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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鵝

        2022-05-23 10:13:02李鳳群
        當代 2022年3期
        關鍵詞:朱利安杰夫

        李鳳群

        朱利安二〇一四年帶著六歲的女兒安珀從中國廣州遷居美國麻省艾利克頓市,以一個南方人對世界的溫熱體驗扎進了北方清涼的夏天。酷暑不燥,令她驚喜。

        選擇美國東北地區(qū),是朱利安的丈夫經(jīng)過多種渠道咨詢了解后做出來的決定。直到那時起,朱利安至少有十年沒在零攝氏度以下的空間待過一天。

        金先生收集到的艾利克頓的信息令人遐想連連:總面積二十一平方英里,兩萬多人口,頂級私立中學,全美最宜居城市前十,有百分之九十四的白人,其余的才是少數(shù)族裔。一個三十人的教室最多只有一兩張外國面孔!金先生特別傾心的理由——讓他們的孩子和真正的美國人而不是移民交朋友,能以最快的速度結交更地道的美國人。

        金先生看中了一幢百年豪宅,據(jù)說曾經(jīng)是一位英國貴族的產(chǎn)業(yè)。一百年前,它還像一顆明珠鑲嵌在森林和濕地之間的貴府,然后淪落為中產(chǎn)之所,幾經(jīng)轉(zhuǎn)手又流到了市場上。這位貴族的名字很拗口,房屋中介說的時候,朱利安和丈夫記了兩次沒有記住,不好意思再問。這塊占地五英畝,建筑面積五百多平方米的歐式古典別墅,建造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墻體由磚塊砌成,正面有一排有氣度的柱廊;墻面、窗戶、窗頂和屋檐等處有精細的雕花裝飾;進入正門的那一刻起,整個房屋都充滿了自然光;十英尺高的客廳是大理石地面,其余房間則是胡桃木地板;五個臥室,兩個幾乎與臥室一樣大小的步入式衣柜,四個浴室;廚房是剛剛更新過的定制櫥柜,花崗巖臺面,雙層烤箱;客廳和主臥都有貨真價實的壁爐。金先生切切實實地感受到異域風情。

        此外,地下室還有停車場、放映室、健身房、酒窖和吧臺。房屋前一塊寬大的草坪,一條兩百米的車道,車道兩邊是高大的樹木。住宅后院是環(huán)繞式露臺、石頭基座和閑置的游泳池。不用也要有。金先生說。左側鄰居的房屋只露出一個屋頂,步行過去,目測需要五分鐘。中介對金先生說,如果你喜歡開“趴體”(party),從主道旁的郵筒一直到后院游泳池外一百米,你的車道能同時停放十輛車。迷住金先生的還有屋后廣袤無邊的森林和濕地。據(jù)說森林里時常有麋鹿、狐貍和狼出沒。說話的當口,鳥兒在樹梢歡喜鳴叫。

        Look at that!金先生仰起頭,貪婪地深吸一口氣,一聲感嘆。透過樹葉與樹葉的間隙,他能看到遠處的微光,忽然一閃,又忽然一閃,像極了輝煌。

        第一次來看房是五月份,金先生帶朱利安去了房子附近的一個Swanlake。巴掌大的湖泊因幾只天鵝得名。果然兩只頸脖修長的天鵝并游在蘆葦蕩間,其中一只引頸向右,另一只立刻隨其轉(zhuǎn)頭;一只做出游行的準備,另一只蹼前的水波亦開始蕩漾。它們相互梳理羽毛,依偎翻滾,一只仰天,另一只立刻長嘯,甚是默契。

        這叫夫唱婦隨,真是神仙眷侶!金先生意味深長地指給妻子看。那是第一次見到美國的天鵝,朱利安也看呆了,情不自禁地點頭附和。簽協(xié)議、房檢都格外順利,但真正辦妥手續(xù)拿到房屋鑰匙已經(jīng)是初秋。第二次來比第一次的感受更好,因為定制的家具全部到了,新買的汽車也上好牌了。秋天的空氣如此清新,氣候更加宜人,與廣州完全不同。金先生說,在這天然氧吧里感覺到腦子都轉(zhuǎn)得比國內(nèi)快。待了兩周之后他啟程回中國,把妻兒留了下來?;貒?,有人對他說,再過一個月,將是美東地區(qū)最美的季節(jié),到時候滿山遍野的紅葉是何等壯觀。他能想象。十幾年前,他就在麻州留過學。他念念不忘在那延綿不絕的森林滿是紅楓的場景,這在廣州幾乎是不可能見到的奇觀。他準備春節(jié)的時候來美國過年,把這個家還沒來得及置辦妥當?shù)募揖呷刻暨x好,并且他計劃一年內(nèi)懷上他的第二個孩子,到了明年秋天,他們拿到綠卡的同時也能生下未來的美國總統(tǒng)。從理論上講,凡生在這個國土的就有當總統(tǒng)的可能性。最多一年,他們一家四口定能團聚。雖然金先生年過五十,但是注重保養(yǎng)、勤于運動,精力豐沛,對未來仍有清晰規(guī)劃。金先生留給太太的最后一句調(diào)皮話是:

        要是不把老婆孩子送到天堂,一個男人就不算真的成功。

        廣州是幸福人間,但艾市,才是自由的天堂。

        金先生打電話給留學時認識的一位有錢廣州同鄉(xiāng),請他幫忙找一位“可靠的”家政工人。這位同鄉(xiāng)剛搬離麻州,他把為他打理過家務的一個中國女士的電話給了金先生。據(jù)說這位女士來美國雖然有十年了,英文還不錯,但還沒有沾染上美國人的那些毛病——要價不算離譜。金先生聯(lián)系上了溫蒂。這位剛剛上了年紀的中國女性,白天在超市做收銀員,但剩余時間較多。金先生在新買

        的房子里請溫蒂吃了一頓大餐。像一切剛到美國的中國人一樣,金先生發(fā)現(xiàn)超市的牛排、龍蝦和紅酒價格折成人民幣也低得驚人。他盡興采購,回來親自下廚,一家人和溫蒂邊吃邊聊。一頓晚飯結束,他也差不多把溫蒂的底摸透了。溫蒂在中國有過一次婚史,四十歲時,帶著一個十三歲的兒子嫁給了一個美國老頭。這個美國人,除了一張綠卡,什么也不肯給她,兒子就連在餐桌上想說話,他也會阻止。他制定的家庭規(guī)矩是:小孩子想在飯桌上插嘴,必須請求家長允許,但是發(fā)出請求的時候一定不能在家長咀嚼食物或者談話的時候。有時候整頓飯下來,兒子連一句“媽”都不敢喊。兒子憤懣的目光像錘子一樣,本意想砸美國老頭,結果砸在溫蒂心上,她把兒子送到寄宿學校,等到兒子拿到全額獎學金上了大學,溫蒂終于承認兒子是對的,這個美國糟老頭其實令她作嘔。

        我自由了,溫蒂說。金先生是一個有經(jīng)驗的煽動家,他坐在那里,甚至一言不發(fā),續(xù)水、拿紙巾、遞零食、看著對方,時不時點頭,挑動眉毛,就能得到他要的信息。溫蒂吃這一套。晚餐結束時溫蒂的故事也接近尾聲。

        你看,金先生向妻子投來鼓勵的一瞥:在這里,人人都追求自由。從金先生的措辭和表情,朱利安相信他對溫蒂的木訥和沉默感到滿意,認定她是可以統(tǒng)領的對象。

        她是對的。

        金先生以每個鐘頭五十美金的價格雇用了溫蒂。他對朱利安說,不要為任何事發(fā)愁,有搞不定的事情,就打電話給溫蒂,她會教你熟悉環(huán)境、共同照顧孩子。這個費用我承擔得起。

        送金先生去機場,入關的那一刻,金先生轉(zhuǎn)過身來朝她揮手。一陣突然籠罩的陌生感,好像在她周圍的空氣里,有一股難以捉摸的、威脅性的東西慢慢靠近。朱利安突然忍不住雙手掩面,哭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像金先生手里的一個堅果,金先生一拋,她骨碌碌在地上直打滾。安珀剛剛還一臉笑意地跟爸爸再見,轉(zhuǎn)過臉來,被媽媽的樣子嚇呆了。

        總的來說,艾利克頓的華人,沒有那么突出和醒目,這取決于我們的身高、五官、膚色和性格。我們總是內(nèi)斂,害羞,甚至有些沉悶。朱利安不知道新聞里所說的那些大聲喧嘩的中國阿姨們在哪里,至少她從來沒有見過在公共場合無禮的中國人,當然不包括中國城,那里的臟亂差令她覺得回到了中國某個小縣城。

        這里是電影里白人的國家沒錯,可是電影里的僵尸大戰(zhàn)、光腦袋文身的大塊頭黑社會,酒吧里的金發(fā)女郎,成群結隊游行的青年,垮掉的一代,墮落的青春,一律沒見到。到了教會,總算見到成群的黃皮膚。朱利安在來之前,不止一次聽到提到美國的華人教會,無不竭力褒揚教會的仁慈良善。朱利安最近剛聽到一個故事:一位來自中國的年輕父親在自家院子里踢了七歲的兒子兩腳,鄰居報警之后,兒子連同其余兩個女兒全部被政府帶走,其中一個才一歲多。年輕的母親著急上火,十天瘦了二十磅,思念驚恐,簡直活下不去了。她找到教會,承諾如果能要回孩子,就信奉上帝、跟隨上帝。

        一位信上帝三十年的基督徒對她表達了同情,到處呼吁,在聽證會上替她據(jù)理力爭。

        一個月之后,感謝主,孩子毫發(fā)無損回到母親身邊,這位年輕的媽媽卻一點來教會的時間都沒有了。過了一年,那個父親老毛病又犯了,孩子又一次被政府監(jiān)管,年輕的媽媽再次驚慌失措地找到教會。你猜怎么著?講故事的人問朱利安。

        朱利安想著,教會看穿她又寬恕她了?果然,牧師在團契時為她全家禱告,并且還募捐到了一筆資金用于聘請律師,因為這回事態(tài)比較嚴重,非得花大錢不可。

        講這件事的人本意是想證實教會比朱利安想象的更慈悲,朱利安沒等到故事的結尾就脫口而出:臉皮真厚啊,這家子,用我媽的話說,可以刷下來糊墻了。

        故事沒顏色沒形狀,卻像勺子碰到了罐頭,給朱利安打開了諷刺的空間。

        金先生走后,一個周五的晚上,朱利安找到了二十五英里外的萊恩市的華人教會。教堂不大,是一幢年代久遠的哥特式建筑,灰磚砌成,古樸莊嚴的門廊,高聳的尖拱,正上方釘著一個大大的發(fā)黑的木頭十字架。

        她到達的時候,禮堂里黑壓壓的已經(jīng)坐滿了中國人。放眼望去,朱利安立刻發(fā)現(xiàn),好像經(jīng)過海關受到了自動擠壓,這里竟然沒有一個像樣的胖子。

        她沒來由地一陣激動,坐到最后一排。講臺上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拿著麥克風分享他的見證。他長得很矮小,講著很重浙江口音的普通話。他剛來美國不久,才接觸教會不久,還不是基

        督徒,但是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在潔凈靈魂”。昨天,他在車站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在乞討,是一個年老的白人,他看到對方赤裸的腳踝,他問自己:如果不是山窮水盡,誰愿意這樣不體面地縮在骯臟的街頭!因為學習了《圣經(jīng)》,他覺得自己懂得慈悲了,他走過去,把自己口袋里的五十美金給了他,這筆錢原本是他接下來幾天的伙食費。

        底下響起熱烈的掌聲,朱利安也跟著鼓掌,掌聲久久不停。五十美金而已,她心里想,聽起來像是捐了五萬美金那樣有氣勢。

        事情沒有完,緊接著,這位因為感動捐掉了五十美金的訪問學者說,放下錢他開始感到不安,因為接下來幾天,他可能要餓肚子了,但他不后悔自己意氣用事。等到他坐上地鐵到達辦公室,一封信躺在他的辦公桌上,打開一看,是一張兩百美金的支票,說是他的一篇小文章發(fā)表了。

        他說,感謝上帝,主的恩典果然夠用。

        朱利安看到前排的一個女子(后來她知道也是位化學博士),年紀四十來歲,在她頻頻鼓掌的時候,散在肩頭的頭發(fā)向左右晃動,朱利安看到黑發(fā)里摻雜著兩根醒目的白發(fā)。若是多些白發(fā)也可忽視,恰恰只有兩根,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她繼而打量起對方的衣著: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T恤隨隨便便套在身上,腳上是一雙廉價的坡跟涼鞋。朱利安無法理解女人們允許自己以這樣的形象出現(xiàn)在男人面前。不僅是她,其余人也都貌不驚人、衣著寒磣。朱利安情不自禁地打量,這些人看上去個個都像窮人,不是像,一定是。她想,這兒的人怎么一點檔次都沒有。

        電影里美國人上教堂,大人小孩都是西裝革履,只有中國人才這么不講究,下次不來了,她心里說。

        朱利安在廣州的時候,家里雇用過一位安徽老鄉(xiāng),先是服侍她坐月子,因為家鄉(xiāng)菜燒得好,就被金先生留了下來,一留就是七年。她幫朱利安照料孩子、操持家務,每年回鄉(xiāng)兩次看看留在老家的孩子。朱利安呢,閑來無事,指導保姆穿衣打扮,把她的衣著品位提升了一大截。頭一年保姆去菜場,還一直有人低估她,漸漸地,她被人錯認成金太太。朱利安享受這個成就感。

        她開始懷念她的廣州。她在廣州生活了九年,已經(jīng)完全適應。廣州的市中心整夜亮著耀眼的燈光,人聲喧嘩,無憂無慮。但是艾利克頓一到下午五點,天就黑了,整個世界靜悄悄的,昏黃的路燈隔多遠才有一盞,掛路燈的電線桿還是發(fā)黑的木頭,讓人疑心會斷。她站在窗口,偶爾能聽到遠處經(jīng)過的汽車的聲音,這聲音又細弱又短促,簡直讓人以為還生活在小時候的縣城。

        可是金先生喜歡未雨綢繆,早有移民的強烈意愿。金先生被稱為儒商,他享受領先一步、勝人一籌的成就感。他們在廣州住的高檔公寓,花的是鄰居十分之一的錢,他們十年前就不喝自來水了,空氣凈化器也是國外進口的。每年,他會帶朱利安去中國香港、歐洲旅游一兩次。朱利安以為廣州是他們的安樂窩,可是金先生說,真正有質(zhì)量的生活在美國、新西蘭和瑞典。恰巧這些地方他都去過而朱利安沒有,所以無從反駁,只有默認跟從。

        這一切的確是不同尋常的。早上一睜眼,陽光已經(jīng)透過厚重的窗簾擠進來,大朵大朵形態(tài)各異的云彩映入眼簾,輕柔的風在樹梢擺動,露珠在草尖上閃亮,槐樹、橡樹和蘋果樹等形態(tài)各異的樹木圍繞著房子,即使是后院的森林深處,也有眾多不知名的奇異花草。朱利安情不自禁想起房屋中介的話:房子,樹,小草和頭上的天空,以及哪天在房子底下發(fā)現(xiàn)了石油——不是沒可能,都是屬于你們的,絕無爭議。

        最初的幾天,溫蒂帶著朱利安去Whole Foods買有機食物,去名品街購買防曬霜,去Shell加油,看到天氣好就出去拍照片——十天有九天都是好天氣。她從各個角度抓拍:湛藍的天,掩映在山林之中的城堡一樣的房子,枝頭的紅色小鳥。能夠捕捉到的東西她都一個勁往朋友圈輸送,好像她的身份是艾利克頓的宣傳大使。因為英文不好,她看不了英文報紙;電視開著,偶爾可以看到畫面上的走秀、總統(tǒng)演講、加州大火、股市下跌引起市民恐慌;至于政府停擺、大麻合法、同性戀游行,只要看不見,對她來說就沒發(fā)生。她的生活環(huán)保極了:大白天就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啪、啪啪、啪”……她還不認識誰,郵箱就充滿了垃圾回收時間表、本市新增募捐箱地址……朋友圈整夜都在給她點贊。早上醒來的時候,各種各樣的贊美和羨慕聲,浸潤她的手機屏幕。

        比起美國人,朱利安更愿意親近中國人,渴望他們由衷地歡迎她、接納她。但是中國人都集中在教會。教會里那么多男的,好像沒人看到她如此漂亮,就算看到了,也寧愿忽視這一點。他們表現(xiàn)得太禮貌、太有分寸了,跟廣州的處境完全不同,這令朱利安有點失落。像是跟自己賭氣,她連續(xù)又參加了兩次聚會。這些來到美國的中國人,大多數(shù)都擁有博士學位。有人說,市中心的教會里全是偷渡來的不識字的中國人,但是萊恩市的教會,男人百分之九十五是博士學歷,女人也達到百分之八十。但是不知道什么緣故,許多人的臉又黃又憔悴,穿著又土又老,每分鐘都過得急不可耐。有時一家大小七八口簇擁著前來,像一股風一樣嘩啦啦的,簡直連個安靜說話的空間都沒有。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了,要唱詩歌了,要聽布道了。她去了三次,只有一分鐘專門給她,請她介紹自己從哪里來,從事什么職業(yè),孩子多大了。

        然后就聽牧師布道。那天牧師請大家把座位邊上的《圣經(jīng)》翻到《出埃及記》二十章,然后帶著眾人一字一句地讀:

        我是耶和華,你的神,曾將你從埃及地為奴之家領了出來。

        第一誡 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

        第二誡 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

        第三誡 不可妄稱耶和華——你神的名;因為妄稱耶和華名的,耶和華必不以他為無罪。

        第四誡 當紀念安息日,守為圣日。

        第五誡 當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華——你神所賜你的地上得以長久。

        第六誡 不可殺人。

        第七誡 不可奸淫。

        第八誡 不可偷盜。

        第九誡 不可作假見證陷害人。

        第十誡 不可貪鄰居的房屋;也不可貪鄰居的妻子、仆婢、牛驢,和他一切所有的。

        朱利安直打瞌睡,要不是大堂里太安靜,每個人又那樣不可打擾,她差點就溜之大吉。

        最后時刻大家到餐廳吃茶點,相互介紹、問候。扯著嗓子如此等等地寒暄,又從頭開始:你從哪里來?來多長時間了?孩子多大了?她認認真真地說,聽的人卻明顯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瞟著墻上的鐘表,她覺得自己還沒看清對方的臉,對方竟然說抱歉要走了。她以為對方代表教會,對教會很失望,后來才知道錯怪了教會,其實人家跟她一樣,也是新移民,想來蹭點友誼,尋求幫助。

        真是怪了,金先生在的那兩周,凡事順利、凡事簡單,他一走,許多棘手的事接踵而來。

        安珀開學那天,朱利安穿上了一件黑色的意大利真絲長裙,一雙同色高跟鞋,她給安珀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背著一只粉色的書包。母女倆從車上下來,牽著手,一黑一白,走在碧綠的草地上,相映成景。她希望美能給老師和同學留下好的印象,讓孩子有個好的開端。

        歡迎,歡迎,我猜想這個小公主就是安珀。一位長著藍色眼睛的女士對著朱利安發(fā)出爽朗的笑,并且彎腰向著安珀說話。她是愛德華小學的校長。她的語速并不快,安珀聽懂了,但是過于緊張,不知道如何應對,牽著朱利安的手在輕輕發(fā)抖。

        跟老師去吧。朱利安大致明白校長的意思,她推了一下女兒??墒桥畠喉槃菀话丫咀≈炖驳娜棺硬豢线M門。朱利安保持著微笑,算是回應校長,她的英文水平還只有能力把短語拆成一半往外扯,不能更多了。安珀不肯松手,朱利安只好伸出手掰安珀的手腕,可是安珀扯得更大力,她的鞋跟太尖,一下沒站穩(wěn),趔趄了一下。

        這個時候,更多的車停在車位上,更多的孩子擁過來。兩個一模一樣的白人小男孩子從車里下來,搖搖晃晃往校門口來,好奇的目光像線一樣跟著她和安珀,到了門口,幾只腳在紅色塑料地毯上馬馬虎虎地擦了一擦就進去了。家長們則自動停在門口問候校長,揮手道別。朱利安一面微笑一面打量這些走到近前的家長。一位年輕的媽媽,身著一件寬松的家居套頭衫,領子已經(jīng)松了,她的馬尾扎得很隨意,一束頭發(fā)還在領子里沒捋出來,腳上穿著一雙人字拖;緊接著一位男家長領著女兒到門口。沒錯,太陽才剛剛出來,這位父親戴著一頂棒球帽和一副墨鏡,遮著大半個臉,上身一件短T恤,一條齊膝的寬松短褲。孩子們同樣穿著T恤衫,因而,她和安珀像一塊白布上的兩滴顏料,醒目,刺眼。意識到自己過于正式,她別別扭扭地轉(zhuǎn)身想回到車上。安珀揪住媽媽的手,像揪住一個賊。校長遞過來更親切的目光和一只準備接納她的手臂;朱利安用中文勸她放手。這孩子一聲不吭,也沒說不愿意。趁其不備,朱利安掙開孩子,裝著條件談攏了,轉(zhuǎn)身往車上去,慌亂地踩上了草坪。她以為和中國一樣,這是不文明的表現(xiàn),

        加大步子拐回水泥道上。安珀毫不猶豫,緊緊跟上。朱利安頭也不敢抬地鉆進車里,鎖住車門,隔著窗戶看安珀被勇敢的女校長連哄帶騙地勸進教室。她好像聽到安珀在哭……和美國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就這么不瀟灑地結束,一團陰影留在朱利安心頭。

        跟溫蒂相處起來也不是很愉快。她們只做了短暫的一段時間的朋友。據(jù)溫蒂說,新移民花錢都很大方,有些人花錢還很離譜,為了像真正的美國人,動不動就組織各種“趴體”,有固定的babysitter和“趴體”經(jīng)理,可是溫蒂從朱利安手上拿到的薪水少得可憐,朱利安花錢的時候總是會在心里算一下匯率,迫不得已的時候,才請溫蒂幫忙。還有一個原因是,廣州的保姆,知道自己在拿你的錢,幾乎不唱對臺戲。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不跟你爭辯,你要吃什么,他們買什么??墒菧氐俨煌瑴氐偈歉F的,卻不是言聽計從、隨叫隨到。有一天,朱利安走進洗衣房問溫蒂哪里可以買到綠豆蓮子白鴿。

        買鴿子做什么?

