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凌 鄭潤良
內容提要:王秀梅的《航海家歸來》以十二歲男孩的視角敘述航海世家六代人航海經歷和文化傳承,以老曲家的第三代航海人曲拍岸歸來為引子展示曲氏家族風起云涌的航海歷史和現實中平淡無奇的生活場景,在歷史傳奇和現實生活之間建構起了一座時空之橋,文本敘事可以方便地來往穿梭,其文本意義因此更加闊大悠遠。小說在歷史與現實之間建構起了某種隱隱約約又牢不可破的聯(lián)系,使得家族歷史書寫具有了現實意義。小說具有現實與傳奇故事的互相指涉的敘事結構,是王秀梅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代表性的新特點。
關鍵詞:敘事策略? 家族傳奇? 現實人生
王秀梅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豐富的想象力和尖銳的歷史反思為顯著特征,小說《航海家歸來》延續(xù)了這一特點,同時,這部小說在歷史與現實之間建構起了某種隱隱約約又牢不可破的聯(lián)系,使得家族歷史書寫具有了現實意義。與此同時,小說對航海家族的塑造也具有輕盈敏捷的特點,發(fā)揮出了王秀梅作為女性作家在情感細膩度、想象飽滿度、語言詩意度等方面的優(yōu)勢。小說具有現實與傳奇故事的互相指涉的敘事結構,可以代表王秀梅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高度?!逗胶<覛w來》以十二歲男孩的視角敘述航海世家六代人航海經歷和文化傳承,以老曲家的第三代航海人曲拍岸歸來為引子展示曲氏家族風起云涌的航海歷史和現實中平淡無奇的生活場景,在歷史傳奇和現實生活之間建構起了一座時空之橋,文本敘事可以方便地來往穿梭,其文本意義因此更加闊大悠遠。
一、航海書寫:家族傳奇與現實人生
《航海家歸來》是一部航海家族成長史和心靈史。這類小說往往通過探尋家族歷史軌跡,在虛構和真實中重返歷史現場,對二十世紀的中國航海歷史進行了想象和重述。小說將家族史與航海史、鄉(xiāng)村史、心靈史等主題交織在一起,通過多角度、多層次、全方位觀察,形象生動地還原出復雜多樣的歷史面貌。以家族和家族成員參與航海歷史過程的書寫,突出航海家的個體選擇和理想信念在歷史變革中的作用,展現了歷史的偶然性和變動性,形成了對以往的歷史述說的解構。同時,融入作家的個體經驗和感受,將歷史現實和藝術虛構進行深度的結合,以新的視野和眼光對現代航海事業(yè)的風云變幻和傳統(tǒng)家族興衰沉浮的相互關系進行審視,從中反映出作家對生命延續(xù)和文化因襲的全面思考。王秀梅在小說后記《風暴記》中說把提到了小說的緣起,作為大海邊生長的女兒,提到創(chuàng)作大海的題材,不由得血液沸騰。作者開始沿著煙臺開埠的歷史尋找傳創(chuàng)作素材。“我搜集了許多資料,包括從孔夫子舊書網上搜找關于煙臺開埠方面的書籍,咨詢陳海濤先生、李世惠先生等曾經書寫及編撰過煙臺開埠方面書籍的師長,去煙臺山尋找歷史痕跡。”通過對現實素材的藝術加工寫成了短篇小說《第三個航海人》、中篇小說《第四個航海人》,主人公分別是航海世家六代譜系中的第三代和第四代。正如王秀梅所言:“為一個民族修復靈魂,是想讓遠去的祖先凝魂聚魄,以達到重振民族文化精神的目的”……“與其說我塑造的是一個個切實可感的人,不如說我在一次次地塑造靈魂”。在作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體現出個體對生命、歷史和現實的理性思考。王秀梅在歷史的敘事中也在探討著六代航海人的命運,它使作為歷史題材的小說產生了極其開闊的詩意空間,歷史中人物命運更多指向了現實,而非歷史。第三代航海人曲拍岸返航回到家鄉(xiāng),所有的鄉(xiāng)情鄉(xiāng)事以及父母親人思念惦記的情感都是細膩而真實的。這個人物是活生生的、真實可感的,并不只是一個口述的家族傳奇。只是他們最真實的人生結局也許會成為一個傳奇?!啊胶H耸俏覀兝锨易蠲舾械囊粋€詞。只要提起這個詞語,它就跟我們老曲家?guī)状说拿\聯(lián)系在一起。很小的時候,我就聽家里人念叨,我的叔叔曲拍岸、我的二爺爺曲破浪、我二爺爺的叔叔曲魚躍,他們都是航海人,而且,他們有一個共同之處:老了以后沒有葉落歸根,而是流落異鄉(xiāng),杳無音訊。”作家探究世代家族的血緣關系、遺傳關系對于人的精神氣質的影響,這可以說是回歸到生命的本原。人類自古的共同性來源于作為人這一共同的身份,而家族內部的血脈延續(xù)同樣也造就了相同的氣質和性格。因此,作為航海人這樣的結局是人生宿命,也更貼近于生命的真相。
