為語法手段進行描寫。
狀態(tài)形容詞有關的語言接觸研究,更多側重于南方漢藏語系民族語言的對比研究,因為它們同屬有聲調(diào)的語言。前人很少從語言接觸的角度考察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與阿爾泰語之間的關系,阿爾泰語系語言是無聲調(diào)的語言,橋本萬太郎(1985)提出“漢語聲調(diào)系統(tǒng)的阿爾泰化”。阿爾泰語系包括突厥語族、蒙古語族和滿—通古斯語族,東北地區(qū)保留的阿爾泰民族語多來自于滿—通古斯語族,東北方言與阿爾泰語系滿—通古斯語族的語言接觸更為密切。林燾(1987)、趙杰(1996)、季永海(2019)、戴昭銘(2016)等人過去多研究滿式漢語;黃錫惠考釋東北地名,指出東北地名可作為滿語底層[3];賈秀春等指出東北方言SOV式語言受阿爾泰語的影響[4];馬彪指出:“滿語等語言沒有狀態(tài)詞綴,滿語等形容詞中的附加形式和重疊形式雖與哈爾濱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構詞形式有相似之處,但哈爾濱方言的狀態(tài)詞綴含描寫性需要靠意境來表達,并非完全形式化”[5]。東北方言與阿爾泰語的接觸研究多集中在借詞研究,以及詞的形式和意義的對比研究之中;涉及東北方言與阿爾泰語的構詞研究和語音對應關系的研究成果相對較少。
“主觀小量”指在語義上賦予所指事物量的主觀性評價,該主觀量相對于參照量而言程度小。東北方言后附加式狀態(tài)形容詞其“主觀小量”可表程度量減弱或感情色彩由貶到褒。從語言接觸角度看,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后附加式的多音節(jié)詞綴與阿爾泰語形容詞后附加的“指小表愛”成分可構成對比①。
(1)這小子傻了吧唧的,讓人給騙了。
(唐:第310頁)
(2)你別看那小子虎了吧嘰的,為人還挺好的。(唐:第164頁)
(3)王老二這個人胡了巴嘟的,他的話你也信???(唐:第163頁)
(4)小呂做的紅燜肉沒上好糖色,白不呲咧的。(許:第5頁)
(5)小杜大喇呼哧的,讓他捎個信兒竟給忘了。(許:第34頁)
(6)這屋子潮的乎的,也不能住人啊。
(唐:第50頁)
(7)小戴那個人干啥都粗嘚喇的,不細心。(許:第28頁)
(8)這丫蛋笑臉粉嘟嚕的,真漂亮。
(唐:第121頁)
(9)這蘿卜艮揪的,不好吃。
(唐:第135頁)
王丹提出“東北方言減弱性后綴”。如“-大拉”,“這姑娘胖大拉的”意思是,“這個姑娘有一點胖,不是很胖”。 詞根義“胖”在附加后綴“-大拉”后,程度減弱[2]。含“減弱性詞綴”的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可表“主觀小量”。如例(4)“白不呲咧”并非純白,而是摻帶其他色彩但整體顏色發(fā)白的狀態(tài),白色的色澤不深?!鞍撞贿谶帧迸c“白”相比在表示色澤程度的“量”上帶有主觀比較的含義,人們選擇使用這類詞時表現(xiàn)出“主觀小量”。例(6)“潮的乎”意思為“略潮、微潮”,相對于“潮”表含水量小,詞義較輕,主觀量小。上述例句(1)-(9)中的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后附加式的表義程度量均小于未加詞綴的同比性質形容詞。
1.褒義色彩“表愛”
例(8)“粉嘟?!睘榘x,意思為“略粉、微粉”,相對于“粉”顏色飽和度減弱,“嘟?!焙爸感”韾邸绷x。
2.貶義色彩減弱
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后附加式構成結構為“A+后綴”,其中“A”為中性時,詞義發(fā)生轉喻變化,語用中涉及此類詞時可表說話人之間的親昵關系。例(5)“大喇呼哧”中“大”由“事物形體大小”轉指為“心大”;例(7)“粗嘚喇”中“粗”由“事物形體粗細”轉指為“心粗”。表中性含義的性質形容詞轉喻后表貶義,加上詞綴貶義色彩減弱。例(5)“大喇呼哧”表“漫不經(jīng)心,些許不在意”;例(7)“粗嘚喇”表“略粗心、有些粗心”。這類詞略含貶義,所指對象可以是親朋好友,或表示想表達友好,維護說話人之間的友愛關系。
“A”為表貶義的性質形容詞時,“A+詞綴”整體表貶義的程度有所減弱。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后附加式貶義色彩逐漸虛化,語義上表達“親切”“原諒”“玩笑”等語義特征。例(1)“傻了吧唧”中“傻”、例(2)“虎了吧唧”中“虎”感情色彩均為貶義,但受東北方言區(qū)人們性格爽朗、幽默特點的影響,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后綴可降低其貶損程度。例如:“這小孩傻啦吧唧/虎了吧唧的”,義在表明孩子天性無邪、虎頭虎腦,“含表愛”義。
含“主觀小量”的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后綴可理解為“指小表愛”。傳統(tǒng)漢語詞綴是實詞語法化的結果,“-了吧唧”“-不呲咧”“-嘍嗖”“-嘚喇”“-嘟?!钡仍~綴雖較難看出其語法化過程,但是不排除是東北方言與阿爾泰語言因接觸而感染的結果。
下文我們試從語言接觸的角度論證,通過語音對應規(guī)律探討東北方言與阿爾泰語言間存在的系統(tǒng)感染。
斯欽朝克圖指出:“阿爾泰語系諸語言形容詞有比較級范疇,而且比較復雜,但有一種形式在阿爾泰語系諸語言中比較一致,即蒙古語族語言和滿-通古斯語族語言的比較級為-qan/-ken;突厥語族語言為-qina/-kin?/-ina/-gin?”,其語義為“指小表愛”,即阿爾泰語形容詞減弱級含“指小表愛”義[6]。見下表。
北方阿爾泰語系語言“減弱級”語義、形態(tài)對比表
續(xù)表