        燉綠豆蓮子鴿子湯。

        溫蒂正在把衣服從烘干機往外拿,頭扭過來翻了一個白眼,不吭聲。朱利安又說,要是你方便的話,明天來的時候捎過來。對了,買點雞雜,回來做雞雜湯。溫蒂還是不吭聲,她把衣服掛到掛熨機熨平。

        朱利安交代完轉(zhuǎn)過身準備出洗衣房,冷不丁聽到背后溫蒂冷冰冰的聲音:

        我不知道真有能吃的鴿子賣。聲音顫抖,有一種強忍的克制。朱利安驚詫地一回頭,看到這個面色發(fā)黃的女人,臉色慢慢漲成醬紅,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張大了,里面噙著眼淚。

        太過分了。她眼睛不看任何人,一字一句地說。

        哦,美國不許吃鴿子啊,朱利安說,那就買別的吧。說完從洗衣房里逃出來。一會兒,她站在客廳,看到溫蒂從后門出去,往自己的汽車上去。車門重重地摔了一下,一溜煙開走了。朱利安目瞪口呆地看著空蕩蕩的車道。我怎么拿這種人當朋友?她想,這么粗魯這么沒教養(yǎng)。但是她離不了溫蒂幫忙。正生著溫蒂的氣,安珀發(fā)燒了。她不得不又像沒事人一樣打電話請教溫蒂看醫(yī)生的流程。

        喝水,讓她多喝水。

        朱利安身材修長、皮膚白皙,像燈光下的奶酪,白皙潔凈;溫蒂矮胖、皮膚粗糙得像戴著塑膠手套揉出來的苦蕎面,黃不黃黑不黑。但是,她倆站在一起,朱利安看上去沒有個方向、有點膽怯;溫蒂淡定、自然,一副心里有數(shù)、了解自己運氣的樣子。

        朱利安請溫蒂到家里過夜,萬一晚上安珀的病情加重需要看急診,她說自己英文不好,萬一需要溝通時表達不清,并且愿意付雙倍的錢。沒想到溫蒂在電話里不卑不亢地說:

        我下午就要去新澤西參加一個“趴體”,今天晚上我不回來。

        朱利安覺得溫蒂真是不可理喻。她想,換了我,至少會說,我有重要的事要做,不能拖延的。她以為不撒謊就靠近美德了,哼,其實就是自以為是。朱利安又想,連保姆都有人邀請去“趴體”,可見這“趴體”的檔次多么低。朱利安身上有主人的脾性,難免有尖刻的言語在舌頭上,可也想獲取一點同情心,所以就把尖刻生生吞回肚子。

        可是溫蒂發(fā)出來的照片上,有政府議員、體育明星,還有一個中國企業(yè)家,他們湊在溫蒂的鏡頭前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說,溫蒂穿上露膀子的連身裙,頭發(fā)扎在頭上,擠在一群各種皮膚的人中間,還真算有點魅力。隔日溫蒂打電話來,問她需要不需要過來瞧一眼。瞧一眼是個暗語,有不算錢的意思,有友情的意味。

        不了,你忙。她說。她從來沒有向一個幫自己打掃廁所擦地板的人要同情心的習慣;她也沒有找一個鐘點工推心置腹的習慣。她心情沮喪,站在自己家的后院里,就像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好在金先生體恤。每天早晚各發(fā)一次視頻。朱利安說出來的難事,地下室好像有點潮濕,后院的監(jiān)控探頭好像不工作了,一匯報給他,經(jīng)他一分析,也不太嚴重了。他總是會笑她過于嚴肅,聊完天說再見前也一定會給她加油打氣,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

        快到十月,安珀在學校里,每節(jié)課都似懂非懂,進進出出都獨來獨往。有次朱利安在車上看著她拽一個小女孩的手,朱利安一看就明白她想邀對方來家里玩??墒撬挠⑽纳胁涣骼?,表達不清,把對方嚇著了。小女孩掙脫之后把兩只手插進小小的衣兜里,兩只腳一直往墻邊退,以防安珀再侵犯。

        這樣交朋友不是辦法!朱利安看得心疼。如果我們搞一個盛大的“趴體”,把安珀的所有同學都請來,這樣會不會能夠讓安珀有機會交到幾個

        好朋友?她被自己的大膽振奮了。

        美國人都喜歡“趴體”,小朋友們更喜歡。溫蒂說。

        那就這么定了。我們多買點點心、冰激凌、玩具和禮物,把全班二十二個小朋友全部請來,只要小朋友愿意來,玩得開心,沒道理不喜歡安珀,安珀可乖了呵。

        就算來一半……溫蒂顯出冷靜的一面。

        三分之一也可以。

        但是可以按二十二個學生和二十二個家長的量來準備。

        為了這個計劃,金先生鼓勵她花錢:

        盡管刷,你的信用卡沒有限額。

        結合溫蒂的建議,時間定在十月十一號的周六下午二點到五點。邀請卡片是朱利安親手寫的,安珀提供了小朋友的名單,朱利安在卡面上羅列著許多暖心話,留下一點點空間寫自己家里的地址和“趴體”時間。為了顯得檔次和條件寬松,特意標明既可以早來用午餐也可以用完晚餐再走??偠灾?,來去自由,毫不拘謹。朱利安寫這些詞的時候想象自己即將為安珀創(chuàng)造了新世界……卡片裝進安珀的書包親手交給各位小朋友。朱利安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準備小禮物、各種食物以及把餐廳的墻上貼滿卡通畫。怕小孩子過敏,每樣食物和甜點的成分都標注得清清楚楚。朱利安不好意思說的是,她還在網(wǎng)上搜索了許多美國社交禮儀用語,不僅背熟了幾十句寒暄和贊美短語,還刻意去買了兩套休閑裝,為的是避免像頭一天進學校時那樣過于醒目而出丑。

        住著這樣的大房子,想表現(xiàn)得好客,又想表現(xiàn)得寒酸,這就跟人覺得自己健健康康又想讓人以為病入膏肓一樣有難度??墒遣邉澃才胚@些事讓她充滿了新奇和成就感,仿佛就等著這一刻將先前的不快不安和難堪悉數(shù)驅(qū)趕。

        星期六下午兩點整,第一位穿著足球隊服的男孩敲開朱利安的門,身邊是滿頭白發(fā)、精神矍鑠的祖父,手里托著一盤蘋果派。朱利安勇敢地微笑,把剛剛學進去的禮貌用語吐出來,也聽到他用相當?shù)膯卧~回敬給她,但是接下來,她完全不明白了。溫蒂抽空從廚房里出來翻譯:兩點半,Liam有一場足球訓練,他們是來表達謝意和歉意的。

        送走Liam,迎來了Ava和她的媽媽。萬幸,Ava下午沒有其他安排,小女孩被滿桌的美食吸引,甩掉鞋和外套就和安珀牽手進了餐廳,把她靦腆的母親留給了朱利安。這位母親脫掉身上的大衣,朱利安一把接過來之后,把她讓進起居室,那里也備了茶點。朱利安英文不好的事情還算是秘密。不知情的同學母親輕聲地說著什么,時而攤開手,時而聳聳肩。朱利安不停地點頭,她不想隱瞞聽不懂的事實,她的確聽得懂一部分:beautiful、busy、music……

        半個小時之后,森迪和她爸爸一同前來,這孩子和安珀合不來。好在她安靜,悶著頭看動畫片,吃甜點,愿意坐到天荒地老。只有三個小朋友的“趴體”持續(xù)到三點,準備好的游戲因為人數(shù)不夠無法進行。朱利安假裝沒看見安珀不停地往窗外看,她告誡自己好好招待已經(jīng)到來的,不要惦記還沒有到來的,可是眼睛也不聽使喚,不停地往門的方向瞟,耳朵也是,連溫蒂在用碎冰機,她也非要聽成汽車發(fā)動機……

        聊天也一陣陣中斷,因為聽不懂的單詞……兩個美國人終于知道她英文這么差,選擇假裝不知道,但是說話的時候全都看著溫蒂,要是溫蒂一會兒不在身邊,他們就看著安珀。安珀不比母親懂得更多,眨巴眨巴眼睛,努力地聽著,很費力地想把注意力集中到人家的嘴上,最后還是一臉懵懂。朱利安不忍心看。她想自己可能也是這么一副可憐的樣子。

        中午就端出來的冰激凌蛋糕在融化。沿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臺面往剛剛才買的新地毯上滴。三個小朋友各玩各的,安珀離媽媽遠遠的,不知是懼怕重任還是心情不好,她不愿意充當翻譯。

        四點不到,天色慢慢黯淡,就像一塊龐大的黑布,慢慢地鋪展,暗沉沉的下午正轉(zhuǎn)為凄涼的黃昏。

        她總算知道了原因:之所以“趴體”沒人來,因為恰好趕在了長周末。美國人的長周末通常都會拖家?guī)Э谕獬龆燃?,更加不走運的是,這個周六有一個新建的超大型航空博物館免費參觀,僅此一天。這才是人少的重要原因,朱利安對此一無所知。

        五點,小朋友和家長們準時告辭,帶走了精心準備的禮品,留下了雙倍贊美這個趴體的話,可是房子里還是空。

        你為什么沒有告訴我,美國人有長周末出游的習慣呢?

        我的小孩大了,這些事都忘記了。溫蒂說。

        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能忘記呢?

        美國的“趴體”都是寫郵件邀請的,而且要求回復,你卻沒有要求。

        你怎么不早點提醒我呢?

        溫蒂不再辯解,她背過身子,雙肩開始顫抖。過了一會兒,她用克制且暴露克制的語氣回敬朱利安:

        我是不肯受氣的,要是肯,我就不會離婚了。原來這是溫蒂的盾牌,關鍵時刻,她就突然拿出來往面前一擺放。為了表明自己被氣到了,她拎起包又摔開后門出去了。

        白晝將盡。時間已是六點過后,朱利安聽見雨點敲打著廚房外的窗戶,這個城市的白天,像個童話世界,但是今天晚上,冷風不知道從哪個地方吹進來,漸漸地她冷得像塊石頭,勇氣也煙消云散。一種無端的屈辱感、孤獨沮喪的情緒,澆滅了朱利安將消未消的怒火。她覺得美國人對她的興趣不會比對一片樹葉的興趣更大。

        朱利安的美國是如此沉默,沉默而沮喪——白天過度疲勞和緊張,她蜷縮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夢見所有人都離她很遠,一言不發(fā)地走。她身上掛著傷,試圖靠近他們,他們的臉上掛著笑,可是沒有停止奔跑和歡笑,沒有人停下來看一眼她受傷的流著血的手和腳。

        晚上八點,丈夫的微信視頻就來了,睡眼惺忪地問她,“趴體”辦得怎么樣,成功吧,安珀交到好朋友了嗎?

        要是他在,沒有不成功的理由。她清楚這一點,她沒有勇氣跟他講經(jīng)過,只是說,我想廣州了!

        我剛好相反,我想艾利克頓了。金先生滿臉都是歡樂,期待朱利安分享點什么,一陣失落再次襲上心頭。朱利安感到丟臉,覺得自己一點用都沒有。她想盡快轉(zhuǎn)移話題,別讓他察覺自己的難堪和尷尬。

        我是說真的。你就不能理解嗎?

        我理解啊,又怎么了你?

        你并不理解,她感受到他口氣里的敷衍,突然變得狂暴:畢竟喜歡美國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哪里明白這些天一分一秒有多難熬。

        丈夫收起戲謔的笑,可是他還是收不住,壓低音調(diào)補了一句:

        思鄉(xiāng)病是新的富貴病呵。這話就像在一幅完工的畫作上,署上名之后還趁機添了一筆。

        朱利安又惱又好笑。他總是這么——懂得把事情往她想不到的層面帶。

        你可以去旅行,開著車——如果你還有點怕生,帶上溫蒂。免費旅游,她總是樂意的,也算是交一個知心朋友嘛。

        她一直喜歡他睿智,高瞻遠矚,一針見血地看問題,甚至那股子時不時外露的強勢勁。這是她媽媽無法理解她的地方,她喜歡的不是他的錢,至少不光是他的錢,他的氣魄使他的錢更值錢。但是,現(xiàn)在他的話聽起來,像個滑稽劇演員。傍晚,等孩子放學的間隙,她在學校隔壁的一幢建筑物邊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打發(fā)時光。她經(jīng)過石頭臺階,站在教堂高大的正門前。接著,她往右轉(zhuǎn),經(jīng)過一個小廣場,一條鵝卵石鋪砌的彎曲小路,一直向教堂后部延伸。她就順著小路一直往后走,直到一堵墻將她攔住,只好轉(zhuǎn)身往回走。她并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也沒有一定要做的事。別人都在忙忙碌碌,只有她可以這樣游蕩。在國內(nèi)時情況差不多,可是她從來沒這么糟。她覺得她的生命,即將這樣重復著在這條單調(diào)無人的小道上走到底了。她告訴過金先生。他提醒她應該覺得非常幸福,可是她沒有。這會兒,金先生早就睡著了,而她獨自沉浸在這種感覺里。手機里的金先生變得有點陌生,有點讓人惱火,有點可恨。

        那天朱利安送完孩子,順道去附近的商場閑逛。沒有特別入眼的衣服,何況又是一個人。在廣州,總是有閨蜜相伴,吃吃喝喝聊聊逛逛,打發(fā)下午的無聊時光。一個人的時候更容易累,她坐到一張靠背長椅上發(fā)呆,突然,她眼角的余光發(fā)現(xiàn),一個人站在靠背長椅的另一側,既不坐,也不打招呼。她有點不安,站起來急匆匆朝門口走去。經(jīng)過他身邊時,他沒有讓,身體有點僵。她擦著他過去,差一點就要觸碰到了。她感覺到那個人悄悄離開靠背長椅,走出來,跟著她。到了汽車跟前,她的手心微微顫抖,腦子里冒出一個電影畫面:一個年輕的女子走向自己的汽車,拉開車門的一瞬間,一個戴著鴨舌帽的蒙面人將她撂倒,槍就拿在手上。隨后,女子遭到綁架、強奸、滅口。完了,她想,也許我即將落入一個歹徒之手,而且很顯然完全無處可躲而且無還手之力。她慌了,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突如其來的恐懼——剛來的第一晚,房子坐落在沒有圍欄和保安的馬路邊上,這讓她睡不踏實,趁孩子睡著了,不停地檢查房屋的門窗。金先生再三表揚她有警惕心,也略帶嘲諷地讓她不要過度緊張,畢竟這是民風淳樸的東北地區(qū)?,F(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又產(chǎn)生了那種恐懼——她立定了,轉(zhuǎn)過身來。一個白人男子,年輕、瘦削的臉,穿

        著件灰色T恤,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她奇怪自己如此鎮(zhèn)靜地打量得這么清楚,他的臉在她眼皮底下慢慢變紅。他結結巴巴地道歉,他說她太美了。外國口音。她突然一陣輕松,天空又高又遠,空氣很好聞。她友好地笑了一下,表示感謝。

        他一陣哆嗦,好像被人打了一下,但他堅持站住了,他說她笑起來,像……他想要她的電話。

        一種沉睡的自信,像從身體底部被喚醒。朱利安堅決地說:no,那口氣簡直深懷敵意,但她沒有立刻上車。

        你從哪里來的?你是中國人?

        沒有得到回答,他自顧自接著說,我是法國人,我在這里工作。

        法國?

        我來這個國家很久了,我都不知道當初為什么要來。他說,我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來了。

        為什么?她問。他們面對面站著,除了偶爾有車從他們身邊開過去,四周很安靜。

        來遇見你。

        他的話似乎很輕浮,翻成中文的話,爛大街的套數(shù)??墒茄矍暗倪@個人,那么僵硬,那么緊張,好像面臨宣判。

        在這個陰暗有風的停車場,她的不安在陌生人的不安面前消失了,她感到模模糊糊的快樂。

        她終于微笑起來了。對不起,她說,我結婚了,我有孩子了。

        完全看不出來,對方訕訕地說,啊,對不起。

        這樣的事隨后又發(fā)生過一次。在加油站,她準備給車加油,機器不接受她的信用卡。這時走過來一個男子。她以為是工作人員,結結巴巴地請求他解決這個問題。問題很簡單。她把輸入郵政編碼的指令錯誤地理解成了輸入銀行密碼。年輕男子意識到她英文不好,微笑著幫她加好油。在她發(fā)動汽車的時候,他對她說,你比許多明星還要美麗。他的眼睛很亮,她明白他沒有惡意。從車的后視鏡里,她看到他上了一輛沒有熄火的車,才知道他是個路人。

        朱利安深信自己的美是從九年前。那時,她在一家證券交易所工作,她還叫朱利紅。她從初中就一直剪短發(fā),戴一副黑框眼鏡,是爸爸臨死前幫她選的。她走路的時候含著胸,因為她覺得自己的脖子過長,而且脖子上有一塊巴掌大的朱褐色的胎記,從耳根延伸到鎖骨。她從小就知道要遮著它。高領毛衣、厚圍巾,后來眼睛又近視了,眼鏡把眼遮住,頭發(fā)把臉遮住,圍巾把脖子遮住。她遮得如此密不透風,漸漸成了習慣。即使應聘到了廣州一家證券交易所,圍巾換成絲質(zhì)的,卻幾乎沒有摘下過。 她理所當然地租住民宅,穿地攤貨,騎二手自行車上下班。如此生活了近一年。沒有讓人覺得她可以靠臉吃飯,直到遇到金先生。

        那是個夏天的中午,她坐在證券公司對面的小飯館吃面條。因為熱,她解下了圍巾搭在椅背上,吃到一半,面條的熱氣糊住了眼鏡,她摘下來擦拭。在剛要把眼鏡戴上之前,她捋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頭一抬,櫥窗外的中年男人正呆呆地看著她。等她戴上眼鏡、系好圍巾走到門口的時候,那男人還站在那里。他什么也沒說,看著她過了馬路,走進了證券公司大樓。等電梯的時候,他穿過玻璃門進來。他身材高大,肚子微腆,步態(tài)從容,手上戴著一塊勞力士手表。在證券公司上班,唯一的好處是同事教會朱利紅認識許多名牌。她的眼睛落到他的手腕上,他的眼睛則落在她臉上——顯得很專注又保持著分寸。電梯來了,他沒有跟上去。

        第二天上午,營業(yè)部經(jīng)理把金先生帶到朱利紅面前。金先生要開戶,他想炒股。他一次轉(zhuǎn)進來五十萬,第二次又轉(zhuǎn)進來五十萬。業(yè)績?nèi)阍谥炖t名下。即使很快虧掉了五分之一,可是金先生繼續(xù)投錢,炒下去的熱情沒有減少。他幾乎每天都會來待兩個小時。無論收盤時是漲是跌,他走的時候都會禮貌地說客氣話,不疾不徐。

        兩周后,經(jīng)理安排朱利紅作陪請金先生吃飯。吃到一半,經(jīng)理被一個電話匆匆叫走。金先生從包里拿出一塊手表。這塊手表也許可以配得上你,你看看喜不喜歡?他說著,打開外包裝,讓墨綠色的表盒露出來。朱利紅一眼就看到了表盒上的皇冠標志。她的心臟一陣劇烈跳動。她完全掩飾不住,露出孩子氣的喜悅和羞赧,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一等金先生打開表盒,露出一塊精致小巧的銀色表盤,簡約優(yōu)雅的香檳金表面,帶著一種金屬特有的冷冽感。朱利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感嘆聲,她還不好意思馬上收下,但又沒有能力拒絕,所以就顯得語無倫次,不知所云。金先生笑盈盈地看著她,他說別人買禮物給你,就是想討你歡心,你歡喜就要表現(xiàn)出來,他就更有動力繼續(xù)買。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收下這塊手表之后,她晚上躲在房間里,就那么反反復復地端詳?shù)缴钜埂5诙焖阉髟谑稚先ド习?,她不是急于炫耀,她怕在出租房里會被偷?/p>

