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馳也

【摘 要】 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的代表詩作《自我的赫利孔山》（Personal Helicon）始于童年的一次觀察。從對水井的好奇到對水井深處之景的著迷，此詩融合童年的天真、自我發(fā)現(xiàn)與向成人過渡的歷程，被視作理解希尼詩歌觀念與創(chuàng)作情感的重要詩作，而它始終以原始的意象場所“井”為核心——它既為赫利孔山上的靈感之井，也是詩人記憶中愛爾蘭鄉(xiāng)間的一汪水澤。童年的“井”為詩人提供了認識自我、洞察世界的途徑，也為其后續(xù)現(xiàn)實題材詩歌作出了注解——如豐富的聲音在井的密閉空間中長久回蕩。

【關(guān)鍵詞】謝默斯·希尼;詩歌;意象;井

1966年，《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Death of a Naturalist）作為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的第一本詩集出版，在一定程度上樹立了希尼作為這一代愛爾蘭主要詩人的聲譽。在其后期作品中，挽歌（elegy）為他提供了一個反思自身詩歌的使命感、審視詩歌的責(zé)任觀并為后世給予重要詩歌記錄的空間，這如同“紀念”與“交流”的挽歌傳統(tǒng)早在希尼最初的詩集中便已顯現(xiàn)，并在此后成為詮釋其詩歌的線索。在1995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授獎典禮上，希尼選擇以20世紀40年代的童年記憶作為開場白：“那是一種親密的、遵循自然規(guī)律的，動物式的生存方式”?！兑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中的重要篇目——《自我的赫利孔山》（Personal Helicon）同樣始于詩人的童年印象。從對水井的好奇到對水井深處之景的著迷，此詩融合童年的天真、自我發(fā)現(xiàn)與向成人過渡的歷程，被視作理解希尼詩歌觀念與創(chuàng)作情感的重要詩作，而它始終以原始的意象場所“井”為核心——它既為赫利孔山上的靈感之井，也是詩人記憶中愛爾蘭鄉(xiāng)間的一汪水澤。童年的“井”為詩人提供了認識自我、洞察世界的途徑，也為其后續(xù)現(xiàn)實題材詩歌作出了注解——如同豐富的聲音在井的密閉空間中長久回蕩。

一、從“對地域的愛”到“井”之意象

在13世紀后的愛爾蘭，對地域的愛和從中流放的哀歌是另一種典型的凱爾特感性，這種“地域情感”奠定了希尼在詩歌中的文化身份與情感基調(diào)，即對北愛爾蘭鄉(xiāng)村童年生活的“持久戀情”1。故鄉(xiāng)摩斯巴恩（Mossbawn）的土地傳遞給詩人對自然的真實感受，他以言語喚起北愛爾蘭鄉(xiāng)村的豐富意象——它們仿佛具備樸素的生命力，哺育了詩人的沉思與遐想，創(chuàng)造出獨一無二的感官旅程。那些潮濕的綠色角落、水流縱橫的荒地、長滿柔軟燈芯草的洼地，所有被水分潤澤、被苔蘚植被遮蓋的土地，仿佛記憶圖景中不可抹去的銘記——對于在天主教與鄉(xiāng)村環(huán)境中成長的詩人而言，自然生活并非僅為悠閑的田園理想，而是一種更為真實的存在，“我已經(jīng)被許配給了它們……一個新的世界打開了”2。

我的“清水之地”，

世界開始的小山

那里清泉涌出，流入

閃光的草地

安娜莪瑞什（Anahorish）為希尼的出生地及童年生活的場所，意為“清水之地”（place of clear water），清泉涌動之處為人類繁衍生息之地，也是神圣、光明的“世界開始的小山”，安娜莪瑞什之山的意象賦予“清水”以神性光輝，亦如作為詩題的“赫利孔山”（Helicon）——它預(yù)設(shè)了詩歌所指的對象，也寓居著“詩靈”，指引著詩人尋找赫利孔山山間“閃光的草地”。