時代轉型、心靈焦慮帶來的人的無所歸依和“無根”狀態(tài)使得人們急切地想要確定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航海人的傳奇人生、大家族的繁盛強勢已經成為一種榮耀和光輝,促使后輩模仿和尋跡。在追尋的過程中,地域空間的探尋是非常重要的支撐。在王秀梅的小說中,地理空間不但是小說故事演繹的背景地,而且是參與敘事進程不可缺少的要素。在文本當中,物理空間常常還有特定的象征隱喻,對文本的主題的闡釋起重要作用。另外,地理空間也是聚焦時間的一種手段,空間和時間相互融合,使文本呈現出層次感和動態(tài)感。王秀梅通過對敘事空間的不斷切換,為讀者構建了一個似真似幻的煙臺時空之境,也展現其空間敘事與其他山東作家的差異性。正如她在搜集材料的過程中,致力于研究諸多歷史事件。盡管有大量的資料擺在案頭,作家仍然迫切地需要去煙臺山、朝陽街、所城里實地考證很多細節(jié)。于是小說中出現了各種奇異的地理空間和傳奇經歷,體積巨大的老海龜、神奇的怪魚等,讓人迷幻在奇異的海洋世界里,但是這些傳奇故事又被設定了真實場景空間,的的確確是可信的。作者是故事的高手,將虛構的情節(jié)與真實的現實結合在一起,形成虛假與真實元素的混搭風格,給讀者一種撲朔迷離的神秘感。
二、現實指涉:地域特征與文化因襲
地域文化深刻影響著文學創(chuàng)作。從山東作家群到膠東作家群,被齊魯大地滋養(yǎng)的山東作家形成了扎實和樸拙的寫作姿態(tài)。有研究者指出:“膠東文化之精髓特質與人文脈絡整體上塑造了膠東文學的風貌。概而言之,就二十世紀膠東文學的基本文學精神而言,強烈的現實主義取向成為其根本的內在特征。就內在發(fā)生學而言,膠東大地經歷的戰(zhàn)爭等諸多歷史遺產與現實因素直接移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成為二十世紀膠東文學成長的重要動力之一,這一特點在老一輩膠東作家中表現尤為突出,許多膠東作家甚至自覺地以小說參與到膠東現代歷史的敘事建構中去,從而賦予了膠東文學強烈的史的特征?!笨v觀王秀梅的小說創(chuàng)作,除了帶有膠東作家的共性特征之外,她更擅長是山東文學所欠缺的在作品形式上呈現的藝術虛構能力和想象力,她的敘事具有鮮明個人色彩?!逗胶<覛w來》中以十二歲孩童的視角展現了各種航海經歷中遇到的傳奇故事,與北歐海盜的戰(zhàn)斗,海市蜃樓的傳奇景觀,小人魚的故事等,都體現出作者結合地域資源展開的豐富的想象力。
煙臺地處山東半島東部,東連威海,西接濰坊,與日本和朝鮮半島隔海相望,早期曾受到德國、日本的侵略,改革開放后成為我國首批沿海開放城市之一。小說中以爺爺的講述給我們講解了煙臺的開埠史?!暗诙硒f片戰(zhàn)爭時期,簽訂了不平等條約,把煙臺變成了其中一個通商口岸。仿佛是一夜之間,各國的洋人們就出現在煙臺街面上。他們在這里建教堂、醫(yī)院、學校,開洋行、商鋪和工廠?!睙熍_的地標建筑和地名在小說中隨處可見、信手拈來,以至于你疑心小說的故事是否真的存在,而熟悉煙臺的讀者讀著王秀梅的小說必然有一種身臨其境之感?!逗胶<覛w來》寫作過程中的文學問題非常多,遠不止開埠歷史、海洋和家族譜系這幾個方面?!敖鼛啄晡覍ψ约旱膶懽鞫嗔艘粋€要求,那就是,在每一次寫作中——哪怕是短篇小說,都要傾盡所有”。這里所說的“所有”,包括作家所有的閱讀經驗、寫作經驗,也包括超出經驗的那部分。伴隨著小說創(chuàng)作,作家進行了地方民俗、魚鯨、海龜等海洋動物的樣貌和習性、自然現象、煙臺城市發(fā)展進程及進程中出現和更迭的事物等方面的研究,并把它們安排和鑲嵌在文本中。作家從許多網絡圖片資料中搜找當年寧海大集的繁盛場面,追溯自行車和汽車在煙臺出現的歷史時間,考證煙臺山燈塔的燭力,了解煙臺山上眾多的神話傳說等。