        第二次吃飯,金先生給她買了件低領真絲連衣裙,法國產(chǎn)。他批評朱利紅所有的衣服都是領高袖寬。朱利紅辯解了幾句。金先生輕描淡寫地告訴她,香港醫(yī)院有進口的祛胎記設備。朱利紅小時候纏著媽媽去過醫(yī)院,但醫(yī)生說就算激光之后還是有疤痕,甚至會引起皮膚癌變,媽媽就堅決地放棄了。

        這個胎記最終利用年假在香港祛除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同一時間她在香港配到了隱形眼鏡;花兩千六百元剪了個短發(fā)。休完假回到單位的時候,同事們對她的變化驚訝不已,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朱利紅不僅頸脖修長,眼睛嫵媚,她的眉毛細密而端正,額頭也飽滿光潔。而這,根本就不是那些玻尿酸硅膠和肉毒素所能塑造出來的美,這是天然的、略經(jīng)雕飾的美。

        她眼睜睜看著自己脫胎換骨。這一年來所得到的贊美之詞是她過去二十三年的總和。而這,似乎才只是個開始。她什么額外的事都沒做,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營業(yè)部副經(jīng)理的位置。金先生的愛像油潑面,不喜歡的覺得太嗆,好這一口的覺得過癮,至于金先生的婚史和他的年紀,就是水晶杯表面手指觸碰過的印痕,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像一只白天鵝。金先生在一次晚餐時輕撫她的頸脖奉承她。

        這句話讓朱利紅立刻想起高中畢業(yè)前見到的那對白天鵝。

        那天全班組織出去秋游。在郊區(qū)一個度假村的小湖里,一對天鵝游弋在湖面上。兩只天鵝同色,略小的定是雌的。天鵝全身白瓷器一樣光滑潔凈的羽毛,無一絲雜色,尤其頸脖修長,那樣優(yōu)雅而高貴。任人打量欣賞,目不斜視,莊重自信。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許久。后來,她聽說,這對天鵝可能是從黑龍江和貝加爾湖畔飛來越冬的,她對來自遙遠地方的天鵝產(chǎn)生了深深的敬畏,她覺得,這樣高不可攀的美麗生物見一次就心滿意足。她不敢想象有一天,有人這樣高看她。

        金先生知道許多深不可測的事,新聞背后的背后,數(shù)字背后的數(shù)字。他吃的苦比朱利紅多太多。他是在惡鄰的欺侮中長大;借高利貸上的大學;光腳打籃球;如今有一個上百人的大公司,還能夠原文背誦莎士比亞。他背英文的時候,打著磕巴;他的青色棉麻上衣有點皺,皺褶里似乎都浸透著真知和灼見。他覺得朱利紅像什么,朱利紅都會深信不疑。

        過年的時候,她帶金先生回合肥見家長。敲開家門的一刻,媽媽很客氣地問她找誰——她竟然沒有第一時間認出自己的女兒。

        媽。朱利紅有點嬌嗔地喊出了聲,穿著名牌服裝、化著精致的妝容,她的鄉(xiāng)音在見到母親的片刻恢復。母親直愣愣地看著女兒,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認出女兒的片刻,她拘謹起來,兩只手竟然不知道往哪里放。

        明知是金先生的功勞,在短暫的不適之后,母親還是對金先生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抗拒。他的年齡、他的婚史以及他的錢,都令母親對他大起戒心。

        朱利紅的父親溫柔和藹,家里大事小事都由朱利紅的媽媽來決定,就算是錯,他也從未計較。雖然父親過世了,朱利安的媽媽覺得自己一直是幸福的,就連只剩下回憶也是幸福的,女兒選擇這樣一個人,她完全不能理解:我送你念大學,不是讓你找個跟我差不多大的男人。你把一套房子拎在手上。她補充說。媽媽曾經(jīng)是一位黃梅戲演員,內(nèi)心有浪漫的情懷,有時候容易動情,和朱利紅的父親也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雖然朱利紅作為獨生女,家里的條件很好,可是母親一直過著嚴謹而儉樸的生活,這也是朱利紅少年時代物質(zhì)上得不到滿足,想要離媽媽遠一些的原因。不過,媽媽的這個特點,令她在父親過世后,生活質(zhì)量沒有受到太多的影響。

        她沒有辦法反駁媽媽,但心里是真心歡喜的。媽媽的責備聲反而令她想念睡在他兩米二的寬大床上,絲綢睡衣和澳大利亞純棉發(fā)出的摩擦聲,覺得像是小提琴和豎琴拉出來的混音。不好聽歸不好聽,總歸是高級的。

        春節(jié)這幾天過得格外漫長。朱利紅原以為自己會賴上小時候長大的地方,不舍得離開??墒?,她站在窗口,看到屋外鄰居在樓下大喊大叫,幾乎當著她的面議論她的男朋友,實在粗魯。她還看到鄰居隨手把垃圾扔在花壇邊,引來野狗野貓把塑料袋扯得稀爛,叼著啃得光滑滑的骨頭到處走。還有人一口痰就往草地上吐。尤其是當著金先生面,朱利紅越發(fā)覺得丟人,不能忍。大年初四就逃回了廣州。

        她沒有違背母親的習慣,但是在領結婚證這件事上,金先生勸她先斬后奏。他說,如果說實話就是爭吵,還不如什么也不說。

        她知道了之后還是會爭吵。

        那不一定。

        事情果然像金先生預料的一樣,媽媽最終接

        受了。安珀一出生,媽媽就過來侍候月子。她怕保姆照顧不周,女兒落下隱疾。但她從來沒有隱瞞自己的不快。安珀一歲時,她回到合肥。個中原因,她沒說,只是說住不慣大城市。但是朱利紅心里知道,她是看不慣金先生。她比金先生大不了幾歲,他從來不喊她媽,一開始總是喊“利紅媽媽”,后來有了孩子,孩子還只會哼哼,他就喊起了“外婆外婆”。這當然不是主要原因,朱利紅不太愿意了解太多。生完孩子,金先生就慫恿她辭職。一則是生了孩子,原先的職位不在了,二則是他覺得保持美的另一種方式是氣質(zhì)提升。他幫她報各種培訓班,茶藝、西點、瑜伽,甚至還有珠寶鑒賞。臨來美國前,他還幫她報了繪畫班和英語培訓。這些東西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根本學不到所以然,但讓人花時間打扮,趕時間出門,讓人漂亮又充實。在這段婚姻里,朱利紅得到的遠比她當初期待的多得多。不僅僅是金錢,是安全感,是驕傲。即使后來愛情似乎淡了,但松弛和愉悅的時光保留下來了。金先生先是喚醒了她的美,現(xiàn)在又擋住了窗外風雨。媽媽根本理解不了。她不能理解女兒怎么可以毫無斗志,整天無所事事任人伺候。說她看不慣金先生是婉轉(zhuǎn)的,她也看不慣女兒。

        有一位移民二十年的北京人曾經(jīng)跟她的同學感慨地說過,十年前,她在火車上遇到一個中國人,甚至能猜出是哪所大學畢業(yè)的,什么學歷,又在哪個制藥公司上班。在真正的白人面前,說起來有點傷人,但也是事實——中國人看起來像是缺少營養(yǎng),雖然很瘦,也像是缺少運動。

        現(xiàn)在好了,每天早上通勤的中國人越來越多,形象各異,簡直捉摸不透他們的來頭和身份。特別是靠近私立學校的地區(qū),更容易見到比較體面的中國青少年。他們相貌堂堂,衣著精致,舉止得體。有時候你分不清他們是日本人、韓國人還是中國人。雖說十幾、二十年前來的華人,多半是高智商、名校畢業(yè)、簡歷上輝煌,但無論性格、長相還是內(nèi)在審美,仍然有一種顯而易見的壓抑氣質(zhì)。這些東西在新移民的臉上卻很難見到。這些氣質(zhì)和形象俱佳、陽光活潑的年輕人讓面無表情的老移民內(nèi)心波瀾起伏——多種跡象顯示這些年輕人不都是憑真本事來的,他們嫉妒卻又覺得驕傲。

        十一月初的一個早上,金先生打電話來讓朱利安第二天去律師樓見律師。

        怎么,綠卡下來了?

        哪能這么容易?!金先生但凡有這樣的口氣和表情,一定表示事情不那么簡單。

        她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到律師樓的招待室等賈律師。這是她第二次見到這位律師。上一次還是在中國的一個投資見面會。她和金發(fā)碧眼的老板杰奎琳正在向投資客們宣講移民新規(guī)。會議主持人說杰奎琳在美國是知名大律師,稱幫杰奎琳翻譯的這位女士為賈律師。那時的賈律師穿著一件藏青色的西裝,戴著副眼鏡。杰奎琳基本不說話,臨時學了句中國話——“謝謝”。無論誰跟她說什么,她都把這兩個字搬出來。晚上一起吃的中國菜。杰奎琳只吃了兩調(diào)羹花生米就退席倒時差去了。讓朱利安印象深刻的是,賈律師的頭發(fā)少得可憐,頭頂心的頭發(fā)稀松,盡管涂著厚厚的粉,仍然可以看出她的真實年齡。但她目光犀利,舉止莊重,不怒自威。金先生問她付完錢多久能拿到綠卡,她說:快則三個月,慢則半年。說話干脆,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

        金先生表示孩子馬上該上學了,他希望她在美國受教育。

        那你太太可以先以旅游身份來,到美國境內(nèi)等綠卡。

        這樣合法嗎?

        當然。她說。

        那次的會面金先生顯得很激動,還堅持做東請賈律師去坐落在七十二層的云居吃日本料理,把賈律師奉為上賓,請她以后對朱利安和孩子多加關照。賈律師沒有像溫蒂那樣親切,甚至都沒有來看一看朱利安,但這無損她的形象,反而加重了她的分量。

        但是,在律師樓見到的賈律師,穿一件灰不溜秋的開領針織衫,像比過去矮了不少。朱利安站起來說賈律師好的時候,對方笑著說:

        叫我杰西卡,杰西卡。

        一直到此刻,朱利安都不知道這位上半年的賈律師,下半年的杰西卡只是一個律師助理。直到被引到另一位律師辦公室,安德魯律師起身介紹自己是負責朱女士案件的律師時,朱利安有點困惑。她還囿在“為什么有這么多律師,我的律師到底是哪位”的困境里,杰西卡已經(jīng)把安德魯律師下面的話翻譯完成:以朱利安名義投資的項目因為項目方主管管理不善,有資金被挪用的嫌疑,正遭受移民局的調(diào)查。所以,朱利安需要簽署一份委托聲明,委托他們向移民局提出上訴和交涉。

        那么,我什么時候能拿到綠卡?

        獲得批準的時間將比預期的長。

        長多少?

        很難估計。安德魯律師認為案件要比當初復雜許多。

        所以呢?朱利安覺得自己像一只呆頭鵝。

        所以你得注意保持自己在美國的合法身份。

        怎么注意呢?

        旅游身份不能持續(xù)無限地待在美國,如果想合法地居留,還需要其他的身份。

        律師建議朱利安去轉(zhuǎn)一個學生簽證,她可以一邊學英語,一邊等綠卡。

        如果我不喜歡上學呢?

        那你可能得回到中國去等綠卡。

        有什么事你跟杰西卡聯(lián)系,她是非常好的助理。告別的時候安德魯友好地向朱利安伸出手握了一下。

        不知何故,朱利安一陣輕松。她向律師表示,她十分愿意回中國等綠卡。

        直到開車往家走的時候,朱利安才突然明白,他們被騙了。當初向他們信誓旦旦說半年拿到綠卡的根本不是律師,而只是一位助理。而現(xiàn)在,如果她的身份面臨任何問題,將不會有人對她負責。

        她迫不及待地打通金先生的電話,想把這驚人的發(fā)現(xiàn)告訴丈夫。

        中國時間已經(jīng)半夜一點,可是金先生還沒有睡。他比朱利安更早意識到這家美國公司的不當操作對申請綠卡的影響。他正在網(wǎng)上搜索此類信息,他承認情況有點糟,但不至于無法彌補,未必到了“必須回中國”那么糟。

        只有回中國才是最糟的?她問,投資的那些錢如果要不回來怎么辦?

        回中國當然是最糟的。他完全不管她語氣里的質(zhì)問,堅持說。

        你只要想一想,為什么有實力高學歷的人都在美國,就很容易明白留下來是多么重要。他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很重,這些話如果打在紙上,每個字體都應該進行了加粗處理。

        這么大的犧牲就為了一張綠卡?

        他說,有一些人,不,是絕大多數(shù)人,把到美國當成人生最大的夢想。你倒好,把在美國生活看成了一種……犧牲,一種……受罰。憑良心說,金先生的話字面上像責備,實質(zhì)聲調(diào)的高低起伏和停頓,反而不容易讓人生氣。他究竟又花了多少錢,朱利安賭氣沒問。很快杰西卡到底幫她找到了一個學校,每周去上兩個半天的課,以便能合法待在美國。但是,她被警告不能離開。由于心知肚明的原因,一旦她離境再入境,她將可能受到海關“重點關照”。

        那陣子,她老是做噩夢,不是關于自己,而是關于在合肥的母親。有一次,她夢見母親躺在床上,伸手去夠床頭柜上的水杯。母親的手背青筋暴突,手指微微顫抖,就那么伸啊伸,卻一直都夠不到。醒來的時候,朱利安一身冷汗,腦子里翻騰而混亂。過去三年,她也不過見了母親三五面,但是,現(xiàn)在,她卻覺出“不想見”和“不能見”之間的巨大差異。這之后,她覺得自己處在危險之中,越新鮮的東西對她越是一種折磨。仿佛隨著空間變大,許多東西都放大了。一切意外都會出現(xiàn):車禍、信用卡丟失、車子壞掉……一個文件寄過來,一輛閃著燈的警車停在門前的路上,她都能心里想著替自己辯解的單詞。到后來,烤箱的定時鈴一聲響,她仿佛聽到牢門上的鎖咔嚓一聲,自己變成了囚徒。

        她想,我為什么來美國?許多年她都不需要像現(xiàn)在這樣細細地思考了。就像恐懼感這個東西已經(jīng)消失了一樣,但是,現(xiàn)在,針尖大的事情都容易使她緊張:家長會,煤氣報警器鳴叫,車庫的自動門開不了。

        她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不是。

        媽媽在微信里問她,怎么樣,美國還好嗎?

        好著呢,好著呢。她在心里說,至少表面上金光燦燦的。家家戶戶的庭園里,開著玫瑰、大麗花和百合花。離家三英里的地方有個農(nóng)場,花十美金就能進去隨便吃。果園的一角有一塊草地,圈養(yǎng)著幾十匹漂亮的馬。白的、棕的、黑的,有時候正好站在路邊的柵欄邊——馬兒也有著蒼老而堅忍的眼睛。她看見一群火雞在一所農(nóng)家房舍上嘎嘎地叫著,燕子在低空翻飛。它們不怕人,天上飛的和樹上爬的和地上走的都不怕人。去學校的家長會,一會兒教室擠滿了人,一會兒走空了,后來又給擠滿了。到底說了什么,她一點概念都沒有。就看著人進來,微笑,嘰里呱啦一串單詞又一串單詞,然后揮手,和善地告別。每天接孩子的時候,都能碰到值勤的警察。這些人身上掛著各式各樣的武器,朱利安想起紐約黑人小販遭警方鎖喉致死的新聞??墒沁@里的警察對人卻極為隨和,還會笑嘻嘻跟家長打招呼。寒暄的內(nèi)容各處都一樣,夸天氣好啊,堵車啊,球賽啊,要換總統(tǒng)啦。她過馬路的時候,所有的車子都停下來,光這一點,金先生說,把孩子放到這個國家就是值得的。她對美國的印象:恐怖主義、歧視、賣淫、大麻、居高不下的槍擊案,比在國內(nèi)時聽到的還少??墒窃趬衾?,森林和房梁混在一起,液體不流動,空氣像霧一樣發(fā)青,一切都灰蒙蒙的。

        她沒有金先生希望的那樣喜歡美國。

        買了不合意的東西,可以不用解釋就去退貨。但是,沒有成群結隊的閨蜜,她所有的衣服,那些從意大利、日本和香港地區(qū)買的名牌服裝都派不上用場。九月開始,出門就需要裹著厚厚的外套;十一月底,女兒的學校開始供應暖氣。盡管這樣,小孩還是得了重感冒,整整一個星期被關在家里喝開水。朱利安跑到藥店,眼睜睜看著一貨架的藥,可是不賣給她。每天看著孩子不停地咳嗽,她一點沒有收拾自己的心思——除了樹木和天空,沒有人看得見她。

        果然像醫(yī)生說的那樣,不吃藥不掛水,孩子還是好起來了。但是這次驚嚇,她意識到,她在獨自面對這一切。

        一個華人組成的社團終于找到她。留下一封信在她的信箱。她們要搞一個旗袍秀,希望她參加。她沒有旗袍,但她愿意去見識一下。組織者叫貝拉,既是導演策劃也是出資者。她四十多歲,兩只眼睛生得很近,鼻子很塌,涂了太多的粉。她走到臺上發(fā)言,說了一大堆搞旗袍秀的原因,“文化輸出”“中國女人的國際氣質(zhì)”,最后總結說:男女為什么要平等?不用平等。男人應該為女人服務,而女人為美服務。音樂響起,女人們魚貫而入。

        鎂光燈打在臺上,乍一看,各種顏色的旗袍確實美艷,再一定神,破綻出來了。女人們或高瘦,或圓潤,上臺的時候吸著肚子,梗著脖子,步伐也凌亂,一看就是排練時間不夠,緊張得不知道手也亂擺放。朱利安沒看出美,只看出受罪。朱利安有點嫌厭地想,旗袍再美,也經(jīng)不起批發(fā)。貝拉發(fā)完言一眼看到朱利安,走秀一結束就來找她,沖動地說,朱利安才是真正配穿旗袍的人。她的壁櫥里掛著上百件旗袍,任憑朱利安從中挑選。

        你看看你的身段和線條,你是我見過最適合穿旗袍的人——除了張曼玉。

        她說完停在那里,等著朱利安問她:“真的,你見過張曼玉?”朱利安就是不問,佯裝趕時間,不置可否地點頭微笑,然后開溜。

        進入十二月,各處的花草開始凋零,落葉紛紛揚揚地飄下,很快,地面覆蓋著紅彤彤的樹葉。一場雨過后,草地的最后一次養(yǎng)護開始了。開過來一輛巨大的車,五個彪形大漢從車上下來,卸下吹風設備。朱利安在窗口,看到他們比畫了一下之后,派出一個代表敲門打招呼。早就知道主人的英文不行似的,他盡量簡短地問好后,開始工作。他們剪掉那些枯萎的樹枝,塞進車里的粉碎機,吹風機清理車道。噪聲巨大,房子在顫動,但效率極高,三下五除二,草地、屋角和停車道就清清爽爽。汽車開走后,一切又安靜了,房屋逐漸往暮靄中沉沒,直到再也看不清周圍的事物。但是,大地好像還在靜靜地顫動。

        艾利克頓位于大西洋的西岸。每年差不多十一月底,受海上掀起的洶涌浪濤所波及,這片廣袤無垠的森林地帶以及人口稀疏的沿海小城,溫度迅速下降,寒流宛如一張大網(wǎng),生生地從天而降,轉(zhuǎn)眼萬葉凋零。二〇一四年的十二月初,有一天氣溫竟然一晚上從1℃降到零下15℃,暖氣設備在屋子里呼呼地轉(zhuǎn)了一整夜,朱利安還以為設備壞了。很快,更大的一股寒流形成,并迅速增強變成“炸彈氣旋”,帶來20至33厘米的降雪量。強烈風暴挾帶大量冰雪襲擊美東,暴風雪從東南部的佛州一路延伸至新英格蘭和東北部地區(qū)。強風吹倒樹木和電線,造成交通堵塞。到處是大型工程車在清理倒下的樹木和積雪。天晴的時候,朱利安還以為冬天已如期結束,其實才剛剛開始。

        “美開始大規(guī)模遣返非法移民!”每次去中國超市,她會情不自禁被免費報箱里的中文報紙所吸引,會拿幾份帶回家看。前一陣子,她還覺得這些嘩眾取寵的標題都是噱頭。什么希拉里對媒體表態(tài),非法移民應該遣返回國與父母團聚;什么奧巴馬政府將大規(guī)模遣返非法移民,十萬家庭將受到影響……但是,那天,她在超市看到一位婦女坐在臺階上哭訴。她說的是潮汕話,朱利安聽不懂,旁邊有講普通話的在幫著翻譯說,她先生才剛剛被遣返,家里有三個小孩,她因為遲到被炒魷魚了。她來超市等剩菜,等著等著就想死。她可能還沒想好怎么死,就那么不停地喊著,像是提醒自己快想出好方法,也好像是希望把自己從噩夢里吵醒。

        有天早上,朱利安醒來,發(fā)現(xiàn)無數(shù)條冰錐掛在屋檐下,光滑晶瑩,包圍著房屋,她把手從門縫里伸出去想摸一把,感覺空氣里有一把無形的劍切到她的手指。朱利安第一次體會到堅冰的鋒利。

        大櫥、梳妝臺和茶幾都是烏黑發(fā)亮的紅木做的。夏天時覺得高貴有質(zhì)感的紅木給房子帶來了一種神秘感,一種貴族氣息,這會兒使人心里發(fā)硬。墻上的油漆是呈柔和的栗色,配上深灰色窗簾的皺褶足可擋住刺眼的陽光。但遮的玻璃窗又使室內(nèi)保持著足夠的亮度。大雪形成了一個封閉和簡單的世界。這該死的郊區(qū),過于潔凈、過于沉默,恍若與外界隔絕。

        二月十號,是金先生答應來陪母女過年的日子,下午四點,朱利安帶著安珀到機場接爸爸。

        他搭乘的航班早就落地了。所有人都走光了。他還沒有出來。她一遍遍打他的電話。關機。

        她沒有同人說過話,也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她。她去了兩次快餐店,讓孩子吃點蛋糕,喝點飲料,之后一直等在海關出口,孤零零地站著。她已經(jīng)習慣于那種孤獨感,并不覺得十分壓抑,只是有點胸悶。一開始,她以為自己餓,后來才明白是累。她倚在大廳的柱子上,竭力忘卻肚子里折磨著她的疲勞,全身心去觀察和思考。她的思索含含糊糊,零零碎碎。柵欄里陸陸續(xù)續(xù)出來的人:黑人,白人,印度人,中東人,中國人,但這一切都仿佛只是證明時間在流逝。有一個金色頭發(fā)的小姑娘,差不多和她等了一樣久,但是,此刻,一位高大的光頭男人,皮膚略有點黑,從門里出來,小姑娘發(fā)出長長的,難以抑制的,帶著深深的痛苦的聲音——然后,撲了上去,又是親又是啃。

        原來她和自己的心情一樣,朱利安想,但是自己可能沒有那么幸運,周圍冷冰冰的,她知道這是錯覺。到處都有暖氣,工作人員都穿著短袖。

        金先生一直沒有出來。長時間的等候之后,現(xiàn)實既模糊又離奇。這個機場大廳,一半很舊,一半?yún)s是剛剛翻新的,地面貼著差不多一米長寬的大理石。大理石照見她模糊的影子。

        大廳里幾乎空了,甚至連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也不見了。她知道事情已經(jīng)極其復雜。午夜一點,她拖起倚在柱子邊熟睡的安珀,到停車場繳了費,慢慢地往家開。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接到了微信。是他的。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表現(xiàn)任何情緒了。她說,喂。

        他說,是我,我回廣州了。她頓時明白了,金先生上飛機是真的,現(xiàn)在回到廣州也是真的。他是被原機遣返了。

        你犯了什么事?