在希臘神話中，赫利孔山為司詩女神穆斯的居住之處，附近有阿加尼（Aganippe）泉和希波克林（Hippocrene）泉，而泉水可啟發(fā)詩人的靈感，如濟慈于《夜鶯頌》中借赫利孔山之靈泉等意象抒發(fā)對永恒歡樂的向往，赫西俄德在長詩《工作與時日》中描繪于此山和繆斯女神的相遇——“我把它獻給了赫利孔山的文藝女神，因為正是她們在這山上首次指引我走上歌唱的道路。”希尼所接受的古典教育和對拉丁語的熟悉為其提供了詩歌隱喻的來源，他汲取前驅(qū)者對古希臘和羅馬的熱情，從經(jīng)典作品中汲取靈感，將處境或記憶轉(zhuǎn)化為更普遍的事物——關(guān)于北方、童年時期的愛爾蘭鄉(xiāng)村及其個人生活，也在1960年代后期間接延續(xù)了愛爾蘭悠久的古典文學(xué)重寫傳統(tǒng)。

“井”意象在詩歌中并非典型，往往立足其回聲和倒影，統(tǒng)歸于鏡類意象之中。由物質(zhì)性或功能性角度，人們建造水井以儲藏雨水或地下之泉。對希尼而言，赫利孔山上古老的靈感之泉首先為藝術(shù)之源的隱喻，并與其童年記憶中的“井”遙相呼應(yīng)，開啟了詩性智慧的啟蒙。詩人于井深處“挖掘”人、自然與詩歌共同遵循的神圣法則，《自我的赫利孔山》闡明了井的具體形象由經(jīng)驗世界向藝術(shù)文本轉(zhuǎn)化的過程，以及藝術(shù)創(chuàng)造、文化記憶與生活現(xiàn)實之間的聯(lián)系。詩人借意象抒發(fā)情感，亦從中詮釋詩歌之源，“井”由于其本質(zhì)的始終如一而成為記憶的象征。

井的起源可追溯至凱爾特時代，凱爾特人以多種方式影響著愛爾蘭原住民，包括其宗教信仰，換言之，在基督教以前，神圣的井水反映了凱爾特人的信念，即靈性來自地球本身。而在《圣經(jīng)》中，“井”同樣被賦以屬靈象征，即神救恩的生命純潔之水，好的水井（活水之井）被視作蒙神賜福的記號——“所以你們必從救恩的泉源歡然取水”（Therefore with joy shall ye draw water out of the wells of salvation）（以賽亞書12：3）。希尼曾引伊安·芬雷（Ian Finlay）的《凱爾特藝術(shù)介紹》，指出在高盧人或凱爾特神祇縮減成生活著的男女的肖像之前，神祇們一直隱藏在“石頭或樹木的活的母體中”，即內(nèi)在于自然界——希尼由此聯(lián)想到圍繞著愛爾蘭鄉(xiāng)間美麗荊棘的所有禁忌和敬畏，以及仍在進行的“對古代圣泉的崇拜”3。古老、神秘而深沉的圣井遍布愛爾蘭的田地與林間，融合古時異教和基督教的信條和儀式，成為長期以來的神圣中心與沉思的理想之地。在一定意義上，愛爾蘭的歷史可見于對圣井的朝圣中，如愛爾蘭神話中的井與泉水被描繪為源于另一個平行世界——虔誠的人們相信取圣水飲用或沐浴，可被賦予詩意的靈感、智慧或療愈的力量。希尼繼承了愛爾蘭鄉(xiāng)間圣井的神秘敘事，發(fā)現(xiàn)自然與內(nèi)在的呼應(yīng)，融合童年時期對外界的感知，將這種發(fā)現(xiàn)轉(zhuǎn)化為詩，如希尼在《樹上的神》中所述：詩歌的力量總是比它生命的含義更加深邃。