漢語屬于孤立語,與阿爾泰系語言相比二者分屬兩種不同類型的語言,東北方言是漢語的方言分支,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附加式所構成的部分詞匯不僅可以體現(xiàn)出與阿爾泰系語言形容詞比較級相似的多音節(jié)特點,其中部分詞匯還可表程度的減弱,且在語義上含有“指小表愛”的含義。通過形態(tài)、語義、語音規(guī)律的比較對應,可以進一步窺見東北方言和阿爾泰系語言存在語言的接觸。例如“傻了吧唧”不僅在語義上體現(xiàn)“主觀小量”,還蘊含著所指對象稚小、可愛的含義。在形容小孩子天真無知時,往往不說“這孩子傻,那么高的臺階也敢往下跳”,一般說成“這孩子傻了吧唧的,那么高的臺階也敢往下跳”,因為后者減輕了單音節(jié)性質形容詞“傻”表貶低謾罵的含義,從而體現(xiàn)出“-了吧唧”帶有“表小指愛”的語義。對應阿爾泰語系諸多語言的形容詞比較級,恰好存在“表小指愛”的附加成分。
力提甫·托乎提通過肯定動詞“ba-”“bi-”擬測阿爾泰語系三大語族語源的過程時提到,滿語中的“bani”“banji”形式一類的詞,通常含有“形成、出現(xiàn)、出生、生活”的含義。滿語中“banin”“banjin”表示“自然界、生計”,和“banjitai”表“天生的、自然的”兩類都由“bani-”“banjin”構成[7]。據(jù)此,我們認為:“傻了吧唧”“二了吧唧”“虎了吧唧”這一類詞可視為滿漢混合詞?!?了吧唧”中的“了”對應滿語“ri”,“ri”;“吧唧”語音上對應“banin”“banjin”,表示“自然、天性、樣子、狀態(tài)”。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綴“-了吧唧”源于滿語等北方阿爾泰語言的語音、詞形變換形式,這種連綴而成的音綴形式,獲得了程度減弱并含有“指小表愛”的語義語法功能,這種音綴所構成的東北方言構形詞綴,恰是東北漢語方言與其周邊阿爾泰語言因長期接觸而形成系統(tǒng)感染的結果。
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表“主觀小量”和阿爾泰系語言形容詞“減弱級”在語義上都表示程度的減小。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的“主觀小量”可以通過重疊式和附加式表現(xiàn)出來,阿爾泰語言形容詞的“減弱級”多表現(xiàn)為在原級后附加黏著成分。二者雖然都能通過后附加成分表達主觀上的減弱程度量,但是類型學意義上,差距仍很大。例如,在滿語中有個別形容詞可通過疊加多個表示減弱的詞綴,來表示加強或減弱的程度,如“amba大/amba-kan略大的/amba-kan-si略微大的”,疊加的詞綴越多,表示詞義減弱性表達越委婉,程度越縮減。阿爾泰系語言是黏著語,表示不同語法意義可以多次附加語法成分;漢語是孤立語,東北方言受阿爾泰系語言的影響詞匯多音節(jié)表現(xiàn)強,但形態(tài)變化上的附加成分最后多通過構成“吧唧”“呼哧”“呲咧”等抽象模糊化狀態(tài)詞綴手段一次性完成。
綜上,我們通過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的“主觀小量”和阿爾泰語中的“減弱級”的類比,發(fā)掘并證明了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和阿爾泰語之間存在的語言共性。
在形態(tài)上:阿爾泰語形容詞減弱級是相對于印歐語系等形容詞比較級而言的獨特特點,主要通過后附加形式表現(xiàn)出來。其附著形式可以延長,但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的附加成分最后多通過構成“吧唧”“呼哧”“呲咧”等抽象模糊化狀態(tài)詞綴手段一次性完成。
在語音對應規(guī)律上: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和阿爾泰語都表現(xiàn)為多音節(jié)性。部分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很難從語法化規(guī)律探求其來源的詞綴,可以根據(jù)語音對應規(guī)律從語言接觸中系統(tǒng)感染的角度來解釋。
在語義上:人們利用這類詞來描摹事物時主觀上對程度量進行比較,相對于一般形容詞的客觀量而言程度小的,我們稱之為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的“主觀小量”。阿爾泰語形容詞的比較級含有“減弱級”。減弱級相對于原級表程度更小。一些阿爾泰語形容詞“減弱級”和某些東北方言帶“主觀小量”含義的狀態(tài)形容詞在語義上都有“表小表愛”義。至于理論上存在的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是否可表達“主觀增量級”容他文另做考察。
【 注 釋 】
①本節(jié)有關東北方言狀態(tài)形容詞的例句均出自:許志新.東北方言解析[M].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8:1-241.唐聿文.東北方言大詞典[M].長春:長春出版社,2012:1-436.
②滿語詞例來源:季永海.滿語語法[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1-528.
③蒙古語詞例來源:道布.蒙古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3:34-36.
④赫哲語詞例來源:安俊.赫哲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45-48.
⑤錫伯語詞例來源:李樹蘭,仲謙.錫伯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57-65.
⑥柯爾克孜語詞例來源:胡振華.柯爾克孜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6:39-45.
⑦鄂溫克語詞例來源:朝克.鄂溫克語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126-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