        我什么事也沒犯,是項目上的牽連。

        你來不了了嗎?

        我暫時來不了。我會想辦法。

        我們可以回來,她頓了一兩秒鐘,想從對方的臉上看到點什么。

        你說什么?

        我要帶孩子一起回中國。

        回來是可以的,就一張機票的事,但是以后想再去,那就是比登天還難。

        你怎么忍心讓孩子不和爸爸一起生活?

        她會明白我在改變她的命運?;蛟S是長時間的勞頓,又或者是沮喪,他身后的房間里的一切都是亮的,只是他的臉,黑得發(fā)腫。

        雪一直下,舊的沒化,新的又來,與日俱增,變成了近七十年不遇的降雪量。來年二月底,當?shù)氐慕笛┦沁_到一百英寸,打破了當?shù)赜袣庀笥涗浺詠淼淖畲蠼笛┘o錄。短短一個月,艾利克頓已經(jīng)清除了十億立方英尺的積雪,隨后干脆直接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全市交通停擺,政府關門,學校放假。她也不必送孩子去上學了,整整一個星期,除了主街上紅色的消防栓被清理出來,岔道和巷道上全是雪。一米多高的雪和冰相互纏繞,在太陽底下閃耀著冰冷的光芒,一丁點聲音都沒有,就好像一切聲音都逃走了。至于屋外的樹木,更像酷寒的幫兇,只不過先把自己弄死了。

        朱利安和孩子都沒有被冷僵,但是被嚇呆了。這極寒地域,除了增添恐懼,還使人感到超乎想象、難以捉摸。

        金先生夏天來的時候,他們一起去過海邊,開了二十分鐘的車。在廣州的話,不過從小區(qū)東門到小區(qū)西門的時間。朱利安此刻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她覺得自己的房子是兀立于大海波濤中的孤巖,擱淺在荒涼海岸上的破船。那陣子,她每天黃昏安頓好孩子就穿上長筒毛靴出門散步,哪里有路?她一邊踏雪一邊發(fā)抖。一英里要走一個鐘頭。為什么人們喜歡去珠穆朗瑪峰,這里就是珠穆朗瑪峰。她喜歡往房子多的地方走。有次經(jīng)過一個教堂。教堂后面似乎灰暗古舊,前面卻很新,頗有氣派。門是關著的,看不見有人,卻聽到有人在誦唱詩歌。門前立有一塊石碑,上面刻著這樣的文字:

        親愛的上帝,請賜給我雅量平靜地接受不可改變的事,賜給我勇氣去改變應該改變的事,并賜給我智慧去分辨什么是可以改變的,什么是不可以改變的。

        還有一次她繞到公墓。一扇鐵門、古老的圍墻、刻有銘文的墓碑、兩棵樹、低低的地平線都陷在雪里。太陽還沒落山,一彎初升的新月,提前掛在天上。她一陣哆嗦,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母親之所以看不慣她嫁給金先生,因為她沒有在女兒身上看到愛的滿足,她只看到了舒適和富裕。她的看不慣里隱藏著對女兒的憐憫和擔憂。現(xiàn)在,離開了廣州,一直環(huán)繞著她的安逸和自在也隨之消失。她不得不承認,她其實并不喜歡金先生。她當然不愿意離開他,相反因為離開他而備受煎熬,但是,她至少承認了一點:她當初中意的,其實是伴隨著這個男人同時到來的自信、享受和舒適,而不是這個男人。

        明白自己不再是一個游客,她有一個新位置;同時,她的心里金先生的形象有了變化——過去的金先生在慢慢往暗處退,剩著的,是她自己重新勾勒的金先生。

        那天晚上回來,金先生在微信里要求她讓安珀轉(zhuǎn)到私校。理論上,安珀并不符合念公校的資格,享受不屬于外國人的福利不利于拿到綠卡。

        要是讓安珀住校,我就帶她回中國。她口氣非常生硬、堅決和蠻橫,金先生應該是第一次領教,愣了好幾秒才說:

        這是律師的建議,萬一你的簽證失效……

        為什么律師的建議和學校的規(guī)定就可以奪走我的權利?我是她媽媽,我選擇天天見到她。

        她掛掉微信。

        二月和三月,由于厚厚的積雪,以及結冰后道路幾乎不通,與戶外有關的活動幾乎全部停止,被困在花園的圍墻之內(nèi),她陪安珀畫畫、練鋼琴、背單詞,她覺得,這是自己的。

        朱利安完全接受了一個現(xiàn)實:艾利克頓市乃至整個麻州,人們最熱衷的事就是“趴體”:周末、生日、夏天的夜晚、各種法定節(jié)假日。若是是沒有“趴體”可以參加,要么是窮酸至極從不舍得浪費一分錢的吝嗇鬼,要么是腿腳不便的老年人,還有一種遁世的高人,不勝人群的煩擾,故意躲到像瓦爾登湖這樣的地方,讓人難找。

        她到底接受邀請去了貝拉的莊園。她的車停在車道外,旁邊已經(jīng)整齊停放著十來輛。一眼過去,一輛銀色賓利、一輛黑色路虎和一輛白色勞斯萊斯。

        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過來引她進門??蛷d空空蕩蕩。人呢?朱利安暗自思忖,她擔心又是一場中老年婦女的旗袍秀,萬幸,貝拉從一扇門里走出來迎接她,畫著濃重陰影的眼睛很疲勞,穿著一件紅色的晚禮服,雖說也丑,倒是不刺眼。

        房子這么大,人卻全擠在二十多平方米的小餐廳,男男女女,扎成幾堆正在說笑。這是中國的音量,像中國新人婚禮現(xiàn)場和中國春節(jié)混合版。各個角落都吊著音響。放著那種短促的重低音曲子,像急促的號角,召集千軍萬馬涌進來,把房子填滿。

        餐廳中間擺好一只長長桌子,上面擺滿了各種菜肴、點心和酒水。鮮花和蛋糕擺在正中間。墻上掛著幾幅照片,一幅是貝拉和希拉里的合影,背景在一個類似于這里的餐廳;另一張是奧巴馬,貝拉挽著奧巴馬的胳膊,雖然他的頭發(fā)白了一半,皮膚又黑,掛在墻上還是魅力四射。醒酒器正在客人的手上傳遞。

        有人牽走她的孩子,貝拉有一個十歲的男孩,他們另有專屬區(qū)域,請了專人看顧,不一會兒,隔壁響起了孩子們的尖叫聲,聲音完全美國化了。朱利安一貫沒受到過這種音樂的熏陶,金先生是“六〇后”,多聽古典音樂,偶有藍調(diào),卻幾乎沒有重金屬。她找了個以為能躲避聲音的角落坐了下來。她聽著耳膜很難適應的音樂,喝著口感怪異的酒,看著房子里很不常見的燈光,金色的重重垂落的窗簾,造成一種虛幻不真的氣氛,讓人不知身在何處。

        主人過來替她介紹其他尊貴的客人:

        總裁Joshua,經(jīng)理John,王太太Sophia,張小姐Emma,老板Grace,教授Owen……中國人身上掛著洋名,像盛著麻婆豆腐的骨瓷碟邊擺放的銀質(zhì)的刀叉,一本正經(jīng)地講究。朱利安一眼看出他們應該是新移民:體態(tài)圓潤和衣著過于講究暴露了他們。

        談話一開始停留在哪里有奇景、哪里有奇人,隨著屋內(nèi)氣溫升高,內(nèi)容開始廣泛。有一陣子大家都談名牌,哪里便宜,哪里仿品太多;有一個人先提到自己的公司已經(jīng)被世界五百強收購,另一位則承認自己還在上大學就得管理爸爸的基金,還有一位青年人,不過二十五六,他說美國的“加得寶”和“好市多”里的廚房板材百分之九十九全是他的企業(yè)在供應;他們也略略提到老移民對他們的敵意,“他們都覺得中國的錢都攤在大街上,他們沒拿到只是因為手臂夠不著”。努力形容老

        移民的敵意的這人長得一團和氣,不吃東西,嚷著要瘦;后來他們談親人的死亡,有一位的叔叔是掉進馬路上的窨井里死亡的,有的是喝水嗆死的,還有的只因為在飯店吃了一盤炒螺螄……沒人提到自然死亡的祖宗,因為一說出肯定會被比下去。稀奇緩釋悲傷,氣氛還好。后來他們談房子,原來許多人家里都有公寓在出租,他們不談收益,光談那些倒霉事:經(jīng)驗不足,被低收入的租客賴租金、醉酒的租客打架招來警察、來路不明的拉丁裔女子在房子里生了膚色像炭一樣的孩子。最可怕的不是這個,是故意弄壞房子里的設施、報假案,白住之后要巨額賠償。越說越氣、深呼吸,喝著高腳水晶杯里的陳年葡萄酒,還在生著氣。短暫的沉默。沉默是保持體面的技巧。朱利安比他們都擅長似的。他們還提到壓力——各種使他們出國的壓力。就是沒人提到綠卡,這么一根魚刺似的堵在朱利安喉嚨口的東西,他們不屑于提一提。夾在一群年富力強和精神飽滿的中國人中間,失落感像彈開的安全氣囊,把朱利安擠得快沒氣了。

        有一位中年男人,過來找朱利安攀談。他問她住在哪個鎮(zhèn),來了多久,買房沒有,有沒有醫(yī)療保險,有沒有人壽保險?邊問邊遞過來名片。這人說話的時候,眼神很疲倦,而且很瘦,朱利安明白了,他是個經(jīng)紀人,而且是老移民,但是在剛才關于“老移民的敵意”這個話題上,他一句也沒有爭辯。任何層次的“趴體”上總有一兩個這樣的人,朋友圈像各式各樣的珠子,他們就像是串著珠子的線,各個場子流轉(zhuǎn),把各個不同的珠子隔開又串聯(lián)在一起。跟朱利安說話的時候他仍然側耳聽著旁邊那一撥人,像是那邊會隨時傳來什么令他彈跳回去的暗號。他看她的眼神,最上面裹著一層熱情,往里去是無動于衷,似乎對朱利安尷尬的身份早有耳聞。他的笑聲很沉悶,仿佛露牙才是目的。朱利安也不盼望一個賣保險的拋開生意談友情,可你出來混總得帶點感情吧,說不定我身份一解決,買個三兩套也是分分鐘的事。我就算在陌生人那里買車險房險,也不在你這里買。對方嘴里在客套,她就心里發(fā)著狠。差不多了,她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起身去找洗手間。

        等她回來,他們在聊私人財產(chǎn)不可侵犯。談槍的這些人臉上掛著天真的笑。說到可以開槍,他們快樂得不行,好像真開過似的。

        一瞬間,她以為自己還在中國。在廣州,金先生也有一些相當有錢的朋友。他們一晚上能喝掉幾萬塊的紅酒,有時候就是約好去吃頓飯,結果興頭來了組團去澳門賭錢。別人在賭錢,她會去逛街。生活好像就是那樣安排?,F(xiàn)在,她想,我最好再也見不到這些人。

        結束的時候,她去找安珀,小姑娘在游戲室里睡著了。她把女兒抱起來,聞到她頭發(fā)和身上有草莓和巧克力的氣味,顯然這里甜點供應太豐盛了。安珀感知母親的氣息,閉著眼緊緊抓住她。要她說,這孩子也不適應,但是她還不會表達,也沒有選擇。

        回家的路上,她的車開得很急躁,有點像在國內(nèi)了。這是另一個世界和一個被“拋入”這個世界的人。在美國人跟前,這些人什么也不是,在這些人跟前,朱利安什么也不是?!笆裁匆膊皇牵 痹趶V州,她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她覺得日子過得很好,從沒為錢操心,死亡也很遠,她才三十六歲,她沒接觸到基督教,不覺得自己有罪,也不覺得這樣活著有什么可遺憾的。

        現(xiàn)在,所有的東西都被顛覆了。

        她回想著貝拉金碧輝煌的房屋,以及并排放在后院堆滿垃圾的碩大的垃圾桶。明天,或者后天,笨重的垃圾車開過來。這些垃圾——這里有她用過的刀叉,擦過的餐巾,吃剩下的牛排的骨頭,孩子們打碎的花瓶的碎片,統(tǒng)統(tǒng)擠成一團被帶到遠處。

        春假的時候,朱利安帶著孩子去新罕布什爾州滑雪。她本人并不喜歡過于陌生的運動,可是安珀很熱衷,因為同學們都要去滑雪。這孩子身上有莽撞的熱情,對端到桌上的每道菜,都有試一下的興致,性格也變得越來越開朗——并沒有借助母親任何的力量,這使朱利安暗自驚喜。

        頭一天,她坐在餐廳里隔著玻璃盯著教練在一對一教安珀動作,安珀很興奮,有點不專心,但是教練特別有耐心。她心里感嘆,孩子的適應能力真強啊。她看到一對白人夫妻帶著四個孩子來滑雪,最大的有十四五歲了,最小的還叼著奶嘴坐在童車里看熱鬧,三個大孩子不管不顧上了滑道,夫妻倆輪流進餐廳帶最小的??礃幼铀麄兓藷o數(shù)次了,可是每一次拿起頭盔往頭上戴的時候,還相互會心地一笑,將要上滑道的人會俯下身子朝座位上的人送過來一個親吻。

        第二天孩子就嚷著想上綠道。她不放心,可是教練覺得可以。朱利安眼巴巴看著孩子站在半山腰,剛做了一個滑的動作,就冷不丁歪倒在地。她的鏡頭記錄下了女兒第一次摔跤。安珀幾次試

        著爬起來,最終因疼得太厲害放棄了。她一瘸一拐地回到餐廳時,還能自嘲地笑,但是當天夜里,她發(fā)起高燒。朱利安拿出藥箱,放在孩子的房間。在中國的時候女兒就習慣一個人睡,就算到了美國,她也從來沒有提出要和媽媽一起睡。倒是她自己,經(jīng)常半夜悄悄推開孩子的房門,就那么傻傻地看一會兒。這會兒,她靠在孩子的床頭,枕著藥箱。她是什么藥都想讓她吃的。知道不好,可是她害怕。不知哪里的大鐘,一到整點就敲。白天還好,夜這么深,心這么涼,每敲一次,她心里就振蕩一下。孩子的房間里聽得更清晰,響到第二聲,她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畏縮縮,心都揪成麻團。

        孩子燒了三四天,她沒告訴金先生,金先生問女兒怎么不來視頻。她忙,朱利安說,她今天手工作業(yè)多。

        金先生問了句什么話,她分了神,竟然聽不懂似的。比起視頻里他的容光煥發(fā),她覺得自己古怪又冷漠又憔悴。我為什么來美國?老調(diào)子又重彈了。

        大人的健康、小孩的教育,這些還不重要嗎?

        廣州也挺好的。

        豈能相比!

        我只知道我過得不開心。

        你只是還不適應,你只是認識不清。

        隨便你怎么說,我覺得快憋出病來了。

        好,金先生做出后退一步的手勢說,你看看你周圍的人,誰出去了愿意再回來呢?

        這話好像是沒有錯的。至少在她僅認識的這個小圈子來看,并沒有人提“回國”這件事,教會里也經(jīng)常有人請求牧師幫著向上帝禱告“順利通過面試”,也有人祈求上帝“保佑危難的祖國”,但幾乎沒有人的心愿是“早日回到國內(nèi)”。倒也是,朱利安的態(tài)度開始松動,對著鏡頭搖了一下頭,她的目光遇到盯著她的金先生,一種微微的窘迫之感產(chǎn)生了。她轉(zhuǎn)過臉,故意去看他身后的書房里那些熟悉的東西。墻上掛的廣州市一位知名書法家的草書,架子上放著一盆君子蘭,這花還是她在的時候養(yǎng)的,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但是好像已經(jīng)不再屬于她了。金先生滿臉含笑地看著她的眼睛,這時候她才注意到,金先生的臉色——她想象應該因為思念和孤獨而憔悴。他沒有,他的皮膚反而白了一點,頭發(fā)才修理過,看上去很精干。

        我愛你。他說。這句話他過去也再三地說。早上他上班前會說,中午會用電話說,晚上,在臨睡前說??v然沒有身體上的接觸,他還是會在睡前說一句,我愛你。他喜歡模仿西方的這一套了。百試不爽。

        她過去太沉醉于這個了。但現(xiàn)在,這句話作為誘餌也好,作為武器也好,沒什么用處。她不愿意聽到他的聲音。也許我永遠回不去了。她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掛斷視頻。

        四月,你以為冬天結束了,大錯特錯。

        星期一一大早,她起身做早餐,才七點,掀開窗簾,仍是一株株灌木和大片枯黃的草地;遠處,湛藍的天空一直向天邊延伸。一陣持久的狂風呼嘯而來,在樹梢盤旋、回轉(zhuǎn),發(fā)出低吼,然后離去。室內(nèi)雖有春天的錯覺,然而只要踏出一步,空氣凜冽,寒氣使人不自主地縮回來,像是帶著警報器的緊急出口,很近,但不能觸碰。她做好早餐服侍孩子去學校。出門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自己忘帶手機了。想著車上有導航,也就沒特別在意?;貋淼穆飞希?jīng)過一片森林,一只小鹿突然沖到馬路上,她一陣驚慌,猛打方向,急踩油門,小鹿安然無恙地躥進了森林,她的車一聲嗚咽后熄火了。

        她束手無策,從車上下來,站在自己的車旁。一輛輛汽車從后面或?qū)γ骈_來,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她盯著駕駛室看,有時什么也看不清,車子就過去了;有時看清里面坐著一個女人,她的目光一追到別人的臉,人家已經(jīng)垂下了眼皮,加了油門,超過她的車。

        她的手腳很快麻木,復又跑回車里。再試一次,車子仍然毫無反應。

        一輛從后面來的車經(jīng)過她的時候開始打轉(zhuǎn)向燈。在她前面二十米停下來。她盯著車窗,里面什么都看不清??绯鰜硪粋€男人,只穿著一件單薄的T恤,大約一米七六以上的身高,皮膚略黑,剃著板寸,亞洲面孔。

        她的心差點要跳出來了。

        你需要幫助嗎?他用英語問,純正的美國口音。

        她想都沒想:

        是的,是的。幫幫我。她用英語說。

        你打了救援電話嗎?