二、《自我的赫利孔山》與“井”的存在

在早期自傳性文章《摩斯巴恩》中，謝默斯·希尼明確了自身之于土地的“自然”身份，他以一個希臘詞語作為起點：奧姆弗洛斯（omphalos），它意味著中心，即一塊標(biāo)記著世界中心位置的石頭——“我要一遍遍地重復(fù)它……直至它粗重低沉的發(fā)音變成我家后門外某人抽水時水泵發(fā)出的樂音”4。在四十年代初的倫敦德里郡，諸多“偉大的歷史事件”不曾擾亂其院中的節(jié)奏——希尼將童年記憶中的“水井”（wells）和“水泵”（old pumps）標(biāo)志為“另一個世界的中心”，即詩人自身的世界。在此，“水井”和“水泵”實質(zhì)上均為愛爾蘭鄉(xiāng)間之泉的變形，彼此并列依存——“井”由地面向下挖掘、深入，逐漸抵達“泉”之所在。這緘默之水意味著謝默斯·希尼與自然之間隱秘而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童年時期在漫長春日黃昏中的迷失如初生的草木承接露水，詩人從中聽見召喚，在想象中播下神秘的詩歌之詞，其中溢滿“松軟泥土和樹葉的氣息”，那是童年最初的處所。

小時候，他們無法阻止我去看井

以及帶桶的老抽水機 和絞繩。

作為對自然與童年心懷崇敬的詩人，希尼以“井”訴說重要的童年記憶，引導(dǎo)觀者去凝視。詩歌在首句便發(fā)生了向童年的偏移，它將兒童與未知的“他們”并置，而后者無法對“我”接近井的行為施以阻止——“他們”來自成人世界，例如對天主教徒而言，某些以往的水井區(qū)依舊為恩惠之地，另些則存在被拋棄的敘事，包括它們危險而需加以回避之說5。井首先構(gòu)成詩人重新進入童年的媒介，帶桶的老抽水機和絞繩沿著井中的黑暗之徑，傳遞出一種動態(tài)的觀看的可能性。

我愛那深落的黑暗，那陷于井中的天空，

那水草、真菌和潮濕苔蘚的氣息。

井是泉水的存放之所，是詩人童年空間的重要組成部分，此時，井呈現(xiàn)為“深落的黑暗”（dark drop），語音層面的墜落感和視覺層面的色彩即意味著詩人“向下”觀望，也暗示對往昔的回溯。從受限的天空到水草、真菌和潮濕苔蘚，陷于井中的圖景和氣息構(gòu)成獨特而封閉的私密空間，這些質(zhì)樸黑暗的感官意象顯現(xiàn)出童年的“我”對自然的特殊迷戀——他的好奇與歡樂來自兒童視角的特殊性。

諸多自然意象象征著童年的純真與身體的感知意識，而井中的黑暗指向生命的奧秘?！熬辈⒎莾H為由于生存而建造之“泉”的人工產(chǎn)物，或出于水崇拜而祭奠的對象，更作為詩人的精神情感空間，給予其富于想象與好奇的心理體驗。于是詩人在童年探索舊井時所經(jīng)歷的新奇感被形象化，作為意象核心的“井”由于觀看者的體驗侵入，從視覺與嗅覺層面顯示出其“可見性”。

一口磚廠中的井，在腐朽的木板下。

我深深地回味那深沉的轟鳴

當(dāng)水桶于繩的末端驟然墜落。

如此深的井，你看不見倒影。

詩人所迷戀的“可見”的井在回憶中走向具體，即：“一口磚廠中的井”。這口井同樣處于非浪漫的情境中，它為“腐朽的木板”遮蔽，意味著視覺的受限及由此引發(fā)的感知顛倒：觀井者觀看被遮掩的井中之景，它由“視覺”轉(zhuǎn)變?yōu)椤奥曇簟薄环N水桶驟然落下時的“深沉的轟鳴”，而“我”被這聲音吸引。與前段中“深落的黑暗”（dark drop）相呼應(yīng)，此時“井”的形象呈現(xiàn)為“驟然的墜落”（plummeted down），這是一口“看不見倒影”的井，不可望見或觸及，卻仍能以其聲響使“我”深味水桶消失于黑暗中的豐富的撞擊聲。井的神秘與自然性體現(xiàn)于聽覺，這驟降的“轟鳴”暗示井的存在本身，也意味著一種回聲，更深入地喚起地域和歷史的記憶。

