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煒
新冠肺炎疫情反復,局勢動蕩,身為一個成年人總免不了心里有點兒亂,這個世界會好嗎?我也開始琢磨這個無解的問題。以后我兒子長大了,會面對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啊?我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他倒是很安靜,總是拿著一張紙寫寫畫畫,好像在告訴我,我的焦慮沒太大必要。
很多年前,因為“二戰(zhàn)”,一個名叫奧利弗·薩克斯的小孩子,從倫敦被疏散到英國鄉(xiāng)村的一所臨時學校,他有切實的焦慮:難道爸爸媽媽不要我了嗎?他抵抗焦慮的辦法是寫寫畫畫,畫一個10乘10的表格,寫上1到100,然后把其中的質數(shù)都涂黑,看看有什么規(guī)律。然后再畫一個20乘20的表格,再畫一個30乘30的表格,涂黑質數(shù)。多年之后,薩克斯在他的回憶錄中說:“我喜歡數(shù)字,數(shù)字實在、恒常,在這個混亂的世界中,巋然不動。數(shù)字之間有一些關系是絕對的,必然的?!彼f他后來讀到奧威爾的小說《1984》,最難過的地方就是主人公在權力的壓迫下,承認2加2不等于4。
孩子的生活,不可能不受到環(huán)境和家族的影響。薩克斯的外祖父早年間從俄國逃到德國,娶妻后,又從德國逃到英國。他們一家是猶太人,逃難是為了躲避“排猶”浪潮。后來,南非發(fā)現(xiàn)金礦,薩克斯的幾個舅舅就跑到南非去采礦,有的發(fā)了財,有的患病早逝。還有幾位舅舅留在英國,開燈泡廠,成為企業(yè)家。不管是采礦,還是做燈泡,都離不開化學知識,離不開對各種元素的認識。如果從發(fā)財這個角度去想,一個窮人變成富人,這個變化非常奇妙。而化學世界似乎能說明,什么樣的變化都是可能的,你把紫甘藍和醋混在一起,發(fā)現(xiàn)它們的顏色變化了,這是最簡單的化學實驗。如果你耳濡目染于化學知識,可能就會自信,從一個俄國人變成一個英國人,從一個無產者變成一個礦主,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小孩子都會對外部世界感到好奇、有自己的理解。薩克斯小時候,媽媽會給他展示琥珀項鏈,琥珀摩擦會帶電,會把桌上的紙屑吸起來。大哥二哥都對磁鐵著迷,三哥喜歡擺弄晶體管收音機,這些東西都是有魔法的。薩克斯感到,在我們熟悉的世界之下,還有一個充滿神秘法則的魔法世界。這個魔法世界就是科學。也有人會把那里當成避難所,物理學家弗里曼·戴森在他的自傳中說:“我身體羸弱,在運動方面表現(xiàn)遲鈍,像我這樣的男孩沒有幾個。殘忍的校長和只會欺負弱者的同學兩面夾擊我們,給我們雙重壓迫。我們這幾個常被欺負的孩子終于找到了一個避風港,滿腦子都是拉丁文的校長和癡迷足球的同學都找不到這里。這個避風港就是科學,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個充滿殘暴和仇恨的國度,科學是一片充滿自由和友誼的凈土?!?/p>
小薩克斯是從哪里發(fā)現(xiàn)這片樂土的呢?是在倫敦西南部的一個燈泡廠。他總有很多問題問爸爸媽媽,爸爸媽媽解答不了,就告訴他,去問你的鎢舅舅。薩克斯的這本回憶錄就叫《鎢舅舅》。鎢舅舅在燈泡廠工作,把黑色的沉重的鎢粉壓擠、捶打,用高熱熔接,拉成鎢絲。鎢舅舅與鎢相處30年,厚重的元素滲入他的肺和骨、血管和皮膚,正是這位舅舅帶著小薩克斯了解化學的世界。薩克斯的外公娶過兩任妻子,總共生育了9個兒子9個女兒,所以薩克斯有一大堆姨媽和舅舅,再加上爸爸那邊的叔叔大爺,到他這輩兒,兄弟姐妹有100個左右。這個大家族的每個人都繼承了祖輩那種業(yè)余科學家的精神,都喜歡鼓搗點兒什么。一個良性的大家族的好處,就是每個親友都能展現(xiàn)一種生活的可能性,都能從自己的興趣出發(fā)去探知世界。而一個惡性的大家族,恐怕有的只是倍增的壓抑。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薩克斯的一個舅舅在馬來西亞成為日軍的戰(zhàn)俘,倫敦的房子收留著難民和病人。6歲的薩克斯在英國中部鄉(xiāng)村的臨時學校,吃著甜菜根和大蕪菁,承受著老師的體罰。他偶爾會返回倫敦,看到家里面目全非,花園被挖出了防空壕,種上了糧食,德國飛機時常掠過,扔下炸彈。他說,他那時唯一的享受就是去柴郡的德拉米爾森林,蓮恩阿姨在那里辦了一所“猶太清凈空氣學?!?,照顧患病的孩子,那些學生有的患哮喘,有的患軟骨癥或肺結核。蓮恩阿姨會帶他看向日葵花蕊的螺旋線,告訴他何為斐波那契數(shù)列,何為完全數(shù),何為畢達哥拉斯數(shù)字。
到1943年夏天,薩克斯回到倫敦,這個6歲的孩子已長到了10歲,德國人在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中受創(chuàng),盟軍在西西里登陸,他看到了勝利的曙光。這曙光并不是來自新聞戰(zhàn)報,而是來自一根香蕉,一根北非的香蕉進口到了英國,被爸爸買回了家,切成了7份,分給家里的7個人。從戰(zhàn)爭開始,倫敦就買不到北非香蕉了,4年過后,他們又買到了香蕉。這就是勝利的曙光。10歲的孩子能更好地理解鎢舅舅傳授的知識,能用坩堝做實驗了,也開始有了知識英雄的概念。他知道有一個瑞典人叫舍勒,開一間小雜貨鋪維持生計,閑暇時做實驗,研究各種元素及氯化氫、一氧化碳等多種氣體。他明白了電燈和煤氣燈之爭,明白了碳絲燈泡、鋨絲燈泡、鉭絲燈泡到鎢絲燈泡是怎么一步步發(fā)展過來的。
如今我們在LED節(jié)能燈的映照下,讀《鎢舅舅》的故事,重溫燈泡的歷史。但更重要的是,看一個孩子如何在動蕩的“二戰(zhàn)”歲月中,找到自己內心的安寧。世界再匱乏、動蕩,其中也有恒常的準則。
(王雪葵摘自微信公眾號“橡果成長紀”,余 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