        我從來沒打過911,而且我忘記帶手機了。

        不,他說,不是911,是專門的公路救援電話。我來打。他回到車里拿出手機。她這時才發(fā)覺他們的交流已經(jīng)改成中文了,但是他的中文明顯不十分地道,吐字雖然清晰,但是,卻不夠流暢連貫。

        朱利安寬慰地舒了一口氣。直到現(xiàn)在,她心神太不安寧了。她盯著他打電話,報車牌和事發(fā)路段。簡潔、明了。

        打完電話,他陪她一起等救援車。他告訴她,救援車十分鐘會到,而且不需要付費。你的車輛保險里已經(jīng)包含了這一項?,F(xiàn)在,她的境況已經(jīng)一目了然。

        “沒有關系,”那個人說,“人人都會遇到這種事?!彼瘶鋮怖镆恍∨欧孔又噶艘恢?,“熟悉這邊的人都知道那邊有一個加油站,走過去十來分鐘,他們也會幫你?!?/p>

        她不熟悉。并且:我不敢在路上攔車。

        不攔車是對的。他猶豫了一下說,去那里最保險。

        救援車很快開過來,拖走了她的車,聽不懂他跟工人說了些什么,工人向她揮了手告別。她站在那里,像個白癡。

        我送你回去,我先進去跟他們打個招呼。他指了指不遠處一幢白色的房屋。

        他載著她繞過一個林間小道。這個地方屬于一個私人宅地,方圓一共四十平方英里,包括一片湖泊,產(chǎn)業(yè)的主人已經(jīng)一百歲高齡,他的子孫們更喜歡繁華的紐約。房子有一位管家在打理,部分房屋已經(jīng)提供給某些機構使用,以后十有八九會變成博物館,不定期對外開放。經(jīng)過白色房子的側面,進入邊門,有個姑娘在輕唱一支憂郁的英文老歌,一把吉他在伴奏。玻璃窗里隱約看到有幾個老外倚在窗口聊天。還有一個白人女子穿著長長的襯衫從窗口往外凝視。

        車子繞到正門的時候 ,沒有熄火,他下了車。他從臺階上走進去,他的個頭不算很高,但是體格健壯,腳步邁得很開。一眨眼的工夫,門已經(jīng)開了。他站在門口和一位和他差不多高的白人擁抱了一下。他的手向車上比畫了一下,然后又跟對方握握手告別。下了臺階,向著自己而來。

        他說,從那個房頂?shù)穆杜_,可以俯瞰整個湖面,看到湖對面的那個天主教堂、街道甚至更遠的碼頭和遠處一點點海面。

        你經(jīng)常來這里嗎?朱利安問杰夫?,F(xiàn)在她已經(jīng)知道他叫杰夫。

        只是一個會議。他說,我送你回去之后再來。你的車會在明天送到你的住所。

        他留下他的電話,讓她有什么需要盡管打電話。他沒有問她要號碼。

        一周之后,她主動打了他的電話,接通電話后,他的第一句就是:我能為你做什么嗎?這句話每天都能聽到數(shù)次,超市、飯店、郵局、圖書館,學校,人們見面就這么一問。她有點泄氣,用中文說了自己的名字,說她什么事也沒有,只是覺得應該打電話。她有點慌亂,聲音沮喪。等她停下來,他說:今天天氣很好。

        她一聽,頓時樂了,像捏在手心里的紙團掉到地上,瞬間松散了。

        她說,是的是的。

        然后他也附和著說了“是的”“是的”。電話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

        我們?nèi)コ燥埌?,我請你。在不得不掛電話的最后一秒,朱利安脫口而出?/p>

        嗯?他給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F(xiàn)在才下午三點,根本不是吃飯的點,他說,我一點也不覺得餓。

        好像看見了他的憨態(tài)和局促,她笑出了聲。

        他們在海邊一家餐館吃了飯。對著海的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可是暖氣充足,一點都沒有寒意??腿撕芏?,卻很肅靜,她這才認真地打量他,她心里明白,他比自己年輕不少。餐館里人很多,但沒有喧鬧聲,能聽到人們在小聲交談,一切這樣祥和。她點了生蠔和芝士焗龍蝦,他點了牛排和一瓶紅酒。朱利安吃得很快。她太饞了,覺得美國把整個心都掏空了。她懷念廣州的早茶:生滾粥、蘿卜牛雜、牛百葉、香芋糕、叉燒包、榴梿酥,她還想吃椰子燉雞,萬福酒樓的鵝掌翼煲,燜得入口即化,她還想吃陳添記的撈魚皮、豬腸粉和艇仔粥……她邊吃邊想廣州。龍蝦很新鮮,味道燒得又極好,她絲毫沒有覺得難為情,在手指和嘴唇上沾滿芝士和醬汁的時候,她無所謂地咧開嘴笑。她覺得認識他已經(jīng)許多年,甚至他們是一起到這里來的。這個錯覺令她的胃口大開。后來她還點了三文魚,雖然沒有全部吃完,但食物帶來的滿足感使她的身體充滿著歡樂的能量。她的闊綽把他驚呆了,賬單送來的時候,她堅決地示意他不要管。她有強烈想要說話的沖動。好像想把這幾個月來沒說的話全部說完。

        我在廣州的時候,過得沒心沒肺。她說。

        我在中國的時候,也曾經(jīng)非常快樂。

        你現(xiàn)在快樂嗎?

        是另外的一種快樂。

        那你后悔來美國嗎?

        并不會,這是我的生活。

        她似乎沒法體會到這種復雜。

        他說,你會體會到這種不同,你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

        你想念中國的美食嗎,你們家鄉(xiāng)特有的,小時候吃過的?

        杰夫搖搖頭。沒有。他真心習慣美國的飲食,并無任何不適??粗鴰捉ё驳闹炖?,他平心靜氣地坐在那兒,不時抬頭看她,也不時看窗外的海面,沒流露出半點兒急躁。對她的處境,她知道他即使一無所知,也不是麻木的,相反,就算一無所知,也是如此充滿耐心和同情。而這種同情,根本無關禮節(jié)和金錢,乃似一鍋肉湯面前那一小勺細鹽,那么珍貴,那么——不可或缺。

        我不會再快樂了,她說,我最快樂的時光都在廣州,我覺得我再也不會過到那樣快樂的生活了。她把自己弄得傷感起來了。

        一陣飽腹后的疲憊。海面上蒙上了斑駁的陰影,一切都似乎在凝滯。她振作了一下,意識到不能聽憑這種情緒的擺布。突然她有點想笑:她對面前的這個人一無所知,雖然他已經(jīng)介紹過他是一個畫家,住在離艾利克頓三十英里外的Watertown的畫家村。

        自那之后,杰夫時不時在黃昏的時候給她打電話。他也可以在別的時候打來,因為她有一次提到黃昏給她帶來的壓迫感,他聽進去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點也是孩子彈鋼琴的時間。每天傍晚,孩子從學校接回來,先是做作業(yè),在吃晚飯之前,她爭取一段屬于自己的時間,看動畫片,吃點心,再之后,會坐到鋼琴邊上,心甘情愿地彈上半個鐘頭。這個時候,朱利安會躲到另一個房間,接聽他的電話。

        在電話里,他們很放松很隨意地說話。好像說什么并不重要,又好像說什么都非常重要。新英格蘭地區(qū)的幾大球種的規(guī)則和幾代球星就是他在電話里幫她理清的。也是在電話里,他談繪畫,談現(xiàn)代派的起源,談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等人的哲學思想和弗洛伊德心理學對畫家的影響,談現(xiàn)代派產(chǎn)生的導火索。光是塞尚一個人,他就講了一個多鐘頭。你當我是你的學生哪。如果她不抗議,她覺得他可以一直說下去。

        西方現(xiàn)代美術已為人類藝術世界構筑了一座龐雜得令人眼花繚亂、變幻莫測的藝術迷宮。不得不掛電話的時候,她說了一句自以為不會出丑的話。這都是在國內(nèi)藝術培訓中心學素描時,老師在課堂上說的。

        有一次,孩子的鋼琴聲一響起,她本能地拿起自己的手機,他在電話里對她說,你出來走走?

        走過長長的車道,他的車泊在路邊。他并沒有什么要緊事,只是經(jīng)過這兒,陪她散散步。幾句寒暄,他又繞到了“野獸派”“表現(xiàn)主義”“立體主義”和“抽象主義”。孩子的鋼琴聲早就停了,她不得不揮手說再見。他的演說戛然而止,大失所望的樣子像手上的冰激凌突然掉到地上。

        艾利克頓的苦寒,或者不如說艱辛,有所好轉(zhuǎn)。春天即將來臨,積雪開始加速融化,四月和風的吹拂,戶外的橄欖球場、棒球場和足球場上,開始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孩子們,新英格蘭地區(qū)的體育非常強盛,凱爾特人、紅襪和愛國者的輝煌和光榮掛在旗桿上飄揚,戶外體育場充滿著孩子們的廝殺聲。下午三四點,朱利安接了孩子往家開。路邊的土地濕潤,草尖的新綠壓倒枯黃,黃色的迎春花,紫色的鳶尾,紅色的郁金香,以及朱利安叫不出名字的花朵,盛開在路邊的籬笆下。

        天氣更好一些,她開車去公園散步。公園附近的街道整潔清爽,行人很少,每天都像在迎接第二天的衛(wèi)生大檢查。年輕的女孩子牽著健壯的狗,一前一后默契地走。道路兩邊是高大筆挺的樺木。她喜歡這條街道,它通向這個城市最古老的哥特式的穹頂教堂。順著教堂,經(jīng)過空曠的廣場,從一排同樣古老的商店前穿過,有一個商店的櫥柜里,掛著兩件長款禮服,透過玻璃的反光,衣服上搖曳的亮片在夜色中閃爍。無法想象,幾百年前,它就是今天這個樣子。就那么一刻,它變得熟悉起來,夜晚的青草的氣息也變得親切起來。她走回房子里,發(fā)現(xiàn)自己滿身是汗。幾個月來,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輕松,她慢悠悠地朝樓上去,瞧見一彎清晰的半月和滿目溫柔的星星。

        綠卡的事毫無進展,意味著她沒辦法見到母親。她對母親的承諾多次失效。視頻的時候,母親也不再問了。一旦母親認定她也是受金先生騙的,她的底氣上來了,無法回國的事實好像不怎么傷她了。

        她在心里對自己說,等待算什么,你看,那些戰(zhàn)火紛飛的國家(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開始關注國際新聞了,在國內(nèi),她甚至連《新聞聯(lián)播》的音樂都不愿意聽到),許多人為了能到歐美,傾家蕩產(chǎn),甚至失去生命,想一想沙灘上那個敘利亞男孩。

        她甚至體會到,住在沒有圍墻和電子刷卡器進門的地方,有著一種莫大的愉快和享受。站在任何一扇窗口,無須看到別人晾曬著衣服的陽臺,窗外廣闊無垠,宏偉的百年大樹郁郁蔥蔥,綠蔭蓋

        地,溪流明凈,好像從來沒有被凍僵過。這景色與冰霜封凍、積雪覆蓋時多么不同呀!我應該更加勇敢一點,金先生的要求是對的,才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忍耐,把最難的一段時間忍耐過去。她好像自動進入到戰(zhàn)斗模式。雖然表面上她還是那么沉默,郁郁寡歡,但是,現(xiàn)在,她的心底發(fā)出的聲音不再是像二胡一樣低沉的、哭訴著的,而是像大提琴那樣高昂的、靈活的,甚至有點調(diào)皮的聲音。

        這是一個嶄新的形象,一個過去跟她不挨著,現(xiàn)在貼著她的皮肉的形象。好像她的精神被拉成兩段。一段停留在幾個月前,充滿著無病呻吟式的驚恐、抱怨;一段就像現(xiàn)在這樣,冷靜,忍耐,滿懷著希望,相信一定會有好的結果。

        她沒有把認識杰夫的事情告訴金先生。她吸取了停車場里法國小哥的教訓。那位法國小哥,著實嚇得她不輕。她告訴金先生的時候,金先生顯得很緊張:

        他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吧?

        不知道。

        不知道你的車牌號吧?

        不知道。她說,但這不是實情,因為她發(fā)動汽車的時候,他站在車邊。現(xiàn)在,輪到她覺得他過于謹慎了。如果你覺得這里有這么多變態(tài),你為什么讓我獨自帶著孩子來呢?

        金先生充滿著父親式的謹慎,他心甘情愿安排朱利安的生活,她當初是贊許這種謹慎的,并且由此而推斷出,他為人穩(wěn)重,想法深沉,不會隨隨便便離婚,這使她有安全感。

        但這次不一樣。

        她決定閉口不言。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她的車拋錨了,只是一個操作失誤。

        什么?這么貴的車,這才幾個月?

        為了避開一頭鹿……

        就為了一頭鹿,差點出事故?

        對,有時為了一群野鴨過馬路,幾十輛車就停在那里等著,她想,你不是還向我吹噓過嗎,你能不清楚這些?

        誰幫你解決的?他就是這么了解她,知道她肯定不在行。

        我打了救援電話,保險里有這一項服務。

        你怎么這么聰明?他松了一口氣,嘴角松弛下來。

        像夸小孩似的夸她曾經(jīng)讓她快樂,如今不了。如果她提到杰夫,他會一直盤問下去,就像他過去一直干的那樣,就像隔著太平洋,他也必須要掌控一切。而他本人呢,什么忙也幫不上。這會兒,朱利安一點兒也不在乎。已經(jīng)搞定了。她用不在意的口氣說,我又不是傻瓜。

        他又問她艾利克頓的治安。

        你看到的,一切都好。

        可是他聽到一個新聞:一個華裔女子,在洛杉磯的羅蘭崗被搶劫捅傷,另一位華人女性在橙縣被奪包,之后被嫌犯的車輪碾壓致死。他在微信里喊,小心,出門一定要小心。

        離這兒遠得很。她打斷他。

        她已經(jīng)不渴望他了。她接受了獨自在大房子里走來走去的事實。任何事只要習慣就能忍受,她想。廣州反而變成了燃燒的火,她現(xiàn)在無法忍受汗液沾在皮膚上的黏稠感。

        杰夫與金先生,像兩個物種。

        杰夫說話,從來沒有攻擊性,肌肉發(fā)達,但骨子里是個紳士。在廣州,就算是朱利安這么漂亮的女人,受氣也是經(jīng)常的事。買個什么東西啊,打個車啊,都要嚴防死守,才沒人因為漂亮就不騙你的錢,人與人之間的敵意和戒備,都要時常保持著。但是,杰夫,也或者說,表面上的美國人(即使認識杰夫當天他就開始使用蹩腳的普通話,但是朱利安始終認定他是美國人),他們身上沒有過多的防備。杰夫也不同于教會里的那些高級知識分子。他沉默但不沉悶,時常會笑,笑起來咧著嘴,眼尾有皺紋,模樣卻一派天真。他也有藝術上的痛苦和糾結,但完全不同于生存的痛苦和糾結。最關鍵的是,他沒錢,但也不自卑。有時賣掉一幅畫,他的手頭就明顯寬裕;有時則顯而易見地窘迫,但他不著急,他的姿態(tài)表明他對生活抱著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

        你吃過飯了嗎?她有時打電話第一句就這么問。

        你要請我吃飯嗎?他很認真。

        這就是“How are you”,不要假裝你不懂中國文化。

        哦,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這樣??!

        又有一次,他們在星巴克喝咖啡,她冷不丁開口:你怎么還沒結婚呀!

        他想了一想,反問她:在中國文化里,你必須要得到所有問題的答案嗎?他抿緊嘴唇,做出一副“拒絕回答”又怕“文化沖撞”的表情。

        她板著臉,拿腔拿調(diào)地說,對,如果問了,不回答是一種傷害。

        原來是這樣啊,他想了一想說,結婚是一件大的事,很大的事,嚴重的事,不能不想清楚的事。

        所以你還沒有想清楚?

        如果需要特別大力地想,說明就不是對的人。他比畫著做了一個努力想問題的表情。

        嗯,她說,繼續(xù)。

        他專注地看著她的眼睛,我已經(jīng)說完了。

        說說你的畫吧。她轉(zhuǎn)移話題,你畫畫的目的是什么?

        藝術的目的,杰夫說,找到自己。

        我們在這里,朱利安裝傻地看著他。

        找到肉眼和儀器都看不見的最里面的自己,杰夫說,了解之后再去糾正我們的惡習以及謬誤……

        好了,好了!她發(fā)現(xiàn)他可以一直說下去,比起這些高深莫測的話,我更想看你的畫。

        我會帶你去我的畫室。

        我不想等了。今天 ,現(xiàn)在,馬上就要去。

        認識杰夫一年多,朱利安才第一次來他的畫室。他的畫室說白了就是一個堆滿雜物的倉庫。倉庫一分為二,一半是畫室,一半是臥室,中間是一排書架隔著。乍一看,很是凌亂,只要稍微熟悉一下就發(fā)現(xiàn)其實都有章法。雜志和書在電視邊上,電視一直開著,茶壺總是和咖啡壺在一起,一大摞畫冊凌亂地沿著床四周攤開,衣服到處都有,但是收拾起來快,張開手指扒拉進塑料簍子。好了,沙發(fā)可以坐了。

        她看到的第一幅畫是一座孤零零的白色小房子坐落在森林的邊緣,在它的前方,有一個小小的湖泊。不,沒有那么簡單,風景似乎是主要題材,但包裹在巨型枝葉下的小房子,色彩突兀而飽滿,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把頭探出看守也是禁錮他的森林之母。而這房子之前的那灣清澈的湖泊,倒映出天空的云朵。云朵的顏色和房子驚人地一致,湖底的云朵通過同色的房子,與天上的云朵遙相呼應,渾然一體。湖水雖不流動,樹葉也不飄拂,然而卻能看得到它們的靈魂。

        像一根線,這幅畫把朱利安的心緊緊地牽扯住了。

        朱利安看到的第二幅畫上是一排新英格蘭地區(qū)常見的聯(lián)排別墅。處于畫面的右前方的第一幢房屋的灰色外墻非常氣派、恢宏,側面一排六扇弧形窗戶,但是,房前的路非常狹窄,道路的兩旁堆滿了白色的雪,地面有一路凹進去,里面積了水。就在小水坑上方的那扇窗戶,卻顯得格外小,簡直不成比例。但是再仔細看,你發(fā)現(xiàn)尺寸是無懈可擊的,使窗戶看上去顯得過小的原因是配色。透過玻璃,隱隱約約有位白衣女人的身影。

        朱利安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天哪,我。

        這幅畫作于2013年,那時朱利安還沒有來到美國,可是,她越看越覺得,那個站在窗口、無比落寞地看著這個世界和畫家的正是她自己。這幅畫像一雙眼睛,窺探到了關于剛剛經(jīng)歷過的生活,以及——她過去生活的全部真相。

        所有的畫都那么隨隨便便放在那里。朱利安一幅幅地觀賞下去。這些畫都帶著強烈的新英格蘭地區(qū)的風情。有時他的對象是拉大提琴的白發(fā)蒼蒼的老先生;有時是個身軀壯碩卻有著完美輪廓的黑人小姑娘;有時是花;有時是一頭回眸的小鹿。杰夫的畫通過粗糙的紋理和微妙的著色,景物之間的比例,像照片一樣老老實實呈現(xiàn)繪畫者的目之所及,又遠比照片要豐富得多,每一處都仿佛隱含著萬千話語。他演繹靜止的沸騰,他展示平等與沖突,他描摹對立與和諧。

        藝術,是對所存在之物不可描述之處的補償。原來就算沒有語言,也可以消除人與人之間的一切屏障。朱利安感覺到一種難抑的沖動。這種沖動卻讓她看上去安靜極了,她被帶入到輕柔安寧的氣氛里,內(nèi)心的漆黑淡開了。

        你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帶我來你的畫室?

        什么時候都不晚。他說。

        你不知道你畫得多好。

        你不知道你有多美。

        可是美是個無用的東西,她不想假裝說自己不美,她說,除了美,我一點用都沒有。我像個困在籠中的不會飛的鳥。

        你不是一般的鳥,你像福爾特湖上的天鵝。

        他畫過天鵝,并且以一個不錯的價錢賣掉了。天鵝的高貴和美麗是無法抗拒的。

        杰夫的祖籍是中國江西,后父母搬至上海,他最早的藝術熏陶來自祖父。他的祖父是位書法家和國畫大師,可惜在杰夫九歲的時候死于一場意外。一場人為的意外。朱利安想起貝拉的“趴體”上那些意外死亡,像死亡競賽,但是,杰夫提到的意外喚起了朱利安內(nèi)心的痛苦。杰夫次年就被獨自送來美國,二十三歲畢業(yè)于羅得島藝術學院。

        畢業(yè)之后,他跟隨理查德·米契學習和研究古典繪畫近三年,算是理查德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他的導師非常器重杰夫,認為杰夫的畫與現(xiàn)實之間深刻的相似之處,達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他的畫將喚醒人們認識一個比眼前更生動更深刻的世界。理查德在美國美術界影響巨大,但是,至少目前,關于杰夫,似乎還沒有太多人響應他的觀點。

        為了杰夫的畫,朱利安特意去了趟福爾特湖。很幸運,不遠處的湖面上,一對白天鵝赫然在目。白天鵝用紅腳蹼劃動著清澈見底的湖水,湖面上蕩起一圈圈粼粼的波紋。天鵝時而挺直頸脖,昂首向遠方,高貴深沉,時而相互凝視,嬌媚柔雅。她沿著湖邊小心地走近,想細看看它們的容顏。還沒有靠近,天鵝立刻發(fā)出嘶嘶的警告聲,仿佛在向她宣布禁行區(qū)域。她嚇了一跳,原來它們的脾性如此火暴和兇狠。天鵝被人這樣地抬舉,并不僅僅因為它的美,天鵝保持著一種稀有的“終身伴侶制”。在南方越冬時不論是取食或休息都成雙成對。雌天鵝在產(chǎn)卵時,雄天鵝在旁邊守衛(wèi)著。遇到敵害時,它拍打翅膀上前迎敵,勇敢地與對方搏斗。它們不僅在繁殖期彼此互相幫助,平時也是成雙成對,如果一只死亡,另一只也確能為之“守節(jié)”,終生單獨生活。

        天鵝還是飛高冠軍,高度可達九千米,能飛越世界最高山峰——珠穆朗瑪峰。

        美散發(fā)著力量,力量里蘊藏著高不可攀的美。

        我才不是。

        她突然蹲下身來,喉嚨被堵住了,接著淚水開始往下滑。她聽到自己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稀巴碎的聲音。她不配。

        那些成群地夸贊她的美的人,她明白,他們并沒有真正的鑒別能力,他們只是看到她姣好的臉蛋,修長的頸脖,及此帶給他們的淺表性的愉悅,他們輕易向愉悅低頭。取悅他們簡直太容易了。他們抬舉了她。

        但是杰夫的畫銷得并不好。他有時不得不靠幫人刷戶外廣告牌為生,他曾經(jīng)在西雅圖的街頭給人畫肖像。

        為什么偏偏是西雅圖?朱利安想,那得多浪漫。

        我在西雅圖花光了錢,沒有錢買機票回來。他老老實實回答。

        畫室里堆著一桶桶油漆,倉庫里甚至有霉菌。有時,他不得不拖延房租,去年一年,他才賣出了十二幅畫,并且最高的一幅才八百美金。

        也許,你只是缺少一點運氣,也許還需要炒作,把畫價炒上去。

        哈,杰夫不這么認為。他說,我的曾祖父曾經(jīng)在家訓里告誡子孫,畫畫的時候不要考慮錢,錢的事等江郎才盡的時候再考慮。

        曾祖父?