一口干枯石渠下的淺井，

如養(yǎng)魚池般存在豐富的生命。

當(dāng)你從柔軟的覆蓋物下扯出深根，

一張潔白的臉徘徊井底。

此時，詩歌描繪的圖景出現(xiàn)了更明亮的轉(zhuǎn)折，相較于前段中磚廠的“深井”，詩人聯(lián)想起一口生于干枯石渠下且鋪滿樹葉的“淺井”——它在童年時期的詩人眼中映射奇異的光線，具有豐富的生命力?！癴ructified”意味著一種過度豐盛的生長，也呼應(yīng)了同期詩作《摘黑莓》（Blackberry-Picking）中探討的“果實感”。透過童年之眼，這口“淺井”便是充滿生機的魚池（aquarium）。而在愛爾蘭的圣井傳說中，“魚”為神圣的象征，如凱爾特神話中的英雄芬恩（Fionn mac Cumhaill）在少年時食用了圣井中的“智慧鮭魚”（the salmon of knowledge）費坦（Fintan），人們同樣在此尋找充滿福祉的井中之魚。詩人對“魚”的想象是構(gòu)成井底奇異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暗示著井的生命力和一種神諭。

枯渠下的淺井屬于現(xiàn)實世界，其中“豐富的生命力”是想象的空間，暗指詩人的意識深處，它隱藏于外在的“覆蓋物”之下，需越過其長長的根系向泉水處尋找。如葉芝在《垂釣者》中試圖以釣鉤探索水面下的奧秘，詩人在此又一次接近了這本詩集的核心詞語：“挖掘”（digging），進而在井底看見盤旋于天空的倒影中的“臉”，使人聯(lián)想在創(chuàng)世紀的開端，神的意志（the Spirit of God）徘徊于水面，喻示著創(chuàng)造性的精神——詩人于井的探索中尋找“起源”。

這一透過井口的觀望，亦為詩人于“鏡”中“觀己”，井中的注視處于相對封閉的狀況，且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存在抽離，因此“井”成為詩人自我審視、自我發(fā)現(xiàn)的感性空間，或作為童年存在的隱喻，以從中尋找另一種“認同感”。在對歷史的親近和對往昔的回溯下，井底照見的面容仿佛童年時的“我”——或?qū)ψ陨淼纳顚诱J識。“我”陶醉于除去覆蓋的植被去臨水自鑒的過程，但這一井中的倒影仍為虛無的外形，是如幻影般消逝著的事物，仿佛詩人為解答“自我”身份而在詩歌中引進的或真實或不真實的“鏡像”，它作為水中倒影客觀存在著，也處于主觀的變化中。

其他的井都有回聲，傳回你的呼喚

伴以清新的樂音。而有一口井

令人畏懼，從那羊齒草和高高的指頂花中

一只老鼠瞬間踏過我的倒影。

當(dāng)詩人對井凝神觀照，便轉(zhuǎn)向了一種主動的自我觀看，于是他看見（或聽見）自身，并對古老的井寄予追求“回聲”的熱忱和渴盼，從中聆聽它們深邃而個性的聲響，嵌入自身的詩性言說中，轉(zhuǎn)換為內(nèi)蘊的聲音——而這回響又源于“我”自身，源于“你的呼喚”。詩人（的聲音）和“井”產(chǎn)生了一種內(nèi)在的交流和融合，“回聲”便是井對“我”的呼喚的回答。

井中可見潛在的自我的倒影，閃光的鏡面映現(xiàn)不同幻像，既出于石頭般堅硬拙樸的自然本質(zhì)，又有井水作為“鏡面”的脆弱。詩人于“回聲”中收獲潔凈的樂聲，也接受到了某種自我警覺與疏離——這一忽然的“畏懼”標(biāo)志著詩中頓悟的時刻。“老鼠”如幽靈般的他者阻礙了注視的過程，拍打著“我的倒影”，它是對主體映像的恐嚇和對“我”的虛化，也是自然界的隱秘真相，指向人與自然的根本，意味著由無憂的童年時期向成年階段過渡。如在《格蘭莫組詩》（Glanmore Sonnets）中，“黑老鼠”的出現(xiàn)觸發(fā)了希尼的政治聯(lián)想，它意味著主體對自我與外界的認識并非坦途，也指向通往新世界的覺醒。井的深處象征詩人自身的潛意識，并進一步引發(fā)詩人更復(fù)雜的自我思考：“倒影”所照見的是什么？

