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源于生活，一個時代的文學作品反映的是那個時代的社會風貌和人情世故。晚清士人蘭心樵的《古宦異述記》描繪了當時歷經(jīng)戰(zhàn)亂和時代變局背景下普通老百姓的世俗生活，可作一觀。

有清一代，文言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進入了新的高峰期，如蒲松齡《聊齋志異》和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屬個中翹楚，成為后人寫作效仿、筆法因襲的典范。晚清滄州人蘭興樵所著《古宦異述記》即是此等“追慕先賢手法之佳作”。

無論在取材建構(gòu)、情節(jié)布局方面，還是在筆法運用、行文語言方面，《古宦異述記》均對前人多有承襲和借鑒，敘述主旨亦有“懲惡勸善”之共性。可惜的是，該書自發(fā)行至今甚是稀見，不能廣為人知。

早年入仕? 晚年著書

關于蘭興樵的生平概況，盡管目前史料記載不多，但從零星片語中仍能梳理出其大致輪廓。

蘭興樵，字灼林，滄州城南蘭家辛莊（今屬河北滄州）人。蘭氏祖上本常住滄州王官屯。清同治年間，捻軍活躍于北方，戰(zhàn)亂不斷，滄州亦受影響。為躲災避難，蘭氏家族及親朋好友多逃避于茅草洼村，其中也包括蘭興樵一家。他們在此地修墻筑寨，招募壯丁，置辦器械，日夜防守，終賴上下一心、抵御有方而逃過劫難。由于族人多遷至茅草洼村，蘭氏遂又將此地稱為蘭家辛莊。

蘭氏一族人丁興旺，才賢輩出，實乃州郡之望族。單是與蘭興樵時代相近的名人高士就有載入民國《滄縣志》的蘭體春（字惺洲）、蘭之清（字潔庵）、蘭明春（字辛圃）、蘭維毅（字剛峰）等人。除此之外，蘭興樵的堂叔蘭維烜（字炳青）、蘭午亭皆是稱雄鄉(xiāng)土之人。其中，午亭公為舉人，死于庚子之亂;其嗣孫蘭鴻翥則為癸卯科舉人，官齊東縣令。蘭炳青則“由乙酉拔貢朝考二等以教職用”，選授康平訓導，后升任奉天府教授，又被保薦為知縣，奏留奉天府，署理康平、復州、營口等地。

蘭興樵是清光緒年間廩生，性格恬淡，喜讀書，不樂仕進，曾出任順德（今河北邢臺）府學訓導，旋即棄官而去，游走京師。在京期間，他雖游學漂泊不定，歷經(jīng)乞食之窘和客居之苦，但知足常樂，廣交賢達。數(shù)年間，他在與諸名人交流切磋過程中，學問日益長進，成為名重一時的儒林秀裔。

民國之初，百端待舉，有著報國情懷的蘭興樵又積極建言獻策，并以報刊為平臺撰稿宣傳經(jīng)邦濟世之道。由于他所發(fā)言論能夠綱舉目張，故深得當時輿論之好評。

后由于北京時局動蕩，年齡漸長的蘭興樵決定告別京華，歸隱故園。歸鄉(xiāng)后，他白日設帳收徒，廣播教化，夜晚俯身書案，研習經(jīng)典，著有《唫秋詩稿》《古宦異述記》《王孫夢》等書。

著書立言? 艱難出版

蘭興樵曾希圖通過“學而優(yōu)則仕”的科舉之途來實現(xiàn)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的抱負，但任職后官場上的傾軋腐敗和人際的虛與委蛇使他深感格格不入，漸心灰意懶。面對仕途蹭蹬和人心不古，蘭興樵秉承勸世明道之責，執(zhí)守傳統(tǒng)倫理理念，寄情“立言”，勤于撰述?！豆呕庐愂鲇洝繁闶撬龅囊徊坑骼碚]世，教化風氣，勸慰眾生明辨是非、懲惡揚善的作品。

《古宦異述記》成稿于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是蘭興樵在邢襄學舍任教期間利用業(yè)余時間寫就的。在該書前言部分的自敘中，他點明了書名來歷和寫作過程：“余厭世事而喜聞異事，同儕知余如是，廣座中稀與余交言也，而遇有異事則輒樂為余言之。然余性善忘，所聞者閱時輒失其顛末，于是每有所聞即援筆錄之，累積既久遂成卷帙。”大意是說，日常沉默寡言、不擅交際的蘭興樵獨喜網(wǎng)羅傳奇異聞，同僚素知其習性，見怪不怪，每有偶得必與之分享。為避免講述內(nèi)容過后忘卻，他便備紙揮筆隨作記錄，日積月累，裒然成帙。

然而稿成后，《古宦異述記》在出版時遇到了困難。蘭興樵不善經(jīng)營，手頭資金匱乏，無力籌措到出版所需的經(jīng)費，但他又不愿將書稿束之高閣。于是，他出走京師，謀求能有達官貴人賞識或有書商助刊。經(jīng)過幾年辛苦奔波，終于在在京為官的友人唐烜的引介和相助下，北京琉璃廠文昌館書商李福卿答應一試。其后經(jīng)李福卿運作，《古宦異述記》一書得以順利面世。