        對,我的曾祖父也是位有名的國畫大師。

        江郎才盡的時候考慮還有用嗎?朱利安提醒他。

        是啊,對哦,杰夫恍然大悟,隨后聳聳肩,我無所謂。

        在認識朱利安之前,杰夫在一個純白人的小鎮(zhèn)讀完小學和中學,后來進了也幾乎沒有中國人的藝術學院。

        等一等,你沒交過中國女朋友嗎?

        我有過女朋友。我追求女朋友是因為我喜歡她。

        這句抗議沒頭沒腦似的, 朱利安明白他的意思是,我喜歡一個女孩子才去追求她,不是去看她的膚色和國籍。

        他完全沒料到中國女人可以這么——不同。這是他的原話,他并不常用中文來對話,更別說表達自己的思想。高中的時候,他和班里唯一的韓國女生約會過。他那時不懂得討女孩歡心,亞洲女孩又太受歡迎了,他失去了她。從大學出來后,他倒是認識了一些有地位的美國女人,她們也照顧過他的生意。有一年他差點紅起來:他認識了一位畫廊老板的太太,經(jīng)過她的推薦,她的丈夫已經(jīng)留意他并且要大力推薦他,甚至萌生給他開畫展的念頭,如果他當時拿捏得好的話。但他搞砸了,他迷戀起這位太太,有一次三個人聚在一起討論策劃畫展的事,他卻當著這位太太的面,向她的先生坦白對他太太的邪念。

        這下好了,人家差點把酒倒到他頭上。他倒是沒讓人攆出美術界……此后很長時間,他沒有得到過類似的賞識。

        就這么把畫展搞砸了?這得多傻,至少等畫展辦完了再懺悔嘛。朱利安心里說,看到杰夫嚴肅的臉,她沒敢說出口。她心里明白,就算他和畫廊老板的太太關系曖昧,那也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可能僅僅因為他是個黃種人。朱利安想象那些自視甚高的女人們是何等復雜地看待杰夫以及他的藝術,她的心都碎了。

        現(xiàn)在,她仿佛明白他奇特的靈魂、藝術上的追求和生活的窘迫,以及身處異域世界形成的巨大壓力。他用作品詮釋他對生活的理解。

        她覺得就連他當初從車里下來,對站在街邊束手無策的她伸出援手,那也是因為命運之手。他是如此富有魅力,就像她一直尋找的人?,F(xiàn)在,那些從中國運過來的漂亮衣裳終于重見天日了。她有裝扮自己的興趣了。在來美國一年半之后,綠卡仍遙遙無期,那個投資項目總算被審查合格,可以開工建設,但是,移民局網(wǎng)站顯示,申請人數(shù)激增,最樂觀也要到明年年底才能拿到綠卡。這意味著彼時她才能離開美國或者金先生被允許入境。在她本應該崩潰的時候(雖然金先生并不同意她崩潰,他覺得一切在向好),她體會到新的別樣的快樂。更加古怪的是,她竟然一點愧疚感都沒有,她似乎忘記了來美國的使命,她在國內(nèi)還有一個丈夫。她有時是真的忘記了,不僅忘記了過去,她甚至不敢想象再回到前年剛來的那個秋天?;叵胫澳菢由n白的生活,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奇跡般地忍受過來了。

        婚姻生活中,朱利安一貫是那個被照顧的一方,她只管閉著眼睛享受著丈夫的照顧和安排——不止在床上,她樂意如此,并且相信這種局面會持續(xù)下去。她有這個信心——直到她的閨蜜們的婚姻出現(xiàn)各種危機,比她更年輕、更漂亮、學歷和家庭背景更好的朋友莫名其妙地遭遇背叛后,她接受建議,加入了一個叫“婚姻保衛(wèi)”的課程。這是唯一一個背著金先生上的課。課程內(nèi)容并不值得一提。令人吃驚的是,背叛像早晨的露珠一樣,沒有一塊草地是干燥的。參加課程的人無一不是對男人的忠誠抱有嚴重懷疑,她們用各種辦法來偵察、檢驗、防范、抗爭以及自保自救。這個課程是開放式的,她們把自己的傷口亮出來,分析病情、尋求最佳方案并且共同渡過難關。人人都說這課程是教人積極樂觀,可是朱利安從課堂上得到了悲觀結論:這種事最終將會發(fā)生在自己頭上。雖然數(shù)據(jù)分析朱利安在婚姻中擁有優(yōu)勢,但卻無人承諾她將來不會受到傷害。就算此刻是幸福的,來上這個課程也絕對沒錯。問題不在于你,問題在于男人。

        現(xiàn)在,朱利安想到當初自己興沖沖去上這些課程,其實并沒有那么真的怕失去;她只是覺得自己應該怕失去,像其他人一樣。如今,經(jīng)過近兩年的時間,她心里明白,她并不是十分在意金先生是否忠誠。有些事離開之后反而看得清楚。在廣州的點點滴滴重新被想起。準備來美國之時,一天在飯桌上,金先生的電話響了。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上面的號碼,他也漫不經(jīng)心地拿起手機瞟了一眼,直接掐斷,嘴里嘟囔著一句:賣保險的。然后把手機設成了靜音模式翻到桌面上繼續(xù)吃飯。騷擾電話無時不在,當時她也沒有往心里去。過了兩年孤家寡人的生活,有一天孩子在彈鋼琴,她坐在邊上陪著,猛地回想起金先生掐掉電話的那個夜晚,她的腦子里居然清晰地回憶起那串數(shù)字。像一只突然飛到耳邊的蚊子,就等著她伸手一捏,她拿起手機毫不猶豫地撥了過去。

        一個年輕的女聲慵懶地“喂”了一聲。

        她問,金先生在嗎?

        誰?誰找他呀?我不認識他。對方說,討厭!電話斷了。

        她久久地盯著自己的手機,比起坐實自己的直覺,她更驚詫于自己能夠準確地記住兩年前瞟了一眼的電話,并且她的心平靜得像是冰封的湖面。她一點都沒有課程里那些女人的反應:痛不欲生,心如刀絞,萬念俱灰,幾欲尋死。

        她沒有。

        毋庸置疑,中國人也都意識到,投資移民就是朝中國富人頭上砍下的血淋淋的一刀。越來越多的項目出事,排期越來越長,甚至達到了十五年之久。但是金先生每次都鼓勵朱利安樂觀,畢竟花出去的是真金白銀,沒有弄虛作假,何況項目也通過審查了。

        整整兩年的時間,維系著這個家庭關系的就是每周的三兩次視頻。孩子跟爸爸聊天的耐心,也越來越少。安珀的句子里開始夾雜著大量的英語單詞,遇到著急表達的時候,她嘰里呱啦冒出來的全是英文。朱利安在一旁提醒她,中文,中文。這是其他中國媽媽們的建議,在外邊,由著她說英文,在家里,則不能由著她,不然,沒兩年中文就丟光了。

        可是視頻那頭的金先生并不在意。一則他的英文不錯;再則,比起維護中文,他更樂意見到一個滿口英文的女兒。他對妻子在旁邊三番五次的提醒置若罔聞,卻情不自禁地夸起孩子的英文:

        Good!Great!他本人的發(fā)音一點兒不標準,還一個勁地重復。朱利安冷眼看著他,覺得他特別好笑,特別幼稚,特別——崇洋媚外。基于頭一年她抱怨得太多,現(xiàn)在,像倒空的酒瓶,沒什么往外滴——她變懶了。

        那是大選結束不久,金先生跟她視頻——總是如此,就算朱利安相信自己備受寵愛,但節(jié)奏完全不在她手上。金先生想要通電話的時候通電話,想要視頻的時候視頻,想要來美國的時候來美國,想要生二胎的時候生二胎,都是金先生在計劃、評估、拍板。好像他什么都篤定,可是新總統(tǒng)當選,他明顯有點尷尬。他還在朋友圈里胸有成竹地公開預測過相反的結果。這下鬧笑話了。新總統(tǒng)在新英格蘭地區(qū)明顯不受歡迎,朱利安認識的大多數(shù)人都對他沒有好感,甚至像看笑話一樣議論他。同時又有一批老移民,拼命在群里替他說話,大談他當選后華人和全世界人民的好處,就差拿他當新的救世主。那陣子兩派人在微信群里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朱利安這些根本沒有投票權的人也被利用起來了。她莫名其妙被拉進十幾個微信群。鼓吹川普當選利于華人的列舉了一大堆論據(jù),反對的則預言他“將給世界和美國帶來災難”。還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趁機搞了一個調(diào)研:“騙子戰(zhàn)勝瘋子,還是瘋子打敗騙子?”

        金先生在視頻里告訴她,他今天和杰西卡溝通過了。EB-5的排期有很大的進展,最多半年,你會接到移民局的面試通知。

        你去年冬天就這么說過。

        后來不靠譜總統(tǒng)當選,情況發(fā)生了變化。

        情況還會繼續(xù)發(fā)生變化。她的聲音里掛著掩飾不住的嘲諷,一說出口,她自己也意識到了,可是譏誚還掛在嘴角,一時收不回去。

        我會繼續(xù)想辦法。這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他面色鐵青地說,我跟孩子聊會兒。她說好,把手機給了孩子。

        這樣不歡而散的情景一再出現(xiàn),最近更為頻繁,像許多天沒遛的狗,一放手就拽不回來。

        有一天中午,朱利安吃過飯,金先生發(fā)來視頻請求。看樣子,他剛剛從某個飯局回來。他仰著頭,瞇著眼睛,臉色通紅,襯衫的領子松散著,露出松弛的頸脖。似乎老花得厲害,他看不清手機上的妻子。瞪大眼睛時,額頭的皺紋夸張地擠到一起。他本來是坐著,這會兒站了起來,像是要騰出手,他把手機放到桌子上的一個支架上,這樣,他的臉變得更加古怪。一瞬間,朱利安好像突然了解了這個人:這是一個意志強悍、盛氣凌人、自以為是的人,這是一個自私的,從不顧及他人感受的人。他們共同生活的許多瞬間,從記憶里涌現(xiàn)。天哪,她心里想,他其實是她從小到大就不喜歡的那類人,可是她竟然歡天喜地地違背了母親的意志嫁給了他,如今,那些心醉神迷的時刻消失了,愛的火光熄滅了,好像一個更加真實的他,跨越千山萬水,重新站到她面前。

        金先生開始說話。他先是鋪墊了一些細節(jié),然后交代了重點:今晚,他的公司中了一個標,是一個利潤豐厚的大項目。他太高興了,喝了差不多半瓶拉菲。他志得意滿地長出一口氣,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妻子用那種驚詫、迷茫的眼神盯了他好幾分鐘了。隔著屏幕,朱利安都能聞到那股臭味兒,她把臉側開。把戰(zhàn)果分享完畢之后,他終于支撐不住,和衣睡著了。

        朱利安一半是失望、一半是好奇的眼光凝神注視著這位熟悉的陌生人,他翻了一下身,現(xiàn)在,只有他的一只手臂還在屏幕里。對著這只手臂主人發(fā)出的并不響亮的鼾聲,朱利安驚異地覺得內(nèi)心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她對這張面孔無法產(chǎn)生更多的依賴了。滋長著一種特別想和他說真話的渴望。這種意念非常強烈,非常新奇——這是一種早已磨滅、久已淡忘的意愿——她在課程上學會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用語言去傷害別人,不要說真話——這個班的學員早就知道凡是涉及真話的,就一定會傷人。她對著熟睡的他心平氣和地說:

        我看穿你了,你這哪里是愛,你就是想占有我,控制我。來美國不是我的意愿,那是你的意愿,我也是你的規(guī)劃的一部分,而不是愛的一部分。說完,她仍然沒有關閉視頻,就那么靜靜地甚至是目不轉(zhuǎn)睛地觀望著那只手臂,同時審察著自己的心緒和意向。

        就在那個周末,她把孩子全天托付給溫蒂——最近溫蒂打工的飯店關門了,失業(yè)的她手頭明顯緊了起來。她的驕傲好像斷了一根支架的花盆,要立不住了。電話總是秒接,讓她周末出來也沒什么問題了。

        朱利安來到杰夫的畫室。杰夫突然來了興致,決定放下手上的工作,帶她一起去博物館。

        那次,博物館展出了中國盛唐、晚唐、五代到北宋年間的詩畫、書法,以及國寶級的唐代卷軸畫,雖然為數(shù)不多,但也都是難得的了解中國文化的途徑。

        杰夫以為朱利安比自己見到的多,因而他閉口不言,事實上這是朱利安第一次看到真跡。在國內(nèi),她甚至都沒有去過真正意義上的博物館?;貋淼牡罔F上,她和杰夫目睹了一件讓她目瞪口呆的事。一位中國婦女,帶著一堆塑料袋上來。

        坐了幾站之后,從塑料袋里摸出一只粽子。對,就是每年端午,全中國人民都吃的粽子,在地鐵上吃了起來。真的,吃粽子,糯米粘在手指上,她用餐巾紙擦,餐巾紙也被粘在手指上。杰夫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反應。她替杰夫難過,替這些人羞恥。她想,要是有人拍下這個視頻,坐在旁邊的杰夫呢,肯定被人包括在里面。他總不能在身上掛著牌子,表明自己跟他們不一樣吧。就算掛了,又有什么用。突然,她覺得她更加懂得了杰夫——為何他的畫如此寫實又如此迷幻。他有著復雜的體驗和感悟能力。

        我是你的知音,要是我可以重新選擇,我也想做一個畫家。出了地鐵,朱利安沒頭沒腦地說。

        杰夫吃驚地轉(zhuǎn)過頭,為什么要重新選擇,你隨時可以選擇,現(xiàn)在就可以,如果你愿意。

        可是,你不明白,我已經(jīng)結婚了,我都快四十了,而且需要照顧孩子。

        這算什么理由?他用不解的眼神盯著她,四十歲還很年輕,學什么都還來得及。還有,他說,照顧孩子時學畫畫是不合法的嗎?

        他甕聲甕氣地說。他的話喚醒了朱利安內(nèi)心嶄新的欲望。就像拿一支棍子把茂盛密林里的灌木挑開,撐開一條蹊徑。跟她認識之后,他的中文水平突飛猛進,甚至會大量使用成語。但說中文的能力和理解中國文化是兩碼事。她想解釋幾句,卻又一時語塞。冷靜一想,她又覺得杰夫?qū)λ嬲奶幘巢⒉荒軠蚀_理解,畢竟他不了解中國人。她想起在教會見到的人,他們自己累死累活,卻一下子就能理解朱利安可以把帶女兒當成唯一工作,并且住在他們想都不敢想的豪宅里。

        我請你吃飯。朱利安拉著他就走。每每遇到什么高興的事:杰夫完成了一幅畫或是賣掉了一幅畫,她總是提議出去吃頓好的。她也早就發(fā)現(xiàn),一直生活在美國的杰夫也沒有吃過多少高檔的飯店。有一次,在一家老牌的意大利餐廳,杰夫掏出錢包,招呼服務生買單。

        朱利安不想他花錢,他還有許多賬單要付。她打趣說,在中國,小白臉不用付飯錢。她欺負杰夫不懂這話里面的曖昧內(nèi)涵。

        杰夫?qū)χAд樟艘幌?,又照了一下,然后不確定地說:

        我怎么也算不上白臉,我太黑了,應該付飯錢。

        下一個周末,她又和他一起開車去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館去看館內(nèi)收藏的從十八世紀至今的全世界藝術品。為了不讓杰夫看穿她,每次約會,她都盡可能地做功課。但是,一個重大事件她竟然完全不知道:一九九七年蔭余堂從安徽黃村搬遷到此。拆除費時四個月,部件包括2735個木構件、972塊石片和當時屋內(nèi)擺放的生活、裝飾用品,甚至連同魚池、天井、院墻、地基、 門口鋪設的石路板和小院子也拆了下來,現(xiàn)在,它原封不動地聳立在皮博迪博物館。

        我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杰夫站在蔭余堂四水歸堂的天井里,他說,我每次來,只要這么一站,就覺得經(jīng)過了漂洋過海,回到了上海的老式石庫門的天井里。

        朱利安對這樣的建筑再熟悉不過,甚至從來沒好好留意過。如今在離家萬里的大洋彼岸見著,她想到了家,想到了童年。她還沒找到合適的詞來解釋自己的心情——amazing,eye-opening,wonder?!近來,她總是會在心里尋找合適的詞,無論是英文還是中文。打撈熟悉的詞,既像一種痛苦,也像一種挑戰(zhàn)。她的眼淚嘩嘩地淌了下來。杰夫在身邊,什么也不說,她相信他深知她此刻的感受。她覺得他們心靈相通。

        與其說是家鄉(xiāng)的記憶涌起,不如說是她和杰夫之間驚人的默契令她感到震驚。他們把車停在海邊,在博物館附近的一個開放的海灘上漫步。湛藍的天空下,大??諘缂帕?,無風無浪。這并不是一處特別適合散步的去處:一條淺淺的石子路,兩邊是野花, 沙灘沒有養(yǎng)護的痕跡,到處都是奇形怪狀的巖石。行至無人處,他們看到一塊光滑無棱角的天然巖石,像是被溫柔的手掌至少摩挲了一千年,讓人忍不住想坐上去。等他們坐定后,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塊私密的幽會之地,坐在巖石上,如同坐在一個隱藏的鳥巢里。但是,他們的視野反而變得更開闊。

        不知是因為這個逍遙之所的超乎想象,還是因為在博物館引發(fā)的強烈的情緒震動,他們紋絲不動地坐著,看著海,聽著海浪和自己的心跳。漸漸地,一種完全陌生的體驗貫穿他們的身體,他們身心完全松弛了。風聲、海水的潑濺聲,漸漸地,他們的呼吸聲加入進來。她之前和之后都沒有這樣的時刻:聽自己和一個男人的呼吸,聽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世上的一切,朱利安覺得自己是海的一部分,是天空的一部分,也是杰夫的一部分。

        真安靜啊,她側耳傾聽。

        真安靜啊,她聽到杰夫的脈搏在說。

        杰夫終于動了一動,把她擁在懷里。一切如此自然,一切都像和天地渾然一體。她一點也不覺得驚奇,甚至沒有任何的思索。她仿佛從沉睡中醒來,隨后又陷入睡夢之中。一切真實的東西都消失了,聲音和光線都消失了,家庭、綠卡、賬單、時間和身份,一切都急速后退,只有愛情的愉悅急速地到來,就好像海水一樣漫過她的全身。

        后來,一切都回到了現(xiàn)實當中,海上的光線又回來了,世界像刷了一遍新漆,粼粼的波光,遠方的汽笛在響,雄壯、有力,像又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般。開車回來的路上,太陽正在落山,一輛皮卡拖著一只快艇在一塊新鋪的沙礫路上蹦跳。

        天已經(jīng)全黑了,海面像黑綢子飄揚,海邊的森林像一萬只貓聚在一處,時而集中,時而分散。遠遠的地平線的那端一縷微光亮起來。空氣里有鹽的氣息,同時也有濃烈的花香。車子開動,往回去。一路上,全是白晶晶、紅彤彤的車燈。杰夫一只手握方向盤,另一只手一直握住她的手,簡直像撿到一顆珠寶,生怕再遺失。

        出生在美國,生下來兩年又被母親帶回中國,直到十歲時重新回來上小學,杰夫也不知道父母為何如此安排。剛來的時候跟美國同學的想法一致,他覺得自己是中國人,可是他媽媽寫信讓他扭轉(zhuǎn)這個認識,并且嚴肅地說,為這個身份,許多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我一直到上大學才明白他們究竟付出了多大代價。他告訴朱利安,我在中國的時候也講英文。

        朱利安大吃一驚,跟誰講?