如今，再去窺探根的深處，以手指觸碰泥濘

像睜大眼睛的納西索斯，注視著泉水

有失成人的尊嚴。

沉默的“井”作為詩人的藝術(shù)模型，代表一種原初的本質(zhì)，交織童年與現(xiàn)實、記憶與幻想，構(gòu)成詩中潛藏的雙重時空。在前幾節(jié)詩行中，希尼喚起了與童年之井相關(guān)的觸覺、氣味和聲音等層面的回憶，亦重塑其早期感官詩的特征（如頭韻），而在最后詮釋了這段過往經(jīng)歷對其作為“詩人”角色的影響。詩篇末節(jié)的“now”一詞將過去轉(zhuǎn)移至“現(xiàn)在”，對“如今”的詩人而言，“井”成為更深層問題的開端，促使其窺探“根的深處”，但此時對井中泉水的“窺探”和“注視”失去了童年的好奇與純真，而更具客觀性，彼時的井邊體驗所帶來的愉悅已變?yōu)橐环N遙遠的記憶，甚至“有失成人的尊嚴”——但詩人仍試圖以詩歌去捕捉并訴說。

由于“水”和“井”的天然共通性，詩人在井中回望記憶，也于井水辨識自我。對水面的觀望是人類自我形象確認的開端：古希臘神話中以水為鏡的納西索斯（Narcissus）終日沉溺于其水中倒影，抑郁而終化為水仙花，成為自戀情結(jié)的早期寫照，這一神話意象的引入也對本詩作出了關(guān)鍵詮釋。希尼迷戀已逝的童年，但并不排斥外部世界，而以其開啟自我發(fā)現(xiàn)的途徑。在一次訪談中，希尼曾講述他喜愛的詞語“嬰兒”（infant）——它的拉丁文原意為“不說”（unspoken），并引華茲華斯之語作為印證：“不朽的暗示來自童年時期”，“嬰兒”的話語即詩的來源，那就是“不說出的部分”6，阿甘本亦曾將“幼年”拆解為“在幻想之中”（in-fancy），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明確了詩人為何喜以童年生活為詩材，去捕捉詩中的聲音、敘事與象征。借助童年的純真之眼，詩人顯露自身，真正站到自然面前，改寫了既往“睜大眼睛”的凝視，以嬰孩的目光將一切事物重新觀看，而“寫詩”（rhyme）便是希尼認識自我（see my self）的一種方式。

…… 我寫詩

為了凝視自己，讓黑暗發(fā)出回聲。

當(dāng)希尼將原始意象場所延伸至“寫詩”時，他的自我“凝視”與黑暗中的“回聲”正如童年時對井中“回聲”的聆聽和對井底“倒影”的尋找。如前段所述，不同于回音神艾蔻（Echo）對納西索斯空洞的重復(fù)回應(yīng)，當(dāng)“水井”傳回我的呼喚，它伴以“清新的樂音”——進而在互動中豐富了我的“聲音”。于是，清新的樂音來自沉默的井與“我”的互動，二者在詩中以一種對現(xiàn)實、自然和藝術(shù)的隱喻奇妙地關(guān)聯(lián)。

作為繼葉芝之后最為重要的愛爾蘭詩人，希尼對井的“回聲”的注目也受到葉芝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如后者之詩《人與回聲》中“人”對“圣壇”的造訪——其所在并非被阿波羅作出神諭的德爾斐，而是一個名為奧特的峽谷，“我”在此“向石頭呼喊出一個秘密”，巖石對我報以回響，而回聲傳達的正是“人最殫精竭慮的終極認知……標(biāo)明了思維的界限”7。希尼不僅從童年的自然記憶中感染到對古舊而生機之“井”深入探求的興趣，也從井中水面領(lǐng)受了應(yīng)如何細致觀看：以一種內(nèi)傾的態(tài)度凝視，并讓“黑暗”發(fā)出回聲，從自然世界和平凡宇宙中發(fā)現(xiàn)存在的意義。葉芝的《人與回聲》以人類意識反抗神秘之物的險峻真容，并直面人類存在的自身限制為內(nèi)容，正暗示著希尼所力圖反復(fù)重審的：“人世間生命的旨歸以及在實現(xiàn)過程中作為關(guān)鍵因素的詩歌的旨歸”8。希尼嘗試在觀照環(huán)境的同時超越環(huán)境，而非局限于單純摹寫既定的時空場所，當(dāng)詩人此刻的聲音觸碰到井的深處并返回其耳，它便被賦予了新的內(nèi)容，這“黑暗”是詩人的過往歲月，也是生活中可臨近或不可觸及的一切。