王秀梅小說中的努力還原不是別的地方,正是她最熟悉的海濱小城煙臺,但與其他山東作家不同,煙臺不是依托記憶構筑起來的一個個精神故鄉(xiāng),它僅僅是標示地理意義上的一個個具體的所在,是王秀梅小說人物活動的場所和背景。王秀梅在敘事中常常淡化煙臺的背景意義,她更關注的是敘事的進程和敘事的主題,而不是對地域文化的激活與傳承。正如爺爺的這段講述并不是為了加強煙臺的地域人文景觀介紹,而是為了豐富煙臺的航海歷史和見證叔叔航海歷練后的成長和見識?!澳汴J蕩世界見過世面,有膽識,從小就聰明。如果你們兄弟兩人聯(lián)手,咱們百英聚客棧一定會發(fā)展得更好。作為曲家子孫,你也有這個責任和義務?!碑斎?,在這里也有推動后面航海家去與留二元對立敘事的情節(jié)發(fā)展。
三、家族記憶:詩意想象與精神故鄉(xiāng)
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tǒng)》中提出了作者、宇宙、讀者、作品這文學四要素,由此我們可把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心理空間分成三種: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空間、作品人物心理空間和讀者閱讀心理空間。內心獨白、回憶和想象是人物有意識的心理空間的表現形式。人物心理空間主要通過人物有意識的內心獨白、回憶、想象和無意識的夢境等途徑建構起來,王秀梅通過對小說主人公的夢境、內心獨白和回憶、想象的描述,建構起航海人的精神世界。王秀梅小說中經常運用回憶和想象傳達作品中人物的心理情感,讀者通過它們來體會小說人物心理情感的同時深刻地體會到主題內涵。
其中,夢境是人物無意識的心理空間的表現形式。王秀梅曾說過她迷戀夢境的原因:一,夢境本身是極具神秘感的,它所具有的隱喻性、預見性,都超出我們的現世經驗;二,夢境是另一個異域空間,而我們需要的“想象”,也是要達到另一種異域空間。這么說來,夢境代表了我們的想象能力。一個有著五彩斑斕夢境世界的作家,卻沒有想象力,這是不可理解也不可能的;三,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小說家其實是一個“夢游”。王秀梅在其小說中經常用夢境形式傳達小說中人物的心理情感和揭示文本的深層主題,在早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夢作為人物思想自由馳騁的要素,在后期的小說里,夢作為“現實”或者世俗世界的否定性力量出現,借以弱化和虛化現實世界中的事實性圖景,從而構成對現實和世俗世界的超越。作家通過豐富的想象力在作品中構建這著奇幻多彩的“夢境”。沉浸于自己的航海之夢,少年曲云涌陷入了與旗魚遨游于大海的夢境,夢里的畫面非常具有詩意。我與旗魚比賽游泳,最后,“旗魚背上的鰭越變越大,變成一面迎風招展的大帆,它則變成了一條大船!它朝我輕蔑地一笑,乘風破浪,飛快地跑沒影了”。他真切地與旗魚對話,“曲云涌,我知道你要來找我?,F在,讓我們倆比賽一下吧,看誰游得快。如果你游得比我快,我就心甘情愿地跳到你的船上去。如果我游得比你快,你就要被我一口一口吃掉?!边@個具有詩意的夢境預示著主人公的精神歸宿,他終將屬于大海。正如叔叔所說,“你將來是要做航海家的,所以,我告訴你一個事實:有些人,他從生下來就注定要做一個航海家,他是航海方面的天才,具備航海絕技。”最后夢境與現實合二為一,我終于在大海中遇到了旗魚,就像我一定會傳承家族的使命,完成一個航海家的夢想。
王秀梅曾說:“我試圖創(chuàng)作那樣一種小說:它既現實又虛無,既樸素又異質,既重實又輕盈,既復雜又單純”。這種表達看似矛盾,卻更顯文學世界豐富性。無論是人的性格成長,還是社會的發(fā)展,都不會是單一的,而是復雜的、多元的。王秀梅在面對敘事對象的時候,并不會輕易做出判斷,而是隨著敘事深入逐漸展開人的命運走向。這種隱去作者態(tài)度的表達,給予讀者閱讀、思考更大的可能性,也是使其獲得了更大的閱讀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