        祖父和父母都講,除了在幼兒園和學校,其他時候都必須說英文。

        你全家都會英文?

        對,我爸媽都懂英文和日語,他們后來也是在日本去世的。

        如今父母都過世,杰夫更沒有機會回中國看一看,但是,那個國家,那些伙伴,那些街道,那些香味和聲音和畫面都在他夢里,清晰而神秘。杰夫說得磕磕巴巴:

        有一天,我會回去,甚至不用回去也會自動地把這些帶到創(chuàng)作中。

        我懂。朱利安說。

        她能心領神會,讓杰夫很感動。他說,向我的朋友們解釋這些特別難。

        這么說有點言過其實。他帶朱利安見過兩個朋友,一個是本土女畫家,另一個是評論家,都是美國人。他們來畫室總共停留了三個鐘頭,有兩個半鐘頭都是站在杰夫的新作前熱烈地討論。

        在介紹朱利安的時候,杰夫說是“朋友”。似乎誰也沒在意,這可是杰夫交往的第一個中國女性朋友。

        但是,認識你,我似乎明白了我的父母,越來越明白。杰夫說。明白到何種程度,他沒有再說。朱利安相信他的作品能呈現(xiàn)出來。

        第四個冬天來臨,第一場雪下完之后,朱利安戴著手套,拿起鏟子自己在車道上鏟,連安珀都知道,鏟雪車十分鐘能干完的事,媽媽要鏟兩個小時。這座曾經(jīng)寒氣逼人的城市,現(xiàn)在母女倆都絲毫不懼怕過冬了。

        因為體力勞動,朱利安的額頭上閃著晶瑩的汗珠,以前從未體會過的生活的意義,在她心頭產(chǎn)生了。好像你走著走著,往密林深處,眼看著藤纏枝繞,你就要被困在這沒有天日的野蠻之地了。結果呢,走進了沒有雜塵的仙境。這里讓人滿足,什么也不缺。事實上,她的處境并沒有改變。隨著新總統(tǒng)上任,政策發(fā)生劇變,對中國不利的言論滾滾而來。關于貿(mào)易戰(zhàn)的傳言使那些身份未定的中國人惴惴不安。移民局官網(wǎng)上的排期像被點了穴似的紋絲不動,就連金先生也坐不住了。他竟然開始向朱利安抱怨他在銀行匯美金遇到的麻煩。

        你的房子不是換匯買成了嗎?

        現(xiàn)在緊了,不那么容易操作了。他似乎不愿意在這個問題上深談,只是保證說,過幾天就能解決。但是,焦慮明顯寫在他臉上。朱利安并不覺得自己的開銷比在國內(nèi)大,而且她盡可能使用中國信用卡消費,但每月都有花園養(yǎng)護、地稅和醫(yī)療保險,這些固定的開銷仍然需要美金支付。

        淡定和從容似乎從金先生臉上全面撤退。這個過去口口聲聲大談“政治”和“政治形勢”的人,顯得迷茫不安。朱利安仿佛看到自己、自己的家庭和前途都在“政治形勢”的旋渦里翻騰搖晃。她深深覺得政治跟自己息息相關的時候,金先生卻對混亂的中美關系避而不談。不知什么用意,金先生再次提到小孩,如今國內(nèi)的二胎政策放開,他的許多朋友也都有了第二個孩子,他本人呢,早有此意,來到美國,會再孕育一個兒子。

        我不會再要小孩了,不是因為我快四十了,而是我覺得把小孩帶到這個世界,并不是明智的選擇。

        你什么時候開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壞,我在這里感受到的更多、更觸目驚心。

        那不是因為美國更壞,而是因為你能接觸到全世界的信息。

        無論如何,我知道得越多,就越悲觀。

        奇怪的是,她的話和她的行為卻在背道而馳。

        拋開過去那慵懶的狀態(tài),一有空,她就去花園里干活,拔草、剪枝、翻土?;▓@里的活似乎干不完。有時她累了,就停下來靜靜地想——在過去十年的婚姻生活里,她扮演的是一個防守者的角色,但是,現(xiàn)在,她竟然成了過去的對立面——一個情感上的背叛者??墒峭瑫r,她初來美國的不安漸漸消散,有了一種隨遇而安的從容。她甚至覺得今天的時光,好像補償她在此之前所遭受的盲目的煎熬一樣。

        她每天早上把孩子送上學就會驅(qū)車去杰夫的工作室。有時他還沒有起床,她期盼地往床上走,期望他用親吻來滋養(yǎng)她。他會親吻她,然后請她給他做早餐。他的口味完全是美國式的:一個漢堡、一塊牛排、幾根蘆筍。有時她去晚了,他已經(jīng)在工作中,她就遠遠地坐著,靜靜地等他結束。她也會幫他簡單做點午餐。她喜歡變點花樣,韓國烤肉取代三明治。他沒意見,全部吃光。有時候輪到他表現(xiàn)。他煮意大利面蘸牛肉醬和朱利安一起吃。等到下午兩點多,她會直接趕到孩子的學校去接孩子放學。有時他工作起來完全把她忘記了。她久久地等在一邊,看著他作畫。要說再見了,他也只是過來彎著腰親她一下。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有了很大的變化。認識她沒有使他的性格發(fā)生太大的變化,但某些東西從畫里泄露出來,他的作品的色彩變得更明快清新,即便是畫面上某個角落里的可有可無的小鳥的翅膀,也有一種無牽無掛的俏皮勁。也正是這種變化,她看出了他之前畫中的特點:過于嚴謹,過于華麗,但不夠隨性,甚至可以說——滯重。

        他的畫作跟他的性格有相似之處,也是最令她著迷的地方。他不過于自我,也沒有異常敏感、歇斯底里的性格,這可是有些藝術家的第二張面孔。他似乎也沒有什么占有欲,知道她有家庭,有孩子,他盡量不去觸摸黃昏到深夜那個時間段。這個時間朱利安屬于放學歸來的孩子和清晨醒來的中國丈夫。

        時間過得實在太快,有時覺得才剛剛見面,接孩子的時間就到了。朱利安就打電話給溫蒂。大家都說,新移民往往第一年會花很多的冤枉錢,租車,雇翻譯、律師,置辦家當,但是現(xiàn)在,和杰夫在一起的渴望使她失去了算計金錢的興趣,每周都有三四次用得上溫蒂,而且給小費也比過去慷慨。

        他們交往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她一直想有進一步的發(fā)展。她想替他洗衣服,想走得更深入,而不只是親吻。這差不多就是同性朋友和家人嘛……她一直想聽杰夫說:我從見到你的那一刻就愛上你了,我將永遠愛你。在中國,這話是愛情的標配,是新篇章的開端。她等著決定性時刻的到來。她都等得太久了。

        有一天,杰夫完成一部作品,他們開了一瓶紅酒慶祝。她拿著酒杯頻頻看他。她說:

        在中國,我也喝紅酒,但只是做做樣子,我從來沒有體會到酒真正的“口感”。到了這里我才知道,好的葡萄酒,首先它是“柔和順滑”的而不是“單薄粗糙”的,這只是第一層,緊接著是“余味時間”,上好的葡萄酒中,酒的“余味時間”可以超過一分鐘甚至更多,創(chuàng)造一種遐想空間。她舉著杯,歪著頭,無憂無慮地笑著,像一個孩子,杰夫沖動地伸出手,輕撫她的臉。她的臉有一種動人的單純。

        你真美好。他的聲音微微顫抖,氣息不穩(wěn),他深情地看著她。愛情從里面往外躥。好像他們從過去到現(xiàn)在和將來都一直在一起,好像他們根本不在考慮什么禁忌,好像他們不摟在一起只是因為身上的油彩會弄臟她的衣服……今天,酒幫了大忙,朱利安變得大膽,肆無忌憚地摟著杰夫的肩膀。她撒嬌起來了:

        你是什么時候愛上我的呀,是你第一次見到我的那天嗎?一語既出,就像一個彈珠撞到了端在手上的玻璃杯上,他嚇了一跳似的笑容僵在臉上。時間一下子凝結了。

        她又認認真真地等了一會兒,他還是沒有回答。她心里覺得不妙,趕緊起身走開,假裝去上個洗手間。一整個下午,他都神情嚴肅。朱利安體會到一種特別的不安。孩子放學的時候,她匆匆告別。晚上安頓好孩子,大約十點鐘,他打來電話:他已經(jīng)在她的樓下了。

        打開門,他站在門前,手里捧著一束玫瑰,很意外地穿著一件西裝,西裝上一點皺褶都沒有,像是剛剛從干洗店拿回來。

        他雙手遞上鮮花,并沒有走進來。他看著她的眼睛說:

        我愛你。

        她一陣狂喜,上前一步,撲到他懷里:

        我也愛你,我從來沒有像愛你一樣愛過任何人。

        那么,我希望你離婚,和我在一起。不是像客人一樣來我的畫室,而是在我的畫室招待我的客人。

        朱利安愣住了,她的身體漸漸僵硬。杰夫感覺到她的變化,開始有點不知所措。但他鼓足的勇氣還在,支撐他把話說完,我本來沒有結婚的打算,就在半年前……我也早就決定不要小孩,那是巨大的責任……我外祖父留下來的家訓說,搞不清狀況就把他們放在肚子里比較放心——他的意思是不生出來。

        你家里還有什么禁忌?朱利安問。

        從我祖父到我父母,都是虔誠的基督徒……

        朱利安頓時明白了,他有那么多時間和機會,卻沒有冒犯她。在他眼前,她不是他過去的那些約會對象,而是鄰人之妻。

        只要你離婚,我們就可以。只能如此,才可如此。只要你自由,一切都可以。是的,結婚有點早,但一旦你是自由的,我愿意和你一起生活,我愿意向這個可能性去。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事情一下變得復雜了。她進入到一種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情景之中,充滿著愛,卻又如此令人——尷尬。

        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多久?

        三天。她就那么隨口一說。

        杰夫離開后,她開車來到Swanlake。黃昏寧靜,松鼠就在離人最近的樹上嬉鬧,野鴨一群群游弋。一路上,許多身材健碩的老外在潮濕、肥沃和野花競相綻放的繁茂叢林中跑步。一棵棵楓樹、橡樹和北美榆樹競相生長。有些樹太靠近水源,樹根露在水面上清晰可見。河邊好似一面鏡子,把所有岸上的風景全部倒映出來。

        過去——她至少有十年沒有為錢擔憂過,她的美貌曾經(jīng)讓她覺得安然無虞。萬一金先生背叛她,她一定能找到更加富有的愛慕者。這是極有可能的,男人總愿意為美付高昂的代價,這是她在眾星捧月般的時光慢慢養(yǎng)成的自信。她過著比一般人更優(yōu)越的生活,因而生活中的動蕩,她早就不曾去想了。尤其是年近四十,至少在她的朋友圈中達成的共識——不算值錢了,她幾乎讓這個觀念深深在扎根在她的腦子里,她甚至都沒有想一想這個話是對還是錯??傊?,她心里有一種自動的警惕心在向四周擴散。就算知道金先生有外遇,她唯一想的還是如何把小三打敗。她想的是計謀,而不是決裂?,F(xiàn)在,她看到杰夫的表情,她明白,這是一件需要認真考慮的事。杰夫身上的認真勁是不可輕視的。他對待她——雖然她只聽到一次“我愛你”,但她相信他是嚴肅對待的??墒牵賴烂C,也遮蓋不了嚴峻的事實——他窮。而金先生不會給她錢的,她到現(xiàn)在才意識到,她的名下其實是沒有多少資產(chǎn)的,甚至就連她每月刷的信用卡的賬單也會寄到金先生的公司。她太安逸,也太——幼稚了。

        昨天,她在群里看到一個中餐館的招聘信息:

        誠聘前臺一名,中英文流利,工作態(tài)度親切周到,薪資待遇高,包飯食,工作環(huán)境佳,小費可觀。

        她也只能去做個前臺,可是新的問題是,她只能找兼職。她的時間就好比玻璃碎片,一小塊一小塊的,周末完全不屬于自己,送孩子學畫畫、打網(wǎng)球、鋼琴和中文。孩子每天兩點半接送,偶爾還要被學校邀請去做志愿者。剩余的時間就像小孩子的儲蓄罐,看上去又重又多,其實攏到一起沒多少。

        那時,靠什么生活呢,如果金先生一怒之下停了她的信用卡?杰夫養(yǎng)不活她的。工作室和住房,是租來的,他名下只有一輛開了七八年的豐田車。除了一些還算昂貴的健身器材,他可以說窮得叮當響,而且這些健身器材,他也從來不許其他人碰。他的顏料也一樣。他沒錢。就算有,也不見得愿意讓她花。她沒有試探過,但他們出去吃飯,都是她掏錢,當然,是心甘情愿的。他們一起出去看展,他掏錢的速度也并不比她快。她覺得,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囊中羞澀,這當然比吝嗇好——只好一點點。最關鍵的一點,杰夫沒有求婚。他只是說“在一起”。美國人都知道“在一起”跟結婚,是Hopkinton到Copley Square的距離,那是馬拉松的起點和終點。

        離?!不!她很快就用理智和在學生時代早就養(yǎng)成的自制力把這個念頭壓抑下去——這種想法太冒險了。杰夫的工作室散發(fā)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她常常被約會的喜悅所籠罩,會忘記這種顏料的氣味??墒?,有時她回家的時候,孩子會聞到,溫蒂也順口提到過。為了多一點時間和杰夫在一起,她甚至會在周末也把孩子交給溫蒂,讓她開車送孩子去老師家彈鋼琴,去打網(wǎng)球。可是,約會是一回事,要是離婚,失去房子,甚至有可能是孩子,想到要搬到這個當成家的畫室,沒有好車沒有信

        用卡沒有皮膚護理甚至沒有醫(yī)療保險——杰夫就沒有醫(yī)療保險,生活將會是何等憔悴?這么一想,皮膚都好像被灼燙了一下。

        但是她是如此真切地喜歡杰夫和他的生活,這是毋庸置疑的。他簡單,誠實,從沒讓她憤慨,從來沒有強迫過她,和他在一起,她能感受到平等與尊重,相比之下,金先生多么無趣和虛偽啊!他那挺起的胸膛,在司機跟前一副高高在上的親切,他刻板的床上動作……一切都那么無趣??墒撬恢睙o驚無險地過慣了。杰夫是一位勤奮的畫家,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他會頭腦失靈或靈感枯竭,她相信他會得到機會,成為一個有名畫家。這個念頭閃出來,立刻被另一個念頭蓋過去了:那天,他的朋友在談到他的時候用了一個詞:Excessive moderation。

        當時朱利安不懂,后來有一天在Youtube上再次聽到時,她好奇地翻了一下字典。一下子明白了這個詞背后的意思。

        即使非常含蓄——杰夫的朋友們冒著得罪杰夫的風險,講了真話。他們對待藝術是嚴謹和莊重的。也許,“過度節(jié)制”正是杰夫的特點,不僅是他畫作的特點,也是他這個人的特點。杰夫身上一點沒有藝術家的乖張。他的曾祖父是那么赫赫有名的大師,到了祖父那一代幾乎不為人所知,杰夫的父母干脆放棄了藝術,到了杰夫,至今也可以說是一文不名。他的身上隱含著一種生命的重壓,隱藏著一種深刻的憂傷,也可以說是不安。這不安,朱利安一直以為是屬于自己的,但現(xiàn)在,她明白,她為何和杰夫如此相互吸引。甚至可以說,杰夫吸引她的地方,以及她被杰夫欣賞的根基,其實就是他不被美國美術界接納的真正原因。

        杰夫身上的中國性,把杰夫和walthem畫家村里的畫家區(qū)別開來,誰都不敢小覷,將來終有作為。但誰都知道,目前,當下,只能算是缺陷。那天來的兩個朋友早就看出來了。雖然杰夫會一直畫下去,直到靈感消失殆盡。但是,這并不表明,他能得到藝術界或市場認可。

        就算真的成名了,她恐怕也沒法理直氣壯地享受他的成果。他似乎并沒有要養(yǎng)她或者養(yǎng)其他什么人一輩子的打算。她甚至都沒有勇氣問他,你會養(yǎng)我嗎?就算開玩笑都不敢,不錯,他帶著他的血統(tǒng),但他是正宗的美國人,沒有存錢習慣和買大房子的欲望,有著美國人對可樂和漢堡的百吃不厭。

        當他成為有名畫家的時候,她已經(jīng)從里到外都老了,不像現(xiàn)在,看上去還像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她想到正在面臨的選擇,想到過去和此刻,恍若隔世之感。有那么一瞬間,她竟然也愿意往“離婚”的路子上繼續(xù)想。她對自己說,她真正的內(nèi)心里是喜歡新鮮的、有活力的和時刻相伴的男人,但最后還是懷著一陣戰(zhàn)栗的心情退縮了。她看到了理想生活和真實生活之間的那道巨大的裂縫,意識到自己畏首畏尾,既沒有能力“忘卻”,也沒有能力“拋棄”,更沒有接受“不確定”愛情的勇氣。表面上看她是如此自由,天高任鳥飛,但是,除了她的婚姻和女兒,她可以說一無所有。將在貧窮中老去的情景使她不寒而栗。她想起教會牧師禱告時的結束語:

        以上禱告不配,是奉我主耶穌的圣名,阿門!

        她才是那個真正不配的人,花了四年的時間,她才首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實實在在一個無能的人,一個軟弱的靈魂,除了好看的皮囊別無他物,就連她的藝術感覺,其實都是濫竽充數(shù),她實在是配不上杰夫。如果給她的四年,乃至四十年一個總結,“不配”是不會錯的。

        來到他的畫室的那天,他沒有工作??吹贸?,他在等她。她進門的時候,他走過來,張開雙臂。像是這一刻等了遠遠不止三天。她停在門口的鞋柜旁,幾包剛剛到貨的顏料令她止步。看著他上前,一股苦澀的,像膽破了之后的苦味涌到舌尖,她情不自禁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他停在離她一米的地方,手里拿著一個抹布,好像這個抹布可以掩飾他的焦慮。一接觸到他的眼睛,她就看到了一種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愛情。她準備好的措辭——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覺得我配不上你。她的羞恥心讓她沒勇氣睜著眼睛說瞎話。虛榮到了骨髓,她的心其實已經(jīng)爛了,發(fā)臭了,只有昂貴的奢侈品才能掩蓋這臭味,讓她在人前招搖。

        這么一想,她那壓抑和窘迫的感覺消失了,她覺得那么輕松,可以用不著解釋了。他說,你決定了嗎?他的眼睛里還含著期待,完全沒有觀察到她臉上的那些復雜痛苦,或者說,他寧愿自己沒有看到。

        他眼巴巴地等著。

        杰夫站在那里,見證著她的軟弱。她愛他。

        她放空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的丈夫很有錢,他也很霸道,如果我離婚了,他可能會拿

        走所有的錢和我的孩子。我了解他的為人,我斗不過他,我也過不了苦日子。

        說完之后,她不看他,但是羞恥感就那么隨著聲音消失了。

        他驚詫地停住,一動不動。她低著頭,不看他的眼睛,就那么等著。

        那么,他開始結巴了,他說,給我點時間,我去掙錢,更多的。

        這是跟他相識一年多來,他第一次臉紅,這完全是他的真實聲音,但又完全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逼著說出口的。

        她搖搖頭,我已經(jīng)決定了。

        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失望透頂?shù)臉幼?,相反,他顯得有點迷茫,迷茫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的臉上。而一年多前,她就在他的畫作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東西。她給了他致命一擊。他將明白,尊嚴、自由、美貌和愛情,這些東西加起來都沒有金錢的力量大。這就是他稱為知己的朱利安向他展示的東西?,F(xiàn)在,他或許可以痛恨他的中國性,并且將之從生活里甩掉。

        臨走的時候,他過來抱了抱她。如此突兀的結束,他的手臂的力度和喘息聲都不對勁,但他沒有挽留。她在心里喊,抱緊一點,再抱緊一點吧。

        像把要滑出手心的沙子捏牢的本能,他把她的手握了又握。

        對不起。她說。先是用英文,后來又用中文。中文更有重量,卻顯得很荒謬,她慌忙轉(zhuǎn)身出門。站在拐角,她蹲了下來。她沒有勇氣離開,也沒有勇氣留下。她的表情越來越扭曲,越來越滑稽,她甚至都不敢哭出來。

        她能想象不久的將來,一旦金先生順利拿到簽證,她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他會買一個更大的大別墅,雇幾個人打理院子,他也喜歡花,也會在門面上花錢。在艾利克頓,春天來得晚,但是花的品種很多,金色郁金香,鳶尾,百合……鮮花的香氣會持續(xù)不斷地擴散,香氣滯留在閃閃發(fā)亮的午后。他一定會養(yǎng)一條狗,那是美國人的標配??!她也會比現(xiàn)在更懂得養(yǎng)生,她會保持著她的美。他倆會相敬如賓,好好相處,但是,在漫長的監(jiān)禁時光里,她和他的腦子里沒有很特別的東西,所談論的內(nèi)容是綠卡,孩子的好家長,如何把錢合理而又快速地挪過來,假期的時候去羅馬還是希臘,就像一切都是她應得的。

        溫蒂打電話過來,問周幾過來搞衛(wèi)生。

        不,我自己來。

        什么?