三、“井”：童年空間與詩歌靈感

在“井”意象的昭示下，希尼于《自我的赫利孔山》中將記憶片段局部放大并予以定格。詩人由自我意識闡釋自然，并在闡釋中加深對自我的認識，喚醒了身心中一種“嶄新的童年狀態(tài)”，也尋獲了對自我的觀照和對其藝術(shù)理念的印證。

“井”意味著童年空間的入口：人們曾在童年時短暫地“擁有”過自然，卻在成長歷程中不可避免地將其失落，豐饒的井便指示出另一個維度的想象。在《夢想的詩學(xué)》中，巴什拉由現(xiàn)象學(xué)講述童年的夢想，他認識到“童年是存在的深井”，將深不可測的童年視為一種原型，而這一原型與“井”意象息息相關(guān)——井是人類心靈最嚴肅的形象之一，那黝黑而遙遠的井與井中之水為童年打上了印記——“它曾放映出一個驚訝的面孔”9，也使現(xiàn)在的“我”在對這映像的回憶中重返往昔。于是詩人坦然地立于古老而未知的空間前，在純真的觀看中尋找童年的樂園和事物的本性，也尋找著自己。

“井”意味著詩歌靈感的來源：它是希尼心中愛爾蘭鄉(xiāng)間泉水的等價物，如赫利孔山上的靈感之泉，給予希臘抒情詩的牧羊人以詩意的靈感。詩中“井”的存在并非單純的符號或?qū)嵨锏膹?fù)制品，更被提升至特定的象征，是詩人對其領(lǐng)會的事物的內(nèi)在生命的可見化表達，代表著一種在界定自我和向外探尋過程中的“回聲”。從童年記憶到詩的靈感，希尼亦于同期詩作《卜水者》中描繪卜水者對水源的尋找，他認為卜水者與詩人彼此相似——“井”同樣傳遞出詩人與自然之間的神秘共情，以及更深層的靈性的互動，從而觸及隱藏的事物，并“把感知或喚醒的東西顯現(xiàn)”。

作為一種物質(zhì)性而富于回憶的意象，“井”源自希尼童年時的視角與感受，而詩的奧秘亦出于其中——其中飄蕩著恒久的“回聲”。詩人傾聽自然所給予的一切，亦將詩意從生活的瑣碎與負重中提純，將個人的體驗上升為普遍的經(jīng)驗，《自我的赫利孔山》因此以“井”揭示出遐想與現(xiàn)實的融匯，和自我理想的起源。

（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

注：

1.吳德安·希尼的詩歌藝術(shù)[J].國外文學(xué)，2000（04）：45-50.

2.（愛爾蘭）謝默斯·希尼著;吳德安等譯.希尼詩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296.

3.（愛爾蘭）謝默斯·希尼著;吳德安等譯.希尼詩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299.

4.（愛爾蘭）謝默斯·希尼著;吳德安等譯.希尼詩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200.

5.沙莉絲特·雷，邵文實.神圣與愛爾蘭圣井的身體政治[J].國際社會科學(xué)雜志（中文版），2013，30（01）：25-42+3+6-7.

6.（愛爾蘭）謝默斯·希尼著;吳德安等譯.希尼詩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88.

7.（愛爾蘭）謝默斯·希尼著;吳德安等譯.希尼詩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338.

8.（愛爾蘭）謝默斯·希尼著;吳德安等譯.希尼詩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337.

9. （法）加斯東·巴什拉著;劉自強譯.夢想的詩學(xué)[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