《古宦異述記》一書正式出版于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由北京琉璃廠龍文閣書坊和寶華堂書坊聯(lián)合授權(quán)發(fā)行，上海彪蒙書室代理承印。彪蒙書室位于上海棋盤街，由錢塘人施崇恩創(chuàng)辦，雖店面不大，卻以印刷白話文教科書而聞名于業(yè)界。彪蒙書室印刷的《古宦異述記》為石印本，軟體字（手寫體），四卷四冊，覽之悅目?？吹絻A盡己力費心著述的書籍終成正果，蘭興樵感到十分欣慰。

源于見聞? 反映生活

《古宦異述記》是一部筆記體形式的文言短篇小說集，不分門類，共收錄故事139則，內(nèi)容豐富多樣，涉及怪力亂神、世道人心、鄉(xiāng)俗域貌等方面內(nèi)容，所載離奇詭異之事來自作者的種種人生見聞。部分篇章結(jié)尾還附帶作者評語，其背后用意當然是弘道明義、德善天下。正如蘭興樵友人齊朝卿為該書所作序云：“其事奇，其筆妙，其意在引人為善而不涉于迂?！贝搜砸徽Z中的，道出了作者著述機要。

《古宦異述記》每則故事獨立成篇，記敘手法靈活精透，運筆暢快淋漓，文字簡古清奇，語句優(yōu)美，韻味盎然，可謂“雋思妙語，時足解頤”。行文之下，曲筆渲染，層層遞進，結(jié)語和順自然，雖言盡而意猶遠，余音裊裊，發(fā)人深省的同時卻不見說教之刻意、呆板。讀之，作品的藝術(shù)感染力與作者的敦正救世之情躍然紙上。

蘭興樵生活的時代正是國祚勢危、戰(zhàn)亂紛擾的年代，書中一些作品也真實地反映了社會危亡之下人們的苦難狀態(tài)。如《左夘》一文通過蘭家車夫左夘自衛(wèi)寨歸家途逢劫魂幽靈的離奇遭遇，深切地反映了當時滄東地區(qū)的戰(zhàn)亂場景，以及草根民眾所經(jīng)受的肉體與精神的摧殘。

書中還輯錄了一些表現(xiàn)普通民眾高尚品德與才智機敏的作品。如《王經(jīng)》寫河間沒落舊家子王經(jīng)對其雇主不離不棄、照顧有加的故事。王經(jīng)是京城旗官仆役，其雇主窮乏，俸錢不足度日，經(jīng)常饑不飽食。一日大雪，天寒地凍，雇主散值歸家，灶冷無炊，饑餓難忍。王經(jīng)見故，當即典當了自己所蓋被褥換得米糧讓雇主食以飽餐。后雇主為官粵海，王經(jīng)隨行。到任后，雇主由于水土不服而身染瘧疾，月余不瘳。王經(jīng)精心服侍，親手于河邊洗滌沾有污穢的衣巾。陰差陽錯，有路過的海洋販私者以手勢相交，誤會王經(jīng)識其行徑，于是以巨額財寶私授以掩蓋口實，王經(jīng)將計就計，遂取之歸。歸來后，王經(jīng)沒有藏私隱匿，而是毫無保留地獻于雇主，雇主感其德而賜之。王經(jīng)忠厚老成的品格令人感動。

此外，近世以來在歐風美雨的裹挾之下，西洋事物撲天蓋地而來，見識未深的國人對此多抱新奇古怪之念?！恶R大夫》一文講述了英國人馬大夫在天津開辦了一所洋人醫(yī)院的故事。馬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善長外科手術(shù)，經(jīng)其開刀后治愈的病人很多，且醫(yī)院護理十分周到。對病人而言，洋人醫(yī)院既提供食宿，又有專人照顧病人，這一治療體系對于當時的中國人而言十分新穎。作者以鄉(xiāng)鄰遲某和一少年兩人患疾后的主治程序為事例解讀西醫(yī)，內(nèi)中隱含贊譽之情。

蘭興樵具有傳統(tǒng)士大夫所懷有的文化和道德使命感，以揚清抑濁、厚德載物為操守擔當，盡管身份卑微，卻“收拾名山著述心”，傾注心力以行之，創(chuàng)作了《古宦異述記》。這本書寫于清末綱?；靵y、新舊文化和習俗激烈交鋒的社會背景之下，書中各色人物形象和生活場景生動地反映了時代變革潮流中的復雜性和豐富性，也展現(xiàn)了善與惡、美與丑相生共存的關系，堪稱一部關于眾生世俗狀貌的社會史。

《古宦異述記》自刊行以來，多有傳播，奈何時代更替，世事變遷，迭經(jīng)天災人禍，傳承至今已所剩無幾。因此，現(xiàn)存者多庋藏秘不示人。幸有滄州地方文化研究者孫建在機緣巧合之下于浙江圖書館古籍部得見原本，激動之余，出于推崇先賢和傳播鄉(xiāng)梓文化之需要，費盡周折，在滄州圖書館的協(xié)助下終于將之影印出版，以饗今時讀者，并使蘭氏風輝不墜，廣布久遠，實乃《古宦異述記》歷史傳承之幸運。

王立成，任職于河北省滄州市第三中學。