        我能搞定。她說。

        我失業(yè)了?溫蒂不情愿地追問。

        她就是這樣,她看不清形勢。她真實的身價是每小時二十到三十美金,她每天在失業(yè)和新雇主之間徘徊,等她那完全不可能回到她身邊的兒子。她一生都為他而活。

        是的,朱利安粗暴地說,你失業(yè)了。

        來到美國的第五年初夏,她接到貝拉的電話。此時的貝拉已經(jīng)很有名氣,朱利安認識的人幾乎都耳聞過貝拉的財富和她的野心。貝拉打電話問朱利安是否愿意一起合作,做一個產(chǎn)業(yè):把中國文化介紹到美國。再簡單點,搞一個精英女性俱樂部,把在美國的精英女人們團結在一起,教她們修身、養(yǎng)性、品酒和西方禮儀。人家說培養(yǎng)一個貴族需要七代,中國精英們可不缺錢,缺的是修養(yǎng)、貴族氣質(zhì)以及審美能力。甚至那些早年讀到博士的中年精英,他們的子女完全不了解中國文化,以為只學了幾句中國話,逢年過節(jié)表演個傳統(tǒng)節(jié)目就能回到中國??傊?,她覺得,朱利安身上才有那種代表中國美的魅力和元素,絕對能夠大獲成功。

        一開始,朱利安還耐心地配合地微笑,推辭說自己并沒有錢沒有時間。

        錢不是問題,可以回國融資。

        貝拉對朱利安說,其實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你長得這么漂亮,如果你愿意,你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跟我去見見客戶,就是幫我的大忙。酒我是不讓你喝的。怎么樣?

        到美國來對許多人還有一個巨大的吸引力,就是抹掉不喜歡的那一部分,照著喜歡的那部分過下去??墒怯幸徊糠秩藖砻绹?,貌似為了擺脫過去的生活,但是他們帶著它,一根汗毛都沒有落下。這一套朱利安在廣州的時候早就見識過了。這些人又要把它帶到國外來禍害離開中國的人了。想到自己作為一個任憑命運擺弄的軟弱愚鈍的蠢人,由于意志薄弱,竟然在臭水溝里跳舞。那拍手歡呼,視為視覺盛宴的人能好到哪里去呢?

        朱利安說:

        不,我不適合。

        但我們要活出自己的價值……

        朱利安掛掉電話。

        有一天傍晚,剛剛接了孩子回來,金先生發(fā)來

        視頻。朱利安看了一下時間,廣州現(xiàn)在才是凌晨四點多鐘。他的頭發(fā)很整齊,既像是還沒開始睡,又像是洗漱完畢。她有點摸不著頭腦。

        他說,讓我看一看房子,看看你在干什么。她正在煎三文魚。她把手機對準撒了胡椒粉的三文魚,告訴他孩子已經(jīng)習慣了黃油煎的三文魚。

        很鮮美。他心不在焉地說。

        你怎么知道?她剛想說出口,意識到這個程序又要重復了, 她閉住嘴。

        可是來不及了,金先生已經(jīng)捕捉到了。

        怎么樣才能讓你的心情變好一些呢?

        她端著盤子伸過頭看視頻里的他。他的嘴角結痂,前幾天上火了,他說。不知什么緣故,今天的金先生眼袋特別重,皮膚松弛,氣色很差。他連保持自己的好心情也做不到了呢。她輕聲地說:

        給我時間,我自己可以做到。

        過去那個喜歡和他生悶氣、冷戰(zhàn),跟他對峙的朱利安已經(jīng)消失不見。在和杰夫分手之后,她發(fā)現(xiàn),對金先生不需要討好和用心思,這種相處有一種邪惡的自在,不動感情,不動腦子,經(jīng)歷了那樣刻骨銘心的戀情,回到這種狀態(tài)里,朱利安時不時有一種全身被掏空的感覺。像是一根線隨著杰夫的離去而從她背部被抽走了,就像她常常從海蝦的背處抽出來的一樣。無論海蝦是死是活,那根線總之是被抽走了。

        她找到那家招聘的壽司店。老板是中國臺灣人,聊了幾句就斷定朱利安英文不好,他們那里人流量大,什么人都有,尤其是拉丁裔。老板是好意,覺得她英文不好,很可惜,但又夸她形象特別好,建議她快點把英文練好。一沖動,朱利安決定去端盤子,以練聽力和口語的名義。

        錯開接送孩子的時間,其實都不是問題。問題是你愿意。她現(xiàn)在愿意找活干。掙錢。

        錢比她想象的難掙。第一天,她就把客人的一瓶啤酒灑了。她負責三張桌子,閑的時候無所事事,忙的時候突然手腳不夠用,一天下來,兩條腿像腫了一倍。這不是她應該吃的苦,所有人都這么說。她不這么想。像是要證明所有人的錯,她把車停得遠遠的,摘下一切貴重的首飾,帽子和制服把全身裹住。她想吃這苦。因為吃這苦,能減輕她心頭的恍惚。

        她沒有告訴金先生。金先生會說,你掙的錢根本不夠車開出去的油錢哪。

        她決定什么也不說。

        你今天去哪里了?她把手機支在支架上,坐在椅子上聽他說話。

        我去博物館看了一個畫展。

        中國人的?

        全世界的。

        你最近對看畫展有不一般的興致?金先生看上去發(fā)福了,不應該啊,這是個特別懂得養(yǎng)生和管理身材的人,視頻里,他的眼袋更重——長久的離別,獨自生活的習慣,讓這個人變得更加陌生了。

        是的,有時候。

        你是不是認識了一些搞藝術的?他終于忍不住攤牌,這些搞藝術的都很復雜,你了解他們的底細嗎?出于保全自己的體面,他加了一個“們”。朱利安明白,他知道了應該知道的。

        我有腦子。她平靜地說。

        小紅,金先生繃緊臉說道。你真是一點兒也沒有成熟。你甚至比以前更加幼稚了。

        我不幼稚,會愿意接受今天的局面嗎?

        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生活。

        不是我的。

        你當時可以提出來。

        就算提出來你也會說服我。

        你就沒有自己的主見嗎?

        我現(xiàn)在有了。

        你們發(fā)展到哪一步了?金先生一下子提高音量,他在手機屏幕上晃了一晃后不動了。

        你胡說什么,什么哪一步,哪一步都沒有,就是一般的朋友。在感情問題上,人有本能的撒謊能力,她不僅一口否認,甚至,她的態(tài)度出現(xiàn)了悲憤,她的聲音顯得因為受辱才出現(xiàn)的急促和震驚,并且湊近手機鏡頭,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更夸張。

        金先生的面色開始緩和,看不出他信還是不信,但是,至少場面開始有所緩和:

        我一直在替我們一家人的前途做長遠規(guī)劃,我一直在盡可能地做最好的儲備,保證我們將來的生活可以不為金錢憂慮。

        她不吭聲。但是皺著的眉頭有意地放松,表示對他的回應。

        但是事后,她再一次被一種深深的羞恥——裝著杰夫從來沒有存在過,這不僅是否定一種所謂的婚外情,她否定的是這一年多來煥發(fā)出新活力的每一個清晨和每一個因為甜蜜而入睡的夜晚。

        她明白,是溫蒂干的。

        有些人,以為自己變成新人,其實還是舊人。她本來想指溫蒂,后來覺得用在自己身上更合適。

        看不清自己的局限,是一種悲哀;看得清自己的局限,無從突破,就不光是一種悲哀,而是一種不幸了。

        有一天壽司店休息。她一時興起,去了波士頓的“自由之路”。剛來的那年,她和金先生帶著孩子,去過一次,當時請了一個會中文的司機幫他們講解。道路地面是由紅色磚塊鋪成,一路曲折蜿蜒,一直延伸在三公里的街道中。她當時一點都聽不進去導游講的什么“傾倒茶葉”事件和那片簡陋的墓地有什么特別。但是,現(xiàn)在,經(jīng)過了三年多,她明白這條觀光線的歷史韻味,以及感受到這條路對于美國歷史的意味。她沿著波士頓公園的游客中心,走過金頂?shù)鸟R薩諸塞議會大廈、古舊的國王禮拜堂和以美食聞名的昆西市場等處。在富蘭克林的雕像前,她遇到一群吵吵鬧鬧的游客,正在排隊合影。他們用她不懂的語言快活地叫嚷。有那么一會兒,刺耳、粗魯,但是很快,他們安靜下來,反而使周邊獲得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寂靜和莊嚴。

        差不多走了整整半天時間,經(jīng)過高高聳立的邦克爾山紀念碑,接近了閃閃發(fā)亮的查爾斯河時,她已大汗淋漓,一陣瞬間的戰(zhàn)栗和神秘的傷感突然襲上心頭。她甚至想到了遙遠的過去,貧窮的童年,那時她的內(nèi)心充滿著許多屬于自己真正的渴望。如今,她覺得自己如此貧窮,只有一顆蒼白的心;她甚至能預知到自己將如何默默無言地消逝掉其余的生命。

        就在那天,她見到了一只天鵝。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打單的天鵝。她懷疑自己看錯了。沒錯。整個河面一覽無余,沒有第二只,甚至連只鴨子都沒有。不是說天鵝永遠成雙成對嗎,不是說它們是神仙眷侶,相互照顧,永不分離嗎?

        現(xiàn)實就是,河面上一只天鵝,它縮在那里,沒有一點聲音,看不出是在享受孤獨還是在伺機出動,誰也不可能知道在它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查爾斯河是許多重要的劃船賽事舉辦地。聽說,有一年,比賽進行時,一只兇悍的天鵝一次次俯沖攻擊劃船隊員,奇怪的是,它的生命沒有因此受到威脅,反而得到了大批粉絲。粉絲們給它取名為Best。人們說它勇敢有性格,呼吁給它生存空間。真相是,它更加為所欲為,使受害船只數(shù)量大幅上升。政府不得不把Best轉(zhuǎn)移到了別處。不過,第二年,人們又在查爾斯河上發(fā)現(xiàn)一只剛剛長大的天鵝,與Best形體和性格都極為相似。它開始追打小孩,搶奪他們的玩具,甚至沖到河邊的馬路,撞擊過往汽車,這時,就連Best的擁躉都意識到自己有些想當然了。在查爾斯河,喜歡天鵝的人沒想象的多。

        整整有十天,她沒有接到金先生的視頻。她視之為冷戰(zhàn)。一無所知的安珀嚷嚷著要跟爸爸視頻。她要代表自己的班級上臺表演鋼琴獨奏。她的鋼琴學得不錯,得益于在國內(nèi)時金先生請了一位非常有經(jīng)驗的鋼琴教練培養(yǎng)了她的興趣。去年的圣誕節(jié),她在晚會上一曲驚人,讓老師和同學都刮目相看。

        和安珀沒聊幾句,金先生讓安珀把手機遞給媽媽。

        目送孩子去了自己的房間后,他眼睛死死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地問:

        你和他上過床嗎?

        這么粗魯,這么——不留余地。她的腦海浮現(xiàn)出杰夫的臉,她的心抽搐了一下。這種情況下以這種丑陋的方式頻繁提到杰夫,就是對他的一種褻瀆,也是對自己。她把臉轉(zhuǎn)到一邊,抿住嘴,不再說話。

        你這個蠢女人,我給了你這么多的好東西,你還嫌不夠嗎?

        她沒有吭聲,但是側過臉用余光看著他。他的臉猙獰可怕,嘴巴咧開,往日的風度蕩然無存。如果不是隔著屏幕,他都可能把她撕了。蠢貨,他喊著,你怎么變得這么輕浮,難道我辛辛苦苦把你送到美國,就為了讓你變得這么輕浮嗎?

        我輕?。?!朱利安驚呆了。難道他曾經(jīng)不就喜歡她那不染世故、冷若冰霜的性格嗎?

        也許這家伙覬覦你的房子,會綁架你的孩子。你不檢點,到頭來可能會害了我的小孩。他直勾勾地,眼珠快要從眼睛里蹦出來似的看著她,暴怒地喊道:你這個蕩婦!

        第一次聽到這么直接而羞恥的詛咒,她的臉慢慢地紅了:

        你閉嘴!你這個——她說不下去了。從她到達美國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分道揚鑣,因為正是從那天起,她已經(jīng)脫離了他來思考問題。

        她頓了一頓,一字一句地說:

        你有什么資格教訓我?如果我臟,你比我臟一百倍,如果我是個蕩婦,你也只配這個蕩婦,你甚至都配不上——蕩婦。

        你把別的國家當成你的避難所,你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別人,而你,假裝自己是救世主。就憑

        認識到這些,我也不會再懼怕你!

        這個人總是喜歡用大話把他真正的意思包起來,無論他的生活里有多少壓力、糾結和不適。他受傷成這樣,還在放大話,他連去跟她平等對話的能力都沒有。他只會按著自己的規(guī)劃來。不知道過去跟他在一塊兒生活時是怎么忍受下來的。

        就算是奴隸,也有反抗的一天。她脫離了他的語境,找到了自己的立場。

        過了一個星期,一個中午,她獨自在家,他又發(fā)來視頻請求,她立即就接了。冷戰(zhàn)和沉默已經(jīng)讓她快呼吸不過來了,她覺得應該有個了斷。一開始,他們相對無言,誰也不說話。她好像大病一場,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兩個受侮辱受傷害的人。前幾天的記憶還未散去,就像開過聚會的廚房,盡管幫手們把表面打掃整潔,但垃圾桶里裝的是食物的殘渣,洗碗機里大量的刀叉和碗碟還沒歸位,只有主人們知道原來的廚房不是如此,他們一直非常小心,不要觸碰那敏感的部位。他們沉默著,以便鎮(zhèn)定心神。越是這樣,氣氛越是古怪,就像他們之間有一個馬上就會被觸發(fā)的著火點,卻都選擇小心翼翼地繞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忍受。沉默越久,真相就越近:他們都會妥協(xié)——他們彼此都再清楚不過了。

        掛掉視頻,她孤零零地立在客廳中央,現(xiàn)在,她是戰(zhàn)場上的勝利者。這是她所經(jīng)歷的最艱難的一場戰(zhàn)斗,也是第一次獲得勝利。站在這幢空蕩蕩的、仍然殘留著貴族氣息的房子里,站在四千多美金的地毯上,她先是一陣暢快,感到壓抑在胸口的淤積的氣全部消散,甚至想找個人分享一下,但是這種狂喜和舒暢很快就消退了。她第一次認真地回想自己的人生。無論是自主的選擇或者是被動的選擇,這選擇里并沒有真正的成就感可言。她被生活帶到了這里,或是幸運之地,或是傷心之地??酀吞鹈?,如今她都體會過了。她心里明白,自己內(nèi)心的某種東西長成了,這被禁錮也被放逐的生活激起她天性中不安分的東西,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再次來到Swanlake。灌木叢中一片沉寂,沒有天鵝。它們還沒有到來,它們還在天上飛呢。凝望著空無一物的湖面,沒有覓食的飛鳥、野鴨,只有安然的粗獷的、等待嚴冬的參天大樹。一只真正的天鵝可是會越過高山和大海,經(jīng)歷風暴、離別和死亡的威脅,世人只是站在遠遠的地方駐足欣賞,他們并不會見證那無法言喻的一切。而且,就算她等來天鵝的身影,這將不可能是她去年見到的那一對。她站立著,一遍又一遍悄悄對自己說:

        我怎么辦呢?我怎么辦呢?

        接安珀的時候,她遇到了杰夫。

        最初,她沒認出是他,他從她身邊走過了幾步。驀然間,她的心一陣劇烈地跳動,她回過頭。他看上去瘦了許多,衣服都空了??吹剿l(fā)現(xiàn)了他,他立定了,轉(zhuǎn)過身來。她一陣哆嗦,好像被人打了一下,可是她繼續(xù)往前走著,好像冒著極大的危險似的,其實周圍一張華人面孔都沒有。她那天剛好穿著一件黑色夾克,戴著一頂小小的帽子,盡量身姿不動地向前走。她聽到身后放緩的腳步,聽到他的腳步聲,她就能感知到他身上那莊重的、仍舊過于節(jié)制的性格,那仿佛閃著珠光的表達……她知道,那是她一生的摯愛。新鮮的力量長出來似的,她挺了挺脖子,低頭的時候,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下午三點半的影子又高又直,像是被光注進了更多的力量。

        站在傳送帶的邊上,看著各種類型的行李,從黑色口子里出來。這個機場太熟悉了,朱利安不由自主回想他們?nèi)乙黄鸲冗^的那些時光,一起的旅行。他帶她從這里出發(fā),去過歐洲、去過日本和香港,最后一次去的北美,他曾經(jīng)對她體貼入微,他至少說過上千次愛她,那時,這一切都好像屬于她,而她多么無憂無慮……一切都太久遠了。

        過完春假,她把安珀送進了私立學校才買了回廣州的機票。她向女兒承諾,她會回來,就算她回不來,她也能保證爸爸媽媽的愛一點不會減少。你十一歲了,必須要獨立,一定要堅強。她撂下這句話,反復說了幾遍,確定安珀真正記到了腦子里。

        一個男孩拿到了他的行李,向朱利安揮手告別。這是一位被父母安排到美國留學的大學生,準備回國享受一個星期的春假,犒勞一下自己的胃。他們十多個小時前坐在同一排,剛剛認識。整個飛行,他們聊過的話不超過十句。

        你喜歡美國嗎?看著神情落寞的朱利安,他好心地沒話找話。

        很高興你這么問,朱利安轉(zhuǎn)過頭看著他,我喜歡美國,我喜歡藍天,我也喜歡大房子和錢,但是,我更喜歡自由地選擇。

        這個回答似乎超過這孩子的預期,他禮貌地笑笑,把頭轉(zhuǎn)向窗口,不再說話。

        現(xiàn)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出關處。有可能永遠也見不到了。朱利安想。

        一大群老年旅客擁進來,他們頭上還戴著旅行社發(fā)的小黃帽,他們嬉笑著,鬧哄哄的,顯得精神飽滿,每個群體中總有活潑的、能帶動氣氛的人,老年人也是,他們每說一個字,都使好大的勁,甚至輔以手腳。

        她把行李箱從傳送帶上取下來,沒有拿推車,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臂力足可以支撐。

        出了機場大廳,外面的天霧蒙蒙的,好像還是四年前走的那一天的樣子,并沒有改變。在機場坐上出租車,一路向市中心去。她知道自己臉色不好,不僅是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而是她自己內(nèi)心那無法安放的茫然,她能想象他見到自己這副模樣的反應。也許,也許一切都是錯的,這幾年全部都是個錯誤。他把她送到美國,極有可能是擺脫她的一個方法,他會說成是對孩子的教育有利,也有可能他從來沒在機場被遣返過,也許他早就和另一個女人生了一個小孩。她想起他以前在合作談好之后更改合同細節(jié)時還暗暗崇拜過他呢,這樣做少費許多口舌。甚至也許——她今天的路,還是在沿著他的規(guī)劃進行:走下飛機,走回談判桌前。

        她甩甩頭。她想摧毀這個節(jié)奏,讓它稀巴碎,重新搓揉,讓它重新歸整,變成自己如今想要的樣子。

        回城的路比她想象的似乎更堵塞,更漫長。到白云湖附近的時候,前方高速路上發(fā)生了交通事故。滯堵嚴重。司機回頭問朱利安可不可以就從這里將下高速從白云湖邊繞行?

        白云湖有天鵝嗎?朱利安心不在焉地問。

        哪里還有天鵝?司機哈哈大笑,就是有,也被怪魚吃掉了。前陣子湖里有條墨西哥灣的“鱷雀鱔”快把白云湖的魚吃完了。政府花了一個多月才把它捉住,花掉的錢數(shù)不清呢。

        那去長隆飛鳥樂園。

        看天鵝?司機好心地說,這得繞多少路啊,再說天鵝應該在飛到北方的路上。你來得太遲了呢。

        朱利安沉默下去。想到那些正在長途跋涉的天鵝,想到遠在艾市焦急等待她回去的女兒,想到接下來的場景,克制地爭吵,怨恨地冷戰(zhàn),再或冷峻地,像陌生人那樣公事公辦。無論哪一種,都意味著要耗盡全力,她想起金先生那張冷峻的、聰明的、深沉的臉,她心里十分煩躁,可別忘了,他的掌握一切的決心還在那里,而她的軟弱也蟄伏在那兒。稍一動彈,就會使它們復活過來。她想起遠在合肥的母親,一別四年,她眼巴巴地盼到的,也許是更多的失望。

        她感覺到汽車的發(fā)動機的聲音都那么刺耳。好似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zhàn)就要上演,她仿佛看到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畏縮縮的自己。她摁下車窗,深吸一口氣:空氣、風、廣告,熟悉的感覺回來了,一切有關廣州的記憶正在復蘇。

        她突然覺得一股冷意襲來,汗毛都豎起來了,這座過去從來沒有讓她覺得有一絲寒意的城市,此刻令她微微顫抖。她疲勞至極,勇氣快要耗盡了。

        責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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